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众运动到民众军事化*——中共早期关于军事问题认识与实践的演进逻辑(1921—1930)
2016-02-12龙心刚谢春娅
龙心刚 谢春娅
从民众运动到民众军事化*
——中共早期关于军事问题认识与实践的演进逻辑(1921—1930)
龙心刚 谢春娅
“由宣传而组织训练而军事行动”是中共早期对军事问题的基本认识,即先发动民众运动,等民众“觉悟”后再进行军事行动;在军事行动阶段,先把民众武装起来进行暴动,再从中生成正规军队。这种革命的“步骤论”过于机械,也使中共付出过惨重的代价。但是,中共着力从民众运动走向民众军事化、推动“武力与民众结合”的路径却是正确的,并在苏区军事实践中建立了红军、游击队、赤卫队三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在实现“全民皆兵”御侮自强的同时,又分别以脱产、半脱产、不脱产的形式保持了军事与社会的联系,最大限度发挥了“全民动员”之功效。
民众运动;军事运动;民众军事化
关于中共早期军事工作的评价,一般观点认为:大革命失败之前,中共重视民众运动,忽视了军事工作,并把原因归结为陈独秀的右倾错误*参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484—485页;《毛泽东选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57页;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213页;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所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八十年》,军事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7页。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认为:中共早期主观上是重视军事工作的,之所以没有建立军队和掌握军事领导权主要是受诸如经费、武器、共产国际干预和国民党抵制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参见何益忠、杨人懿:《大革命时期中共对武装斗争“认识不足”辨析》,《理论学刊》2013年第4期;孙伟、黄少群:《大革命失败前的中共不注重军事工作吗?》,《党史研究与教学》2013年第6 期;卢毅:《大革命时期中共“忽视军事”说辨析》,《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1期。应该说,上述文章对于重新激发人们对中共早期军事期对军事问题的认识概括为“先党后军”的模式,即“先发动、教化民众再建造武力”,并认为这种模式是苏俄革命经验的直接输入和中共照单全收的结果(参见任伟:《先党后军:中共早期与“枪杆子”关系考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笔者以为,苏俄的影响固然非常重要,但也不应过于夸大,其影响更多地在于为国共两党提供了一种建立“党军”的机制和方法,而重视民众运动却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思潮演进的产物。;大革命失败之后,中共认识到武装工作的思考,特别是修正过去把中共未掌握领导权的原因简单归之于陈独秀右倾错误的观点,具有重要价值。但是,由此得出中共早期相当重视军事工作的观点,则稍显矫枉过正。因为以部分中共党人的言论来论证中共相当重视军事工作,有以偏概全之嫌,而强调客观条件制约了中共掌握武装领导权,也不能得出中共主观上重视军事工作的结论。此外,也有学者把中共早斗争的重要性,在武装反抗国民党军的过程中,建立了红军、游击队、赤卫队三位一体的武装力量,在苏区实现了“民众军事化、军事民众化”*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战史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三),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第31页。。这种实践的演进大体符合事实,但认识的逻辑与实践并非完全同步。因为中共从成立初期发动民众运动,到大革命期间提出“武力与民众结合”的主张,再到苏维埃时期的“民众军事化”,它们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认识上的内在逻辑。而单纯以1927年大革命失败为标志,把中共对军事问题的认识区分为“不重视”与“重视”,显然过于粗线条和简单化。因此,本文拟突破事件史的区隔,着力探讨中共如何从发动民众运动到实现民众军事化的转变过程,以厘清中共早期关于军事问题认识与实践演进的内在逻辑。
一、从民众运动到军事行动
1924年至1925年间,《中国青年》杂志曾发起过一个关于民众运动与军事运动的讨论,并连续刊登了《军事运动与革命》《军事运动问题:砍石致代英,代英复砍石》《我们为什么反对国民党之军事行动》《军事运动问题(讨论)》《军事运动问题:答刘佩隆君》等多篇文章。这些文章阐述的核心观点是:革命应采取“由宣传而组织训练而军事行动”的步骤。它们认为革命应分为三个阶段:(1)宣传,使群众深切地了解自家的利益,认识自家的敌人,更进一步使群众明白怎样打倒敌人和取得政权的方法。(2)组织与训练,将已经明白自家利益,认识敌人的群众,按一定的方法组织起来。(3)武装暴动,亦可谓之军事行动,这就是武装已了解自家利益而又受过组织与训练的群众,直接推翻旧有的统治阶级,取得政权。*述之:《我们为什么反对国民党之军事行动》,《向导》1924年第85期。就当前中国的现状来看,“我们的革命运动离军事行动尚远”*林根:《军事运动与革命》,《中国青年》1924年第49期。。对于党的工作而言,“宣传,组织,训练,究竟是比军事运动十百倍重要的事”*砍石/代英:《军事运动问题:砍石致代英,代英复砍石》,《中国青年》1924年第54期。。
