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共话语中“暴动”和“起义”称谓使用变迁的考察——基于九种482篇历史文献的统计数据分析

2017-01-13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9期
关键词:共产国际中共中央次数

曹 展 明

·读史札记·

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共话语中“暴动”和“起义”称谓使用变迁的考察
——基于九种482篇历史文献的统计数据分析

曹 展 明

一、问题的提出

中共领导的革命起义是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一项极其重要的社会历史活动。笔者在教学研究中发现,在以中共中央文件和中共主要领导人的文章、讲话、电报、书信等为核心构成的,反映中共思想、政策和实践的中共话语体系中,对革命起义的两种主要称谓方式——“暴动”和“起义”,在使用上有着明显的时间差异:民主革命初期的中共话语更多地使用“暴动”,而后“起义”逐渐成为中共对革命起义的普遍称谓并一直延续至今。下面列举几个能说明这种差异的典型证据:在文学作品方面,曾道出“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诗句的毛泽东《西江月·秋收起义》,其在1927年成词时的题名为《西江月·秋收暴动》,新中国成立后出版《毛泽东诗词选》时,“编选者据毛泽东同志修改稿作今题”*刘健屏主编:《新编毛泽东诗词鉴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60页。,在同一诗词中出现题名和内容上的称谓差异。在个人回忆方面,彭德怀1970年在回忆1928年7月平江起义筹备过程时说:“只有起义(当时叫暴动),决不能有任何犹豫。”*《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7页。时任红3军团1师1团4连政治委员的张震在回忆他参与1931年12月宁都起义前我党开展的掩护工作时也提到:“我们的任务是掩护26路军起义,那时叫暴动。”*《张震回忆录》上册,解放军出版社,2003年,第53页。上述例证都指向一种可能:中共话语中对于革命起义的两种主要称谓——“暴动”和“起义”有着使用上的时间差异。

文献检索显示学界对上述两种称谓的关系并无太多关注,仅有三人曾在撰文时涉及于此:一是钟期光在1984年提出应以“暴动”与“起义”来区分相隔一年发生在湖南平江的两次革命起义,“平江暴动始于1927年秋,平江起义则发生在1928年7月”*钟期光:《平江暴动和平江起义》,《军事历史》1984年第3期。;二是胡中秋在1987年提出应以“黄麻暴动”而非“黄麻起义”作为“一九二七年十一月,黄麻地区爆发的农民运动”的“专用名词”,主要原因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有关黄麻暴动所有的历史文件、材料和文物,没有一处把黄麻暴动叫为‘黄麻起义’”*胡中秋:《是叫“黄麻起义”,还是叫“黄麻暴动”?》,《湖北档案》1987年第6期。; 三是姚文琦在2013年撰文指出,“历史上我们也将一些起义称之为‘暴动’,如过去我们党史书中提到的南昌暴动、秋收暴动、渭华暴动等等”*姚文琦:《西北苏区研究的几个问题》,《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但三人对两种称谓的内在差异及关系变化均未作进一步的探讨。

对于中共话语中上述两种称谓的使用时间差异,笔者最初推测可能是由于“暴动”在汉语中的起源和使用早于“起义”,但查阅文献的结果恰恰相反。就“起义”而言,南北朝时期,《宋书·殷琰传》“时绥戎将军、汝南新蔡二郡太守周矜起义于懸瓠,收兵得千余人”的表述已有“仗义起兵”*《辞源(修订本)》下册,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256页。之义,与当代“为反抗反动统治阶级或外国侵略者而爆发的武装斗争”*《辞海(第6版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1474页。的释义已颇相近。1911年武昌首义后,起义部队所发《通告各省城镇乡地方巡警电》开篇即告:“武昌起义,各省响应,雪仇之心,不约而同,人心如此,天意可知。”*曹亚伯:《武昌革命史》中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年,第404页。同年,黄兴在《民元南京黄花岗先烈追悼会演说辞》中多次使用“起义”。*《冯自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140页。可见,到20世纪20年代,“起义”为资产阶级进步势力广泛使用。相比之下,“暴动”称谓的出现则要晚得多。笔者至结稿前尚未能在民国以前的文献典籍中查找到有关“暴动”的线索,民国初年1915年版《辞源》中始见“暴动”条目,释义为:“聚集众人,为非法之举动,如罢市闹散放火劫狱等事,皆是。”*《辞源(乙种本)》,商务印书馆,1915年,第辰43页。带有较明显的近代话语特征,加之该条目中未注明相关的古籍引文及释义,笔者因而推断“暴动”在汉语中的出现和使用大体始于民国初年,且在使用之初即被赋予一定的“非法”属性。总之,两种称谓在中共话语中使用时间上的差异与其在汉语中的起源先后无关。

