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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至爱》探析莫里森笔下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

2016-02-16庞好农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托尼

庞好农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从《至爱》探析莫里森笔下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

庞好农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摘要:莫里森在《至爱》里采用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从悬念设置、荒诞手法、意识流式蒙太奇三个方面把美国后奴隶制时代的黑人生存空间描写得荒诞古怪、人鬼难辨,抨击了奴隶制的反人类性。她以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和颠倒蒙太奇的方式把人物的意识流片段嵌入小说情节的发展之中,促成了时空与场景的不断变换,消解了平铺直叙的乏味感。莫里森把超现实主义的形式和内容高度和谐地统一起来,极大地促使黑人文学艺术中美学意识的升华。

关键词:托尼·莫里森;《至爱》;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

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 Toni Morrison,1931—)的《至爱》( Beloved,1987)以美国内战结束后不久的俄亥俄州为背景,描写了逃亡黑奴的心理创伤和奴隶制的反人类性。该小说是莫里森受了一个黑奴母亲杀女事件的启发而写成的。[1]这部小说于1988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十年后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著名黑人演员和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 Oprah Winfrey)主演。2006年《纽约时报》把该书列为近25年来的最佳美国小说之一。[2]莫里森在《至爱》里用丰富的文学想象和艺术夸张,对现实生活进行“特殊表现”,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现实”;小说里充满离奇怪诞的情节和人物,带有浓烈的神话色彩和象征意味,把神奇、怪诞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既有离奇幻想的意境,又有现实主义的情节和场面,幻觉和现实相混,从而创造出一种魔幻和现实融为一体、“魔幻”而不失其真实的叙事风格。因此,本文拟从三个方面来探讨莫里森在《至爱》里所采用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悬念设置、荒诞建构和意识流式蒙太奇。

一、悬念设置

悬念是《至爱》里常见的一种叙事策略,其重要特征就是莫里森在小说中有预谋地设置一些能引起读者强烈关注的人物或事件,但又不立即把这些人物或事件叙述清楚。也就是说,莫里森不把它们预叙出来,使其呈明显的悬而未决的状态,让谜底在此后的某个情节里揭晓。因此,这些悬念有助于激活读者的求知欲,引起读者紧张、焦虑与期待的心绪。[3]莫里森在《至爱》中设置的悬念主要可以分为三类:剥笋式悬念、言辞悬念和数字悬念。

剥笋式悬念指的是悬念的谜底不是一下子揭穿,而是作者一步一步地揭晓谜底,引导读者爱不释手地读下去,把预先设置的魔幻感或迷惘之处一点一点地清除,最后获得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4]莫里森在《至爱》里描写得最好的剥笋式悬念是“哈雷”( Halle)的身份之谜。在该小说的第7页,莫里森描写道,“所有‘甜屋’里的男人,不管是在‘哈雷’之前还是之后的,对她都带有兄弟般的温情举动,因此让人有一种不得不搔搔痒的感觉。”[5]7“哈雷”是谁?这个人名的出现引起悬念。在第11页,读者获悉,“哈雷”是“甜屋”的一名男性奴隶,有幸被刚来的女奴塞丝( Sethe)选中为夫君。他的身世怎样?这又构成下一个悬念。在第23页,作者告诉读者,“哈雷”是“甜屋”女奴贝比·苏格思( Baby Suggs)的小儿子,他以一个奴隶的身份,通过周末打工的方式,挣钱购买了母亲苏格思的自由。在第25页,塞丝回忆起了25年前与哈雷成婚的情景。在第69页,保罗·D( Paul D)通过回忆讲述了哈雷的情况:哈雷在粮仓的阁楼上目睹“教师”的两个侄儿侮辱塞丝并强行吸走其奶水的情景。之后,哈雷神智失常,保罗最后一次见他时,只见其脸上涂满黄油。在第94页,作者进一步佐证道:塞丝逃跑时,哈雷没有按时到约定地点来,之后也杳无音讯,这形成了小说的又一个悬念。[6]直到第224页,作者才获悉,哈雷已经被“甜屋”庄园的一名绰号为“学校教师”的监工开枪杀害了,“脸上的黄油”是“脸被打得鲜血直流”的委婉描述。此时,通过一层一层的悬念剥离,读者得知了“哈雷”的身份和结局,从而得以一步一步消解此人身上的魔幻色彩。

