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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让而升下而饮”句读析疑

2016-02-15晏青

枣庄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仪礼郑玄句读

晏青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000)



“揖让而升下而饮”句读析疑

晏青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000)

《礼记·射义》与《论语·八佾》中都记载了“揖让而升下而饮”这句话。历代注家在其句读问题上颇有争议,有主张“下”字下绝句者,有主张“升”字下绝句者。《礼记》与《论语》都是儒家“十三经”之一,其句读问题对理解经文内涵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郑玄在注《礼》与笺《诗》时对此文句的理解有分歧,可说是争议产生的关键。后世注家在理解射礼流程、“下”字用法时,也存在一些不恰当之处。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了这一句读问题延续至今。本文通过梳理文献,分析一些注疏的失误原因,认为“揖让而升下,而饮”才是最为合理的断句方式。

论语;礼记;仪礼;句读

《礼记·射义》:“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1](P1689)《论语·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2](P2466)两处都记载了孔子对射礼的这句评论,且字句完全一致。历来,在“揖让而升下而饮”这句话上存在着一个很大的争议,即应该在“升”字下断句还是在“下”字下断句。认为应当“揖让而升下”绝句者,有魏何晏《论语注疏》、南北朝皇侃《论语义疏》、唐孔颖达《礼记正义》、宋魏了翁《礼记要义》、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戴溪《石鼓论语答问》、元陈澔《礼记集说》、明刘宗周《论语学案》、清朱彬《礼记训纂》、陈鳣《论语古训》、刘宝楠《论语正义》、孙希旦《礼记集解》、今人钱穆《论语新解》、孙钦善《论语本解》、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等。认为应当“揖让而升”绝句者,有宋程颢《二程遗书》、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蔡杰《论语集说》、卫湜《礼记集说》、钱时《融堂四书管见》、清康有为《论语注》、今人王文锦《礼记译解》、俞仁良《礼记通译》等。历代经学家们各持己论,至今都没有得出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论。笔者梳理了各家言论,试从歧义起源、射礼流程、“下”字用法等几个方面,对“揖让而升下而饮”这句话的句读做出合理、恰当的解释。

一、歧义缘起——《礼记注》与《诗笺》的分歧

孔子的这句话,分别被记录在《礼记》与《论语》两本书中。《论语·乡党》篇:“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礼记·射义》篇:“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两部儒家经典都成书于孔门后学之手。从成书时间看,应当是《论语》成书早于《礼记》,《礼记》中的这句话可能得自于《论语》。这句话主要是强调射礼的礼让内涵,体现的是“君子不争”这一道德修养。现今所见对这句话最早的注解,是在郑玄所作的《礼记注》中。郑玄遍注群经,对《礼记》与《论语》都作过注解,不过其《论语注》早已不传,现在只有清人的辑佚本。甚为可惜的是,《论语》的辑佚本中并没有出现对这句话的注解。再看《礼记·射义注》,其解释为:

“必也射乎”,言君子至于射则有争也。下,降也。饮射爵者,亦揖让而升降,胜者袒决遂,执张弓,不胜者袭,说决拾,却左手,右加弛弓于其上,而升饮。君子耻之,是以射则争中。

郑玄把“下”字解释为“降”,与“升”相对,故曰“亦揖让而升降”。对“而饮”二字的解释,包含了饮罚爵这一过程中的“升堂”与“饮酒”两方面内容。所以,根据此处郑玄的观点,这句话的句读应该是:“揖让而升下,而饮。”

本来郑玄在《礼记注》中已经给出了比较明确的解释,但是他在笺《诗》时对《论语》文句的一处引用,反而让后世在理解他的观点时有了分歧。《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发彼有的,以祈尔爵”下,郑《笺》曰:

射之礼,胜者饮不胜,所以养病也,故《论语》曰:“下而饮,其争也君子。[3](P484)

郑玄引用《论语·八佾》,以“下而饮”断句,与《礼记注》大异。于是,后世注家多有以此《笺》为佐证者,认为孔子这句话应该读为“揖让而升,下而饮”。郑玄在两处注文中的差异,的确是这一问题产生的主要原因。不过,仔细分析就可以知道,两处注文中的矛盾完全是可以解释的。

《三礼注》与《郑笺》是研究郑玄礼学思想的两个主要文献。郑玄在笺《诗》与注《礼》时,不仅有互相取证的情况,也有两相矛盾的例子,很多“郑学”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如梁锡锋在《郑玄以礼笺<诗>研究》一文中,列举了一些郑《注》与郑《笺》互相矛盾之处,有礼义解释方面的,也有文字训诂方面的。例如,郑《笺》认为《大雅·旱麓》“鸢飞戾天”是比喻恶人远去,《礼记·中庸注》则解释为“圣人之德至于天”。[4](P106)此种情况不少,不再遍举。那么郑《笺》中引用《论语》“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也是与郑注《三礼》相矛盾的一个例子。关键在于,我们要分辨二者之中哪个更为合理。

