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研究视域下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戏剧意象的异同论∗
2016-02-14许爱珠韩贵东
许爱珠 韩贵东
比较研究视域下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戏剧意象的异同论∗
许爱珠 韩贵东
今年逢纪念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对汤翁与莎翁的戏剧作品在文本泛读、意象意蕴等方面进行比较研究,通过对“庭园”与“森林”,“荒地”与“荒原”,“梦境”与“现实”等范畴的辨析,揭示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戏剧碰撞实则是文化内省的自我表现,二位大师虽受限于各自的王朝时代背景,但在传递人生理想和普世价值方面,都具有独立的价值标杆作用,这是两者作品成为跨时代艺术品的一项重要标准。
戏剧文本;汤显祖;艺术意象;莎士比亚
毋庸置疑,汤显祖其作品的共时性与历时性之价值皆是业内所探讨的主要旨趣,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汤翁与同时代的西方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因为时空上的交错性,使得各自的艺术创作在文本内涵碰撞上出现有趣的交错与差异。《临川四梦》自明万历年间至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汤翁的非凡艺术才情,为中国戏剧赢得了巨大的阐释空间;莎士比亚在创作中,既融入社会底层的生活审美体验,又把家乡斯特拉特福作为创作的源泉。这二位伟大的戏剧家均卒于1616年,作为同时代的两位,都经历了各自社会空间的巨大变革,这使得笔者对他们的作品同位性比较研究有了足够的兴趣。今年恰逢两位大师逝世400周年纪念,本文拟通过具体的作品文本意象的对比分析,进一步探析二者之间的异同及其内在的意蕴。
一、“庭园”与“森林”的美学思考
在戏剧作品中,自然意象通常是文本解读的重要范畴,马丁·艾思林把戏剧作品称之为“我们作为人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完美的意象”[1]。汤翁和莎翁的许多作品故事的发生场景都有特殊的讲究,如《牡丹亭》中的前后庭园,《南柯记》中的庭院深深、孤槐倒影,《邯郸记》中的邯郸古道,《李尔王》中的荒原,《仲夏夜之梦》中的森林等等,这些场景是故事起承转合的重要纽带,也是创作者主观思想情感表达之寄托。
在他们的笔下,中式的“庭园”与西式的“森林”都是无法回避的重要场景,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故事的发生,“庭园”显得闭塞,“森林”更加具有张力,但是作为场域而言,二者更多的是具有高度相似性,对于青春、爱情、人生探讨等方方面面的表达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汤显祖在《还魂记》中始终重视营造游园惊梦的初春景象,“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一派春意正浓的乐景,莺歌燕舞、流水离殇,在乐景与情感的复杂意蕴中,正好表达了男女主人公青春爱意的自然觉醒。“庭园”成了情感的象征,是故事不可分割的重要意象。这是经典的东方式美学修辞: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相比于此,莎士比亚的戏剧符合西方的审美特征,把“森林”的自然意象变成戏剧冲突的关键,比如《皆大欢喜》一剧中,亚登森林是剧中的核心场所,众人因不同的目的齐聚此地,最终却都归入了爱的怀抱。森林的生机盎然和绿色浪漫感染着林中的青春男女,罗瑟琳与奥兰多在此日久生情,西莉娅与奥列佛在此一见钟情,爱情由此萌生。对于“庭园”与“森林”而言,重要的不是中西的场景对比,而是在铺垫爱情、探讨青春自认觉醒的认知上达成了一致性,“庭园”和“森林”在叙述上最大程度远离了王权和皇权,偏安一隅给了故事最为合适的表达方式,成为了汤翁跟莎翁的精神文本要共同表达的“伊甸园”。
尽管如上所述,“庭园”与“森林”具有共同的文本特质,但是对于戏剧作品而言,这两个自然意象又不尽相同,戏剧中的自然意象又不等同于戏剧中的形象,它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洪忠煌称之为“总体幻象”[2]。中式和西式的场景在具体表达上还是存在着明显的文化差异。汤显祖的戏剧意象多是受中国传统的儒家理学、道家与佛家等主流思想的共同影响,并且这三种思想相互矛盾的同时又相互影响,这构成了汤显祖作品中文本意象艺术魅力的独特要素。超越现实的莎士比亚作品则是西方文艺复兴思潮影响下的经典代表,独立、自由的精神指引使得时代面前的个体显得如此脆弱,亲情背叛、孤独无奈都成为了戏剧悲剧表达的内核。
