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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与出离:双重困境中的无奈抉择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主题重议

2016-02-14王亚伟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马致远神仙困境

王亚伟

入世与出离:双重困境中的无奈抉择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主题重议

王亚伟

对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主题的讨论可以从神仙和被度者两个角度进行观照。从神仙的道化活动来看,剧中通过对世俗困境的表现来彻底否定世俗生活,同时对神仙生活大加赞美,以此来肯定修道的价值。从被度者的角度来看,被度者无一不是受迫于神仙制造的生死困境而选择出家修道。神仙和被度者分别象征着马致远对超脱境界的追求和对世俗名利的不舍,体现了作家在“入世”与“出离”双重困境中无奈的人生抉择。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入世;出离;双重困境

马致远的杂剧作品现存七种。除《汉宫秋》外,其杂剧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文人剧,即以文人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杂剧;另一类则是神仙道化剧。对神仙道化剧的界定,至今学界仍存争议。有学者将部分有神仙出现的杂剧归入神仙道化剧,也有学者将“劝人皈佛”的杂剧归入神仙道化剧。笔者认为以上两种做法均欠妥当,而邓绍基先生在《元代文学史》中的概括更贴近神仙道化剧的创作实际及其明确提出者明人朱权所指,即“(神仙道化剧)的内容大抵是或敷演道祖、真人悟道飞升的故事,或描述真人度脱凡夫俗子和精怪鬼魅的传说。不管故事的具体内容和表现的角度有多么纷繁的变化,这些作品大都是以对仙道境界的肯定和对人世红尘的否定,构成它们内容上的总特点”[1]46-47。基于此,本文讨论的马致远神仙道化剧有《岳阳楼》《黄粱梦》《任风子》三种。

一直以来,学界对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主题的讨论颇多,且评价趋于多元化,这与题材本身、学者个人思想,及其所处时代背景均有关系。建国以来,学界对其评价一度受政治影响较大,多以缺乏人民性和斗争性,宣扬宗教虚无主义对其进行否定评价。改革开放至今,学界对其肯定趋多,认为此类作品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反映了知识分子的境遇,体现了对传统价值观的否定,以及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度思考等。笔者认为,这些讨论尚不能较为客观地揭示马致远神仙道化剧的主题。因此,本文试图立足作品实际,以文本为核心,结合马致远的其他作品、全真道思想,以及前人的研究成果,旨在有根据地剖析剧作的深层内涵,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作家的生命体验和主体情志。

一、表现世俗困境,宣扬人事虚幻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在情节上表现出程式化的特点。大体言之,即神仙认为某人或精怪有神仙之分,于是主动下界进行度化,最终使其得道成仙。为使被度者选择出家修道,神仙必须采取一些手段促使其彻底否定世俗生活(即剧中所谓的“点化”),否则神仙的道化活动必然会走向失败。因此,剧中的神仙极力向被度者展示世俗困境,对其灌输宗教虚幻思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写文人窘境,斥功名利禄如浮云

剧中写文人窘境,多借神仙之口。或对他人述说,或自我抒发。前者出于剧情发展的需要,后者则是作家主体情志的直接体现。如《黄粱梦》中志在功名的吕洞宾与神仙钟离权对为官和修道的不同看法:

(洞宾云)俺为官的身穿锦缎轻纱,口食香甜美味。你出家人草履麻绦,餐松啖柏,有甚么好处?(正末云)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竿上调把戏一般,性命不保,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般儿,笛悠悠,鼓冬冬,人闹吵,在虚空。怎如的平地上来,平地上去?无灾无祸,可不自在多哩。[2]190

材料中,吕洞宾认为仕途功名能带来锦衣玉食,出家修道则艰苦异常。正末钟离权则指出了功名带来的问题,即脱不得酒色财气,甚至危及性命,远不如修仙证道,无灾无祸,自由自在。此乃文人得到功名之后可能遭遇的人生困境,也是道家“福祸相依”朴素辩证思想的体现。剧中的神仙彻底否定功名利禄,“把些个人间富贵,都做了眼底浮云”,“紫塞军、黄阁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2]188,以此来解决为官之弊。正所谓舍功名而全性真,不求功名之福,亦无功名之祸。除此之外,还有未得功名之前由追求功名带来的人生窘境。《岳阳楼》第一折中吕洞宾无钱买酒,欲以墨相抵,唱道:

