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爱”与“问梅”
——《雷雨》第二幕解读
2016-02-16解泽国
解泽国
“弃爱”与“问梅”
——《雷雨》第二幕解读
解泽国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以及中国话剧史上的里程碑式著作,著名剧作家曹禺的《雷雨》,展示了尖锐的矛盾冲突,以朴实自然的戏剧语言刻画了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反映了重大而深刻的主题,展示了经典戏剧的艺术魅力。笔者在指导学生精读《雷雨》第二幕“周鲁会”时,用弗洛姆的爱情心理学理论来分析周朴园的语言,从其“弃爱”与“问梅”的看似相互矛盾的言行中,深刻理解其性格特征。
一、弃爱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艾里希·弗洛姆研究人类的爱情时坚持认为“爱情的本质是人的意志行为,这种意志的内核就是用个人的生命完成对另一个人的生命的承诺”。不管周朴园当初是如何的爱梅侍萍,他最终的弃爱是毋庸置疑的。
1.雪夜弃爱
周朴园的弃爱是相当自私和残忍的,他的自私,表现在他从来不为梅侍萍的未来考虑。三十年后周萍表示要和四凤结婚时,蘩漪就直截了当地说,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上等人是不可以娶一个下等人为妻的,由此可以想见三十年前即使周朴园愿意娶梅侍萍为妻,他的家长也一定是同样的看法。在那个社会背景下,周朴园对此无力抗争,这个我们可以理解并加以同情,但是,既然不能娶梅侍萍,又为什么还要继续跟她同居并让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呢?这不是只顾自己快乐的自私行为吗?一个未婚少女,生了两个孩子,她的未来会背负多大社会压力,承受多大的精神负担啊!周朴园却丝毫不为她的未来考虑,丝毫不担心她未来悲惨的命运,新人要进门了,就毫不犹豫地将旧人扫地出门,何其残忍!梅侍萍产后才三天,正是女人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正是最需要爱人关爱照顾的时候,周朴园却狠心赶她出门。周朴园赶走的不仅是一个梅侍萍,同时弃之不顾的还有自己刚出生三天奄奄一息的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周朴园连自己儿子的生死都不管,就这样见死不救,何其自私,何其冷酷!再见之后面对侍萍的质问,周朴园还口口声声地说:“第二个孩子不是被你抱走了吗?”殊不知这个“快死了”的孩子不是“被”梅侍萍主动抱走的,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快死了”,梅侍萍即便想抱走也是抱不走的。周朴园在三十年之后还讲这样的话,我们只能理解为厚颜无耻强词夺理。
2.河边弃爱
周朴园对梅侍萍投河自杀被人救活一事起初并不相信:“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她河边上的衣服”加“绝命书”就让聪明的周朴园相信梅侍萍母子投河身亡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何况那是他深爱的女子和儿子!周朴园的心真是比冰块还冷,比石头还硬啊!看来梅侍萍的自杀,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应该都不在周朴园的意料之外。试想,一个少女,拖着刚生产才三天的虚弱的身子,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快死的孩子,能往哪儿去呢?她除了自杀之外还有什么路走呢?梅侍萍母子终于死了,死了罢了,一了百了,周朴园终于可以像没事人一样的去迎接新人了。对于这件事情,周朴园提起来却毫无愧疚,轻描淡写地说“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好像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三十年之后才问“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由此可见,周朴园这个人多么的自私冷酷,多么的虚伪。
3.相见弃爱
如果说周朴园的“雪夜弃爱”和“河边弃爱”还多少带着一点无奈的话,那么他在与梅侍萍相见时的绝情就是彻彻底底的弃爱了。
当侍萍告诉周朴园“她就在此地,您想见一见她么”时,周朴园明确拒绝了;当侍萍问“老爷想帮一帮她么”时,周朴园却表示要“想一想”。其实他真实的想法是想都不用想的,“想一想”只是一句应付的话而已,他是绝不会主动去“帮一帮她”的。
侍萍一点一点有意无意地揭开了真相,结果没有印证周朴园的一片深情,只印证了周朴园的虚伪。侍萍只能活在记忆里,“此情只能成追忆”,他只能把悲悯和怜爱给予“死去”的圣女梅侍萍。而当“死去”的侍萍又“活过来”时,他却把她当作敲诈者厉言责问,并试图用冷冰冰的金钱了结这一段情缘。
当侍萍说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子时,周朴园慌忙声明“他(周萍)以为他的母亲是死了的”,明确地告诉侍萍只能“见一见自己的儿子”,而绝不能跟自己的儿子相认。这再次证明在周朴园心目中,侍萍这个梦中“偶像”只能是“虚像”。
二、问梅