1932年12月30日,王明“在莫斯科中国问题科学研究所工作人员会议上作《广州公社五周年与中国现状》的报告”。据其妻孟庆树称:“从此文起,作者把‘暴动’二字改为‘起义’。此后,党的文件把所有‘武装暴动’都改为‘武装起义’。”*郭德宏编:《王明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242页。这是笔者迄今发现的有关中共话语中“起义”替代“暴动”的唯一确切资料,它不仅指出中共话语中的确存在两种称谓在使用地位上的变迁,而且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时间线索。

可否从这一线索出发展开更为深入的研究呢?笔者考虑,对这样一种可能存在的话语称谓的使用变迁,仅仅依靠对一些文献内容和经验性材料的罗列和归纳或许还不足以构成有力佐证,较为科学的求证途径或应经由实证研究,通过“对大量的语言事实进行系统分析,考察语言的实际运用来寻找语言使用的规律”*谈政华:《以目标语语料库为参照系的汉译英语言文本的可接受性研究——以武汉辛亥革命博物馆展览简介为例》,《江苏外语教学研究》2013年第2期。。为此,笔者选择中国共产党新闻网文献专栏*http://cpc.people.com.cn/GB/64184/64186/index.html。收录的九种33册反映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话语状况的历史文献汇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18册)、《毛泽东选集》(1—4卷)、《毛泽东文集》(1—5卷)、《周恩来选集》(上卷)、《刘少奇选集》(上卷)、《朱德选集》、《任弼时选集》、《邓小平文选》(第1卷)和《陈云文选》中1949年9月30日前成文,在标题和正文(不含注释)中使用“暴动”或“起义”称谓的文献为统计对象,通过对两种称谓的使用次数和使用方法的统计分析来考察研究这一话语变迁过程。

二、由统计数据得出的初步结论

检索和统计显示,九种33册文献汇编中符合检索条件的共有482篇文献(以下简称“九种文献”),其中成文最早的是使用“暴动”,载于《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的《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1921年7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0—19页。;成文最晚的是使用“起义”,载于《周恩来选集》上卷的《人民政协共同纲领草案的特点》(1949年9月22日)*《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66—371页。。29年间“九种文献”所代表的中共话语共使用两种称谓3889次,其中“暴动”3491次,“起义”398次*为便于统计,此处将1921年7月至12月和1949年1月至9月两个时间段分别视作一个完整年度。。“暴动”使用的峰值年度为1928年(1288次),谷值年度为1924年、1936年和 1939年(均为0次);“起义”使用的峰值年度为1944年(108次),谷值年度为1922年、1923年、1925年、1929年、1932年和1937年(均为0次)(见表1)。

为验证两种称谓的使用与现实革命起义的相关性,笔者对《中国革命起义全录》*张东辉主编:《中国革命起义全录》,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以下简称《全录》)汇总的1922年6月至1949年9月间爆发的888次革命起义进行了年度数量统计(见表2)。

