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申报》论说文看晚清中西医之争
2016-02-17章原
章 原
(上海中医药大学 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上海 201203)
从《申报》论说文看晚清中西医之争
章原
(上海中医药大学 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上海 201203)
刊发于《申报》头版的论说文是具有社论性质的文章,代表了报社的立场与倾向,其中有大量涉及中西医之争的内容。综观《申报》在晚清时期(1872-1900)的论说文,对于西医持欢迎态度,认为其崛起是大势所趋;虽然对于医界时弊多所指摘,但并不全盘否定中医;认为中西医各有所长,倡导中西医的融合。《申报》上关于中西医之争的社论多围绕着时事而发,立论较为公允,体现了大众媒体的特性,其医学观点与洋务思想相近。
《申报》;中医;西医;晚清
贯穿近代医学史的核心问题之一是中西医之争,而中西医之争的本质则是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与冲突的集中体现,也是中国思想文化近代化运动在医学领域的反映。正如熊月之所言:“西医最得西方古典科学重具体、讲实证的精神,中医最得中国传统文化重整体、讲联系的神韵。如果在各种学科中,举出最能体现中西文化特征的一种,我以为医学最为合适。”[1]所以本来貌似应该属于医界的学术之争,却最终演变成了贯穿整个近代史的社会关注热点,诸多文化名人均参与其中,其余波至今仍未平息。
关于中西医之争,学界的探讨已经颇多,特别是对于近代医界所主办的医学期刊的研究关注尤多,但对于面向普通公众的大众报刊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专门讨论的还较少,*代表性研究成果有潘荣华博士学位论文《中国近代报刊传播西医研究》(安徽大学,2010)、冯志阳《媒体、瘟疫与清末的健康卫生观念——以〈大公报〉对1902年瘟疫的报道为中心》(《史林》2006年第6期,96-103页)、路彩霞《中医存废问题第一次大论争——清末天津中医与〈大公报〉笔战事件考察》(余新忠主编《清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尹萍《由“中医存废之争”看大众传媒对中医的影响》(《中医药文化》2008年第3期,14-16页)。且仍多停留在将大众传媒上的涉医内容视为文献材料引用的层面。事实上,近代社会思潮的嬗变与大众传媒所扮演的角色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中西医之争作为社会关注的热点,自然也是传媒关注的焦点;另一方面,传媒巨大的引导舆论的功用更对中西医之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对其进行研究也就具有了多方面的价值。本文拟在借鉴以往研究的基础上,选取晚清时期(1872-1900)的《申报》作为研究对象,对其在中西医之争中的立场与态度进行考察与分析。
一、《申报》涉医内容概况
之所以选取《申报》作为研究对象,与其在近代史上“中文第一报”的特殊地位有关。《申报》于1872年4月30日创刊于上海,一直到1949年6月方才停刊。它虽然并非中国近代创办时间最早的中文报纸,但确是“出版延续时间最长,社会影响最大的报纸”,[2]素有“近代的百科全书”之称。
《申报》创办人系来华的英国商人安纳斯脱·美查(E Major),其办报动机是为了盈利,走的完全是一条商业化的道路。晚清以降,上海逐渐取代香港、广州成为全国的新闻出版中心,而《申报》则是“上海商业性报纸的典型”,[3]其目标读者群定位非常清楚,就是针对华人,“纪述当今时事,文则质而不理,事则简而能详,上而学士大夫,下及农工商贾,皆能通晓”,[4]强调报纸的新闻性、通俗性和普及性,以满足中国广大读者的需求。所以自开办之初,《申报》就对融入中国社会生活高度重视,极力在报刊上刊登与民生关系密切、市民生活喜闻乐见的各类新闻消息,因此很快就成功站稳了脚跟,为社会所认可,成为当时市场上最重要的报纸之一,1877年时日销量已近万份。