莫里森还在这部小说里采用了言辞悬念的叙事策略。言辞悬念指的是小说人物所说的话语不为读者马上明白,经过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之后,读者才能破解其中的含义或寓意。在该小说的第15页,保罗·D问塞丝( Sethe) :

“你背上是什么树?”

“啊!”塞丝把碗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拿桌子下面的面粉。

“你背上是什么树?有什么东西长在你背上吗?我在你背上没看到什么东西呢。”[5]15

保罗·D所提及到的“树”是什么树呢?这在读者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悬念。在小说的第17页,读者从保罗的话语“他们总是拿牛皮鞭抽你吗?”[5]17得知塞丝所遭受的苦难。紧接着,保罗心疼地用手抚摸塞丝的背。这时,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塞丝背上的“树”不是什么树的图形,而是奴隶监工用皮鞭抽打其背后留下的伤痕。在第128页,保罗去塞丝上班的餐馆,扭扭咧咧地对她说:“塞丝,你可能不会喜欢我要说的话吧。”之后,他自责道:“我不是一个男人。”在塞丝的再三追问下,他还是不愿把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总觉得难以启齿。最后,他说出口的话变成:“我想让你怀上小孩,塞丝。你愿意吗?”[5]128保罗难以启齿的话究竟是什么呢?这就形成一个悬念。[7]直到第131页,读者才获悉,保罗原来是想把自己与“至爱”私通的事告诉塞丝。塞丝是他的情人,而“至爱”又似乎是塞丝大女儿转世而来的年轻姑娘。他也担心,说出真相后,自己会永远失去塞丝。在第132页里,莫里森描写了塞丝听到情人保罗要她生孩子后的心理波澜。“她一想到怀孕就恐怖不已。……上帝呀,饶恕我吧,除非不负责任,母爱就是杀人。”[5]132一般来讲,母爱是人世间最真挚、最宝贵、最高尚的情感之一,为什么塞丝要把母爱视为杀人呢?这也形成了一个悬念。在小说的第200页处,读者发现:为了不让奴隶主把自己的孩子重新送入奴隶制,塞丝曾经企图把自己所有的孩子杀死,并且真的用锯子锯断了大女儿“至爱”的脖子。这时,读者才明白了塞丝内心独白的真实含义。这些悬念先对读者保密,然后通过使读者大吃一惊的谜底来加强小说的魔幻效果。

数字悬念指的是小说中出现的数字具有特殊的含义,而这些数字在小说里最初出现时,读者难以知晓其寓意。莫里森在《至爱》中设置的数字悬念出现在塞丝家的门牌号数上: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郊的蓝石路124号。为什么莫里森把塞丝老宅的地址设置为124号呢?这在读者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悬念。从象征意义的角度看,把这三个数字相加,得到的总和是7,这个数字与“至爱”坟头墓碑上“Beloved”这个单词的字母数刚好相等。此后,塞丝的老宅成为被婴魂缠绕的凶宅,全家人都难得安宁,最后苏格思老奶奶也在婴魂的烦扰中驾鹤西去;塞丝的两个儿子不堪其扰,也离家出走。塞丝爱上以前的奴隶伙伴保罗·D,但在“至爱”转世的那个年青女子的不断干扰之下,难以梅开二度。[8]由此可见,“124”这个数字与“至爱”这个人物有了越来越直接的关系,“124号”不仅是现实生活中塞丝的家,而且还是婴魂的魂魄寄寓的场所。另外,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还可以找到这个悬念的另一个谜底:在“124”的数字排列中,缺少了一个“3”,而塞丝生下的四个孩子中,被她杀死的孩子是排行第3,塞丝住宅的“124”号就产生了“3”缺失的诡异氛围。塞丝老宅门牌号的多种巧合的悬念增强了该小说的魔幻感,为小说情节进一步发展营造了超现实主义的氛围。