表1 1921年至1949年“九种文献”中“暴动”和“起义”使用次数

表2 《全录》汇总的1922年至1949年革命起义爆发次数

在此基础上,将表1中“暴动”和“起义”两种称谓使用总次数的数据与表2中革命起义次数的数据一并制成图1加以对照。

可以看出,尽管“九种文献”中“暴动”与“起义”使用总次数与《全录》记录的革命起义次数在数值上有着较大差距,但二者的变化趋势具有较高的正相关性,这说明“九种文献”中“暴动”和“起义”的总体使用情况大体符合同一时期革命起义的客观发展规律,具有进一步分析研究的实际价值。

接下来笔者对“暴动”和“起义”的使用次数数据进行进一步分析。为了更直观地了解两种称谓使用次数的变化趋势,笔者将表1中两种称谓的使用次数数据转换为变化曲线(见图2)。

在图2中,1935年以前两种称谓的使用频度差异比较明显,但由于1927年、1928年和1930年的“暴动”使用次数绝对值比较大,图形中其后年度的数据关系被湮没而难以观察,笔者于是将1935年后的数据(图2中虚线框内数据)单独制图,这样就可以清楚地观察1935年后两种称谓使用次数的变化趋势,见图3。

综合以上图表可以看出,1921年7月至1934年间“暴动”与“起义”的使用次数比为3411∶75,“暴动”使用频度明显偏高。1935年两种称谓的使用次数首次持平(7∶7)。从1936年至1949年9月,“暴动”与“起义”的使用次数比为73∶316,“起义”使用频度明显偏高。两相比较,后一阶段“起义”相对“暴动”的使用频度占比较前一阶段上升约197倍。

一些具体革命起义称谓的使用更明显地体现出这种变化趋势。以南昌起义来说,从起义爆发当天,即1927年8月1日《中央致前委信——关于组织湘南革命政府及特别委员会问题》*《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38—239页。和当月14日《中国共产党为汉宁妥协告民众书》*《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15—326页。分别首次在“九种文献”中使用“南昌暴动”和“南昌起义”始,至1933年7月11日《中央政府关于“八一”纪念运动的决议》*《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516—518页。最后一次在“九种文献”中使用“南昌暴动”止,“南昌暴动”与“南昌起义”的使用次数比为46∶5,前者明显居多;但在经过1934年至1935年两种称谓的使用停息期后,从1936年至新中国成立前,两种称谓的使用次数比为0∶31。换言之,“九种文献”所反映的中共话语从1936年开始以“南昌起义”取代了“南昌暴动”的称谓方式。中共领导的另外两场著名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以下合称“三大起义”)的称谓也都以1934年至1935年为界出现类似变化(见表3)。

表3 1927年至1949年间“三大起义”不同称谓方式的使用次数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中共话语中的“暴动”和“起义”两种称谓,大体以1935年为时间界限,发生了后者对前者使用地位的取代。从现实情况看,这一变迁过程是不可逆的,其结果直接影响了当代话语对两种称谓的使用。话语是社会实践和社会认识的凝结和反映,对于革命起义这样一种对民主革命和中国近现代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甚至改变其发展进程的社会历史活动,其称谓使用变迁背后的历史原因非常值得探究。下面笔者尝试对统计数据和文献阅读所获得的结果加以分析,以就教于各位方家。

三、中共话语中“暴动”称谓的使用变迁

“暴动”称谓在“九种文献”中首次出现于1921年7月《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使用1次)中,该文指出:“我们面临着需要立即着手解决的两个重要问题:第一,怎样使工人和贫民阶级对政治感兴趣,怎样用暴动精神教育他们”*《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3页。。但由于此文献是1957年苏共中央将“原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档案移交给中共中央”*杨冬权:《破解中共一大之谜——中央档案馆馆藏中共一大档案介绍》,《党的文献》2011年第3期。后,由“档案的俄文稿”*《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9页。译出的,考虑到不同时代两种称谓的使用习惯差异对翻译的影响,尚不能视此文为“暴动”最早的出处。“九种文献”中最早使用“暴动”的汉语原生文献是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使用1次),该文指出:“从一八五八年英法联军攻打大沽直到一九○一年议和团反抗‘洋人’的暴动促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这四十三年间,乃是资本主义国家宰割中国的流血时期”*《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102页。。从1921年至1926年,“暴动”共使用77次,年均12.8次。“暴动”使用次数的激增出现在1927年(使用770次),较过去6年的平均使用次数上升约60.2倍,特别是南昌起义爆发后的8月至12月间的使用次数更高达722次,凸显了中共革命斗争政策和实践的重大变化。“九种文献”使用“暴动”的顶峰期是1928年(使用1288次),居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各年度之首。此后,如表1和图2所反映的那样,中共话语中的“暴动”使用地位在经过1930年的短暂回升后,逐渐下降并最终被“起义”所取代。

