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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赵翼的戏曲观∗
——以 《瓯北集》为中心的考察

2016-02-14相晓燕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戏曲

相晓燕

论赵翼的戏曲观∗
——以 《瓯北集》为中心的考察

相晓燕

赵翼是清代乾嘉时期著名的诗人、史学家,他一度热衷观剧,是个十足的戏迷。赵翼中年时激流勇退,致仕归里,以著述自娱,在观剧听曲之余,创作了不少咏剧诗。他同情优伶,在诗歌中热情赞美他们的高超技艺,但晚年时却主动地与戏曲保持一种冷静审慎的态度。这一态度变化,既与赵翼笃守儒家训诫、立身严谨有关,也缘于戏曲在当时社会地位低下,从中也反映出乾嘉学者们对戏曲既爱又怕的矛盾心态。

赵翼;戏曲;《瓯北集》;扬州;咏剧诗

赵翼是清代乾嘉时期著名的诗人、史学家,其诗歌与袁枚、蒋士铨并称 “乾隆三大家”,史学则与钱大昕、王鸣盛齐名,其 《廿二史札记》享誉学林。赵翼主张直抒性灵,其诗歌通俗活泼,真情流露,向为人们喜闻乐见。然亦因此遭受讥评,如清人朱庭珍曰:“俚俗鄙恶,尤无所不至。街谈巷议,土音方言,以及稗官小说,传奇演剧,童谣俗语,秧歌苗曲之类,无不入诗,公然作典故成句用,此亦诗中蟊贼,无丑不备。”[1]所论虽有失公允,但所指出的确也是一些事实,即赵翼广泛采集民歌俚语,甚至小说、戏曲俗语入诗,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与戏曲、小说等通俗文艺的血肉情缘。事实上赵翼虽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史学家,却一度热衷观戏品曲,是个十足的戏迷,并创作了大量的咏剧诗。本文拟以 《瓯北集》中的相关记载为据考察赵翼的戏曲活动及其戏曲观,这既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乾嘉时期戏曲活动的繁盛风貌,也能从中管窥乾嘉学者对戏曲的态度。

一、赵翼观戏活动考察

乾嘉时期,社会安定,国力殷富,朝野上下都爱好看戏。戏曲是士林中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品曲、观戏是司空见惯之举。在遗世独立、皓首穷经的表象下,作为士大夫精英的乾嘉学者在对待戏曲这种 “小道末技”时,非特与庶民无异,抑且是狂热的爱好者、传播者。①可参见笔者的 《乾嘉学者与戏曲》(《戏剧艺术》2011年第6期)。赵翼也不例外。其一生行迹遍及大江南北,为人豁达开朗,交游广泛,他与不少戏曲家都有很深的交谊。其中既有从事戏曲创作和研究的文人曲家,如蒋士铨、张埙、金兆燕、王文治、钱维乔、舒位、全德、李调元、夏秉衡、瞿颉等,也有蓄养梨园戏班的主人,如毕沅、张坦、程沆、江春等。

赵翼出身寒门,15岁丧父后,便辍学授馆,担起了养家的重任。乾隆十四年 (1749)起他入京谋生谋官,之后中举中进士,历任内阁中书、军机中书、翰林院编修充方略馆纂修官,先后四度扈从乾隆帝秋狝木兰,四次被钦点为顺天乡试、武乡试、会试主考或同考官。乾隆爱好戏曲,宫廷中或外出狩猎时经常上演大戏,赵翼作为随从,因此得以观摩气势恢宏、铺张奢华的皇家大戏,这在他的《檐曝杂记》卷一 “大戏”条中就有反映:“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装具,皆世所未有,余尝于热河行宫见之。”[2]15据其记载,乾隆帝在热河行宫过万寿圣节时,从八月初六开始演出 《西游记》《封神传》等大戏,直至十五日结束。之所以演出这类神仙鬼怪戏,是 “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作大观也”。换言之,就是演出过程中可以避免很多禁忌。这些文字虽是赵翼信笔记录,但反映了清代乾隆时期宫廷戏曲及其演出的真实情形,所以格外值得珍视。