由此可见,莫里森通过期望式悬念维持读者的阅读热情,又通过突发式悬念造成小说情节和读者情绪上的跌宕,从而进一步加剧冲突的张力。在尖锐的冲突和紧张的情节发展过程中,莫里森利用矛盾诸方面的各种条件和因素,使冲突和小说情节发展受到抑制或干扰,出现暂时的表面的缓和,实际上却更加强了冲突的尖锐性和情节的紧张性,强化了读者的期待心理。在莫里森的笔下,悬念和延宕交替进行,使读者的阅读欲望和好奇心得到不断的激发和拓展。

二、荒诞建构

在文学作品中,荒诞作为丑的极端化表现形式,颠覆了读者的理性思维和理性协调,以极端的形式打破常规,并且以非理性为主要表征,给读者一种十分无奈、哭笑不得的心理感受。[9]莫里森在《至爱》中注重的是情境,而不是具体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其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没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成为脱离了具体社会文化语境的抽象的人。“作为杂糅了悲剧、喜剧、滑稽、丑之因子的无序混合,荒诞的悲喜交融性是对固有审美形态的突破,它无法在传统美学体系中作为一个独立范畴与优美、悲剧、崇高、喜剧相并列,当然也不同于丑作为亚范畴对悲剧、喜剧、崇高等审美形态的参与。”[10]莫里森的荒诞描写令人深省,有助于深化主题。为了展现美国奴隶制对美国黑人的精神创伤,莫里森采用了非理性的和极度夸张的荒诞手法。笔者拟从婴魂、转世和杀人三个方面来探究莫里森笔下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的荒诞建构。

从民间传说来讲,婴魂指的是小孩死后所形成的一种魂灵。该魂灵是一种中阴性的物体,非人非鬼非神非魔,停留在阴阳界,直到其本身的阳寿消耗殆尽后,才能正式进入鬼魂的行列,可以轮回。“婴魂有着比一般鬼魂更大的怨恨度和对人世的留念度,其对世间的怨恨度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不断增加;如果其在母体身上不能得到足够的能量,便会四处寻找对象,补给不足,甚至从阳世间的小孩处吸取生存的精华。”[11]在《至爱》里,莫里森把被塞丝杀死的大女儿设置成一个婴魂,引领小说情节的发展。小说主人公塞丝在面临被南方奴隶主重新抓回肯塔基的奴隶主庄园之际,为了避免遭受奴隶制的折磨,塞丝打算把所有的孩子杀死后自杀。但是,当她用锯子锯大女儿“至爱”的颈项时,鲜血四溅,两个儿子吓得惊慌而逃,黑人邻居斯坦普·佩德( Stamp Paid)强行从她手里夺走了小女儿丹芙( Danver)。之后,被杀死的小孩变成了婴魂,寄居在位于蓝石路124号的老宅里。小说第一部的正文第一页就写道:“124号煞气很重,弥漫着了一个婴儿的恶咒。”[5]3之后,塞丝的住宅成为凶宅。苏格思和塞丝都生活在难以自拔的自责中,塞丝的两个儿子也生活在阴森森的氛围里,丹芙在寂寞中只好把婴魂视为伴侣,丹芙与婴魂的嬉戏更加增添了小说的哥特式色彩。“她(丹芙——作者注)是那挣扎在奴隶制锁链之中痛苦呼叫的冤魂,也是在奴隶制被废除之后,仍无法摆脱其阴影的黑人的心理写照。”[12]在莫里森的笔下,婴魂在塞丝家的萦绕营造出恐怖、神秘、超自然的氛围,与塞丝家庭成员的厄运、死亡和颓废密切相关。