笔者虽未能从文献中获得中共早期话语更多地使用“暴动”的直接证据,但从两种称谓在民国初年就已经大体划定各自政治合法性范畴这一事实推断,中共在这一时期对“暴动”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应是受到国民党主导的社会舆论和宣传报道的影响。《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丛书收录的各地区“国民党方面有关资料”反映了这方面的话语状况。如1927年8月1日《汉口民国日报》报道:“共产分子,武昌粮道街某号开各工会书记联席会议……五日间作准备,十日内大暴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湖北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第939页。1929年7月河南“商城土豪劣绅代表关于商南起义情况致蒋介石呈文”(此标题为编者所拟)称:“今农历3月27日夜,该兵士周维炯等联络30余人,乘杨队长民家聚赌,一致暴动,全体倒戈。”*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山东地区河南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第793页。等等。对此有学者指出,“当时国民党政府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称共产党组织的起义为‘兵暴’、‘兵变’,因而一些历史文献、老同志的回忆也采用了‘兵暴’、‘兵变’一词”*姚文琦:《西北苏区研究的几个问题》,《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也印证了笔者的这一推断。

另外就中共方面的主观意愿来说,使用“暴动”也有着话语表达效果方面的实际考虑。从话语发音看,在亟需宣传动员广大工农群众参与和支持革命起义的土地革命战争初期,爆破式发音的“暴动”显然较摩擦式发音的“起义”具有更为鲜明生动的表达效果,也更契合宣传动员和战斗号令的需要。因此广州起义部队“定了‘暴动’两字的军中口号(令)”*《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6页。。从会意理解的角度看,“暴动”的直观含义也较“起义”更易于被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的工农群众所理解和接受。这一时期中共话语中“无往而不暴动”“无动不暴”*《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59页。“一暴成功”*《罗亦农文集》,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55页。,以及后面还将详述的符号化“暴动”称谓都具有这种革命武装斗争所需的直观达意的表述特点。

至于1935年后中共话语中“暴动”使用地位逐步降低的现象,笔者认为除了同一时期中国社会整体性的话语变迁的可能影响之外,还有三方面更为具体的社会历史和话语表述原因。

第一,20世纪30年代中共武装暴动实践和政策的逐渐终结。这一发展变化主要体现在政治和军事两个层面,在政治上,随着1930年9月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对过去一段时间立三路线以“冒险倾向的轻易暴动的布置,代替了切实创造武装暴动前提的斗争”*《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84页。错误做法的批判,中共“纠正了立三路线对于中国革命形势的极左估计,停止了组织全国总起义和集中全国红军进攻中心城市的计划,恢复了党、团、工会的独立组织和经常工作”*《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61页。。“中国的苏维埃革命,在中心城市暴动政策逐渐停止下来之后,实际上更多地只是表现为一种土地革命了。”*杨奎松:《中国近代通史》第8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45页。在军事上,“到1930年夏,全国红军已发展到约10万人,武器装备和战术技术水平都有了改善和提高,许多小块根据地业已联成几个较大、较巩固的苏区,这就使红军由以游击战为主到以正规战、运动战为主的转变有了可能”*肖裕声主编:《中国共产党军队政治工作史》上卷,军事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90页。,武装暴动在中共武装斗争方式选择中的权重因此降低。这种变化从中共领导人对武装暴动重要性的认识可见一斑,1931年7月朱德曾指出:“目前中国革命必须有红军的发展、工人暴动、农民暴动、士兵暴动四种革命斗争力量的配合,才能得到完全的胜利。”*《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页。而1937年10月16日刘少奇则针对抗战初期的斗争形势提出:“武装斗争有下列三种主要的方式:(一)正规战争;(二)游击战争;(三)武装暴动。”*《刘少奇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0页。尽管朱德和刘少奇所指的“暴动”范畴不尽相同,从中仍可看出中共武装斗争方式选择的显著变化。