医疗卫生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自创刊开始,便始终是《申报》报道的重点领域。外来的西方医学在从沿海城市向内陆传播的过程中,不仅在医界引发反响,在社会上同样也是关注的焦点。上海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汇的中心城市,中西医之争不但在这里格外凸显,而且有着较高的关注度。作为立足于上海地区的报纸,《申报》对此话题自然不会错过,报道了大量医疗卫生方面的内容,中西皆有,“如食品安全的理念,自来水的普及,公厕的出现与管理,公共卫生制度的建立和完善等,以及传染病的预防,接种牛痘、宰牲场的卫生等”。[5]9
纵观《申报》早期设立的栏目,均有大量涉及中西医药的内容。根据定位和功能的不同,《申报》早期栏目基本上分为三块,分别为论说、新闻和广告。如果以数量而论,当然是以各类新闻消息为最多。但新闻消息的原则是客观、公正地报道,不但内容来自四面八方,五花八门,且以叙述事实为主,往往篇幅不长,不易看出报社的立场。医药类广告虽然数量也很可观,但是其内容由刊登广告的人拟定,报社只是原文刊登而已,并不参与其内容的制作。因此,若论最重要、最能体现报社立场的部分,则非论说莫属。所谓“论说”,即相当于现在报刊的社论,是表明报纸政治态度、思想观点等基本价值观的评论性文章,通常都在第一版的显要位置,以示其重要程度。
《申报》初创时,组织机构比较简单,主要是主笔房和会计部。创办人美查并不干涉编辑工作,而是全权交给聘请的中方文人来负责。在当时,像这样由外国人所办、一直由中国人主持笔政的报纸,《申报》是第一家。[6]所谓主笔房,其实就是现在的编辑部,主编被称为总主笔,普通的撰稿和编稿人员则被称为主笔。论说的作者如果没有特别署名的话,均为报社的总主笔或主笔。据戈公振所言,甚至于美查“有时且自撰社论”。[7]即便偶有读者来稿作为“论说”刊登,也都是因为其价值观相近或相似。因此,论说中的观点与意见可以说体现了《申报》报社的立场与倾向。
相比于民国时期《申报》重新闻、轻言论的倾向,晚清时期的《申报》对于报纸言论则十分重视。其政治参与性相当积极,“在国内为数寥寥的华文报纸中,《申报》充当了舆论先锋”。[8]这一方面体现在数量多,如其创刊第一个月,尚不是每日一期时,便刊登了24篇论说文,基本上每天一篇,也有一天登两篇的;另一方面则是文章语带锋芒,时常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官府和租界当局。这种情形在当时的中文报刊中是颇为罕见的,当然也引发了相关方面的不满之情,甚至惹出了不少牵涉到外交的官司和纠纷。但是《申报》最终都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当然与其独特的生存空间有关:虽然《申报》的编者和读者都是中国人,但是老板美查却是英国人,《申报》又办在租界,“如果遇到来自中国方面的官司,美查可以利用治外法权来抵挡。如果遇到来自外国方面的官司,美查又可以推说自己不是主笔,这样,两面腾挪,进退裕如”。[5]3
由于医学是晚清中西文化交汇的重要领域,故这一时期《申报》的论说文中关于医药卫生的文章为数众多。据笔者统计,从创刊的1872年到1900年期间,单以中西医学之争为论述主题的文章就有二十余篇。早在《申报》创刊第一个月就发表了《医论》一文,对于中西医学的优劣进行了比较。此后,因为关于中西医之争的文章持续不断地在《申报》刊登,有读者曾称《申报》的编辑“压线之余,时时推阐轩岐秘奥。近更旁及泰西医法,穷年矻矻,略无厌倦之容”。[9]虽然此言或有夸张的成份在内,但也足资证明《申报》持续性地关注中西医之争确非虚言。
二、《申报》中西医之争的主要观点