作为当时中共的重要舆论阵地,《中国青年》连续刊载多篇文章阐述民众运动与军事行动的关系,非常鲜明地表达了中共中央的态度和政策。事实上,早在1923年中共三大讨论与国民党的合作问题时,中共中央就直言不讳地批评国民党“集中全力于军事行动,忽视了对于民众的政治宣传”*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65—166页。,并明确中共的任务是“阻止国民党集全力于军事行动,而忽视对于民众之政治宣传”*《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47页。。1924年10月,在关于国民党是否应停止军事行动的讨论中,陈独秀明确表示:国民党“还没有进展到军事行动及建设革命政府的时期”*陈独秀:《国民党的一个根本问题》,《向导》1924年第85期。。既然国民党都还未到军事行动的阶段,更遑论中共了。
客观而言,军事行动建筑在民众运动的基础之上,这种革命的路径和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但民众运动究竟要发展到什么程度,什么才是民众“觉悟”的标志,并没有明确的标准,在实践中也很难掌握。而且,从广义上讲,军事运动也是民众运动的一种,至少是不排斥民众运动,两者并行开展工作应不存在障碍。
虽然也有中共党人认为这“太呆板了”,“宣传,组织,训练,军事行动,虽然是四种不同性质的运动,但是不妨同时并行,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冲突”*砍石/代英:《军事运动问题:砍石致代英,代英复砍石》,《中国青年》1924年第54期。,但他们并没有影响中共实施这一方略的决心。于是,宣传、组织、训练民众成为中共成立初期的中心工作。通过发动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组织工人协会、农民协会等,民众运动的成绩突飞猛进,而军事工作则无任何进展。到中共四大前中共中央通过的决议案中,已有职工运动、劳动运动、国民运动、农民运动、青年运动、少年运动、妇女运动等,却未见有军事运动的决议案和关于军事工作的专门布置。在中共中央的各种领导机构设置中,也没有军事运动的部门和专职人员。
当然,按照党的革命方略,并非不要军事工作,只是等待民众的“觉悟”。但什么才是民众“觉悟”的标志呢?既没有明确的标准,在实践中也很难掌握,只能从事实发展的逻辑中去演绎和解释。大量的资料表明:中共真正开始改变对于军事问题的看法是在五卅运动以后。1925年的五卅运动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个重大事件,展现了中国民众运动的巨大力量。到五卅运动后,中共对于自身的作用和任务出现两点明显的变化:
一是认为“党已由小团体逐渐走到成为群众的大党”*《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94页。。中共在初创时期带有浓厚的研究性质团体的色彩,党员主要由大中学教师、青年学生构成,书生气十足,被认为“只是少数读书人的精英组织”*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18页。。经过历次民众运动,特别是五卅运动,由于中共“在全国各地是这些运动实际指导的中心”*《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94页。,党的组织能力得到积极的锻炼,党员数量迅速增长。到1925年9月,党员由四大时的不足1000人发展到3164人,增长了近2倍。*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39页。五卅运动后,中共中央曾自豪地宣布:“在整个政治运动中,中局(即中央政治局——引者注)不曾失去事前指导的机会,尤其是关于五卅运动,能够有发动并扩大的决心与努力,我们的党已由小团体逐渐走到成为群众的大党,这是扩大会议认为最满意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94页。
二是认为“中国的潮流已渐由宣传群众组织群众而近于开始准备武装群众的时期”*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61页。。五卅惨案发生后,工人、学生、商人组织工商学联合会罢工、罢市、罢课,“这次运动,差不多全中国的民众,通通参加了……全国直接参加五卅运动的人数,约一千二百万人,间接参加者,乡村僻壤均有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3册,内部资料,1979年,第275页。。陈独秀、邓中夏、刘少奇、郑超麟等中共党人纷纷撰文对五卅运动中民众的表现给予极高评价,认为五卅运动“实际上是开始中国从古未有的群众革命运动”*《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3册,第244—245、251页。,中国的民众“不但了解他们的痛苦和痛苦的来源,了解革命的必要,并且还相当了解革命的方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4册,内部资料,1979年,第18页。。因此,“中国的国民革命从五卅开始了”*《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3册,第245页。。
按照“革命步骤论”的逻辑:中共变成一个“群众的大党”,也“唤醒”了民众的觉悟,应该到了推进军事行动的阶段。事实也正如此。五卅运动之后,中共对军事工作更为关注。1925年10月,中共四届二中扩大会议决定“中央委员会之下必须设立军事委员会”*《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69页。,后设中央军事部,指导党的军事工作。1926年2月,中共中央召开特别会议专门讨论军事工作,强调要“注意军事工作,为对付目前战争指定七人组织临时军委应付”*《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61—62页。。1926年7月,中共又通过历史上第一个《军事运动决议案》,宣称“本党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党,随时都须准备武装暴动的党”,批评此前“我们同志不注意军事运动,表示研究性质团体的色彩”的观念,强调“军事工作是党的工作的一部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227—229页。。