[后庭花]这墨瘦身躯无四两,你可便消磨他有几场。万事皆如此,(带云)酒保也,(唱)则你那浮生空自忙。他一片黑心肠,在这功名之上。(酒保云)我不要这墨,你则与我钱。(正末云)墨换酒,你也不要?(唱)敢糊涂了纸半张。[2]160-161

这里吕洞宾借墨来诉说文人窘境。秀才人情纸半张,更何况以此穷瘦身躯,求取功名,如不足四两之墨,怎耐得住消磨呢?将穷酸文人的形象描写的淋漓尽致。因此,吕洞宾感叹“浮生空自忙”,认为“竞利名,为官宦,都只为半张字纸,却做了一枕槐安。”[2]172可见,追求功名是文人遭遇人生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神仙们通过讲述文人窘境,大力宣扬功名利禄如浮云的思想,旨在让被度者放弃世俗理想,选择修道。但是《岳阳楼》中的被度者郭马儿并非文人,这种唱词设计,显然很不切合人物身份。再如《任风子》中身为屠户的任风子也宣称向那些抛却功名利禄的历史人物学习,唱词云:

[二煞]高山流水知音许,古木苍烟入画图。学列子乘风、子房归道,陶令休官,范蠡归湖。虽然是平日凡胎,一旦修真,无甚功夫。撇下这砧刀什物,情取那经卷药葫芦。[2]47

与曲中标榜的历史人物不同,任风子本无仕途功名的诱惑。虽然曲中宣扬的“列子乘风、子房归道,陶令休官,范蠡归湖”对身处世俗的任风子来说,可视为一种修道的态度和榜样,但不得不说其身份和经历与这些历史人物明显不具有可比性。显然,这些溢出剧情的内容乃剧作家主体情志的直接体现,凝聚着剧作家的人生体验。

由上可知,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往往通过写文人窘境来表现对功名利禄的彻底否定。其实,元杂剧中多有对文人窘境的描写。很多剧作家身为文人,他们都在探索文人的出路,或寄托于圣君出现,或寄托于贵人相助。但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却将文人遭遇窘境直接归咎于对功名的执着追求,进而提出了解决窘迫境遇的办法,即看破名利,修仙道全性真。抛却宗教的面纱,这种思想无疑与老庄思想遥相呼应。追名逐利反被其束缚,甚至被其奴役和异化,最终导致悲剧。不如知福祸相依,求无用之用。这也是元代部分文人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之中寻求新的人生价值和心理平衡的途径之一。

(二)叙夫妻矛盾,喻婚姻家庭似牢笼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中均有“杀亲”情节,这显然与儒家伦理观念相悖。儒家主张“三纲五常”,夫妻与君臣、父子之义皆取于阴阳之道,因此追求夫妻、父子等关系的和谐统一,而非分裂对立。但剧中却视夫妻关系为修仙全真的最大障碍,并以夫妻决裂作为剧情不可或缺的环节。如《岳阳楼》第三折中郭马儿向吕洞宾索要自己的妻子,吕洞宾唱道:

[伴读书]你道是花枝儿媳妇天然美,又道是笋条儿一对青年纪;端的谁遣来两个成匹配,到今日又谁拆散你这芳连理?可怎生不解其中意,还认做儿女夫妻![2]180

曲中神仙吕洞宾感叹郭马儿执迷于夫妻之情,意欲拆散这桩婚姻。第三折[煞尾]又唱道:“我劝你这片凡心早收拾,莫为娇妻苦萦系。……似这等呆头呆脑劝不回,呸,可不干赚了我奔走红尘九千里”[2]181,神仙吕洞宾大动肝火,再次指责郭马儿沉迷婚姻生活,不能出离。《岳阳楼》中对夫妻矛盾的表现并不突出,而《黄粱梦》中以“断色”作为一折来表现吕岩与妻子翠娥之间的离合聚散,矛盾冲突,最终以“吕岩休妻”的剧情结束这一家庭矛盾,所占分量超过了全剧的五分之一。同样,《任风子》中的任屠也宣称要断色,且行为上更加坚决。第二折中马丹阳仗着法术降服任屠,并以诗相告,“将你那娇妻幼子都休顾,便有玉海金山也不慕。”[2]46第三折中李氏苦劝任屠放弃修道,相随回家,任屠再三拒绝,唱道:“咱两个都休罪,我和你今番厮离。……遮莫你做张郎妇李郎妻。”[2]52又唱:“我世跳出虎狼丛,拜辞了鸳鸯会。……咱两个恩断义绝,花残月缺,再谁恋锦帐罗帏”[2]53,“咱两个分连理,你爱的是百年姻眷,我怕的是六道轮回”[2]54,“我休了娇妻,摔杀幼子,你便是我亲兄弟,跳出俺那七代先灵将我来劝不得!”[2]55可见,任屠抛弃家庭的坚定决心。其实,任屠的妻子李氏从来三从四德,通情达理,恪守妇道,与水性杨花的吕岩妻翠娥完全不同。即便如此,李氏还是遭遇了与翠娥相同的命运,而这样的悲惨结局恰恰是神仙马丹阳一手促成的。足见,剧中叙写夫妻矛盾主要表现了婚姻家庭似牢笼,是出家修道的障碍的观念。这一观念源自全真道“妻儿冤亲”的思想主张,也与马致远的婚姻、家庭观念密切相关。限于篇幅,笔者对此另有文章论述。

