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三山·九山——蒲松龄与《水浒传》浅谈

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梁山·三山·九山
——蒲松龄与《水浒传》浅谈

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水浒传》因其内容的传奇与艺术的高明而流传后世，影响了中国文学，也影响了世道人心。中国民众对官府的反抗暴动，固然与其残酷压迫有关，但《水浒传》的鼓励或蛊惑作用，也不可小觑。这些反抗暴动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从中我们往往可以看出作者对具体反抗暴动的不同态度。蒲松龄在其短篇小说《九山王》和长篇俚曲《磨难曲》中都写到了民众暴动，但所持的态度却很不一样。对于私欲熏心想做皇帝者，他否定；对于为民除害为国出力者，他赞美。这既反映了民众暴动的复杂性，也反映了蒲松龄对其认识的深刻性。

《水浒传》；蒲松龄；《九山王》；《磨难曲》；民众暴动

蒲松龄到底读过多少书？肯定是一个很难统计的数目。但有两点表现得十分清楚，就是被鲁迅先生称为“稗说渊海、文心统计”的《太平广记》和被后人称为“明代四大奇书”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他都是看过的。这样，中国小说史上优秀的文言短篇小说和长篇白话小说就几乎都装进他的心里了，怪不得其艺术成就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对于《太平广记》，蒲松龄可谓“烂熟”。据朱一玄先生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本事编》，我们即能统计出《聊斋志异》故事出自《太平广记》者，即有四十余则。如果加上当时在《太平广记》中，现已经后人整理而单行的本子，如《搜神记》《唐人小说》《酉阳杂俎》等等，《聊斋志异》对《太平广记》的吸纳萃取量，当更为可观。至于“四大奇书”的影响，虽然在《聊斋志异》中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却也是草蛇灰线有迹可寻的。“《聊斋志异》与《太平广记》”、“蒲松龄与四大奇书”，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本文仅从后者中选取一点，谈谈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和《聊斋俚曲集》中所受《水浒传》的影响。

在《水浒传》中，众好汉啸聚的山林叫“梁山”，“梁山”上的“大王”叫宋江。古时没有普通话，在淄川方言中，“梁山”的“梁”和“一个两个”的“两”读音相同。因此，看到《聊斋俚曲集·磨难曲》中的“三山大王”任义，不由让人想起 “梁山”的“大王”呼保义宋江。“梁山”再加一山就是“三山”，“三山”翻三番就是“九山”，《聊斋志异》中还有一篇小说《九山王》谈的也是类似《水浒》故事的民众暴动。

《九山王》讲的是曹州的李秀才，家庭颇为富饶，舍后有荒园数亩；有一位老头来租房子，租费是一年一百两金子。过了几天，老头很礼貌地来邀请李秀才赴宴。来到后园中，李秀才看到的是华美的居室，享受的是甘美的酒肴，听到的是欢乐的笑声……他知道这是一个狐狸家族，于是就暗生杀心，陆续买来火药，最终把大小狐狸烧杀殆尽，只剩下那老头跑掉，临走时满怀怨恨，发誓一定报仇。后来，村里来了一位“南山翁”，会掐会算，鼓动李秀才起事做皇帝。李秀才鬼迷心窍，果真造兵甲、招人马，占山为王，连败官军，自立为“九山王”。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他在做着“黄袍加身”的美梦时，朝廷大军来到，“南山翁”不知去向，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当然，那位蛊惑李秀才起事的老翁，就是当年侥幸跑掉的那个狐狸老头。

《磨难曲》说的是北直隶永平府卢龙县的秀才张鸿渐，代表众秀才写呈子状告打死范秀才的马县令，却被马县令行贿上司，众秀才两个被绞其余充军辽阳，张鸿渐被迫逃亡在外。走了张鸿渐，马县令就拿张的妻子方氏抵罪。方氏的哥哥方仲起为给妹妹报仇，考中举人，结交了权臣严世藩，找准机会让巡按惩办了马县令。而张鸿渐也得遇仙人舜华，并与之结成夫妻。后来，张鸿渐与儿子一起考中进士，荣归故里。最后，子孙功名奕世，做起了富贵神仙。这些故事都和《水浒传》没有关系。故事中还讲到，众秀才在发配途中遇到一伙以“三山大王”任义为首的强人。这伙人杀富济贫、仗义疏财，最后张鸿渐作为朝廷使者前往招安，他们就“宋公明下梁山”，去镇守边关，抵御外寇去了。