如何推进党的军事工作?从当时的军事实践来看,除了在黄埔军校协助国民党进行建军工作外,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在军阀部队中开展军事运动;二是组织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前者工作成绩甚为有限,只有为数甚少的部队可以为中共所掌握。相较而言,中共对于组建工农自卫军则更为重视,成绩也颇为明显。1927年3月,广东全省的工农自卫军约1万人。1927年6月,湖南和湖北的工农自卫军也分别发展到拥有3000支和2000支枪,仅武汉“工人纠察队有四千余,一千余支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八十年》一书称武汉工人纠察队为2000人。但根据曾任过武汉工人纠察队总队长的项英1938年所写的自传,人数应为4000余。转引自张光宇:《浅论武汉工人纠察队交枪事件的性质》,《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4期。,湖南省建有总工会的县和厂矿都成立了工人纠察队。与此同时,海陆丰地区还建立了拥有400多人枪的工农自卫军常备队,湖南平江、浏阳两县的工农义勇队也拥有相当于正规军1个团的实力。*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所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八十年》,军事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6页。
但是,中共在大革命中的军事实践,最让人诟病的是没有趁机建立自己的军队,掌握武装斗争的领导权。不过,纵观当时中共的决议文件,并没有涉及是否要直接组建军队、建立正规武装的问题。显然,能不能建立军队是一个客观条件问题,而想不想建立军队则是一个主观认识问题。
实际上,在中共看来,民众“觉悟”以后,军事工作的重点就是把工农群众武装起来,其方法是“使全体工人有受军事训练之机会”*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83页。,“使个个革命农民受着武装训练”*《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161页。,正规军队则是从武装起来的工农群众中生成,建立的时机是在群众暴动夺取政权以后。这一认识一直延续到大革命失败之后。
二、从武装工农到组建军队
一般认为,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就开始组建正规军队。事实并非如此。国民党武力“分共”之后,中共立即布置了湘、鄂、粤、赣四省的武装暴动予以报复。1927年8月23日,中共中央就暴动计划答复湖南省委:“在指定暴动的区域,未发难之先即应正式成立若干农军,暴动成功之后,须无限制的扩充数量,施以真正的军事政治训练,所有工农自卫军可改为工农革命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52页。8月29日,中共中央常委又通过《两湖暴动计划决议案》,指出:“工农军的数量在暴动成功之后,须无限制的扩充成为正式的革命军队,同时仍保存地方军队性质的工军与农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65页。1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再次明确:“凡是暴动胜利而有可能组织正式的革命军队的地方,本党应当组织完全与雇佣军队不同的工农革命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64页。
上述指示的核心是:先建立地方性质的群众武装,待暴动成功后再从中组建正规军队。对此,中共中央在南昌暴动失败后发布的第13号通告中作了更加清晰的说明:“既名为民众武装暴动,那就必须是民众的。工农群众奋起抢夺敌人的武装,兵士土匪群众举起武器来干,——打倒一切‘上等人’的权力。如此之军事行动,才是民众的武装暴动,这种暴动里才能产生真正的工农革命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04页。
中共中央的指示仍是早期“革命步骤论”的延续,即进入武装暴动阶段,暴动的主角应该是武装起来的“民众”,而非正规军队。早在中共中央四省秋收暴动的计划中,就明确说:“要以农民为主,军力副之”。*《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74页。至于南昌暴动中的主力——“叶贺军队”,在中共中央看来,也“不过是全国民众暴动中的一个强大的副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97页。。即便在1928年5月得知朱毛红军的存在时,中共中央虽誉其为“伟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只认为其是“农暴(即农民暴动——引者注)的副力”*总政治部办公厅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1册,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第52页。。1928年6月,中共中央还专门提醒红四军前委:“不以群众为主力的单纯的军事行动至少是一种变形的军事机会主义”,要求“以群众为主力,红军为助力……群众的军事化是暴动胜利的保障”*《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1册,第70、72、73页。。