自创刊到1900年的近三十年中,《申报》的主笔与执笔人屡有更替,论说文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因此难免掺杂个人风格,甚至在某些具体问题上或还存在差异、矛盾之处;但大体而言,作为代表《申报》报社立场的论说文,其对待中西医学之争的基本态度是一以贯之的,体现了一定的稳定性与持续性。
(一)宣扬西方医学
作为外国人在租界创办的报纸,《申报》在宣传向国外学习先进事物方面可谓不遗余力,这一点在医学领域即有鲜明的体现。
《申报》创刊以后,笔政长期由江浙文士主持,如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黄协埙等。这些人多具秀才或举人功名,如首任总主笔蒋芷湘,其考中进士后方才离开《申报》。由于他们生活在与西方文明接触较为频繁的江浙一带,加之《申报》所在地上海又是近代中西医交汇之地,因而其思想较之内陆知识分子要开明得多。从其生活圈来看,交游相还的医生也是中西皆有。即便是中医,也对西医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耳闻目睹了西医的疗效,因此持欢迎态度,认为其兴起是大势所趋。如《论中西医学之所以不同》中开篇便说:“近来,中国幼童之专门习学西医者,颇不乏人。吾知将来中国医道必且大变。……西医之将行于中国,非西医之道长,乃华医之道消。”[10]再如1887年9月14日的《论西医将行于中国》与1888年1月29日的《论西药渐行于中土》两文,单从文章题目便可看出作者鲜明的主张。其在论述中都认为西医、西药的确有中医所不及之长处,疗效显著,“西医之功效尤彰彰在人耳目间”[10]“然西医实有胜于中医之处,则善善从长又安得而泯灭哉”![12]认为西医在中国的盛行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当然,后来医学史的发展也的确验证了《申报》的预见,这也可看出《申报》主笔们的确有远见,对于医学发展的大趋势把握甚准。
《申报》大力倡导西医,并针对时人对西医的一些误解进行解释。比如在《论西国医药》一文中,作者以亲身所见所闻对民众中流传颇广的“西医治病,外症是其所长,内症乃其所短”“泰西诸药,中国人服之,究不相宜,疑其过于迅利寒凉,恐体气不能胜任”的观点进行了批驳,强调“西医不仅擅长于外科,西药不仅专门于外症”。[13]《申报》对于涉及西医的新闻极为关注,除了在新闻消息栏目及时报道之外,还往往会通过社论对一些较重要的事件发表意见,予以正面的评价,从而引起读者的进一步关注。如《论北洋创设西医学堂》《述客言中国宜广设医院》《论金陵拟设西医院事》等,皆是如此,对于西医医院、西医教育、西医图书出版等方面的进步均大加赞扬,并对其为中国医学事业所能起到的作用寄予厚望。
(二)批评医界时弊
对于“庸医”的指责历代皆有,但是到了近代似乎特别集中。有学者分析指出,这与近代媒体披露、放大的因素有关。[14]从《申报》上不时出现批评庸医的新闻报道和文章来看,此言确实不虚。事实上,晚清医界包括中西医,任何医生在施行医疗行为时都有可能存在技术问题,但中医却成了众矢之的。“部分中医误药伤人的个体行为被视为中医群体庸劣的特征,并由对中医的失望发展为质疑中医学。”[15]
《申报》所指“庸医”,其针对的对象多为中医,对于当时中医界的弊端多所批评,特别是对少数不良医生,更是大加挞伐。细究其因,相关的批评主要围绕着医风、医德而发,如医生态度敷衍、胡乱收费、入职门槛过低等。例如《中西医术不同说》虽名为探讨医术,但实际上却旨在批评不良医风:
近来医生则往往以此为欺人诳财之术。即或深明医理熟谙药性者,或则声价顿起,非重赀不肯应聘,非昏暮不肯即来。其果有真才实学,延请者多,则又忙不胜忙。……昔沪地某名医日夜奔忙,无暇就睡,坐肩舆中往往假寐。至病人家,犹目不能开,援笔开方,字半书于桌上。及持方取药,则方字残缺不全。乃抬其桌至药店,以残字凑合,始得配药。[16]