赵翼任职的翰林院,同僚中有戏曲家蒋士铨、李调元、王文治等,这些才子型曲家彼此惺惺相惜,唱酬往来,交谊绵亘终生。翰林院学士的职责以撰写文字为主,较为清闲。他们爱好戏曲,熟悉戏曲掌故,有时互以曲中人名戏谑调笑。如王文治为人和善,时人呼以 “王馒头”,出自传奇 《翡翠围》中 “馒头有好人”语。赵翼与李调元同寓椿树胡同,朝夕过从,闲暇时常去同僚毕沅的听雨楼看戏。①李调元晚年有诗回忆说:“时晴斋每招游侍,斋为汪文端太老师故居,其额尚存。听雨楼同看剧频。楼为毕秋帆前辈在京宴客之所。”“听雨楼同看剧频”句透露出他与赵翼两人都爱好戏曲,同为毕沅家的常客。李调元:《得赵云松前辈书,寄怀四首》,《瓯北集》卷四十四,第1133页。乾隆二十九年 (1764)王文治外放云南临安知府时,赵翼和京师友人们为他 “演剧赠行”②赵翼 “离筵忍打花奴鼓”诗句下自注云:“王梦楼诸公出守时,同人为演剧赠行。余则惟诸名士清尊祖饯,更番不休,自谓过之也。”赵翼:《奉命出守镇安,岁杪出都便道归省,途次纪恩感遇之作》,《瓯北集》卷十三,第246页。。赵翼爱好戏曲当肇始于此时,不过所作咏剧诗不多,这当与其身为京官、立身谨严有关。这时期在蒋士铨的引荐下,他与戏曲家张埙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乾隆三十一年 (1766)起外放,赵翼历任广西镇安、广东广州知府,贵州贵西兵备道,还曾赴云南参与擘画征讨缅甸之役。但即便在这段兵马戎革的军旅生涯中,他仍不忘观戏品曲,赋诗助兴。这从其 《瓯北集》中的一些诗作中可察知。乾隆三十五年 (1770)在广州守任上,母亲和弟弟一家从常州老家远道南来,赵翼专门请了两部戏班给他们接风洗尘,赋诗自嘲 “莫笑寒官作豪举,梨园两部画栏东”(卷十六 《太恭人同舍弟夫妇及内子辈到官舍》 )[3]332。据其 《戏书》 (卷十七) 自云,其广州府衙蓄有红雪班,后散去。[3]350次年当他升任贵州分巡贵西兵备道,调离广州时,广州、韶州、肇庆等三位太守特备梨园两部为他饯别。两年后赵翼因受广州谳狱旧案牵连,因此奉旨送部引见、离开贵阳时,当地官吏征召贵阳城中唯一的一部昆班为其饯别,演出剧目中有吕洞宾、 《琵琶记》等戏。此行北上本是降级调用,赵翼心情惆怅,而这部昆班中的吴门子弟年岁已老,因此惹得他颇为感慨:“解唱阳关劝别筵,吴趋乐府最堪怜。一班子弟俱头白,流落天涯卖戏钱。贵阳城中昆腔只此一部,皆年老矣。”(卷二十 《将发贵阳开府图公暨约轩、笠民诸公张乐祖饯,即席留别》 之三)[3]408为生计所迫,头发斑白了的昆班子弟依然流落西南边陲贵阳卖唱,这和诗人沦落天涯的自身遭际颇相仿佛。诗中也透露出当时昆曲已流播到贵阳这样的僻远地方、但后继无人的信息。