既然周朴园彻彻底底的弃爱了,为什么还要打听梅侍萍坟墓的情况呢?不妨通过对周朴园的话语分析,来探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周朴园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这句话大可玩味。这段话里有两种人,一种是“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一种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在前一句话里,周朴园向“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打听梅侍萍的情况,后一句话却说“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这前后两句话说的是两种人,周朴园不动声色地把“打听”的对象给换了,难怪问过“许多”也问不出个名堂来。聪明的周朴园当然想到了这个明显的漏洞,于是他像是不经意一样将叙述对象给偷换了,并且一厢情愿地将那些人的记忆用“老”“死”“忘”三个字轻轻抹去了。周朴园知道自己故意不问“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而反复问“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会让人生疑,就又加上一句“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来堵这个漏洞,圆这个谎。俗话说要掩饰一个谎言,须得十个谎言,而且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周朴园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但他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所以他对自己的情感的美化、形象的美化只能是自欺欺人一厢情愿,他对自己冷酷自私的掩饰只能是欲盖弥彰。侍萍一句话就把他吹出的这个五彩斑斓的泡泡戳穿了:“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讯,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是可以的。”你看,侍萍的这句话里有两个重要信息:其一,“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与周朴园所言“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刚好相反。一个贫民女子三十年之后还能在家乡找到熟人,而被人称为“周公馆”的大户人家却找不到任何故交旧朋,岂非咄咄怪事!其二,“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是可以的”,前提是“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可是我们这个“老爷”却不是“真的想打听”,更不可能自揭其丑,这就使本来十分容易的事情变得千难万难了。
当然,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次又一次地“问梅”,勾起周朴园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他躲进自己精心构筑的爱情伊甸园里,像嗜毒的人一样用那种定格了的刻骨铭心的旧爱来对自己干涸的心灵进行滋润疗养。他享受那种“生死两茫茫”的特殊感受,“梅”的形象圣洁无比,完美无比,保持着“整齐的牙齿”“深深的笑涡”“静慧的神韵”“高贵的气质”“贤惠”“规矩”的永恒记忆,一旦这个被怀念的对象“复生”,其完美的形象就立马破碎了,就现出了“不贤惠”“不规矩”的原形了,就无法接受了。我们之所以讲周朴园是在“问梅”,而不是“寻梅”,因为他只是问问而已。一是可以自我安慰,安慰自己那颗孤寂的心;一是可以对周萍的身世给一个交代,免得使其成为蘩漪所称的“私生子”。他是绝不会去“寻梅”的,因为那个“梅”就是冷酷自私的他给弄“没”了的,而且他希望那个“梅”就这样永远“没”了的好,让他可以任意美化,从而标榜自己,使自己在世人,特别是妻子儿女面前呈现一个忠贞不渝的“情圣”形象。
弗洛姆指出,人类几乎所有形式的爱都含有一些共同的基本要素:关心,责任,尊重,了解。爱情,说到底就是对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的关心。如果缺乏这种积极的关心,那么这种爱就不是真正的爱。在与侍萍的爱情上,周朴园是冷酷自私的,他始终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困难,而根本没有考虑到侍萍的幸福和命运,他放弃了对侍萍的责任。在他的那种“曾经拥有”中,他最大程度地享受着爱的权利,对于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则毫不考虑,毫不承担。侍萍被赶走之后,他是有愧疚之意的,他是有良心不安的,但周朴园的愧疚是很明显的自我安慰,而没有真诚地为自己的冷酷和自私赎罪的行为。周朴园后来对侍萍的怀念方式,实质是一种假爱。这种假爱最普遍的形式是用“对象代用品”如侍萍的照片、绣梅花和“萍”字的绸衬衣等旧物,来与虚无缥缈的幻象重叠,来使无法实现的爱情梦想成真。由于后来两次婚姻的不幸,周朴园心目中的梅侍萍逐渐幻化为完美的虚像,他沉溺于“曾经拥有”的幻象回味中,并以这种回味为满足。
弗洛姆说:“如果我们只把爱理解为单一的感情,而其中又不做认真的判断和决定的话,我们用什么来支持我们的爱能够能永驻呢?”在周朴园那里,“弃爱”和“问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自私和冷酷使他毫不犹豫地对轻而易举得到的爱情弃如敝屣;另一方面,婚姻的屡次失败,真爱的不可再得,使他对过去那些美好时光产生怀念,通过装模作样的“问梅”,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爱情和事业是人生的双翼,对于周朴园来说,爱情就是那折断了的一翼,他要千方百计弥补这个缺憾,他要在方方面面都成为儿子们的榜样,把自己塑造成对事业热爱,对爱情忠贞的“社会上的好人物”。因此他既要“弃爱”,又要“问梅”,上演了一幕表里不一的丑剧。
①弗洛姆:《爱的艺术》,孙依依译,工人出版社,1986年版。
[作者通联: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镇江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