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态度敷衍、不够敬业的医生当然存在,但不会是主流,只是部分医门败类而已。但《申报》直接将少数人的行为上升到了整个医界,这显然不妥,属于激愤之言。然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医界时弊确乎严重到了一定程度,以致引发了舆论的强烈不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申报》在批评中医界弊端时往往引西医来进行对比,贬中扬西之意不言而喻。如《医论》认为中国的外科技术之所以没有西医的奏效,主要原因便是二者存心不同:一为救人,一为图利。“西医之奏效较中国外科为捷速,其故何耶?盖西国医士之志在救人,中国外科之意在图利耳。其存心殊途,故其奏效异致也。”[17]又如《中西医术不同说》也提到:“近来医生则往往以此为欺人诳财之术……中国医生先定资目:门诊若干,出门若干,舆金若干,号金若干。其有道路稍还者,必加其请封。有拔早者,则倍而又倍。……问其请封,则出门必□圆□圆。门诊必二百、四百,号金、舆金,色色皆备。”[14]而相比之下,当时进入中国的西医则大多有传教士的背景,其医疗目的在于借医传播福音,而非牟利,因此往往收费低廉,对于穷困者根本不收费,甚至还免费赠药。客观而言,作为一个职业,医生通过诊病收费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由于当时缺乏较为统一的医疗标准,出现了部分漫天要价的医生,虽是少数,但却影响了整个行业的声誉。
(三)承认中西医各有所长
虽然《申报》对于中医不乏批评之语,但总体来看,《申报》所批评的主要以不良医风为主,对于中医学本身并无彻底否定之意,而是认为中西医各有所长。在谈及中医史上的名医和医学成就时,《申报》往往不吝溢美之词。如《谈医》中所云:“昔者,吴门叶天士以一桐叶疗产妇之厄,沈鲁珍以辱骂激一女子怒,使患闷痘得即发出,而病遂霍然。神妙之思令人莫测。其事载于诸家医案及小说等书,固实有可稽,并非以子虚乌有之谈动人闻听。”[18]可见,《申报》对于医界先贤之事迹并不认为是子虚乌有,推崇之情溢于言词,其所针对的主要是当时的医界弊端,体现出一定程度上的“崇古非今”倾向。
从《申报》所论来看,其所提及的西医优点主要包括考试制度、解剖知识和外科手术等方面,这基本上与当时大众对于西医的感受是一致的。如《论中西治疾方法之不同》中言:“(西医)当入塾之初,医师先授以剖解尸骸之法,俾知人之脏腑骨格血气筋骸,了然于心如指诸掌,而后使其辨别药性,析及毫芒,必至学业有成,始示以诊治之术。”相对而言,“华人之为医者,纵已读书破万卷,然从未有取死尸而剖解详办者,故于脏腑部位终未了然”。[19]基于解剖知识的精确,西医长于外科也被视为自然之事,如《论西医割症之害》中就从嘉约翰的新书引申开去,对中西医的外科进行了比较,认为“西医则不然,不但外科用刀,即他症亦有用刀割治者,论者谓西医割治之术神,而不知西医割治之法备也”。[20]
与西医相比,中医最被人提及的长处则在于内科。如《论中西医学有所不同》中尝谓:“西医治外症较灵于治内症,此则不磨之论耳。”此外,对于骨伤科的治疗,《申报》也认为中医为上:“西人之治伤科,远不如中国之专门名家。西人专用剖锯断截,谓毒气不致延染。是其术亦穷矣。将来虽愈,终成一废人耳。”[21]又如《医论》以精于治疗骨伤的蒙古医生为例,感叹西医药物虽善,但有失之太过者,“创虽至重必愈,愈则一肢废矣。实不如蒙古医士之良也”。[15]
(四)倡导中西医融通
《申报》认为中西医学确实存在很大差别:“盖西医之道,不同于华医”[22]“数十年来西医入中国,其法一变”[19]“中西医学之不同几如水火”;[23]但是“中西医术虽殊,而其理则一”。[19]同样是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所以很自然地就有了将二者融合的想法。早在1872年5月23日的《医论》中,就已经提出:“以西医之良,若再加以蒙古医士之术,则天下无废人,岂不尽善尽美哉!”