(三)借无常世事,感兴亡福祸皆虚幻

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中多借历史及历史人物来表现历史虚无和人生幻灭,这比历史剧中由人生短暂产生的对英雄命运的哀伤和对世事无常的感叹更为彻底和消极。如《岳阳楼》第一折中吕洞宾登楼远望,触景生情,唱道:“自隋唐,数兴亡,料着这一片青旗,能有的几日秋光。对四面江山浩荡,怎消得我几行儿醉墨淋浪。”[2]160此曲叙写朝代兴亡,江山变迁,皆为虚幻。“愁甚么楚王宫陶令宅隋堤岸,我已安排下玉砌雕阑。则要你早回头静坐把功程办,参透玄关,勘破尘寰。”[2]172郭马儿的前世为柳树精,楚王宫、陶令宅、隋堤岸均是历史上有名的种柳之地。这里视柳树为恒定,以其在时空中的变迁来暗示世事的无常,旨在让郭马儿认识到只有通过修道证真才能达到克己无患,不欺自安的境界。《黄粱梦》第二折中吕岩遭迭配,由神仙变化的老院公唱道:

[幺篇]昨日上官时似花正开,今日迭配呵风乱筛,都是犯着年月日时该。(带云)休道咱小民呵。(唱)隋江山生扭做唐世界,也则是兴亡成败,怎禁那公人狠劣似狼豺。[2]200-201

曲中先慨叹大元帅吕岩一日间沦为囚徒,再引发对江山兴替的无奈。世事无常不由人,“恰如赵杲送灯台,便道不得山河易改,恁时节和尚在钵盂在。今日个福气衰,看何时冤业解”[2]201,意在说明人生福祸相依,都是冤业所致。吕岩梦醒后,钟离权又唱道:

[倘秀才]你早则省得浮世风灯石火,再休恋儿女神珠玉颗。咱人百岁光阴几何?端的日月去,似撺梭,想你那受过的坎坷。

[滚绣球]你梦儿里见了么?……瓢古自放在灶窝,驴古自映着树科;睡朦胧无多一和,半霎儿改变了山河。兀的是黄粱未熟荣华尽,世态才知鬓发皤,早则人事蹉跎。[2]211

黄粱一梦十八年,十八年如梦幻泡影。剧中这种强烈的对比旨在说明人生的短暂与虚幻。《任风子》也宣扬了类似的思想。第三折中任屠唱道:

[耍孩儿]想咱人生在六合乾坤内,活到七十岁有几?人身幻化比芳菲,人愁老花怕春归。人贫人富无多限,花落花开有几日?则是这三寸元阳气,贯串着凡胎浊骨,使作着肉眼愚眉。[2]53

这里任风子通过对生命短促,贫富无定的认识来说明人生无常,进而指出修道全真的好处。由上可见,剧中往往通过写世事无常来表达对历史兴亡、人生福祸皆虚幻的感叹。这样的感叹基于全真道思想,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悲凉情绪,更是对人生和历史的彻底否定。这种彻底否定的目的在于推出另一种与之相对的人生模式——修道成仙。与世俗的万般变易相比,仙界的一切永恒自然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后世对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宣扬虚无的人生观和历史观的批判主要来源于此,这也是神仙道化题材必然存在的问题。

二、赞美神仙生活,追求超然物外

如果说上述“表现世俗困境,宣扬人事虚幻”是神仙为度脱他人否定世俗的一面,那么“赞美神仙生活,追求超然物外”则是神仙为了引导被度者所肯定的另一面。对世俗的彻底否定隐含着作家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和思考,对神仙生活的肯定则表现了作家对超然物外、生命自由的体验和追求,剧中的神仙世界正是这种思想的物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向往田园生活的人生意趣