中共这一看法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俄国十月革命成功方式的影响。在俄国十月革命前,俄共(布)并没有建立正规军队,只掌握了两万多名工人赤卫队员。*苏联国防部军事历史研究所编:《苏联武装力量》,战士出版社,1981年,第3页。十月革命后,为保卫国家政权安全,俄共(布)在起义部队及对旧军队进行改造的基础上,于1918年1月建立起工农红军第1军,苏俄红军就此发端。由此观之,苏俄红军并没有成为十月革命的主力,只是承担了保卫革命政权和胜利果实的角色。
从更深层次原因来讲,中共对脱离民众基础的军事力量始终抱有警惕心理。其实,在初创时期的许多中共党人看来,军人是与军阀相等同,与民众相对立的。陈公博在中共一大上《广州共产党的报告》中直接批评道:“我们军队里的士兵,不是坏蛋就是土匪。他们是危险的,对待他们要特别谨慎。”*《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24页。中共三大也指出:兵匪化“成为中国之普遍的经常的现象”。这就直接把“兵”与“匪”等同起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36、138页。1923年,李大钊撰文号召“让民众反抗军阀与外国帝国主义”。这其中的“民众”仅列出工人、学生、农民、商人*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0页。,军人并不在其中。陈独秀甚至把军人与官僚、政客列为中国三大害,认为:“世界上的军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们中国的军人算是更坏。”*任建树、张统模、吴信忠编:《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50页。在中共建党后,陈独秀对军人的这一态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改变。肖劲光曾回忆说:
记得刚到东方大学不久,学校让我们每个人填一张表,注明要学什么职业,我当时认为到苏联来就是为了学习革命本领,回去好搞革命,我即表示要学习军事。因此,一年以后,就在我们这批学生中选了我和另外三个人(任岳、周昭秋、胡士廉)到苏联红军学校学军事。这是一所初级军官学校,是训练排长的,我们在那里学习一年多。后来,陈独秀来到苏联,知道我们在那里学军事,就把我们骂了一顿,说什么现在中国革命的形势不存在无产阶级直接革命的形势,你们学军事干什么?想当军阀呀!就这样把我们四个人又骂回了东方大学。*肖劲光:《肖劲光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第26页。
可以看出,陈独秀甚至把“学军事”与“当军阀”等同起来。早期中共党人对军人的看法,实则是当时社会上“军”与“民”分立思潮的反映,其根源在于:辛亥革命后军阀多年为祸,导致了整个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群体对军阀政治和军人的厌恶,以及五四运动之后民众运动的勃兴。
不过,与中国传统社会“军民分治”是帝制王朝为了驾驭社会、防止民众染指武力而有意造成的一种文化心理和制度架构不同*传统中国,兵与“四民”的关系,“先是军民不分,后来军民分立,最后军民对立”,一个总的发展趋势是“兵与民隔离”。这种“隔离”不仅“是社会职业的划分,也是社会等级的标识,士为‘四民’之首,商居‘四民’之末,兵则连忝居其列的资格也够不上”, 从而形成一种“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鄙视军人的社会心理。传统“兵民分立”、重文轻武的社会文化,实际上将“军”与“民”分属不同的职业群体和社会等级,其深层目的是民不能染指武力,军人不能浸入世俗生活(参见雷海宗:《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7—28页。熊志勇:《从边缘走向中心——晚清社会变迁中的军人集团》,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页)。,20年代前后出现“军民对立”思潮并非对武力的否定和排斥,只是民众基于对“军阀政治”的厌恶。当时,民众普遍认为:“中国的前途不能置放在少数握有武力军阀手上,而必须以全民的武化来达到救国卫国的目的。”*黄金麟:《近代中国的军事身体建构:1895—1949》,(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3期,2003年,第182页。由此,也在许多民众中产生了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一面强调‘军人不是好东西’,一面企图将全民塑造成为军人”*黄金麟:《近代中国的军事身体建构:1895—1949》,第182页。。
学生、工人、商人等民众群体在五四运动中所展现的力量又加深了这种认识。罗志田在分析从新文化运动到北伐期间文化与政治的关系时指出:学生运动使前此大受青睐的“个人”开始淡出,思想和行动都转而朝着强调群体的方向发展。*罗志田:《从新文化运动到北伐的文化与政治》,《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第4期。王奇生也认为:“五四”前的思想演进,大体经历了从“个人解放”到“社会改造”的过程;而“社会改造”的声浪,又迅速地转化为“社会运动”,并最终导向了社会革命。*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64—65页。既然从“社会改造”到“社会运动”,再到“社会革命”的基础是民众,“宣传,组织,训练民众”自然就成为“十分重要的事”。
中共早期党员的构成,主体是参加五四运动或受其影响的新青年。他们既是这种思潮演进的推动者,也是实践的行动者,这种矛盾的心态同样存在。他们认为“民众运动”无比重要,但同时并没有否定军事行动的重要性,只是认为革命时机还不成熟而已,只待唤醒民众后,再武装民众,最终通过“全民武化”而非正规军队来实现“民众与武力的结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565页。。