以往在提及早期的中西医学汇通观点时,往往会谈及李鸿章的贡献,其于1890年为《万国药方》作序中提到的“倘学者合中西之说而汇其通以造于至精极微之境,与医学岂曰小补”被视为最早提出的中西汇通观点在医学上发展的可行性。[24]类似的思想其实在《申报》上就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如《论西药渐行于中土》中就提出了“中西医药可以参考而互订,并驾而齐驱,其学可以互通,其术可以相敩,不诚中外一家,遐迩一体哉”![25]《中西医药论》中也表达了类似的希望:“中西医法见解虽各殊,而其为功则一。诚能使华医而通西法……苟能融会而贯通之,我华医学何患不日上蒸蒸耶!”[9]但是中西医二者究竟如何汇通,《申报》论说的作者实际上也并未提出有效的办法。从其文章中所提出的建议来看,主要有从制度上仿西医之法变革中医、让懂中医者学习西医等,这些实际上都未能触及二者本质上的差异,因此也往往只能是纸上谈兵罢了。但无论如何,这种在公众传媒上的中西融合舆论的盛行,毕竟意味着在社会上已经滋生了中西医汇通派产生的土壤,近代著名的中西医汇通派代表人物如唐宗海、朱沛文、张锡纯等,其医学汇通思想的形成多在19世纪末,当然不会是偶然现象。
由于医学牵涉的具体内容很驳杂,而《申报》在论述时又往往结合具体事情而发,因此,其所发表的医学观点当然还有很多。但是综合来看,《申报》关于医学的核心观点,大略不出上述范围。
三、《申报》中西医之争的特点
《申报》上关于中西医的探讨显然是公共舆论中持续性较强的热点之一,这当然与当时西医在中国迅速发展,从而引发整个社会的高度关注密不可分。如果将这些讨论放置在近代中西医交汇史的洪流中来考察的话就不难发现,论争的参与者由于立场、身份的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与特点。而《申报》作为大众传媒,自然也呈现出一些鲜明的特征,突出的有:
(一)追踪社会热点
作为公共媒体,《申报》当然以报道新闻为主,追求一定的时效性、新闻性。因此,《申报》对于当时医卫领域发生的大事多有报道,对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还会通过论说来发表意见,具有争议的还会以多篇、甚至系列的论说文章来进一步讨论。如《论西医验妓》开篇即云:“日前,本馆所列西医验妓一则,其事之能行与否,尚未可必。越一日,又有无名氏送来《验妓续说》,则极称其事之善,亦已列之保章……”[26]又如《论天津增设医院并及扬州考试医生事》《译西报述考试医学事书后》等,均是从医卫新闻出发而展开的议论。这种方式当然能够有效地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成为一时的热点。
但是,同样是由于大众媒体的性质,《申报》上讨论中西医学的文章主要是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入手,从医学本身出发的专业探讨几乎没有,即便是偶有涉及,也多属较为皮毛的范畴。这其实也正是近代中西医之争泛社会化之后存在的普遍现象:虽是大众关注的热点,发表的意见也很多,看上去热闹纷纭,但多数都是隔靴搔痒而已,难以触及问题的实质。医学毕竟是专门的学科,真正从专业学理角度去探讨的并不多见,事实上也不易为大众所理解。
(二)立论较为公允
民国时期的中西医之争呈现出的是水火不容、存废之争趋于白热化的状态,在部分参与论争的媒体中,充斥的是充满意气的文字,甚至有直接叱骂的攻击性文字出现。[27]而这些意气之争在晚清时期《申报》的讨论中几乎没有。《申报》的讨论不但论述语气温和,而且观点也都较为理性。这其中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时代使然。晚清时期的中西医之争,二者的矛盾尚不突出。虽然西医在沿海部分城市发展迅速,但其总体而言仍然很薄弱,特别是在内陆的广大地区甚至根本不知道西医的存在。因此,晚清的西医总体上并没有成为社会医疗领域的主力,更无法对传统的中医学形成有力的挑战,二者在医学领域尚处于理性对话时期,反映在《申报》社论中,持论较为平和、力倡融合也属情理之中。
其二则与《申报》大众媒体的属性有关。作为大众媒体,《申报》所持立场无疑受到了某种约束:媒体不可能没有倾向,但要尽量追求如实反应公众的观点与态度。因此,在《申报》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观点的文章,既有对中医大加赞扬的,也有批评的;对于西医,亦然。而在相关新闻报道中,对待二者的态度也一样,既有中医的新闻,也有西医的新闻;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绝少偏执之词。正如《论西国医药》一文在结尾中所提到的那样:“可知中西各事,均有各尽其美之处。彼执一偏之见者,安可与论天下之事也!”[11]
(三)与洋务思想观点相近
《申报》作为大众传媒,当然以公正客观为基本立场。但是,客观报道不等于没有立场和倾向性,而且,“在新闻传播过程中,新闻的倾向性总是客观存在的,总是必然会产生的”。[28]《申报》创刊之时,正值洋务运动逐渐进入高潮,洋务思想和早期改良主义思想在社会上影响较大。从《申报》的论说文中,不难看出它的总倾向与当时洋务派和早期改良主义者的基本主张十分接近,即鼓吹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学习西方先进文明,对当时的洋务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29]事实上,《申报》与洋务派的人物也的确有一些较为密切的联系。比如接替蒋芷湘担任总主笔、主持《申报》编辑工作二十余年的钱昕伯即是著名洋务思想家王韬的女婿,在《申报》筹办时,他曾受托前往香港王韬处学习办报的经验和思想。再如洋务运动的知名人物、曾在曾国藩幕府任职多年的薛福成,也曾以“鹅湖居士”的别号在《申报》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其中不少都是其寓幕时所接触的时政新闻。[30]