各地的革命起义情况更清晰地说明了这种变化趋势。在湖北,1930年10月中原大战结束后,蒋介石即调集重兵对各苏区和红军发动大规模“围剿”,“中共湖北各级党组织把工作中心逐步转移到粉碎国民党军队‘围剿’,巩固和发展革命根据地的伟大斗争上来了。到1931年10月止,湖北全境仅发生几起小规模的农民武装起义和国民党军队士兵兵变”。“从此,湖北各地武装起义基本结束。”*《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湖北地区》,第36页。在浙江,“1931年初,随着党的大政方针的改变和红十三军的失利,浙江各地的农民暴动明显减少”,仅在“靠近闽、赣、皖边的常山、江山和淳安地区,受赣东北、闽北、皖浙赣等革命根据地斗争的影响或在其直接领导下发动了几次武装暴动”*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省军区政治部编:《浙江农民武装暴动》,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年,第19页。。在河南,1927年11月至1930年9月爆发起义45次,月均1.29次;1931年没有爆发起义;从1932年2月至1936年3月共爆发起义5次,月均0.1次,仅为1931年前的7.75%*参见《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山东地区河南地区》,第367—379页。。情况较为特殊的是川滇黔西南三省,“1933年1月至1935年6月的3年多时间,由于主力红军的到达和川陕、黔东及湘鄂川黔几个苏区的建立,西南3省的革命力量得到很大加强,革命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些,使西南地区武装起义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消沉后再度开展起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川滇黔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第28页。。

及至1937年初,为了促进国民党政策的转变,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中共中央于当年2月10日发出致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电,提出著名的五项要求和四点相应保证,其中包括“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方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57页。,标志着中共在政策层面终结了实行近十年的“武装暴动”路线。话语是对社会实践的叙述和表达,中共武装暴动实践和政策的终结应该是同一时期中共话语中“暴动”使用地位下降的最主要原因。

第二,反革命“暴动”对“暴动”称谓革命合法性的削弱。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革命起义与反革命“暴动”的并存成为“两种政权的对立”*《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365页。的必然结果。“九种文献”中反革命“暴动”称谓的雏形可追溯到大革命末期,1927年7月29日《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致中国国民党革命同志书》提到:“当这个时候,有些所谓左派领导如顾孟余等,已经和反动的领袖(刘佐龙)阴谋举行反革命的暴乱,准备驱杀共产党员及国民党的革命分子”,*《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31页。反映了大革命末期严峻的斗争形势。土地革命战争爆发后,特别是随着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初步建立,各根据地和苏区内部阶级矛盾的尖锐化不可避免,反革命“暴动”开始出现在中共话语之中。1930年5月15日,李立三《新的革命高潮前面的诸问题》在“九种文献”中第一次使用指称反革命“暴动”含义的“暴动”称谓,指出“帝国主义豪绅资产阶级必然要用尽一切力量来反对革命,经济怠工,组织反革命的暴动与武装进攻等。”*《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580页。1931年6月16日《中央给苏区各级党部及红军的训令——关于苏区与红军工作的具体指示》指出:“反革命在苏区尚能组织他们的阶级力量进行AB团社会民主党等等的反革命暴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25页。1932年1月12日《中央关于同苏区内反革命团体斗争的决议》则提到,一些反革命团体“破坏苏维埃的建设,暗杀党与苏维埃的负责者,散布扰乱民众视听的谣言,串通外部敌人,以至直接举行反革命的暴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8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9页。。1933年“七八月间在闽赣省委领导之下在黎川资溪光泽破获了大批AB团和改组派的组织,使闽赣苏区在敌人残酷进攻的前面消灭了暴动阴谋,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阵地”*《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第380页。。等等。