因此,国共合作开始后,中共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防止国民党军队变成新军阀。对于北伐,中共最初是持反对意见的,就是担心其为“夹杂有投机的军人政客个人权位欲的活动,即有相当的成功,也只是军事投机之胜利,而不是革命的胜利”*《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4册,第18—19页。。在北伐过程中,中共亦意识到:“军事的发展太快,而民众运动的发展不能相应,不足以保证军事力量不致右倾”*《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492页。。为此,中共提出的应对之策是:“惟有督促其实行武力与民众结合继续向敌人争斗,才能挽救民众日益向左,武力政权日益向右之危险的现状。”*《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566页。
大革命失败后,一些掌握和争取过来的国民革命军参加了中共领导的暴动,但中共仍担心这些武力会脱离工农群众,演变成新军阀。南昌暴动失败后,中央就将原因归为:叶贺军队“未发动工农群众,甚至反而阻滞民众革命斗争而失败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01页。。李立三甚至直接批评道:“所谓工农军的暴动,不过是变像〈相〉的军事投机”*《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21页。。即便到了1929年初,红军已经在各根据地陆续建立后,中共也一度提出过要把红军散入到群众中。这其中,既有对红军能否在农村中生存的疑虑,也有对红军“成为农民群众以外的一个武装力量”的深层担忧*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第35—37页。。
但是,十月革命一举成功夺取国家政权的经验是不可复制的,因为俄共(布)当时除了掌握赤卫队员外,还掌握6万多名波罗的海舰队水兵和约15万名彼得格勒卫戍部队士兵*《苏联武装力量》,第3页。。相比而言,中共所能掌握的工农武装是很有限的。例如,大革命失败前,在工农群众发展蓬勃的武汉地区,工人纠察队最多不超过5000人,枪支也不过2000支左右。与之相比,驻武汉的国民党军则有第四集团军第一方面军的第8军、第35军、第36军大部等。两者之间力量悬殊非常大。其他大城市的情况也基本类似。如果没有军队帮助,举行城市暴动只能如毛泽东所言:“要发动暴动,单靠农民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军事的帮助。有一两团兵力,这个暴动就可起来,否则终归于失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7页。
没有军队帮助的暴动连遭失败后,组织暴动的地方党责怪中央及省委没有提供武装,而中央则给地方党组织扣上“军事投机”的帽子,这就导致基层党组织在一段时期内谈“军事”而“变色”,“怕盲动不敢说武装,怕军事投机连准备武装都反对”*《中共东江特委通告(第一号)——东江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总结与精神》(1929年8月1日)。。当暴动规模越来越大,层级越来越高时,从计划到实施都得到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批准和指导的广州暴动,也被广东省委指责为犯了“偏重武器”和“偏重军事”的军事投机错误。*中央档案馆编:《广州起义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174—177页。这就不能不引起中共中央的警觉,因为在其看来,广州暴动如果有错误也绝非是没有发动群众的“军事投机”,反而是对于军事重视不够的问题*《广州起义资料选辑》,第273页。,这已经不是一个“谁来承担责任”的问题,而是演变成一个“要不要武力”的问题。最后,中共中央要求广东省委必须服从中央的意见,并调李立三来中央面谈,同时派邓中夏前往代理书记。一场争论也就此平息。
经过这场争论的风波,中共中央此后在通告或决议中基本不再用“军事投机”的术语来批评下级党组织*由于中共中央没有明确提出不再使用这一术语,直到1930年,各地方党组织还在使用它。但含义多回归于军事投机的本意,即不指涉发动群众,专门做军事长官工作的运动。,同时对暴动中军事组织的作用也愈加重视。1928年2月,参与指导广州暴动的共产国际代表谢苗诺夫在向共产国际汇报暴动的经过时,提出了四点结论,其中之一便是“中国共产党在广州暴动后意识到,在直接革命形势下,一项最重要的工作是建立军事组织”*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史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27页。。为加强中共的军事组织工作,1928年5月初,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东方书记处要求中共在中央委员会下设军事部,并要求其“必须设法使那些农民游击队采取正式军队组织原则的形式”*《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史料丛书》第7卷,第438页。。
嗣后,中共中央将建立红军正式列入议事日程。192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发布第51号通告——军事工作大纲*该大纲采用的是1928年4月13日中共广东省委扩大会议通过的《军事问题决议案》。,指出:“为保障暴动的胜利与扩大暴动,建立红军已为目前的要务,不一定要等到一省或一国暴动成功,只要能建立一割据区域,便应当开始建立红军的工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33页。这表明:中共中央已经不再坚持把暴动胜利作为建立红军的前提条件。