莫里森在《至爱》里还建构了婴魂转世的魔幻现象。转世本是一个宗教术语,指的是一个人在死亡后,其灵魂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重生。“甜屋”庄园的奴隶保罗·D来投奔塞丝后,发现塞丝的住宅阴气太重,于是采用了非洲人的驱鬼方式,在屋子里敲打门窗,摔碎瓦罐,终于驱逐走了婴魂。于是,保罗邀请塞丝和其女儿丹芙一起去参加狂欢节,旨在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在他们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前的树桩上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穿着黑色的长裙,长裙下有一双鞋,但是面容看不清楚,给读者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个姑娘自称“至爱”,这个名字与18年前塞丝在大女儿的墓碑上刻上的名字一模一样,揭开了塞丝大女儿转世的序幕。“至爱”的出现使保罗引导塞丝一家走出婴魂之扰的计划失败。“至爱”千方百计地想把保罗赶走,甚至不惜采用引诱保罗上床的方式。事后,保罗对自己的乱伦行为感到无地自容。“至爱”住在老宅后,只关注塞丝一个人,用无声的言行谴责塞丝早年对她的杀戮。入住塞丝家4周之后,“至爱”开始不断追问过去的事件,旨在不断撬开塞丝愈合的伤疤,使塞丝生不如死,犹如鬼魂缠身。在“至爱”的追问下,塞丝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塞丝回忆往事的痛苦,换来“至爱”的高兴。5周之后,“至爱”讲述她的过去。“至爱”的出现具有极强的魔幻性,她走了很长的路,鞋子是新的,上面连尘土也没有。“至爱”竭力阻止塞丝与保罗的相爱,认为这样的相爱会使他们忘记过去。她想使塞丝永远生活在过去的痛苦记忆之中,报复其杀女的过失。塞丝觉得“至爱”就是以前被自己用锯子杀死的大女儿的化身,因此拼命用赎罪的方式来迁就“至爱”。“至爱”到底是不是塞丝三女儿的转世呢?莫里森故意营造了一些不确定的因素以增强小说的魔幻感:有人传言“至爱”不是塞丝的女儿,而是从一个白人淫窟里逃出来的受害黑人女子,但塞丝发现“至爱”对她过去的奴隶生活特感兴趣,这不时勾起她不愿回首的往事。更有迷幻之感的是,丹芙居然发现“至爱”项上有疤痕。给读者的感觉是,那个疤痕就是塞丝锯死女儿后所留下来的,似乎“至爱”真的就是塞丝三女儿的转世之人。从小说的情节发展来看,婴魂从塞丝老宅消失不久,一个名叫“至爱”的女孩就出现在老宅门前;这个描写似乎把已亡人的灵魂和世间真人的肉身结合起来,完成了转世的步骤。“至爱”的身世之谜具有魔幻性,她声称自己是从水中出来的,类似孩子是从母亲腹部的羊水中出来的。她摇晃的脑袋很像刚出生的婴儿,其手和脸上的皮肤柔嫩得像婴儿。她对母亲的超常依恋非常类似于婴儿对母亲的依恋。[13]她出现后,塞丝家的狗“黑尔·鲍伊”就失踪了,但当“至爱”从塞丝的老宅永远消失的时候,那条狗却回家了。莫里森通过狗与鬼不相容的荒诞传说来营造婴魂转世的灵异氛围。

在《至爱》里,莫里森给塞丝的杀女行为附上了荒诞的色彩。塞丝带着刚出生的丹芙,历尽艰辛地来到丈夫之母苏格思的家,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可是4周后,“甜屋”庄园里绰号为“学校教师”的管家带着捕奴队追来了。他们企图根据美国1850年颁布的《奴隶逃亡法》把塞丝及其4个子女悉数逮捕,并送回南方继续为奴。塞丝经受和目睹了庄园管家“学校教师”的残暴和无情,因此打算先把四个孩子杀死,然后自杀。塞丝宁愿用死的方式来逃避奴隶制的非人折磨。塞丝企图杀死子女的动机非常类似于约翰·斯坦贝克小说《人与鼠》( Of Mice and Men,1937)中乔治杀死莱尼的情景。莱尼在自卫中掐死了农场主的儿媳,成为逃犯。乔治看见追捕莱尼的人来了,因无路可逃,所以乔治宁可含泪亲手打死自己的唯一好友莱尼,也不愿让他惨死在压迫者的枪下。[14]因此,塞丝认为杀掉女儿的行为是为了“救”女儿,使她免遭奴隶制的毒打、私刑、饥饿和买卖。莫里森通过黑人母亲“杀女儿是为了女儿好”的荒诞事件来抨击美国奴隶制的反人类性。