道教对仙境的构建最初存在于远离人世的海上仙山,后来逐渐走向了世俗社会中的山林隐洞。而剧中构建的仙境则更倾向于山水田园,与山林隐洞十分接近。但又有别于文学史上所描写的山水田园,附有淡淡的神仙色彩。剧中构建的仙境呈现出赏山水风光,听仙童吹唱,看黄鹤对舞,饮美酒作乐的生活状态,表现出一种隐逸闲雅,自然朴素,超然物外的田园意趣。

从居住环境来看,剧中表现的是山水田园。这在曲词中有非常直观的表现。如《岳阳楼》中吕洞宾称“我家住在白云缥缈乡……俺那里无乱蝉鸣聒噪斜阳”[2]163,“俺那里有白云自在飞,仙鹤出入随。俺那里洞门不闭。”[2]180白云缥缈之地,无乱蝉噪鸣,有仙鹤相随,这里仙境色彩尚浓,田园清新自然之风未显。而《黄粱梦》中神仙的居住环境则更倾向于闲逸野趣,如“俺那里自泼村醪嫩,自折野花新,独对青山酒一尊。闲将那朱顶仙鹤引,醉归去松阴满身。冷然风韵,铁笛声吹断云根”,“俺那里地无尘,草长春,四时花发常娇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雨滋松叶润,露养药苗新。听野猿啼古树,看流水绕孤村。”[2]190流水澹澹,草木常青,四时花发,松荫药苗,猿啼鹤鸣,一派山野景象。折野花,独自酌,赏野景,不问世事,自然清闲。任风子出家之后也称“我虽不曾倒骑鹤背上青霄,今日个任风子积功成道。编四围竹寨篱,盖一座草团瓢。近着这野水溪桥,再不听红尘中是非闹。”[2]56可见,任风子修道的地方是远离俗世的,住草庐,围竹篱,溪水潺潺。与《岳阳楼》和《黄粱梦》中的描述相比,更是一派平凡的田园风光。所以说,剧中神仙的居住环境神秘色彩较淡,更倾向于现实生活中的山水田园世界。

从生活方式来看,朴素自然而又超凡脱俗。《岳阳楼》中吕洞宾说,“争如我盖间茅屋临幽涧,披片麻衣坐法坛”[2]172,“我穿着领布懒衣,不吃烟火食,淡则淡淡中有味,又不是坐崖头打当牙推。”[2]178神仙所住的是茅屋,所穿的是麻衣。虽饮食粗淡,节俭苦行,但潇散脱俗,充满乐趣。“拜辞了潇湘洞庭水,同去蟠桃赴仙会。酒泛天浆滋味美,乐奏云璈音调奇。绛树青琴左右立,都是玉骨冰肌世无比。”[2]181清雅仙居,有美酒可饮,仙乐协奏,神女相伴,不亦乐乎!这正是古时很多文人向往的生活。《黄粱梦》中神仙的生活方式也令人羡慕,“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2]188-189,“笑欣欣,袖拂白云,宴罢瑶池酒半醺”[2]192,自得其乐,享受清平生活。正如剧中所唱:“那先生自舞自歌,吃的是仙酒仙桃,住的是草舍茅庵,强如龙楼凤阁。白云不扫,苍松自老;青山围绕,淡烟笼罩;黄精自饱,灵丹自烧;崎岖峪道,凹答岩壑;门无绰楔,洞无锁钥;香焚石桌,笛吹古调。”[2]206遥居世外,不食人间烟火,炼丹采药,焚香颂经,逍遥自在,这就是对神仙生活的总结。而《任风子》作为马致远晚年的作品,其中表现的神仙生活与其他作品不太一样,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缥缈感,完全是朴素自然而又超凡脱俗的田园生活。“看读玄元道德书,习学清虚庄列术。小小茅庵是可居,春夏秋冬总不殊。春景园林赏花木,夏日山间避炎暑,秋天篱边玩松菊,冬雪檐前看梅竹”[2]48,“虽不曾阆苑仙家采瑞草,又无甚忧愁烦恼,海山银阙赴蟠桃。新种下黄花三径有谁浇,白云满地无人扫。”[2]56这些曲词描写的景象均是现实生活中可以看到的,仙乐、仙酒、仙女等富有仙境色彩的事物不复存在。“倒骑鹤背上青霄”,“阆苑仙家采瑞草”,“海山银阙赴蟠桃”均不是任风子所为。任风子居住溪边茅庵,学习老庄学说,欣赏四季美景,清净自然,烦恼破除,可谓是身心自在。可见,剧中的仙境虽带有淡淡的神秘色彩,但其内核属于文人式的田园生活,自然朴素,怡然自得。