另外,汤显祖作品中的“庭园”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场地,更在季节时令的变化中来展现故事人物的心境变化,比如赣剧《还魂记》中场景在春夏秋冬转变中,人物内心也在不断变化,杜丽娘正是在花园美丽春景的感染下生情、动情,而杜丽娘的欣喜之情又使园中的花草树木、山石流水更显生命的活力;时至深秋,园内景色萧条,杜丽娘也在相思之苦的折磨下香消玉殒;寒冬时节,柳梦梅染病寄住在梅花观中,园中积雪压枝、一片雪白;来年初春,万物复苏,柳梦梅游园拾画,与杜丽娘之魂相遇、相知,不久丽娘还生。“庭园”成为了男女精神的家园;而莎翁的作品中“森林”作为发生场景大多数是盛夏的一种常态化环境表现,《仲夏夜之梦》“森林”并不能在所指方面有所升华,少了人物性情的表达与铺垫。绿色的森林在盛夏之夜,多少都能想到活力青春的词眼,作为莎士比亚青春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戏剧作品,作品中“森林”成为了赫米娅、拉山德、狄米特律斯戏剧冲突的场源。但是最终“森林”并没有成为故事人物情感的参与者,只是单纯故事发生地。
究其原因,两人生活的时代背景的差异是最根本性的。一切艺术来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现实话语的表达与浪漫气息的诠释均在于二人不同生活土壤所致,因此“花园”与“森林”的意象皆是两人在表达传统文化意蕴与内涵上的方式,中国式的“才子佳人花园”与西方式“王子公主森林”形成了最鲜明的意象差异。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一书中指出:“莎士比亚式的浪漫喜剧,沿袭由彼尔所确立并由李雷和格林所发展的喜剧传统。”[3]这一传统与中古时期的季节性仪式戏剧的传统有姻亲关系。我们可称之为绿色世界的戏剧,因为其情节与生命和爱情战胜荒漠这一仪式性的主题极为相似。绿色成为了生命的象征,因而使得青春爱情的青年的男女有了战胜困难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汤翁的作品还是莎翁的作品,都可以看出对个体独立与思想解放的追求。
二、“荒地”与“荒岛”的价值传递
一部艺术作品所传递出来的价值观念并非只有一种。汤显祖作品中有对青年男女青春爱情意识自我觉醒的刻画,也有对于荒芜、凄凉、落魄等人物内在的精神写照。在汤显祖的诸多作品中,主人公从小而幽的庭院中走出来,走到荒芜的古道之上,内心在枯藤老树、塞外黄沙中开始游走,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落魄书生的内心情境。报国无门,厌倦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官场做戏,独自找一方静天地,走着走着就到了此地,可以说“荒地”正是汤显祖寻找“主我”与“客我”交融之所在。《邯郸记》中卢生参加科考,途径萧瑟的邯郸古道,粗粝却极其写实地暗示出科考的现状与卢生内心的惆怅。荒野的古道成为了醉心于科举的才子秀才的殉道场,这是对当局者主持朝政罪状的一种隐喻。主人公内心的不满与愁苦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明显的个体心境图。《南柯记》中,淳于棼一出场便用唱词介绍了自己身处的环境:“秋到空庭槐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空谷的庭院、孤寂的老槐、瑟瑟的秋风、独苦的流年悲愤声、凄凉的现实氛围引发了淳于棼的身世之感。
汤显祖“荒地”的戏剧意象主要在衬托性的表达个体的心境变迁,而莎士比亚的“荒岛”则成了剧中人物的精神滥觞之地。其作品《李尔王》中,主人公李尔在两个女儿的住处收紧冷嘲热讽的挖苦之后,身心俱疲,走入荒原中,寻找自己的精神“伊甸园”。残酷的现实,通过具象的自然元素表达出来,让李尔瞬间惊醒。于是在层层压迫下,李尔终于向造物的大自然发出怒吼。荒原中一直出现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反映了李尔的愤怒和绝望,是其波澜内心的外在表现。他在暴风雨中述说着心中的不满,祈求造物者清理世间的罪恶、惩罚忘恩负义之人。