在《至爱》里,“至爱”这个人物具有多重寓意或象征意义。“至爱”不仅是塞丝死去的孩子,也是从大西洋奴隶船运到美国的所有非洲人的化身。那些被迫为奴的非洲人像“至爱”一样没有脸,没有名字,像“至爱”一样在生存的空间无声无息地消亡。莫里森关于“至爱”的婴魂和转世的荒诞描写与小说赠言“献给六千万以上的人”的话语相映成辉,莫里森笔下“至爱”的遭遇不仅是塞丝个人的孩子的苦难,而且是千千万万不幸黑人母亲的子女不幸遭遇的缩影。这部小说“打破了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创造出了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对现实进行非凡的、别出新裁的神奇表现,给人以深刻的真实”。[15]因此,莫里森描写的“至爱”具有多重寓意:小孩死后的鬼魂、无名奴隶的鬼魂和无法逃避的恐惧经历的鬼魂。

三、意识流式蒙太奇

莫里森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在《至爱》的叙述过程中采用了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意识流动和时空倒错的叙事手法。她把意识流手法与蒙太奇手法结合起来,把意识流描写分为意识流片段剪辑和意识流片段合成。在意识流片段剪辑中,许多意识流片段并列或叠化而成的一个统一的意识流场景;意识流片段合成则是制作这种组合方式的艺术或过程。莫里森独创的意识流式蒙太奇是以展示潜意识心理活动为主旨,按照情节发展的时间流程、因果关系来分切或组合意识流的小说视点或场景,从而引导读者从哲理层面上理解小说主题。《至爱》中的意识流式蒙太奇主要可以分为三类:平行式蒙太奇、交叉式蒙太奇和颠倒式蒙太奇。

在意识流的平行式蒙太奇中,“不同时空或同时异地发展的两条或两条以上的情节线并列表现,彼此紧密联系,相互衬托补充,分头叙述而又统一在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中。”[16]莫里森是运用这类蒙太奇的大师。平行式蒙太奇有助于删节过程,以利于概括集中,节省篇幅,扩大小说的信息量,并加强小说的节奏;其次,由于这种手法是几条意识流线索的并列展现,相互烘托,形成对比,易于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效果。在《至爱》的第二部里,莫里森用平行式蒙太奇描写塞丝与大女儿“至爱”相互冲突与深情依恋的场面:莫里森先在该小说的第200页至204页描写了母亲塞丝对女儿“至爱”的内心独白,讲述自己在奴隶制里受到白人管家的侄儿的凌辱后,向善良的女主人加纳夫人求救,结果反而招致白人管家更残酷的毒打,紧接着又回忆起“至爱”转世后来到其门口的情景,然后又倾述自己杀害“至爱”的动机不是为了自己逃亡,而是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塞丝在心灵深处呼喊道:“当我把墓碑举起来的时候,好想和你一起躺在那里,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把我的体温传递给你……她回到了我身边,我的女儿,她是我的。”[5]204塞丝的内心表达了对女儿的思念和真挚之情。小说的第205页至209页是“至爱”的内心独白。“至爱”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自从被母亲杀死后,她就变成了幽灵,寄居在妈妈塞丝的老宅里;在保罗·D来到塞丝家之前,丹芙是她唯一的伙伴;她觉得母亲杀了她,也可能杀掉她的妹妹,因此,她成为婴魂留在老宅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护自己的妹妹。之后,“至爱”又回忆起两个哥哥保加尔( Bulgar)和霍华德( Howard)的离家出走和保罗的到来,然后又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哈雷,她始终认为父亲是一位天使般的男士。“至爱”不断向母亲塞丝打听父亲的故事,这时常使母亲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塞丝的内心独白和“至爱”的内心独白平行地出现在这一部分造成的紧张节奏扣人心弦,有助于读者从两个角度来认识她们的母女情深,而不是表面的血腥杀戮。《至爱》的意识流描写在第210页至213页达到高潮:这一部分是“至爱”的内心独白,以“我是‘至爱’,她(塞丝——作者注)是我的”开头。这一部分没有标点符号,任由“至爱”的意识流淌,没有作者的干预。在这一部分里,“至爱”充满了对父亲的回忆,然后又转入对母亲的回忆,最后,她在心灵深处呐喊道:

我没死我没有那里有房子她在那里给我说悄悄话我呆在她叫我呆的地方我没有死我坐着太阳让我闭上双眼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我失去的脸塞丝就是我失去的脸塞丝看见我看它我看见了微笑她的笑脸是我的是我失去的脸她是微笑中看着我的脸最后一次火热的东西现在我们能加入火热的东西。[5]213

这段内心独白与前两段内心独白平行而成,相得益彰,渲染了“至爱”渴望通过母亲塞丝找回自我的强烈愿望。

交叉式蒙太奇,也可称为交替式蒙太奇,它将同一时间不同地域发生的两条或数条意识流情节线迅速而频繁地交替剪接在一起,其中一条线索的发展往往影响另外线索,各条线索相互依存,最后汇合在一起。[16]这种剪辑技巧有助于引起悬念、营造紧张氛围,也有助于加强小说冲突的尖锐性、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在《至爱》的第215页至216页处,莫里森设置了塞丝与女儿“至爱”在意识流状态中的对话,塞丝和“至爱”的意识流交替出现,似乎两者之间产生了心灵感应式的会话。母亲塞丝在意识流中对着女儿大声地呼喊道:

把真相告诉我吧。难道你不是来自另一边吗?

是的。我是在另一边。

是的。你还记得我吗?

是的。我记得你。

你不会彻底忘记了我吧?

你的脸是我的。

你会饶恕我吗?你会留下吗?现在你在这里安全了。[5]215-216

在这段意识流里,塞丝表达了自己对“至爱”的真爱,希望“至爱”留在自己的身边,永远不分离。下一段意识流表达了“至爱”与丹芙的姐妹情深:“我们在溪边玩耍。/我在水中,/风平浪静时,/我们嬉戏。/乌云滚滚,/暴雨将至。/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来到我身边。/我需要她微笑的脸……/她说你不会伤害我,/她伤害了我,/我将保护你,/我要她的脸。”[5]216-217这段意识流描写了“至爱”与丹芙度过的童年快乐时光,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与母亲血肉相连的关系。然后又交替性地出现了塞丝的意识流:“‘至爱’/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脸/你是我/我又找到你了/你又回到我身边/你是我的‘至爱’/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塞丝表达了自己和女儿的血肉之情,非常欣喜女儿的转世,把“至爱”当作自己的一部分。紧接着,下面又出现了“至爱”的意识流:“我吸您的奶/我有您一样的笑容/我会照顾您”,[5]216“至爱”表达了对母亲塞丝抚养自己的感激之情,认同与母亲的血肉亲情,愿意对母亲尽孝道。此后,还多次出现这样的交替性意识流片段,把塞丝与“至爱”的母女情深推向一波又一波的高潮,从而揭露奴隶制对黑人的心灵创伤,抨击奴隶制的吃人性和反文明性。