其实,剧中构建的仙境与马致远的生活意趣十分相近。他在散曲[南吕·四块玉]中以《恬退》为题,旨在表现对隐居生活的追求。除了没有仙境的神秘色彩,小令中描写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与神仙道化剧中的表现基本一致。居青山绿水边,栽几行松竹,清风明月,赏花看竹,朴素自然。有“太平幸得闲身在”的庆幸,又有“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的自嘲。不管怎么,作者打算“归去来”,选择以山水自然来慰藉过去的伤痛。这与“从今后栽下这五株柳树侵门户,种下这三径黄花近草庐”[2]47的任风子基本无差别了。所以说,这种自然朴素而又超凡脱俗的田园生活不仅是剧中神仙追求的美好仙境,也是作家马致远仕途无望之后追求的人生意趣。

(二)追求自由永恒的生命体验

剧中对神仙生活的表现不仅仅是对神仙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的赞美,还有对其突破一切局限的神通异能的肯定。对神仙长生不老和飞行能力的表现,如《岳阳楼》中吕洞宾唱:“袖藏着宝剑,腹隐着金丹,消磨尽绿鬓朱颜,恰离了云幌星坛。……早来到绿依依采灵芝徐福蓬莱,恰行过高耸耸卧仙台陈抟华山,又过了勃腾腾来紫气老子函关。”[2]166“消磨尽绿鬓朱颜”是对时间局限的突破,从星坛到蓬莱,过华山,至函关,这种极短时间内在空间上极大的变化则是神仙对空间局限的突破。对神仙超强体能的表现,如《黄粱梦》中钟离权唱:“上昆仑,摘星辰。觑东洋海则是一掬寒泉滚,泰山一捻细微尘。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鱼鳞。抬头天外觑,无我一般人。”[2]189在梦中钟离权化作樵夫唱:“那先生两只手摇山岳,一对眼瞅邪妖。剑挥星斗,胸卷江涛,天教恶相貌。伏的虎,降的龙,德行高。”[2]206对于神仙而言,天地、山岳均是细微,猛兽、妖魅均能降服,举重若轻,具有超越自然的能力。足见,神仙所拥有的神通异能对自身和外界均是绝对的超越和突破。由神仙生活反观世俗生活,不难发现二者差别之大。神仙世界中根本不存在世俗中的种种困境和局限,是绝对超越于世俗之上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神仙生活无疑是绝对自由永恒的生命体验。正如剧中的任风子所宣称的“学师父伏虎降龙,跨鸾乘凤,谁待要宰马敲牛,杀狗屠驴”[2]47,这种自由永恒的生命体验是剧中追求的神仙境界。

众所周知,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中的主要人物均是全真道推崇的祖师和真人。剧中以断除酒色财气度化他人的主张同样源自全真道,这在全真道文献中可以得到印证,如王重阳词《留客住》云:“但人做。限百年、七旬难与。夺名争利强恁,徒劳辛苦。金飞玉走,催逼老死,还被儿孙拖入土。余今省悟,舍攀缘爱念,一身无虑归去。云水长游,清闲得遇。识汞知铅,气满精牢神聚。金翁却期,黄婆匹配,能养婴儿姹女。刀圭足数。又蓬莱客,至上仙留住。”[4]294词中对人生短暂的感叹,对功名利禄的排斥,对妻儿冤亲的宣扬与剧中的主题完全相同。劝人省悟归去,选择云水长游,养身证道与剧中宣扬的思想,追求的境界也十分契合。这不仅说明马致远神仙道化剧直接受全真道思想影响,也能够看出此类剧作独特的宗教情怀。

三、双重困境中的无奈抉择

以上论述恰如神仙道化活动的两个方面,一是对“入世”的否定,二是对“出离”的肯定。但是,若将讨论的角度转换到被度者身上,就会发现另一层主题。这一层主题尤其体现在作家对出家修道这一关键问题的处理方式,即被度者出家修道均是被逼无奈的选择。《黄粱梦》中,吕岩在神仙布置的梦境中妻离子丧,惨遭追杀;《岳阳楼》中郭马儿在法术的愚弄下遭到性命之虞;《任风子》中任屠被施以法术,为护法神所杀,以死相逼。神仙们无一不是凭借法术使被度者陷入虚幻的生死困境之中受尽磨难。面对纠缠般的点化,威胁式的度脱,被度者为了逃离神仙制造的困境不得不选择出家修道。再结合上述所论剧中多有溢出情节之外的唱词和宾白的现象,不难发现其中所蕴含的剧作家的主体情志和生命体验,即对人生困境的无奈。