此后厌倦了宦海沉浮的赵翼激流勇退,辞官归里,以著述自娱,时年46岁。乾隆五十年(1785),应两淮盐运使全德之聘,59岁的他出任扬州安定书院山长。清中叶扬州盐业经济畸形繁荣,歌榭楼台,纸醉金迷,是达官贵人的销金窝。乾隆六次南巡时皆驻跸于此,两淮盐商例蓄花雅两部供奉,重金征召天下名伶,因此戏曲演出活动极为繁盛。赵翼和友人湖舫雅集、诗酒唱酬之际,每每有观戏、聆曲之风雅韵事,因此诗兴勃发,创作了不少咏剧诗。

二、赵翼的咏剧诗

咏剧诗是以诗歌方式对戏剧文本及演出、戏剧作家及演员、戏剧审美与传播等戏剧文化现象予以咏叹或点评,从中体现出咏诗者的美学情趣和思想观念,也透露出丰富多彩的文化史信息。赵翼的咏剧诗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歌咏艺人的高超技艺及其独特的人生遭际。作为史学家,赵翼非常强调创新、推陈出新,不落人窠臼,在诗歌主张上,他 “爱古仍需不薄今”,认为每一朝代都有代表性的杰出诗人。同样他对戏曲也持发展新变的观点。乾嘉时期花雅两部竞争激烈,雅部昆曲多受士大夫青睐,花部戏朝气蓬勃,却鄙俚粗俗,被斥为 “下里巴人”。而赵翼对花部戏赞赏有加,深深地为其生动感人的艺术魅力所折服。他写过两首七言古律,歌咏的都是当时在扬州享有盛誉的花部戏艺人。其一 《坑死人歌为郝郎作》(卷三十)题咏的是花部戏名伶郝天秀的精湛技艺。其诗曰:

孔雀东南飞,共爱毛羽好。其雌但蒙童,五采必雄鸟。乃知男色佳,本胜女色姣。扬州曲部魁江南,郝郎更赛古何戡。出水杲莲初日映,临风绪柳淡烟含。广场一出光四射,歌喉未启人先憨。铜山倾颓玉山倒,春魂销尽酒行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女重生男。以是得佳号,坑死人,江城噪。胭脂阵上倒马关,花月场中陷虎窖。坑纵不死死亦拼,深阱当前甘自蹈。古来掘地作堑坑,或杀腐儒或降兵,不谓烟花有长平。以此类推之,妙悟触绪生。宋坑可作宋朝谥,秦坑应换秦宫名。老夫老来怕把坑字说,况闻美男能破舌。兢兢若将坠诸渊,惴惴惟恐临其穴。岂知一见也低迷,不许广平心似铁。目成几忘坎陷凶,有人从旁笑此翁。驱而纳之莫知避,教书人未读 《中庸》。[3]669

郝天秀是清中叶扬州著名的花部戏艺人。《扬州画舫录》卷五曾记载:“郝天秀,字晓兰。柔媚动人,得魏三儿之神。人以 ‘坑死人’呼之。”这位原籍安庆的花部戏旦角演员,被两淮盐总江春征聘入春台班后,“得采长生之秦腔,并京腔中之尤者如《滚楼》 《抱孩子》 《卖饽饽》 《送枕头》之类”[4]131。于是在扬州掀起了一股观摩演出的狂热,人送之雅号 “坑死人”。赵翼诗中所写,正是他观摩郝郎的高超演技及当时狂热的观演反应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女重生男”的感叹。此外,《冬至前三日未堂司寇招同鹤亭方伯、春农中翰奉陪金圃少宰夜宴即事二首》之二:“沉沉弦索到三更,灯倍鲜妍月倍明。敢叹鬓丝逢短至,久拼肉阵设长平。歌者郝金官色艺倾一时,有 ‘坑人’之目,故云。美人变局非红粉,乐府新腔有素筝。是日演梆子腔。惹得老颠风景裂,归来恼煞一寒檠。”[3]656诗中也提及郝天秀的 “坑人”雅号。