颠倒式蒙太奇是一种打乱了结构的蒙太奇方式,先展现故事或事件的当前状态,再介绍故事的始末,表现为意识流描写中过去事件与现在事件的重新组合。它常借助回忆、画外音、旁白等方式转入倒叙。运用颠倒式蒙太奇,打乱的是事件顺序,但时空关系仍需交代清楚,意识流中的叙事仍应符合逻辑关系,事件的回顾和推理都以这种结构为基础。在《至爱》中,莫里森主要采用倒叙式的意识流片段来补充小说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信息,而且这些意识流片段在小说中出现的顺序是颠倒性的、无规律性的,而且具有极强的补丁性。莫里森“没有线性地展开情节,而是把不同时间、地点组合交织在一起。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自由穿梭”。[17]塞丝、丹芙和保罗·D等人物都会在小说的不同位置出现一些长短不一的意识流片段,这些意识流片段的主题集中在三个方面:塞丝杀害女儿的自辩,丹芙怀念的姐妹之情和兄妹之情,保罗“甜屋”庄园的惨景和自己的监狱生活。颠倒式蒙太奇从不同的视点提供一些信息,虽不全面,但零星的信息拼接起来,就构成一个完整的信息,完善小说对人物潜意识层心理活动的揭示。

莫里森在《至爱》里所采用的意识流式蒙太奇使小说情节呈现出多线交叉的网状叙事特点,打破了事件的逻辑顺序,有助于时空与场面的变换,突出各条情节线之间的内在关联,克服了平铺直叙的乏味感。这三类意识流式蒙太奇交混使用,相辅相成。莫里森在意识流式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中突破时空界限,采用了大量的意识流倒插笔,倒插笔中又出现新的倒插笔,一连串的倒插,然后又回到人物当初的意识流中。对这些意识流倒插笔,莫里森并没做任何时间上的和空间上的衔接交待,全靠读者自己去理会。她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意识流片段都放在同一个画面上来描写,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实到魔幻,从生前到死后,常常重叠在一起,在同一个场景中出现。根据人物的梦境、幻觉、遐想、回忆等心理活动来组织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把过去、现在、未来相互穿插、交织起来,通过多层次、多变化的时空统一体来展现人物隐秘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艺术层面上提升了意识流式蒙太奇的魔幻现实感。

在《至爱》里,莫里森通过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把美国奴隶制社会即将灭亡的前夜写得荒诞古怪、人鬼难辨,充满血腥与恐怖,揭示奴隶制是一个反人类和毁灭人伦的社会史实。该小说的情节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报道纪录或深情回顾,然而仔细去审视的话,就会发现它们带有一些小说技巧所无法表述的非真实性和神秘性。莫里森通过荒诞、怪异的描述手法,将现实夸张、变形,从而更深刻地描绘出美国内战前后的黑人生存的某种现实状况,对当时社会生活中存在的丑陋社会现象和黑人文化中的消极因素进行批判,揭露社会弊端,抨击黑暗现实,对黑人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做了深入的挖掘和剖析,引导读者去领略非裔美国文学传统的精华,寻找激发美国黑人生命能量的源泉。莫里森把超现实主义的形式和内容高度和谐地统一起来,促使黑人文学艺术中美学意识的升华。其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开拓了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的表现手法,使黑人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手法成为美国后现代小说在20世纪末的一个新亮点,拓展了现代黑人小说叙事策略的艺术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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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芷汀)

The Narrative Ways of Magic Realism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PANG Haonong
(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Abstract:In Beloved,Toni Morrison adopts the narrative ways of magic realism,and deals with the blacks’life in post-slavery days through the depiction of absurdity and magic haunting by means of suspense,absurd approach and stream-of-conscious montage,making a lash-out at the anti-humanity of slavery.Based on parallel montage,interceding montage and reverse montage,she integrates the characters’streams of consciousness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plots,leading to the constant exchange of time and space and overcoming the dullness of flat narration.Her harmonious combination of the forms and contents of surrealism is greatly conducive to the distillation of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 black literary arts.

Key words:Toni Morrison; Beloved; magic realism; narrative ways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非裔美国城市自然主义小说之性恶书写研究”( 14BWW074)

作者简介:庞好农( 1963-),男,重庆人,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05-12

中图分类号:I106. 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 2016) 01-0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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