在《诗经·宾之初筵笺》中,郑玄为解释罚爵之酒有“养病”的良好用意,引用了“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来表明射礼其实有“不争反让”的礼义在里面。郑玄之意在于表达“其争也君子”,忽视了“下而饮”与《礼记·射义注》中的分歧。相较而言,《射义注》专以射礼流程来作释,逐次解释了“下”字与“饮”字的含义,明显更具说服力。因而,在郑玄的《射礼注》与《诗笺》中,我们应当以前者的注释为准。不止是这一处分歧如此,其他案例,我们都应该结合上下文语义环境来分析,找出郑玄注解的目的与分歧出现的原因。

二、文句中的射礼流程

自郑玄以后,历代经学家在注释《礼记》与《论语》时,都面对着怎样对“揖让而升下而饮”断句的问题。两种主要的观点及其注家,前文已经列举。两相比较,前种观点更为流行一些。高尚榘先生在《论语歧解辑录》中分析并总结了前人的分歧,得出的结论是:“当以传统断句为好。”[5](P94)本节试分析一下为什么前种观点为好。

首先,何晏、贾公彦、魏了翁、陈澔等皆从射礼的流程对文句进行了解读。据《仪礼·乡射礼》,射礼中“饮不胜者”的流程如下:

三耦及众射者皆与其耦进立于射位,北上。司射作升饮者,如作射。一耦进,揖如升射,及阶,胜者先升,升堂,少右。不胜者进,北面坐取丰上之觯;兴,少退,立卒斛;进,坐奠于丰下;兴,揖。不胜者先降,与升饮者相左,交于阶前,相揖;出于司马之南,遂适堂西;释弓,袭而俟。[6](P1003)

这是胜者“饮不胜者”之环节。凡射箭者均参与此节,以耦为单位依次升堂。每耦当中,胜者在前,揖让而先升,不胜者在其后。堂上有摆放罚爵的丰。不胜者坐取觯而立卒爵,然后再次揖让,不胜者先降,胜者在其后。下一耦继续升堂饮酒。

可见,“饮不胜者”的流程包括:揖让而升、饮罚爵、揖让而降。孔子恪守周礼,在讲论射礼时,自然会严格的遵守这一过程。由此判断,孔子这句话应该这样来断句:“揖让而升下,而饮。”

那末,会不会出现众人在堂下饮罚爵的情况呢?一些注家认为,射箭者揖让而升堂,分出胜负,然后下堂饮酒。宋代程颢《二程遗书》说:“问:‘揖让而升下而饮,是下堂饮否?’曰:‘古之制,罚爵皆在堂下。’”[7]又朱熹《论孟精义》引用张载的话说:“下而饮者,不胜者自下堂而受饮也。”[8]又今人王文锦《礼记译解》说:“君子与对手揖让而升堂,射毕下堂而饮酒。”[9](P937)以上诸家皆认为罚爵饮于堂下。首先,程颢的观点应该被否定,因为他所说的“古礼”完全没有依据,甚至与《仪礼》都不符。其次,如果孔子时代果真出现了礼乐崩坏的情况,有一定可能会发生不符合《仪礼》流程的射礼,比如说罚爵饮于堂下。不过,即使有这种情况发生,孔子也不会公然将其作为礼仪范式进行教学。孔子严格恪守周礼,而《仪礼》极有可能是孔子或者其门人所作,那么孔子所讲论的射礼一定会与《仪礼·乡射礼》相符,不会出现“堂下饮罚爵”这样极其明显的乖异情况。又考诸《论语》,孔子对其他人的僭礼行为都有十分强烈的批评与反对,例如“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章、“季氏旅于泰山”章、“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章、“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章等。孔子难以容忍别人的僭礼行为,又怎么会自己公然宣扬“下而饮”这一不符合射礼规范的行为?

也有注家认为,“揖让而升”是指众耦揖让而升堂行射,“下而饮”的“下”是指众耦射毕下阶俟于位,“饮”是指再次升堂而饮。[10]先不说朱熹自己的言论前后存在分歧(《仪礼经传通解》认为“下”下绝句,《四书章句集注》与《论孟精义》认为“升”下绝句),单从此处的注解来看,朱熹把射礼当中的升与降分开解释是不合适的。“下”字应当是与“升”字连用,而不应该将其与后面的饮罚爵过程放在一起。当然,郑玄认为“揖让而升下而饮”全句都是指饮罚爵过程中的升、下堂与饮酒,似乎也是不恰当的。“揖让而升下”当指众耦升堂行射礼时,“饮”是指饮罚爵的过程。不过,无论是包括升堂行射还是仅仅指饮罚爵升堂与下堂,都不影响这句话的句读问题。