同是起义，为何《九山王》中的“九山王”李秀才最后的结果是满门抄斩，而《磨难曲》中的“三山大王”任义却是封侯受禄呢？

我们都读过《阅微草堂笔记》卷一紧相连接的那两则故事，通行本取名曰“胡维华”和“蓄志报复”。“胡维华”讲的是，康熙年间河北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兵分两路起事。一路日夜兼程直奔京师，一路占据天津、劫掠海船，找好退路。没想到正在给将领们布置任务的时候，官军已得到消息前来围剿，一把大火把他们烧得老少不遗。胡维华为什么举事不成反被烧死呢？原来是他父亲当年设计烧死了邻村老儒张月坪父子四人，谋娶到张月坪的女儿做妾。现在官军覆灭了胡维华的宗族，那是他应得的报应。紧接着“蓄志报复”讲，离纪晓岚家三四十里的村子里，有一家主人把他的仆人夫妻折磨致死而娶了他们的女儿。这个女子异常聪明机灵，事事皆能取得主人的欢心，教唆他吃喝嫖赌，荡其家产；又挑唆其家庭矛盾，使其家人相见如仇敌；然后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他为“大英雄”，怂恿他交接盗贼。最后，此人因杀人罪被官府判处死刑，这女子终于报了大仇。纪晓岚夸赞这位女子说：“此女所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机深哉！”[1](P43)

周作人说：“《水浒传》的批评向来一直颇好，只有少数卫道的绅士加以非难，称之曰诲盗，这班绅士们的操心也不全是空的，因为一般人的喜欢《水浒》便因为这里边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有许多江湖好汉落草避难，表面上仰慕桃园三杰，实际上是学的忠义堂一路，不能不说是这部小说的力量。”[2](P134)在纪晓岚看来，《水浒传》确实是一部“诲盗”之书，有人想学宋江、柴进等做“大英雄”，其结果必定是被官府剿灭。但是时时都有被官府剿灭的乱贼，却也处处都有不怕杀头灭族的好汉，因为“官逼民反”。而这些反了的江湖好汉，他们学习的榜样正是忠义堂上的宋江、柴进们。——纪晓岚笔下的那两个人如此，蒲松龄笔下的“九山王”“三山大王”也是如此。

但是，纪晓岚笔下的这两个人物都灭亡了。这样的结局倒与纪晓岚“卫道的绅士”的身份无关。因为这些灭亡者所行之事不是“替天行道”而是灭绝天性。胡维华的父亲“雄于赀”，另一个人也是地方势豪。这种人能够害死人命而无所顾忌，估计也是有官府撑腰的无法无天之人。这种人在绅士纪晓岚笔下是死，在寒士蒲松龄笔下同样也是死。有所不同的是，纪晓岚说胡维华的父亲烧死了张月坪父子，最后胡维华也被官军烧死；蒲松龄说李秀才用火药烧死了狐老头全家，而李秀才最后是被官府杀死的。若叫纪晓岚来写《九山王》，不知将如何安排结局？当然，蒲松龄所写的《九山王》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蓄志报复”的故事，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一个是想做“大英雄”，另一个却想“黄袍加身”。

《九山王》中的李秀才，“家素饶”，有“藏镪”，也不是普通的穷苦百姓。蒲松龄虽然终生清贫，却没有仇富心理。他让李秀才满门抄斩，不是因为李秀才富有家产，而是因为他的杀人害命。正如狐狸老头所指责李秀才的：“夙无嫌怨；荒园岁报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3](P236)别说是具有特殊能力的狐仙，就是普通人也没有不报仇雪恨之理，比如纪晓岚笔下“蓄志报复”中的那位女子。

周作人说的很对。“有许多江湖好汉落草避难，表面上仰慕桃园三杰，实际上是学的忠义堂一路”。这一点在《九山王》中也有表现。“九山王”李秀才“起于匹夫”而不是皇亲贵胄，这和宋江的身份一样。伪装成“南山翁”的狐老头虽自任“卧龙”诸葛亮，实际所作所为学的却是“智多星”吴用。“九山王”和“梁山王”有所不同的是没有被朝廷招安，而是被“族灭”了。

实际上，“九山王”暴动这件事虽然出自小说，却不是蒲松龄的完全虚构。据清光绪《费县志·兵事纪略》记载：“大清龙兴之初，吏民安堵。惟九山贼王俊时薄城下，农桑尽废。山贼王肖武攻陷郯邑，费城告警。天戈所指，其患旋销。”而所引《明季逸史》说得更详细：“王巨，字小吾，梁邱人，好射猎。有田在开明山下之吴村，招佃垦荒，积粟甚富，意图纳粟得官。崇祯十三年岁祲，被劫。其党无食，遂为盗。复拒捕，杀县役。小吾惧罪，据山以叛。死党八人，各结一砦，筑宫室，修磴道，自号‘九山王’。十六年，劫济宁入贡御衣，遂称皇帝。顺治九年春，大兵围之两月，小吾死，其党降。”这里的“九山贼王俊”和“九山王王巨”实际上是一个人，“九山贼”是官方的蔑称，“九山王”则是其颇为自得的自称。