西医在当时被视为西方文明的象征之一,故《申报》对当时效法西方施行的医政方面的改革尤为支持。如《译西报述考试医学事书后》一文,作者从李鸿章支持两学徒学习西医之事,联想到“李傅相欲造就人才,以备他日海军各轮船之用乎?泰西之例,各兵轮均有医生。大者两人,小者一人,以故西人行兵不患有病。即或战阵受伤亦不难立奏奇功,即时复旧。今中国初创海军,南北闽粤各洋均有兵轮船,合而计之,其数亦已不少。将来陆续尚有加增,则需用医生亦必不少……”[20]又如《论天津增设医院并及扬州考试医生事》中亦谈道:“李伯相深知近日中国医生无可深恃,尚不如西医之尚有把握。因于天津创设医院,延请西医以嘉惠贫病之人。其惠可谓大矣!今复于天津至大沽大道中间设一医院,而于落成之日,亲临阅视,以示郑重。其于民间之疾苦不胜系念,是真具活国活人之手段者矣!”[31]对于李鸿章开设医院的措施大加赞扬,甚至称其为“真具活国活人之手段者”,足见其对李鸿章的支持。而众所周知,李鸿章正是洋务派的领军人物,他不仅主张掌握西方军事武装和管理水平,对于医学在军事中的价值也有深刻的认识,认为西医在医治战争创伤方面的功用为中医所不及。[32]《申报》对于李鸿章的举措不遗余力地赞扬,其所持有的立场自然不言自明。
要之,作为近代影响力巨大的新兴大众传媒,《申报》对于晚清的中西医学之争给予了高度重视和持久的关注,其主要观点在社论性质的论说文中得到了集中展现。《申报》对于西医知识的宣传、医学制度改革的鼓吹、中医界时弊的指摘乃至于中西医学取长补短的期待,都随着报纸的流传而传播到千家万户,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影响着人们的认知思维,从而对构建新的价值体系和观念体系、形成新的社会风气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正如梁启超所云:“报馆之议论,既浸渍于人心,则风气之成不远矣。”[33]以《申报》为代表的近代报刊对于民众医疗观念的塑造所产生的影响至深至远,其价值与作用值得从多方面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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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波)
On Dispute over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and Western Medicine inTheShunPaoEditorials in Late Qing Dynasty
ZHANG Yuan
(TheCultureofTraditionalChineseMedicineResearchandDisseminationCenterofShanghaiUniversityofTraditionalChineseMedicine,Shanghai,201203)
The editorials inTheShunPaorepresented the standpoints and trend of newspaper office, which published plenty of articles about the controversy of Chinese medicine and Western medicine. Of all the articles onTheShunPao(1872-1900)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re was nice attitude toward Western medicine, which regarded Western medicine as the general trend, while in the meantime, Chinese medicine was not totally repudiated even though medical field had criticism on it. Generally, it tended to believe that both had their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hence, it indicated that a mixture of Chinese medicine and Western medicine was a better choice. Most editorials on controversy of Chinese medicine and Western medicine related themselves to current affairs and the viewpoints were fair, which stood for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ss media. Overall, they shared similar ideas with Westernization Group.
TheShunPao;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Western medicine; late Qing Dynasty
2015-10-15
章原(1973-),男,山西太原人,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副研究员,文学博士。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体系研究——中医优秀思想文化的传承研究”(12AZD015);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重点项目“从《申报》透视近代上海医疗观念的变迁”(14ZS102)
G21
A
1001-5035(2016)05-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