另一首 《计五官歌》歌咏的是扬州另一位花部戏名伶计五官的高超技艺。全诗长达335字,形象地反映了扬州戏剧繁荣、新秀辈出的情景。诗歌从清初吴梅村的 《王郎曲》中的紫稼说起,之后百年间曲部黯然无光,“天公怕断烟花种,又出人间计五郎”,虽然 “扬州乐府聚风华,陈宝陈大宝。秦坑郝金官有 ‘坑人’之称。人共夸”,但等计五郎横空出世后, “敛避都甘作房老”,都甘心作年长色衰的婢妾,一众妒口交相称好,而其 “偶然斜睇眼波横,勾尽满堂魂不守。座中耆宿也发狂,簾内婵娟自嫌丑”,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勾魂摄魄,在观众席中引起一阵骚动。末了诗人自云 “我来作客十余年,看尽梨园舞袖翩”,即便是十年间观剧无数的诗人也不禁为之赞叹不已。[3]904

赵翼出身寒素,深悉民间疾苦。他认为优伶以色事人完全因生计所迫,其 《赠当筵索诗者》诗云:“盈盈十五出堂时,妙转歌喉劝客卮。也是人间生活计,老夫和泪写胭脂。”[3]888妙龄少女以婉转歌喉助乐侑觞,触及了诗人心底的柔软处,因而当场和泪赋诗题赠。同样,昔日名伶老去,风华不再,也引起他的唏嘘感慨,如 《康山席上遇歌者王炳文、沈同标,二十年前京师梨园中最擅名者也,今皆老矣感赋》 《未堂司寇招同陈绳武郡丞宴集,二八女郎清歌侑酒,因忆前岁亦与绳武就司寇花酒之饮,今侍客者非复旧人,闻知或嫁或死矣,即席感赋》《松坪叠樗园韵见贻,仍次奉答》等诗。这类诗歌反映了赵翼对艺人持有同情、尊重的态度,这对已跻身士大夫行列的他来说较为难能可贵。

第二类是题咏戏曲家及其作品,这类诗歌往往为友人而作。如 《题吟芗所谱蔡文姬归汉传奇》(卷十)题咏的是好友张埙的传奇 《蔡文姬归汉》,而 《题 〈鹤归来〉戏本前明大学士瞿式耜留守桂林,城破殉难,族孙颉作此以传》题咏的是戏曲家瞿颉的传奇 《鹤归来》。曲家王文治精通音律,自蓄家班,亲授歌僮度曲习唱,并待客侑觞。一日赵翼至京口看望这位老友,王文治热情地唤出歌伎唱曲,并不顾自身大腹便便,亲自指点。这一场面煞是好笑,赵翼在 《京口访梦楼听其雏姬度曲》诗中谐谑地写道:“焰段新翻指点劳,要令姿致极妖娆。自家忘却便便腹,只管呼他学柳腰。”[3]822调侃这位老友为了 “焰段新翻”而编剧、导演一身兼任,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年龄、身份和体形。这类诗歌无疑是他与乾嘉时期曲家们交往密切的见证。

第三类是观戏随感,即兴抒发自己的观剧感受。在不少咏剧诗中,赵翼一再地赞美戏曲艺术独特的感人魅力。如 《观剧即事》:“逢场竿木逐儿嬉,顾影郎当只自知。博得黄金买歌舞,可怜已过少年时。明识悲欢是戏场,不堪唱到可怜伤。假啼翻为流真泪,人笑痴翁太热肠。”[3]547明知场上歌舞笑啼皆是假,听到动情处,仍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惹得旁人笑谓自己这个老翁太过热心肠。这既是演员高超的表演技艺所致,也是诗人的真情流露。戏曲之所以能感发人心,就在于它以真情扣人心弦,有着特殊的美感作用。这与他要求抒写真情的诗歌主张是一致的。

