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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恋爱戏剧

2016-02-17周翔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略萨利马姨妈

周翔

略萨(1936~ )

《胡利娅姨妈与作家》

我没有看到胡利娅姨妈的那个星期,有几个夜晚又和米拉弗洛雷斯的朋友一起出去。自从我偷偷恋爱以来,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们了。他们有的是我的同学,有的是我的邻居。这些年轻小伙子,有的学工程,比如内格罗·萨拉斯;有的学医,比如科洛拉奥·莫尔菲诺;或者已经工作,像克科·拉尼亚斯。我和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分享美事:踢足球,逛萨拉萨尔公园,在特拉萨斯和米拉弗洛雷斯的波涛中游泳,参加周末舞会,追逐姑娘和看电影。但是,由于几个月很少拜访他们,在这几次外出中,我发现我们的友谊失去了一点什么。大家已不像过去有那么多共同的东西。这个星期的每天夜晚,我们干了过去经常干的那些英雄业绩,去苏尔科古老的小墓地,借着月光,在被地震移动了的坟墓中间争先恐后地寻觅着,企图抢到一个骷髅;赤条条地在靠近阿恩孔的圣罗萨温泉的大游泳池里游泳,这个游泳池还在建设中;逛遍格拉乌大街所有阴暗的妓院。这些朋友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开着同样的玩笑,谈论着同样的姑娘们,但是我却不能和他们谈我认为重要的事情:文学和胡利娅姨妈。如果我告诉了他们我在写故事,渴望成为作家,毫无疑问,像瘦南希一样,他们会认为我要发疯了。如果我告诉他们——就像他们把自己弄到手的女人告诉我一样——我和一位离了婚的夫人在一起,她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恋爱对象(这是地道的米拉弗洛雷斯的说法),他们就会根据当时最时髦的一个漂亮而不为人熟知的短语,认为我是一头发疯的未被阉割的牲口。我丝毫不鄙视他们,因为他们不读文学作品,我也不认为由于自己和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相爱而高他们一等。但是,有一点是真的,在这些夜晚里,当我们在苏尔科公墓桉树和漆树中间的坟墓上趴着的时候,或者星光下在圣罗萨温泉的大游泳池里游水嬉戏的时候,或者喝着啤酒和纳内特的妓女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我都感到乏味。我想那篇《危险的游戏》(这个星期《商报》又没有把它登出来),想胡利娅姨妈,更甚于这些朋友对我讲的事情。

当我对哈维尔讲起我和我邻居那些朋友们令人失望的重逢时,他挺起胸脯回答说:“那是因为他们仍然是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咱们已经是大人了,小巴尔加斯。”

(节选自《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略萨著,赵德明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1955年的夏天,19岁的青年略萨即将在利马的国立圣马科斯大学升入法律系的三年级。“我经常跟路易斯·罗阿易萨讨论文学,参加基督教民主党的活动,在波拉斯家里做历史书卡、写短篇小说,就在这时,意味着我生活中又一次轻微地震的那个人来到了利马:胡利娅‘姨妈。”38年以后,他在自己的自传《水中鱼》里这样写道。这同样是胡利娅·乌尔吉蒂·伊利亚内斯不会忘记的夏天。5月中旬,在即将迎来29岁生日前夕,刚刚经历了离婚的胡利娅在姐姐奥尔卡和姐夫鲁乔的家中见到了姐姐的外甥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后者管她叫姨妈,而她则亲昵地叫他的小名“马里多”。这让年轻的马里奥很恼火,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被像一个孩子那样称呼和对待。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让人瞠目结舌:在鲁乔舅舅的50岁生日宴会上,他们趁跳舞时偷偷接了吻(胡利娅的回忆里是在去看电影的出租车上),不到两个月就瞒着家里人偷偷私奔到外省结了婚。在迅速坠入爱河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偷偷在利马的大街上、咖啡馆里、电影院以及略萨工作的泛美电视台,寻找一切机会约会。胡利娅开始管马里奥叫“小巴尔加斯”,这一次,他没有表示出不满。

那时略萨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满脑子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素材和他将要写的小说。除了朋友哈维尔,胡利娅成了他最好的听众。略萨记得他们一起讨论过德利和科林·特里亚多的书,不过多年以后胡利娅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他们的作品:“我向来认为这些所谓言情小说会使人头脑僵化,以色情取悦于人。”相反,他们第一本讨论的是描写法国画家劳特累克的书。无论如何,总之——他们无话不谈,除了“从不计划未来”。