随着各地暴动的失利,城市党组织大多遭到破坏,而朱毛红四军、彭德怀红五军及鄂豫皖红军等相继在各省边界的农村地区打开局面,建立割据区域,这也使得中共中央对军队在革命中的作用有了更高的期待。1928年九十月间,中共中央在给朱毛红四军前委的信中强调:“红军的创立,在游击战争发动的区域是有可能而且必要。这一任务的完成,可以成为湖南革命高潮到来的一个动力——这一动力是决定革命高潮的主要条件之一。”*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674页。这段话表达了两层涵义:一是只要有了游击区域,就可以建立红军,从而改变了此前要求暴动成功或建立割据区的条件;二是红军作用从“副力”变成了“动力”,“副力”可有可无,“动力”则是主要条件之一。这一变化表明:中共中央已经不再执著于群众武装与组建军队孰先孰后的问题。
三、苏区军事化的生成:民众与武力的结合
如何实现武力与民众相结合的军事化?中共最初的看法是武装工农,建立广泛的工人赤卫队、农民自卫队。但是,军事化并非要使每一个“民”都变成职业化的“兵”,这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按照孔飞力的解释:“军事化既可以看作是一个过程,也可以看作一系列的类型”,并依据军事化水平及与农业社会的联系度,可呈现出三结合的武装力量模式,如正统的团练、勇、正规军;异端的堂、股匪、武装的村社。*参见〔美〕孔飞力著,谢亮生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4、171页。这种从军事化水平和结构来观察军与民、军事与社会联系的视角,是很有启发意义。不过,与孔飞力对晚清地方军事化结构进行理论区分有所不同,这种三结合武装力量已经出现在苏区军事化的实践中。
随着军队在暴动中地位和作用的凸显,中共中央也逐步认识到“红军与工农的武装力量是相乘的而不是相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1册,第284页。。在“党员和群众不得不一齐军事化”的过程中*《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页。,各地苏区先后出现过农民自卫军、工农革命军、红军、暴动队、赤卫队、游击队、少先队、独立团(营)、模范赤卫队、地方红军、模范少先队、红军预备队等十余种武装力量。在这诸多的军事化组织中,大体形成红军、游击队、赤卫队等三种类型。1929年7月,中共江西省委在一封致湘赣边特委工作的指示信中,对边界苏区军事化的图景作了如此描述:
一种是以乡区县为单位的赤卫队……梭柄、火炮、锄、木棍、铁杆都是他们的武器,它是民众军事的组织,它是游击战争的后备队,它是巩固后方的民兵。他们拿起镰刀、犁耙就是生产耕作的农民,拿起武器参加行列就是兵士。赤卫队是藏埋在群众里面要与农民融在一块。
一种是游击队,以边界区域为单位的组织,它是游击战争的中卫,它是农民中坚分子的武装集团,它的游击工作是在边界数县,地方做打圈子的游击行动,它的最高组织,宜用大队名义,以下可根据中心区域工作分为几个中队,中队以下分小队,以利便于集中和分散作战为组织原则。
一种是红军,他是游击战争的前卫。前委所统辖的彭德怀基本队伍,它是有历史意义的,它在全国有很大的政治影响,他为敌人最注目的对象。因此,它的游击行动因种种关系比较行动范围扩大,不一定限于边界。*《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三),第31页。
根据军事化水平的不同,赤卫队、游击队、红军分别承担着“后备”“中卫”和“前卫”的角色,构筑起一个逐次渐进、“全民武化”的军事化结构,同时又以不脱产、半脱产、脱产的形式来保持军事与社会的联系,以最大限度发挥出“全民动员”的功效。
这种三结合的军事化结构是如何生成的?一般说来,苏区的建立与民众军事化的过程密切相关。毛泽东曾提到根据地有几种形式:“朱毛式、贺龙式、李文林式、方志敏式”*〔日〕竹内实监修:《毛泽东集(第2版)》第2卷,株式会社苍苍社,1983年,第129页。。有学者据此认为,根据地的建立途径大致有两种理想原型:一种是内生式的,即先有地方党组织发展群众武装,再通过武装暴动建立苏维埃政府和军队,如“李文林式、方志敏式”;一种是嵌入式的,即由外来军队建立地方党政军系统,如“朱毛式”*参见陈德军:《乡村社会中的革命——以赣东北根据地为研究中心(1924—1934)》,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中国近现代史专业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另外,张鸣、黄琨等学者都阐述过类似观点。。实际上,苏区武装力量的形成也可大体分为两种类型:“从群众武装中生成正规红军”和“由正规军队帮助发展群众武装”。*需要指出的是,此处的群众武装包括赤卫队和游击队,许多区域在暴动初期并没有明确区分赤卫队与游击队,也有一些区域游击队本身是赤卫队的一部分,同时由于赤卫队与游击队主要在边界区域活动,也称之为地方武装。
从根本上讲,先有群众武装后有红军,符合中共对民众运动与军事运动的辩证看法,同时又体现了俄国十月革命成功经验的效应。因而,中共中央着力推动这一类型,使其成为土地革命战争初期苏区军事力量发展的主要模式。鄂豫皖、湘鄂西、闽浙赣等根据地武装力量的形成大体属于这种类型。其中,鄂豫皖根据地武装力量的建立尤为典型。根据中共中央布置的秋收暴动大纲,中共湖北省委划定鄂东为7个暴动区域之一。为此,黄安、麻城两县县委着手组建农民自卫军,积极发展群众武装。至暴动前,农民自卫军已经“有好枪百七十枝,次的三十余,盒子炮四十余支,次为农民革命军,有来复枪千余支,土炮四十余尊,编为一团,余则有刀枪的农民约六万余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鄂豫皖时期》(上),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第124页。。经过充分的准备,黄麻起义于1927年11月13日晚发动,“动员起的群众约二十万,配合自卫军攻城的武装群众约两万”*《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鄂豫皖时期》(上),第5页。。次日凌晨,起义军攻入黄安城内,全歼县警备队,活捉县长。