三、文句中“下”字含义

在“揖让而升下而饮”句中,有注家认为,“下”字并非“降”之意,而是“自贬下”之意。朱熹《论孟精义》引用吕大临的观点:“下而饮,非谓下堂,止谓自贬下而自饮。执弛弓、说决拾,皆自贬下之义。”[11]如果孔子所说的“下”字真的是这一含义,那么其句读必然是“揖让而升,下而饮”。既然存在这种可能,我们就有必要考证“下”字在孔子时代的含义。

《论语》的成书距离孔子生活的年代十分接近,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们先从《论语》中的“下”字开始考察。纵观《论语》全书,“下”字凡45见,主要含义有如下几种:1.作为方位词,与“上”相对,如《述而》篇“祷尔于上下神祗”、《乡党》篇“朝与下大夫言”等;2.作为动词,含义为“降”,如《乡党》篇“上如揖,下如授”、《微子》篇“孔子下,欲与之言”等;3.作为词根,与“天”连用,组成“天下”一词;4.作为副词,表示方向,如《公冶长》篇“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等;5.用于人名,如柳下惠。“下”字在《论语》中并无“自贬下”之意。

《仪礼》的成书时间大约是鲁哀公末年至鲁共公年间,[12](P1~54)距离孔子去世的时间十分接近。在《仪礼》中,“下”字的用法主要有:1.作为动词,表示“降”之意,与“升”相对,如《士相见礼》“若君赐之爵,则下席”。2.作为方位词与其他词连用,如“阼阶下”、“堂下”等。《仪礼》主要是记录各种典礼的流程,所以其用语较为艰涩古朴。通观《仪礼》全书,“下”字并无“自贬下”之意。

《礼记》四十九篇成书年代跨度较大,较早者如《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等大约成篇于春秋末期,较晚者如《深衣》、《冠义》、《昏义》等大约成书于战国中晚期。[13]通观《礼记》诸篇,“下”字的用法主要有:1.方位词,与上相对,如“君臣、上下、父子”、“堂上接武、堂下布武”等等。2.作为动词使用,意为“降”,如“使者反,则必下堂而受命”等等。3.作为动词,意为下车,如“为君尸者,大夫士见之则下之”、“国君抚式,大夫下之”等等。4.作为形容词使用,如“自世妇以下自称曰婢子”等等。通观《礼记》全书,“下”字并无“自贬下”之意。

其他早于孔子或与孔子年代相近的先秦典籍,如《周易》、《尚书》、《诗经》、《老子》等,其“下”字皆无表示“自贬于其下”之用法。《春秋左氏传》虽有此用例,但由于其成书年代争议太大,不能直接作为证据来使用。检诸《说文解字》、《玉篇》、《故训汇纂》等书,其所收“下”字之用法,最早具有“自贬于其下”之意者,皆出于《左传》、《荀子》等书,[14](P12)暂不列为参考对象。所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观点:孔子生活的年代,“下”字不具有“自贬下”之用法。吕大临以此来解释“下”字,并将孔子的话断句为“揖让而升,下而饮”,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我们在解释古书的时候,一定要分清词语的本义与引申义,同时也要结合当时的语境,或者当时社会的语言用法,理解某字在当时的含义。如果忽略了这一点,就会出现把后来的引申义当作词语本义来使用的错误。

四、结语

除了以上列举的几种错误缘由外,句式结构给人带来的语感也是句读错误的重要原因。“揖让而升下而饮”,这句话中有两个“而”字。若依“揖让而升下,而饮”断句,则前半句过长,后半句过短,未免有前后失衡之感。若依“揖让而升,下而饮”断句,从语感以及句式结构来看,则更为合理。所以,仅从语感来说,似乎那种错误的断句方法更为顺口。只是,在春秋时代,文章虽已不像《尚书》那般晦涩难读,但也仅仅是稍显平易而已,如《仪礼》、《论语》等,皆是如此。我们不能以后人的语感去评定作品创作时的写作习惯,更不能抛弃文意而仅仅追求语感。

通过以上三节的分析,我们可以断定,“揖让而升下而饮”这句话,应当在“下”字之后断句。“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才是正确的句读。产生错误的原因主要有:1.郑玄在《礼记·射义》篇所作的注与《诗经·宾之初筵》笺中引用的《论语》文句有矛盾,给后世的学者以误导;2.后世注家没有严格按照射礼的流程来作注;3.有的注家错误的理解了“下”字的用法。这是前人为《礼记》与《论语》作注时在此问题上的主要错误,今人当尽量避免之。

[1](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清)阮元.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梁锡锋.郑玄以礼笺《诗》研究[D].郑州大学,2004.

[5]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二程遗书(卷二十二下)[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宋)朱熹.论孟精义·论语精义(卷二上)[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卷第二)[M].

[11](宋)朱熹.论孟精义·论语精义(卷二上)[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沈文倬.宗周礼乐文明考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9.

[13]王锷.礼记成书考[D].西北师范大学,2004.

[14]故训汇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责任编辑:吕 艳]

2016-09-03

晏青(1988-),男,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G256.3

A

1004-7077(2016)06-0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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