这种在外人看来荒唐而含糊的爱情,被他们开玩笑地称为“英国式的婚约”、“瑞典式的罗曼蒂克”或者“土耳其戏剧性的爱情”。一开始,也许他们都没有当真。胡利娅尤其清楚:“跟一个那么年轻的毛头小伙子在一起,他大学尚未毕业,你能指望得到什么呢?”对略萨而言,这是一场“游戏式的爱情”。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游戏却慢慢地有了假戏真作的危险:“我觉得这种像一场游戏似的爱情在利马市中心烟雾缭绕的咖啡馆纯洁的相会中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正是在那里,我们不知不觉地产生了爱情。”胡利娅的身边总是有一些追求者——本来她来到利马也有再觅对象的打算——这让略萨醋意大发,从对那些蹩脚的追求者的反感那里,略萨发现自己的确爱上了胡利娅姨妈。而当他们的地下恋爱被家人知晓,并且合谋起来要把胡利娅送出秘鲁以阻止事态的发展时,这一切几乎变成了跌宕起伏、精彩程度不亚于风行当时秘鲁社会的广播剧的剧情,看上去,只有勇敢地迈向婚姻,才算得上给这个浪漫主义的故事一个合理的结局。

他们果然这样做了。他们在略萨的好友哈维尔、表妹南希以及泛美电视台同事巴斯库亚尔的帮助下逃到钦查市,又几经周折花了两天时间才在一个叫格罗西奥·普拉多的小村子里找到一位村长愿意给他们举行婚礼——因为略萨当时才年仅19岁,不到结婚年龄而没有父母的许可,按照规定是不能够结婚的。选择证婚人时,因为哈维尔同样不到法定年龄,他们只好在路边找了一个陌生人——后来略萨把这段故事写进小说的时候,改成了请他们的出租车司机担任。那位好心的陌生人还特意跑去取酒,因为婚礼上没有酒在他看来简直不像话。这个过程再次让等待的俩人备受折磨,生怕他一去不回,让这个艰难的过程再横生枝节。对于那天的酒,胡利娅记得“有点醋味儿”,而略萨没有告诉他的新婚妻子,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

略萨在1977年把他和胡利娅的这段故事写成了自传性质的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此时距离他跟胡利娅离婚——他们在1964年离婚——都过去了13年。这本小说单数章节写自己的故事,双数章节以嵌套的形式插入广播剧——它们像一个个短故事,光怪陆离而又有这个城市大街小巷中真事存在的影子,它们被虚拟为出自小说中一个叫彼得罗·卡玛乔的疯狂的广播剧作家之手。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原型,是略萨在泛美电视台的同事,他“身材瘦小,金鱼般的眼睛,一头有点褪了色的金发”,“一天可以写七个广播剧,都是一些催人泪下的文学作品”。小说里,卡玛乔是胡利娅的同胞,也来自玻利维亚,他疯狂的工作状态和持续的高产以及对于他所说的“艺术”的热情,让略萨既惊叹又有些佩服。卡玛乔曾对小说中的略萨发表了他排斥女性和爱情的言论:“您认为养儿育女和进行创作能同时并举吗?一个人在遭受着梅毒威胁的时候,还能有创作的灵感和想象力吗?女人和艺术是相互排斥的,我的朋友。每个女人的肉体里都埋葬着一位艺术家。生育,有什么意思?狗,蜘蛛,猫,不都是会生育吗?人应该有独创之处,朋友。”