“荒地”与“荒原”这两个不同意象,尽管能指存在差异,但是最终的所指都体现了两人对戏剧空间上的探索精神,两人以丰富的想象力把戏剧故事置放在了不同的空间叙述中。无论“荒地”抑或说“荒原”,都是主人公试图逃避现实或者想象未来的精神家园。在差异性的表现上,汤显祖把梦境的虚幻与现实的纯真结合在了一起,从而塑造出了绝对的精神家园,自然“荒地”就多了几层涵义,是美学审美意义上的虚实相生,在传递价值观念角度变得更为厚重;而经历过伊丽莎白时代的莎士比亚,在戏剧舞台上通过假定性把剧中人物放置在了真实存在的“荒岛”之上。非虚构性的意象传达出剧中人物为亲情所困后,被迫进入“荒岛”,李尔王宁愿与大自然为伴也不愿回到亲情所叛令人心伤的地方。汤显祖机缘巧合的主动进入与莎士比亚因情所伤被迫的进入显然是不同的,所以最终所导致两者在传达的现实观念之上不尽相同。汤显祖的“荒地”是一个书生仕途起落的现实观照,汤显祖所在的万历二十六年是明神宗昏庸无能的明朝末期,政局混乱,流离失所的文人难以找到救命的稻草,空有一身抱负。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深刻指出那个时代的病因:“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因此说万历年间的时代背景给了汤显祖一定的戏剧养分,加之个人的生活仕途体验和超绝的才情,才促成了《临川四梦》这样的杰作;莎士比亚的“荒原”意识,主要体现在了其“四大悲剧”中,其作品充满了冷峻而温暖的人文主义关怀,这一点与其所传递的普世价值息息相关,注重个体本身的价值显得十分重要。因此,在东西方的地域审美、宗教文化、政局诱因等多方合力作用下,汤翁与莎翁在同一个时代,不同空间几乎同时发出了时代最强有力的戏剧呐喊。
三、“梦境”与“现实”的游离表达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梦都是“愿望的满足”,尝试用潜意识来解决各部分的冲突再合适不过,由于潜意识中的信息不受拘束,通常让人难堪,潜意识中的“稽察者”不允许它未经改变就进入意识。无论是汤显祖还是莎士比亚作品中,都有关于梦的读解,有语言的梦、虚幻的梦、孤独无助的梦,不同梦境所共同表达的总归落脚到对现实强烈不满的问题之上。但是两位大师作品中的具体梦境又存在着意象的差异。
汤显祖的作品中梦境的主要发出者即是故事的主人公,在遭遇生活的困境之后,迫切的希望通过梦境幻想完成个人美好的期冀。《牡丹亭》中杜丽娘、柳梦梅通过梦境相识、相爱、受挫而后相知。丽娘游园而惊梦,因梦触情,因此梦成为了情感的源泉,杜丽娘希望遇见他的如意郎君,而这一切不过又是梦的一种情感寄托。现实环境中的杜丽娘是传统家庭封建道德的捆绑者,其美好的个人情感愿景一直被束缚,南安太守杜宝对其女的封建束缚使得杜丽娘只能靠托梦完成一系列的情感宣泄,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可见梦境对于牡丹亭文本的影响之重,对于梦境的读解自然表达出汤显祖对封建理学枷锁批判性的粉碎,挣脱封建牢笼,追求个性的解放,主动的寻求幸福这一朦胧的愿望都在梦中成为现实的写照。归根结底,梦只是汤显祖故事表现的手段与条件,而因梦而生的情则是归宿与目的,二者不能单独成线,而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存在。
而与明万历二十六年所不同的英国时代背景下,莎士比亚戏剧的梦境则相对要客观许多,故事主人公并未真正的成为梦境的营造者,而是一个客观视角的梦境参与者。梦境的缔造成为了与主人公有所关联的符号式人物,诸如亲人、朋友、敌人等等,在《仲夏夜之梦》中表现尤为明显,我们不难看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并未对故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太大的影响,作为预言式的梦境来说,仅仅是故事中的一种情节、场景需要,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必要因素,梦境的好与坏成为了故事的组成部分,对于故事主人公最终死亡式的结局并未有所改变,这种西方式的文学叙事逻辑,成为了最根本的缘由,与汤显祖东方戏剧中圆满的结局看起来格格不入。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梦境是一种真实的客观存在,人物因梦而进入到上述“荒岛”中,“大海与陆地之间(似乎)总是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它们透露了幻想和现实之间冲突的永恒性”[5]。在打破戏剧三一律的同时,给了戏剧舞台更为真实的场景布置,故事主人公进入梦境中完成自我欲望的表达,从而以梦境的姿态再重新回归到现实,体悟式的精神追求是莎翁所亟需表达的内容。在这一点上似乎汤显祖的梦境更具有现实的“顿悟”效用,在梦醒之后竟然发现要主动寻求现实的美好,解放自我;而莎翁的梦境却在沉痛的现实面前继续保持梦中的“美好”。