赵翼认为戏剧不须出自史传,改编自稗史小说的戏剧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其 《扬州观剧》(卷三十七)云:“故事何须出史编,无稽小说易喧阗。武松打虎昆仑犬,直与关张一样传。今古茫茫貉一邱,恩仇事已隔千秋。不知于我干何事,听到伤心也泪流。”[3]875武松打虎和昆仑犬等故事虽然荒诞不经,但和关羽、张飞等英雄事迹一样流传千古。虽然与自己浑不相干,但因为戏剧体贴人情,摹写物态,既真实生动,又合情合理,所以不知不觉落下泪来。这里也涉及戏剧创作中的 “虚实”问题。他认为戏曲与史实不同,曲家可展开大胆的虚拟想象,只要合情合理,就能产生真实感人的艺术效果。由此可见赵翼对戏曲的 “传奇皆是寓言”的本体属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乾嘉时期戏曲创作中考据风习甚嚣尘上,许多曲家以创作诗文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来编写传奇,完全忽略了戏曲的场上搬演特性。而身为考据学者的赵翼竟然能旁观者清,这无疑较为难能可贵。他如 《里俗戏剧余多不知,问之僮仆转有熟悉者,书以一笑》:“焰段流传本不经,村伶演作绕梁音。老夫胸有书千卷,翻让僮奴博古今。”[3]1346更是自嘲虽熟读经史,胸有腹笥,却反而要向僮仆询问村剧,这是因为戏剧流传不本诸经史的缘故。这里赵翼充分肯定戏曲的社会教化功能,在开启民智、普及历史知识等方面有着正统史书无法企及的作用。

更难能可贵的是,赵翼还多次借矮人看戏来譬喻诗歌评论贵在创新。 《论诗》其三云:“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所见,都是随人说短长。”[3]630批评的是对艺术作品信口雌黄式的随意点评现象,指出诗歌评论要别出心裁,不能像矮人看戏似的人云亦云。又如卷三十 《杂书所见》其二云:“后人观古书,每随己境地。譬如广场中,环看高台戏。矮人在平地,举头仰而企。危楼有凭槛,刘桢方平视。做戏非有殊,看戏乃各异。矮人得意归,自谓见仔细。楼上人闻之,不觉笑喷鼻。”[3]687再次以矮人看戏作形象化比喻,指出后人看古书若拘囿于一孔之见,所得自然也有限。这显然与他平时看戏的生活经验积累有关,自然地运用到了诗歌评论中。此外,学者的考据癖好使得他将治学对象扩及戏曲本事和术语等,如考证戏文八仙故事的来历 (卷三十一 《戏本所演八仙不知起于何时,按王氏 〈续文献通考〉及胡氏 〈笔丛〉俱有辨论,则前明已有之,盖演自元时也。沙溪旅馆有绘图成轴而题诗于上者,词不雅训,因改书数语于后》)。从这类诗歌中可察知,戏曲已在赵翼的日常生活和治学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对这位诗人、史学家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三、晚年赵翼的戏曲观

乾隆五十七年 (1792),赵翼辞去安定书院山长,返回常州里居。此后每逢春暖花开的时节,赵翼仍不时来扬州寻访故旧,看戏聆曲,但随着江春、程沆、张坦等老友的相继辞世,他对戏曲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晚年的赵翼在常州家中虽也观剧,但他对戏曲的态度变得审慎而理性。出身寒素的他持家节俭,认为演剧是奢华之举。嘉庆十一年 (1806)十月二十二日,适值他八十寿辰,儿子廷英等兄弟为他称觞暖寿,大合乐三日。赵翼作诗嗔怪儿孙染上纨绮习气:“乡风暖寿本无稽,儿辈寻欢欲借题。珠翠满堂箫鼓沸,先生正制菜根齑。”[3]1250在另一诗 《儿辈既为余暖寿,遂演剧连三日,即事志感》(卷四十八)中他自嘲儒家原本俭素,为庆寿演剧这一 “豪举”,却 “居然欢场大富贵,满堂罗绮争鲜妍”,其实是 “半出假贷东西邻”,“却妄欲以富饰贫”。结果正如其诗尾所云:“红袍一出戏鼓歇,霎时过眼如飚轮。吴歌楚舞复何在,依然篝灯一穗寒相亲。”[3]1251所谓 “繁华落尽见真淳”,这应是赵翼这位诗人、史学家看倦了世事浮沉后,视人生如戏,因此对聆曲观剧这类娱乐性活动自觉葆有一份警觉。