据统计,从1930年至1949年“九种文献”共使用此类指称涵义的“暴动”39次,占“暴动”使用总次数(3491次)的1.12%。数量和占比虽不算多,却表征了“暴动”指称功能的一个重要变化,即“暴动”指称革命起义的话语功能,或者说革命合法性的弱化。从数据上看,1930年至1934年“九种文献”共使用反革命“暴动”24次,占同期“暴动”使用总次数(1067次)的2.25%;而在经过1935年至1939年反革命“暴动”使用的停息期后,从1940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此类称谓的使用次数(15次)占到同期“暴动”使用总次数(55次)的27.27%。两相比较,占比上升约12.12倍。不难看出,在“暴动”指称反革命“暴动”的话语功能逐渐增强的同时,其革命合法性则在随之削弱。

从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发展看,当“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上升成为统治阶级、实现私有制向公有制的转化”等政治目标在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为代表的红色区域内部初步达成后,其话语体系由“革命话语体系”向“建设话语体系”*王学荣:《从“革命”到“建设”: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转变》,《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学报》2011年第6期。的转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过程。在此过程中,中共将由于受反革命“暴动”称谓的影响而使革命合法性有所削弱的“暴动”称谓留置于“革命话语体系”中,而为“建设话语体系”选择诸如“起义”这样合法性含义未受影响*相比“暴动”指称内容的复杂性,“九种文献”中使用的398次“起义”全部指称进步性的革命起义,反映了两种称谓在政治属性和目标指向上的明显差异。,且更符合建设性话语表述要求的称谓方式,或者说进行一种话语称谓上的切割,是比较容易理解的。

第三,符号化现象对“暴动”指称功能的固化和消解。随着土地革命战争的进行和中共革命斗争历史的逐步积淀,“暴动”作为中共话语及其革命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开始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文化含义,进而呈现出符号化的现象,其对中共话语中“暴动”使用地位的影响不可忽视。

所谓“暴动”称谓的符号化,是指通过对“暴动”进行形式或功能上的符号化,使之更易于被认知和把握的话语现象。形式上的符号化,即对一些具体起义名称进行简化,或对一些起义形式进行泛指,使其转化为更具普遍意义的称谓符号。如以“广暴”简称“广州暴动”,以“秋暴”简称“秋收暴动”,或以“农暴”*《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505页。泛指“农民暴动”,以“兵暴”泛指“兵士暴动”,以“武暴”*《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158页。泛指“武装暴动”,以“总暴”*《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73页。泛指“总暴动”等,甚至如“事实上暴不起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719页。,直接以一个“暴”字来指称革命起义,使之更易于为群众所理解、接受和参与。这些简称和泛指虽不具有完整的“暴动”称谓形式,但其所指称的对象及其所反映的相关政策思想与完整的“暴动”是一致的,因而被列入统计和分析的范围。

功能上的符号化主要是指将“暴动”由政治话语转变为时间符号,成为某一时间节点或时间阶段的代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领导的革命起义是一个时间、地域迁延甚广的历史过程,根据《全录》统计,除著名的“三大起义”外,还陆续爆发过数百次不同规模的革命起义,各地的起义时间差异较大。如毛泽东《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中频繁使用的“暴动时”“暴动前”“暴动后”等符号化“暴动”,虽未指明具体起义时间,但参考《长冈乡调查》中“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二年当红军,八十;一九三三年当红军,一百三十九;”*《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8页。和《才溪乡调查》中“暴动后(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生产低落约百分之二十。”*《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332页。的内容,查阅《全录》对相关起义的记述,可以推断《长冈乡调查》中的“暴动”应指发生在1928年5月至1929年2月间的兴国起义,而《才溪乡调查》中提及的“暴动”应指发生在1929年5月至10月间的上杭起义。可见,由于各地革命起义的时间不一,“暴动”这一符号化的时间概念要比其他表述方式更便于各地中共政权统一把握革命时间节点,因此成为这一时期中共从其革命视野划分革命历史阶段的专属时间符号,并以政府法令的形式加以明确。如《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1933年10月10日)规定,应“以暴动时为计算剥削时间的起点,而不应把其他任何时间作为计算剥削时间的起点”*《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第553页。。具体划分原则包括:“构成地主成份的时间标准,以暴动时为起点,向上推算,连续过地主生活满三年者,即构成地主成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第550页。“从暴动时起,向上推算,在连续三年之内,除自己参加生产之外,还依靠剥削为其全家生活来源之一部或大部,其剥削分量超过其全家一年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五者,叫做富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第553页。其他如反动富农、破产地主、游民无产者、宗教职业者等阶级成份的划分,也都以“暴动”为重要的时间节点。