看上去,略萨完全没有听进去这位朋友的忠告,相反他极早地步入了婚姻。不过他和胡利娅婚后的一个细节也许可以隐秘地透露出卡玛乔的这番话在略萨的心中也不无道理。胡利娅是因为不能生育所以与第一任丈夫离婚的,但是她与略萨结婚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医生给出的解释是这与她的心理状态有关。一直期盼着有孩子的胡利娅异常高兴,而且她觉得这位年轻的丈夫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心想的就是幸福,从没有担心过我们的经济状况,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常常笑话我,因为在婚前我曾提醒过他我不能生育,我记得他的回答是他对孩子不感兴趣,有我就足够了。可是现在他很快要当爸爸了,显然他很高兴。”但事实是,年轻的略萨对于做父亲这个念头非常焦虑,在他自传《水中鱼》中坦承,那时候他觉得成为一个父亲几乎就要毁掉自己的前程了:“当时我坚信我的才能是可以结婚的,但是如果中间出来要喂养、教育的儿女,那我的才能就必不可免地要毁掉了……可是,胡利娅做美梦的劲头是那样大,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的焦虑,甚至为着从当爸爸的角度考虑,我还得装出心中并没有的热情。”这场意外的怀孕最后以胡利娅的流产而告终,尽管这是一个悲剧,但是从一个显得无情的角度来说,对略萨大概是一种解脱。

对于年轻的略萨而言,有两件事情对于人生是极为重大的:从父亲的控制中解脱;成为一个作家。前者与许多男孩在面对父亲时所感受到那种压迫感有关,而略萨的父亲尤甚。在略萨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阴影般的存在,他先是听信家人的话,以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及至后来和母亲一起重新在利马与父亲共同生活,他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却来自父亲拥有的一把左轮手枪:“是我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象征物,它象征着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我听到他射击过,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看到过这把枪,可的确看到了他那副永不休战的形象,那出现在我噩梦里和恐惧中的形象”。和胡利娅的婚姻极大地触怒了略萨的父亲,他威胁要开枪打死自己的儿子,并且要求胡利娅离开秘鲁。最终在鲁乔、奥尔加等亲戚的劝说下,胡利娅暂时离开秘鲁避居智利,等到略萨父亲息怒以后再回来。1955年7月底8月初的时候略萨跟他的父亲进行了一次“交涉”——在此前他做好了各种准备:找了七份工作以表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表示自己绝不会放弃学业,自毁前途——这次交涉中,曾经的“小巴尔加斯”确乎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力图和父亲能够进行一次平等、理智的对话。

父亲出乎略萨意料之外的冷静,他听完了略萨的申述,表示自己一切都是为他的前途着想,并且“他明白我的恋爱并非坏事,无论如何,这总是一种男子汉的行为”。这次会面对于略萨意义重大,它不仅意味着他可以接回自己的新婚妻子并且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它“标志着我从父亲的统治下终于解放出来了”。“尽管直到现在有时会突然回忆起在父权下生活的那些年代中的某个场景或者某个形象,会让我产生一瞬间空荡荡的感觉,我们从那时起却再也没有争吵过,至少没有当面争吵过。”

2015年1月22日,略萨首次以演员的身份登上西班牙马德里皇家歌剧院,演出自己最新的舞台剧作品《瘟疫故事集》

小巴尔加斯完成了他的成人礼,他和胡利娅在“波尔塔街上那个小单元房”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朝着自己最大的目标——成为一个作家——努力。他在圣马科斯大学获得了学位,并争取到哈维尔·普拉多奖学金,前往马德里攻读博士学位。在离开秘鲁前往西班牙的旅行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秘鲁长期生活,他要去巴黎,在那里才能实现他成为伟大作家的梦想。胡利娅一直陪伴着他,尽管二人后来的婚姻中出现问题并且终于导致分离,但谈及胡利娅对略萨文学事业的支持和帮助,双方都没有否认这一点。在胡利娅陪伴的日子里,略萨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挑战》,写下了成名作《城市与狗》。