事实上,作为一位立身严谨的学者,赵翼对戏曲歌舞等娱乐活动向来持审慎的态度。虽然自嘲“老作人间游荡子,戏场到处逐笙歌”[3]563,其实他在亲朋故旧的筵席上看戏赋诗,多数情况下是出于应酬交际的需要。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儒家训诫笃信不疑,因此律己颇严,生活俭朴,即便置身繁华销金窝的扬州,也未沾染上声色犬马之习。寓扬期间,赵翼见惯了盐商因纵情声色而一掷千金、夸侈斗靡,以致倾家荡产的现象。他认为,醉酒征歌、寄情声色会销蚀人的意志,有百害而无一益。年轻人尤其不应放荡不羁,沉湎于酒色犬马之好。因此他在劝勉后辈秦敦夫时,殷殷告诫:“君今修途方发轫,何暇征歌醉花柳。声华再世继蓬瀛,易历他年竚台斗。”[3]769同样,老友袁枚广招女弟子,蓄养姬妾多名,以 “花里神仙”自许,其流连花酒、放荡不检点的生活作风招致了他的诟评,他曾以游戏之笔写过一段讼词,于谐谑调笑间予以委婉的批评。这其实代表了大多数中国传统士大夫对戏曲的态度。在中国儒家文化中,戏曲与歌舞同属声色之乐,因此应该有节制地享用,一旦过度就会成为“有百害无益”的 “淫乐”。晚年的赵翼虽然身在乡野,但心系国事,不失为一位善于审时度势的开明士绅。在乾嘉盛世的光圈下,一方面是吏治窳败,贪风日炽,另一方面灾荒频仍,哀鸿遍野,以致战事不断,危机四伏,尤其是川、贵、云等西南边陲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动摇着大清王朝的根基,而扬州、苏州等地的富商巨贾们骄奢淫佚,恣意挥霍。目睹社会世风的江河日下,赵翼情不自禁地提出质疑:“不知从此后,流极更何如!”为此他天真地提出:“销金窝成无底谷,耗尽财力此冶游。曷不禁之反朴素,遍驱熙攘归锄耰。” (卷四十四 《风气》)[3]1131返朴归真是他针对时弊提出的救世良方。当然这一认识是有其历史局限性的。

如前所说,乾嘉时期品曲观剧已成为风靡全社会的一种时尚的娱乐方式,文人学士们通过对昆曲的把玩品味,体现出良好的艺术素养、传统而高雅的品位,并由衷地获得一种文化心理上的满足感。赵翼好友中不乏以好曲名世之人,如王文治、李调元皆蓄养有家班,且行必自随;毕沅与名伶李桂官交往密切,李因此被冠以 “状元夫人”的雅号,是士林中公认的一桩风流韵事。但这些毕竟是少数。谨守儒家礼教的士大夫仍视之为 “洪水猛兽”,在他们看来,交好优伶这一 “狎行”显然有损其清誉。同样,即便是从事戏曲创作的曲家,也视戏曲为不登大雅之堂的 “小道末技”。蒋士铨虽有 “国朝曲家第一”之誉,但向来以 “游戏笔墨”的态度作曲。当他听说有权贵要荐举他入景山为优伶谱曲时,便毅然辞官归里。曲家沈起凤早年创作了一批深受大江南北艺人追捧的戏曲作品,至晚年身为教谕的他却 “悔其少作”,自烧曲作以名志。这些现象都表明,戏曲从业者在乾嘉时期社会地位低下,士大夫们虽然喜欢戏曲,可以为它正乐谱曲、吟咏题赞,但骨子里仍歧视它。