“九种文献”共使用符号化“暴动”159次,占“暴动”使用总次数(3491次)的4.55%,时间跨度从1927年8月23日《中央复湖南省委函——对暴动计划、政权形式及土地问题的答复》*《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50—356页。始,至1933年11月毛泽东《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止,与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在各地的建政时间大体同步,体现了很强的政治文化属性(见表4)。

表4 1927年至1933年“九种文献”中符号化“暴动”使用次数

符号化现象对“暴动”称谓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社会学角度看,“要把社会资源转化为社会资本,必须借助语言最有效、最便捷、最通用形式来完成。而日常生活中的话语表达就是这种最佳形式。因此符号化与话语表达互为因果产生的累积因果效应成为社会资源动员的情境,通过其话语表达使其社会资源动员合理化、合法化”*郑双胜:《社会资源动员:符号化、话语表达、结构固化——基于C县BL乡白路村的选举观察》,《中国农学通报》2012年第5期。。符号化“暴动”既有利于中共政权统一掌握重要时间节点,也有助于一般群众对“暴动”政策和行动的理解、认同和参与,

从而使双方各自更有效地动员社会资源和获得身份认同。但同时,这种符号化现象也必然会使话语主体运用“暴动”的主导作用和行为逻辑发生固化,一旦时代环境发生变迁,符号化“暴动”表达含义的消解不可避免。回顾历史,当革命起义浪潮随着中共革命斗争战略策略的调整而逐渐平息后,“秋暴”“广暴”“农暴”“总暴”等形式符号化的“暴动”称谓不可避免地退出中共主流话语;而当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次第兴起后,以时间节点面貌出现的功能符号化的“暴动”称谓亦不再能满足对更广时间跨度革命历史阶段的划分需求。194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关于一九三三年两个文件的决定》在将1933年《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重新发给各级党委应用”时,即以“革命”和“革命政权建立”*《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7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165—182页。等更为普适性的时间阶段代称符号来替代原文献中的“暴动”,表明随着新的革命时代的到来,“暴动”作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重要时间符号的表达意义和历史作用已开始消解。“暴动”正是在这样一种言论表达情境中进一步淡出了中共的主流话语体系。

四、中共话语中“起义”称谓的使用变迁

“九种文献”首次使用“起义”的是1921年下半年成文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该文指出,“起义的机会不会常有,只是在极少数时候才会到来,但在和平时期,我们就应做好起义的准备”*《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557页。。此后直至1927年4月,还有3篇文献先后使用“起义”,分别是:1924年7月1日《李大钊在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第二十二次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7日至3月1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六次扩大会议中国问题决议案》和1927年4月11日《关于上海工作的决议》。需注意的是,以上4篇文献均为译文,第一篇“译自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档案的俄文稿”*《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559页。,与前面提到的《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一样,也是1957年由苏共中央移交中共中央后翻译而来*参见杨冬权:《破解中共一大之谜——中央档案馆馆藏中共一大档案介绍》,《党的文献》2011年第3期。;第二篇文末注明选自《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资料选辑(1919—1924)》,查阅该书可知此文“载《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速记记录第一部分,苏联国家出版局1925年版第668页至672页,安维华译,苗为振校”*《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资料选辑(1919—1924)》,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19页。,译校者经查均为当代学者;第三篇是“一九四二年译稿”*《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610页。,不能反映1926年的中共话语状况;第四篇则“译自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档案英文稿”*《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8页。,该文系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团团长罗易所写,笔者未能判别其翻译时间,因而尚不能视为“起义”的最初出处。