1977年出版的《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引发了轰动,读者们都好奇地想通过这本小说来了解那段颇有些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但是,略萨本人却多次说过,《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不仅是一本记录个人情爱经历的小说,而且是一本叙述自己为何写作、为何成为作家的小说。确实如他所说,在小说中,虽然核心线索是他和胡利娅的恋爱,但是构成整个小说丰满骨肉的却是一幅纷繁且有些疯狂的利马城市画卷,以及其中一个聪明、有才华、看上去又有点颓废叛逆的青年在其中浪荡、并且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形象。就像在自传《水中鱼》里,他也用单数章节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从童年时期以来如何形成对文学和世界的理解,并且走上写作之路的。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早年的略萨和他的写作十分重要,而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中并没有得到直接表现的,是他在当时一度偏向左翼的政治意识。军政权与寡头政治是秘鲁自独立以来的主要政治形式。在略萨成长的几乎整个儿童时期和青春期,统治秘鲁的是贝纳德维斯(1933~1939)、普拉多(1939~1945)、奥德里亚(1948~1956)这样的独裁政府。正是对于统治秩序的拒斥,混合着从父亲身上感受到的对父权制的厌恶,促使略萨拒绝进入“乖孩子、白皮肤和反动派上的”天主教大学,而去“不信神的”圣马科斯大学,“那是地位卑微者的孩子上的大学,有着反抗独裁的传统”。在那里,略萨加入学生小组,讨论马克思主义,秘密出版报纸,甚至参与罢工,尝试“以一种直接的、个人的方式”参与革命政治。青年时代反抗的情结与揭露的冲动,是《城市与狗》(1962)的主题,也在小说《酒吧长谈》(1969)中通过略萨的文学化身、主人公圣地亚哥·萨瓦拉的漫长回忆得到了再现。然而,在写作《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的1977年,略萨已经从青年时代的激进思想回转到更合乎家庭和出身传统的自由主义立场。他的文学意识开始越来越明显地聚集于两个对于他而言更直接的体验——暴力与情欲。最终,在小巴尔加斯的自我回顾里,是情爱,而不是政治,构成了他自我意识的“成人礼”。

小说出版之时,略萨早已与表妹帕特里西娅(她是奥尔卡姨妈的女儿,胡利娅的外甥女)结婚。尽管觉得两个人相爱时的私生活不应该成为公众议论的话题,胡利娅还是给略萨写了一封信祝贺书的出版,并对略萨在题词上把书献给自己表示感谢。“我认为那是一部风趣的、优秀的文学作品。”胡利娅曾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但紧接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这本书被改编为哥伦比亚的电视小说,这是让她不能接受的。“电视小说要弄得人人皆知,为此要采取多种手段,特别是那些肮脏的手段。”在致信略萨希望阻止此事无果之后,胡利娅写出了一本回应的书——《小巴尔加斯没有说的话》(中文翻译版本用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作家与胡利娅姨妈》)。

胡利娅在这本书里详述了她与略萨的恋爱以及婚后生活,后半部分是略萨几乎没有涉及的。她在书中提到是嫉妒和猜忌毁灭了他们的婚姻——先是在利马居住的几年中,略萨毫无道理的醋意,然后是在欧洲居住时,她前后面对两个情敌——法国广播电台的同事皮拉尔和外甥女帕特里西娅——时无法抹去的猜忌和痛苦。略萨在自传中也证实,自己甚至对胡利娅以前的感情经历(“狂热地爱上过一个阿根廷歌手”)非常介意,觉得“有人偷走了胡利娅生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又永远是我不可企及的,为此会永远不能使我们得到完整的幸福”。某种意义上,这实在带有自我辩护的成分,作为一个离婚的、比他大10岁的女士,胡利娅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过去,略萨也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而胡利娅指责略萨在后来婚姻中的过错,虽然略萨没有正式回应,但至少看上去,他确实丢开了自己的妻子。或许可以再补充一句,2015年,在和表妹帕特里西娅结婚50年之后,略萨宣布他们已经离婚,他坠入了一段新的恋情当中。

胡利娅这本书的出版多少终结了姨妈与少年私奔故事的浪漫,尽管略萨在小说里实在也并没有将这一切写得有多浪漫。尽管都是对于那段共同经历的回忆,但是双方的侧重点却是那样不同。当然,胡利娅毕竟不是作家,也没有略萨那样的文采斐然,不过这个觉得自己一生命运悲苦的女人,对生命的体验和回溯也未尝没有一种悲伤而让人心碎的诗意。在利马时与小巴尔加斯短暂约会的日子里,他们会去一个叫“内格罗—内格罗”的娱乐场,在那里有一支女子乐队。“头一次去时,我们要求她们演奏一支华尔兹舞曲,名为《受骗的女人》。从此以后,她们只要看到我们进去,就马上演奏这支舞曲。现在我想,那也许是一种预感。”她还记得那首歌的歌词:

不,你不要以为——

当你飘然离我而去时

你我会黯然啼泣。

不,我会,会另觅新欢

我只是,只是希望——

你能懂得爱的真谛。

我会痛苦,很久很久,

但你终究,终究会看到——

你终究会在我心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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