结合马致远的散曲作品,我们容更易体会和理解这一点。其散曲中多有与神仙道化剧主题相近的作品,表现对生命易逝的感叹和对仕途不得志的无奈。如套数[双调·夜行船]中,开始说:“天地之间人寄居,来生去死嗟吁。就里荣枯,暗中贫富,人力不能除取”,接着却说:“我头低气不低,身屈心难屈”,最后又说:“一任教风云卷舒,饭饱一身安,心闲万事足。”[3]146-147体现了作者从哀叹自伤到内心挣扎,再到精神释然的变化过程。这种思想上的强烈变化集中于一首作品之中,不仅表现出了作家“求不得”和“放不下”的精神痛苦,也勾勒出了作家思想上不断否定的轨迹。再如[中吕·喜春来]《六艺》,作品表达了作者几经挫折和失望后,放弃了儒家提倡的“六艺”,选择“柳溪中,人世小蓬瀛”、“不关心,玉漏滴残淋”、“且闲身,醒踏月明吟”、“机自参,牛背得身安”、“酒中仙,一恁醉长安”、“是非潜,中日乐尧年”的生活。[3]42-43类似的例子很多,此处不再赘述。我们知道,散曲抒情不像杂剧那样,受角色的限制,抒情相对自由,这些散曲作品中表现出的内心挣扎和无奈完全可以视为作者的真情实感。虽然马致远的生平史料阙载,但是从现存作品中可以大致了解到马致远也曾遭遇类似于剧中人物所宣扬的人生困境。现实生活中长期的不得志使他需要寻求精神上的平衡和解脱,尽管全真道思想可以为他提供些许精神上的宽慰,但是这种安慰只是暂时的,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在神仙道化剧中塑造的神仙和被度者就像其精神世界中永远无法统一的两种思想,只能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被度者眼中的世俗是他难以出离的,因为世俗的功名利禄是他执著追求的。求而不能得,弃之又不舍,遂成一重困境。我们将其概括为“入世困境”。而神仙们宣扬的出离又是他难以心悦诚服地接受的,因为世俗的富贵名利是诱人的。不想出离,又只能选择出离,遂成另一重困境。我们将其概括为“出离困境”。尽管“马致远在四十岁或四十五岁左右,开始过田园隐退生活”[5],但是他的内心并未做到真正的归隐。他在神仙道化剧中以别样的方式抒写着内心的挣扎,粉碎着世俗生活的美梦。元代的入仕、升迁制度,以及其它难以确知的因素限制着他的仕途发展,就像剧中的被度者被逼出家一样,他选择归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较早选择了归隐,不料在思想上却深深地陷入了“入世”与“出离”的双重困境之中。而其中的挣扎和无奈,有些融入了他的创作,如剧中神仙锲而不舍地道化活动如同作者反复地自我劝说,有些则只能留给时光去慢慢消磨。如此再回味他在《陈抟高卧》中借陈抟之口所说的“神仙荒唐之事”[2]10,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1]邓绍基.元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3]瞿钧.东篱乐府全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

[4]王重阳.重阳全真集[M]//张继禹.中华道藏:第26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5]刘荫柏.马致远生平作品推考[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1).

(责任编辑:周立波)

Participation and Renunciation:Unwilling Choice in Double Dilemmas—Reconsideration of the Theme of Ma Zhiyuan’s Immortal Dramas

WANG Yawei

There are two perspectives of the Theme of Ma Zhiyuan’s immortal dramas.From the view of gods,in order to negate the secular life,the dramas show the secular predicaments.At the same time,in order to affirm the value of monasticism,the dramas sing high praise of immortal life.From the point of people who conquered by gods, in the face of life predicament,they have to choose the ascetic life.This plot contains the author’s subjective emotion.The gods and people who conquered by gods symbolize Ma Zhiyuan’s pursuit of detachment realm and the desire for fame.It reflects the author’s unwilling choices in his life.

Ma zhiyuan;immortal drama;participation;renunciation;double dilemmas

J803

A

投稿日期:2016-07-29

王亚伟(1989— ),男,山西运城人,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方面研究。(天津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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