18日,黄安农民政府筹备处在县城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成立黄安农民政府。同时,在农民自卫军的基础上成立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共约240支枪。之后,又以鄂东军为基础,开辟了以柴山堡为中心的边区根据地。鄂东军也相继发展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7军、红11军第31师、红1军第1师、红4军第10师,并与商南、六霍等地发展起来的起义部队,一起组建起红军三大主力之一——红四方面军,开辟出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从这个过程来看,鄂豫皖根据地武装力量的形成属于典型的“从群众中建立起党、政权、红军”*《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鄂豫皖时期》(上),第20页。、先有群众武装再生成正规红军的模式。因而,在其他各地暴动多被批评“军事投机”或“玩弄暴动”的背景下,中共中央专门肯定称:“黄安还算过去工作有数的好地方”,“有湖北海陆丰的称号”*《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鄂豫皖时期》(上),第220页。。
由外来军队建立地方割据政权,帮助发展地方武装,是以毛泽东、朱德为代表的地方党组织在实践中逐步摸索出来的。1927年9月9日,湘赣边秋收起义爆发。在各路起义军受挫的情况下,毛泽东引兵南下,经过“三湾改编”,建立起一支700多人的工农革命军。10月,毛泽东率部来到宁冈古城。此时,湘赣边界的地方革命运动正处于低潮,“仅遂川保存六枝(枪),莲花保存一枝(枪),其余概被豪绅缴去”。为了打开局面,毛泽东拨给袁文才、王佐部100多条枪,并把该部改为工农革命军第2团,同时分兵游击,先后建立茶陵、遂川、万安、宁冈、永新、莲花等县的苏维埃政权,并帮助各地发展群众武装,由红军分发枪支,成立各县赤卫大队。*《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66页。1929年2月,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到赣南、闽西一带建立根据地、发展武装力量。当时在闽西地区,一度轰轰烈烈的农民暴动到1928年底相继陷入低谷,“群众对战争已感到疲倦,对于坚持到最后胜利,发生了怀疑”,苏维埃政权也“停止公开活动”*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省龙岩军分区政治部、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闽西地方武装概略》,内部资料,1987年,第154页。。红四军于3月进入闽西后,局势迅速发生变化。红军占领龙岩城后,“毛泽东同志亲自在龙岩第九中学向学生讲话,又拨了一两百条步枪给龙岩县委,装备龙岩游击队”。红四军还派了许多有经验有能力的军事、政治干部,如谭震林、蔡协民、高静山、胡少海、游瑞轩、邓毅刚、毕占云、敬懋修等,参与到建设闽西红军的工作中。“在红军积极的帮助下,在短短的时间中……各地都建立赤卫军、少先队,各县都成立了赤卫军总队部,县区都有脱离生产的武装。”*《闽西地方武装概略》,第156页。
湘赣边界、赣南、闽西等地的工农武装都是在有一定发展,但又陷入困境,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由主力红军帮助发展起来的。与此不同的是,红四方面军、红二、六军团开辟的川陕、湘鄂川黔根据地,则是在基本没有地方党组织及群众武装的基础上,通过“军队来创建党、政权和群众”。1932年底,红四方面军进入川北,经过一个多月的斗争,解放了通江、南江、巴中三县的绝大部分地区。当时,该地区党组织力量十分薄弱,基本没有地方武装,红四方面军为了宣传、组织、武装群众,从部队中陆续选调了数千名工作积极、有群众工作经验的干部和战士,组成许多支工作队,划分地区,分片包干。其中,“总部直属部队负责通江城区和郊区,总医院负责通江北之泥溪场、苦草坝地区,第十师负责通江东北洪口、龙凤场和万源西部竹峪关等地区,第十一师负责巴中城区及郊区,第十二师负责巴中以南地区,第七十三师负责南江地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第四方面军战史》,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第214页。。工作队深入农村,发动群众,相继成立独立团、营等地方武装和赤卫队。
由正规军队帮助建立群众武装,这种模式本不在中共中央的暴动计划之中,甚至一度被视为典型的“军事投机”错误。但是,随着井冈山根据地,特别是赣南、闽西根据地的超常规发展,中共中央不仅接受了这种模式,而且还陆续向各根据地介绍红四军的经验。特别是在土地革命后期各老根据地相继丢失后,红军主力部队在战略转移过程中重新开辟出来的新根据地,如红四方面军开辟的川陕根据地,以及红二、六军团建立的湘鄂川黔根据地,以及后来抗日战争时期开辟的各敌后根据地,基本上采用的是由军队宣传、组织和武装群众的模式。
尽管各个苏区武装力量形成的模式不同,但红军、游击队和赤卫队三者相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最终得到中共中央的认可。1931年11月,在江西瑞金举行的全国工农代表大会通过和颁发了《苏维埃的武装政策》,规定苏区的武装力量由三部分组成:红军是各个苏区、各个战线的主力;游击队主要是袭击扰乱敌人,保卫地方;赤卫队与少年先锋队是前线红军现成的后备军,是保卫苏区的地方部队。*参见《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辞典》,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316页。这种三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是苏区民众军事化的主要依托,也是中共武装革命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
结 论