在《九山王》中，蒲松龄说“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这不管是时间上还是事件上，都与《费县志》等所记载若合符契。那么《费县志》等里的“九山王”为何暴动呢？尽管有粮食被劫、无以为生等具体原因，但“皇帝梦”的蛊惑作用也不可小觑。《九山王》中“南山翁”的一句“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害死了李秀才全家。这句话的老祖宗是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从陈胜喊出了这一嗓子，历代起义者做的都是同样的“皇帝梦”。说这句话是农民起义的理论基础，促成了无数人反抗暴政，固然可以；若说这句话冲昏了很多人的头脑，使无数生灵枉送了性命，似乎也无不可。查阅“王俊起义”百度百科词条，其中有清光绪年间的《费县志》中说“天戈所指，其患旋销”，《九山王》说“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都表现了对朝廷势力的儆惧之感。在“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之下，冯镇峦评曰：“一语唤醒国初时许多痴梦。”何守奇评曰：“愚人。”[4](P242)如果不是做梦做得发了昏，谁都得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在这一点上，蒲松龄是有清醒认识的。

问题有两面性，蒲松龄也不排斥受压迫者占山为王，杀赃官、除暴政。《磨难曲》中的“三山大王”任义，就得到了蒲松龄的高度赞扬。

《磨难曲》的故事背景，被安排在明代嘉靖年间。任义一上场就云：“如何四海不清宁，只为奸臣日日生。对众发下洪誓愿，要将海河尽奠平。俺乃三山大王任义是也。只因路见不平，杀了恶人，遭大虫逃在山中，召集天下豪杰。”[5](P725)他的出身与李秀才、胡维华等不同，他不是蓄意谋反，只是路见不平杀了恶人才被迫逃到山中聚众闹事。这是典型的“逼上梁山”。他起义的目的也与李秀才等不同，不是想做“皇帝”和“大英雄”，而只是杀除奸臣，保护社会平安。他还说：“俺只爱雄兵百万，遍天下寻杀贪官。开刀先诛了严世藩，一匹马扫清金銮殿。奸臣杀尽，解甲归田。若能够如此，方遂人心愿。”这把自己的人生理想说得更是明白。《水浒传》中阮小五唱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这和任义说的是一个意思，都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因此，皇帝也就给他们一条生路，对其进行招安，加官封侯，去镇守北边，抵御蒙古鞑子去了。——这走的还是梁山好汉受降抗辽的老路。

蒲松龄是封建社会的下层知识分子，他曾经耳闻目睹了社会上的种种不平和各种反抗斗争，因此他对民众暴动的认识是清醒深刻的。有的暴动是完全出于个人私欲的趁火打劫，有些暴动却是万不得已的逼上梁山。对前者他持否定态度，对后者他大加赞扬。虽然同《水浒传》一样，蒲松龄的态度也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表面看来似乎不够彻底，但若设身处地地思考问题，就知道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要皇帝不昏庸，各级官吏不腐败贪酷，老百姓就算过上了好日子。至于推翻皇帝改朝换代，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一番穷折腾而已。

周作人说：“我以前觉得中国自大元帅以至于庶人几乎人生观全是一致，很以为奇，随后看出这人生观全是士大夫阶级的……而一样地通行于农工商，又极以为怪，现在这才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中国民众就一直沿用上一阶级的思想，并保留一点前一时期的遗迹。”[6](P155)原来中国从老百姓到大元帅做的都是一样的梦，那就是升官发财梦。不管是平民暴动还是农民起义，因为有了这样的梦，就都没有好结果。有的被朝廷铲除了，美梦破灭；有的被朝廷招安，美梦实现。但是社会依然不公，民众依然受苦。这就是中国的现实——这一点蒲松龄没有明白说出来，我想他心里是有数的。

[1]纪昀. 阅微草堂笔记会校会注会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2]周作人.知堂书话[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3]蒲松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

[5]蒲松龄.聊斋俚曲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

[6]周作人.重刊霓裳续谱序[A].苦雨斋序跋文[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李志红)

OutlawsoftheMarshis handed down from one generation to another for its legendary content and brilliant art, which impacts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e hearts of mankind as well. Chinese people’s rebellion against the government is no doubt related to its brutal oppression, but the encouragement or bewitchment ofOutlawsoftheMarshshould not be overlooked. These rebellions are often reflected in literary works, which show the authors’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specific rebellions. Pu Songling mentions people’s rebellion in his short storyNineMountainKingand long folk songSufferingSong, but holds different attitude. He rejects the selfish and greedy person who wants to be a king, and praises the person who makes great contributions for the people and the country. This reflects both the complexity of the public uprising, but also Pu’s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it.

OutlawsoftheMarsh; Pu Songling;NineMountainKing;SufferingSong; people’s rebellion

2015-10-11

王光福(1962-)，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明清小说研究。

聊斋及鲁中地域文化研究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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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00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