但是,我们要强调的是,无论两者存在多少具象的差异,都难以掩盖两位戏剧大师普世的人文主义关怀,以及对现实肃穆的关照。正如佛洛依德所言梦境无非就是个体内心的一种折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尽管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共性都体现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戏剧家个体内心的觉醒,公安派所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口号,强调个人思想感情的抒发,莎士比亚时期的社会大变革给予了其戏剧作品中的冲突源泉,伊丽莎白时期的圈地运动、资本贸易,使得人们内心中对金钱的渴望以及折射出来的精神困惑,都通过作品得以呈现。更重要的是,两位大师都关注人性本身,关注个体独立与解放。
结 语
对于时代而言,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戏剧碰撞实则是文化内省的自我表现;对于体现在差异性较为明显的两人戏剧意象来说,都难免会受限于各自的王朝时代背景,但是我们要说,在传递现实人生理想追求的普世价值方面,戏剧本身已经游离出了具体的意象之外,成为独立的价值标杆,这是两者作品成为跨时代艺术的一项重要标准,尽管我们明显看到两人戏剧意象特质与艺术功能不尽相同,但在具体意象背后的探本溯源中需要更加巧妙的把握两者的异同才能对戏剧创作提供丰厚的借鉴性意义。
[1]艾斯林.戏剧剖析[M].罗婉华,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2:91.
[2]洪忠煌.戏剧意象[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1:6.
[3]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4]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三联书店出版社,1997:311.
[5]卫岭.奥尼尔剧作的大海意象[J].文艺争鸣,2010(20)
(责任编辑:周立波)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ang Xianzu’s and Shakespeare’s Dramatic Imag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Study
XU Aizhu,HAN Guidong
It is the 400th anniversary of the death of Tang Xianzu and Shakespeare.a comparative study is made a mong their main dramas from the text reading and image meaning.Through the“garden”and“forest”,“wasteland”and“wide field”,“dream”and“reality”and other areas,the collision between Tang Xianzu and Shakespeare’s dramas is actually the cultural introspection of self-expression.The two masters are limited by their dynasty,but in conveying life ideal and universal value,they have the value of benchmarking respectively.It is an important standard for the art of the era.
drama text;Tang Xianzu;artistic image;Shakespeare
J803
A
2016-08-15
许爱珠(1969— ),女,江西宜黄人,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南昌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戏曲和影视文学研究;韩贵东(1993— ),男,山东东营人,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4级硕士生,主要从事戏曲传播研究。(南昌330031)
∗本文系2011年度江西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汤显祖与江西戏剧》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1YS06);2011年度江西省艺术科学规划项目《文化产业视野中的江西地方戏保护与开发》(项目编号:YG2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