赵翼也未能免俗。在 《闲不可耐或劝余杂撰戏本以遣时日者,余老矣,岂作此狡狯耶,谢之》(卷五十一)一诗中,他对戏曲的这种态度更为鲜明。时人见他如此爱好曲事,且有余闲,便劝他写戏,为此他赋诗辞谢:“哀乐中年易感伤,故应丝竹遣流光。岂堪花月张三影,自谱琵琶赵五娘。罗贯中曾三世哑,李天下后唐庄宗优名。竟及身亡。只余玉茗汤开远,汤若士子,明末殉难。留得清芬在战场。”[3]1322赵翼以年老为由婉拒,认为北宋著名词人张先不会以其生花妙笔去填词,犹如赵五娘自我弹唱琵琶曲般,其意谓自己也不会去写戏。在他看来,从事戏曲这种 “小道末技”的人,大多没有好的结局,如罗贯中三代喑哑,后唐名优李天下不得善终,只有晚明曲家汤显祖,儿子汤开远在明末时殉难,留下清名。开明豁达如赵翼,也对戏曲持有这样的偏见,其他学者更可想见。在频繁的品曲观剧活动中,乾嘉学者们对戏曲既爱又怕的真实心态可约略窥见。

小 结

从上述考察可知,赵翼一度是个十足的戏迷,他与乾嘉时期不少戏曲家、家班主人互动往来,得以经常观摩戏剧,因此具备了较高的艺术鉴赏力。较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朴素的平民意识,尊重优伶并同情他们的遭际,热情赞美他们的高超技艺。赵翼认为戏曲有助于高台教化,因此自觉地以戏评诗,创作了不少咏剧诗。不过他对戏曲的这种喜好是克制的,他虽然享受戏曲带来的声乐之美,但并不耽溺其中,既不涉足戏曲创作,也不蓄养家乐,晚年更是自觉地保持一种冷静审慎的态度,没有像其好友蒋士铨、王文治、李调元等因爱戏而涉足戏曲创作和理论总结。

每一个体行为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定的价值判断,并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赵翼集诗人与学者于一身,他喜爱戏曲但晚年又自觉葆有一颗审慎之心,这无疑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乾嘉学者这一群体对戏曲的态度。出于应酬交际,他们会应邀去观看戏曲,但其活动范围仅限于内廷赏戏与公私堂会演剧,而绝少会主动去涉足商业性的戏园茶馆。他们虽然首肯戏曲的社会风化功能,也享受戏曲带来的声色之娱,但更多地视之为人际交往的工具或手段,而没有关注戏曲艺术的发展走向。失去了作为社会精英的学者们强有力的创作支持和观看支持,戏曲艺术的主体性逐渐沦丧,这是传奇、杂剧等古典戏曲样式在乾嘉之后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1]朱庭珍.筱园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赵翼.檐曝杂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赵翼.瓯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李斗.扬州画舫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7.

(责任编辑:周立波)

On Zhao Yi’s Drama Theory

XIANG Xiaoyan

Zhao Yi was a famous poet and historian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s Qianlong and Jiaqing in the Qing dynasty.He was keen on drama and became a theatergoer.Zhao Yi enjoyed writing after his retirement in the middle age.In his plentiful poems about drama,he showed sympathy with the actors,giving high praise to their acting skills. When he was old,he took a calm and prudent attitude to drama.His Confucian belief and the contradictory mind of love⁃fear to drama among most scholars then may attribute to the change of attitude towards the art.

Zhao Yi;drama;Oubei Collection;Yangzhou;odes to drama

J803

A

2016-10-22

相晓燕 (1973— ),女,浙江嵊州人,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及中国戏曲史研究。(杭州 310013)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 “花雅之争中的乾嘉文人曲家研究”(项目编号:15NDJC218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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