先发动民众运动,后进行军事行动,是中共成立初期对军事工作的基本看法。这是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社会思潮演进的产物,既包括对国民党持续不断的军事运动特别辛亥革命终遭失败的反思,也包括对辛亥革命之后武力黑化、匪化的军阀政治的厌恶情绪,以及五四运动中因学生、工人及商人等群体登上政治舞台而展示出来的民众力量的认可等,这些因素相互交织。需要指出的是,中共早期虽然看轻军事运动,但并不表明武装问题没有必要,而是要等民众“觉悟”以后,再过渡到军事行动阶段。
先发展群众武装,再生成正规武装,这是中共早期关于武装力量建设途径的基本认识。五卅运动后,中共认为民众已经觉悟,到了准备武装的阶段,遂开始重视军事工作,建立起工农自卫武装。但囿于“军队要在暴动成功后从群众武装中自动产生”的认识,中共并没有着力筹划与组建军队。土地革命开始后,随着各地群众武装暴动的相继失利,而朱毛红四军、彭德怀的红五军等军队在农村中相继打开局面,中共中央逐步认识到军队的重要性,最终确定把红军、游击队、赤卫队相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作为苏区“民众军事化,军事民众化”的理想图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三),第31页。。
中共早期对民众运动与军事运动、群众武装与正规武装的发展先后顺序的认识过于机械,也是脱离实际的,曾付出过惨重的代价。但是,中共从民众运动走向民众军事化,推动“武力与民众结合”的路径却是正确的。把武力建筑在民众基础上,把民众都纳入军事化的进程,能够有效地避免近代以来因武力私化而引发暴力滥用的无序化困境。当然,军事与社会自有其边界,所谓“民众军事化”,不可能使每个“民”都成为职业化的“兵”,而是要通过一系列逐级递进的军事化结构来实现。在苏区军事化的过程中,中共逐步建立起红军、游击队、赤卫队三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在实现“全民武化”的同时,又通过全脱产、半脱产、脱产的形式来保持军事与社会的联系,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全民动员”之功效。不过,这三者之间应该保持何种比例才能运行顺畅,却是一个需要不断在实践中探索的问题。在苏区军事实践的前期,由于强调地方武装的作用,中共一度出现过严重的“地方主义”倾向。而到了苏区的后期,中共中央通过委派干部、实行政治委员制,特别是持续不断的“扩红”,把群众武装连根拔入红军,导致了军事化结构的失衡,引起军事与社会的疏离。这也是中共不得不相继退出南方各苏区的重要原因。因此,如何解决好民众军事化结构的比例问题,使“民”与“兵”、军事与社会有机结合,真正激发“全民皆兵”的军事化体制的效能,也成为中共日后发展所需解决的关键问题。
(本文作者 龙心刚,海军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系副主任,副教授;谢春娅,海军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系讲师 武汉 430033)
(责任编辑 王志刚)
From the Mass Movement to the People’s Militarization: The Evolution Logic of the CPC Early Understanding and Practice on the Military Issues
Long Xingang & Xie Chunya
“From the publicity to training organization and to military action” is the early basic understanding on military issues of the CPC. That is to launch the mass movement first, and then to launch the military action after people have the “consciousness”. In the stage of military action, they arm the “masses” to launch the riot, which generates the regular troops. The revolutionary theory of steps is too mechanical, which once made the the CPC pay a heavy price. However, the path of focusing from the masses movement to masses militarization, and promoting the “combination of force and masses” is right. They established the armed force system in the Soviet military practice,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the Red Army, guerrillas, and the red guards, which realized “entire nation in arms”, and at the same time, in which they maintained military links with the society, in full-time, part-time, and in-service, to maximize the “national mobilization” effect.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鄂豫皖边三年游击战争史”(15BDJ039)的阶段性成果。
D231;E297;K26
A
1003-3815(2016)-09-005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