“九种文献”中首次使用“起义”的汉语原生文献是南昌起义爆发两周后发表的《中国共产党为汉宁妥协告民众书》(1927年8月14日),该文三次使用“起义”,指出:“贺龙、叶挺等不得不决然以对付反革命的方法对付他们,毅然本着国民革命的工农政策及三民主义而起义”。“南昌起义的贺龙、叶挺的军队,正本着这些要求,力争革命的继续发展。”“贺龙、叶挺他们的军队,已经本着这种目的而起义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17、325页。随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任务与策略的议决案》(1927年8月2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27—342页。、《中央通告第六号——今后学生运动方针议决案》(1927年8月2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46—349页。等文献相继使用“起义”。但与当时普遍使用的“暴动”相比,“九种文献”中为数极少*1927年8至12月间“九种文献”中“暴动”与“起义”使用次数比为722∶9。的“起义”似乎只是出于撰写者的个人写作习惯,这也表明两种称谓在当时的使用应该只是一种自主性选择,并无其他外在因素的影响*中共在同一时期曾有过对具体话语表述的明确规定,如1930年9月《关于政治状况和党的总任务议决案》就对“高潮”“高涨”“直接革命形势”和“客观革命的形势”等话语表述的使用场合和使用方法提出具体要求,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301—302页。。

相比“暴动”使用次数的一度高企及其指称内容的复杂,1935年后中共话语中“起义”使用地位的提高并不体现为使用次数的大幅增加或指称内容的变化。就使用次数而言,即使在“起义”使用的峰值年度——1944年,其108次的年度使用次数不仅远低于1928年“暴动”使用峰值年度的1288次,甚至也低于29年间“暴动”的年均使用次数(120.38次)。这在很大程度上当然是由于20世纪30年代中共武装暴动实践和政策相继终结后,中共话语中与革命起义相关的内容随之减少,作为“暴动”的同义称谓,“起义”的使用自然受到影响。就指称内容而言,“九种文献”使用的398次“起义”全部指称进步性的革命起义,具有明确而统一的政治属性。从统计数据和文献内容看,“起义”使用地位的提高除表现为相对“暴动”使用次数占比的大幅提升*前文已述,1936至1949年间“起义”相对“暴动”的使用次数占比为1921至1934年的197倍。外,主要体现为中共话语在引用和转述历史文献时以“起义”替换“暴动”称谓的做法*这种更具实质性的做法在中共话语变迁中并不鲜见,《毛泽东选集》第1卷收录的《反对本本主义》一文在20世纪60年代内部印发前就有过类似修改,“主要是把一些过时了的用语改成更易为当时的人们所接受的用语,如把‘布尔什维克’改为‘共产党’,把‘苏维埃’改成‘政府’,‘六次大会’改为‘党的第六次大会’等”。参见彭厚文:《〈反对本本主义〉的出版经过、思想价值及实践意义》,《襄樊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早在1931年2月,王明《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一文就在援引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决议第十项”内容时指出,(立三路线)“以冒险倾向的轻易暴动的布置,代替了切实创造武装起义前提的斗争”*《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第645页。。而1930年9月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关于政治状况和党的总任务议决案》的对应内容为:“所以冒险倾向的轻易暴动的布置,代替了切实创造武装暴动前提的斗争。”*《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284页。两相对照即可看出以“起义”替换“暴动”的做法。又如1934年11月王明《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又名《中共布尔塞维主义化的道路和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一文不仅全部使用“起义”,而且在引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九次全会文件内容时,用“起义”对原文献中的“暴动”进行了替换。该部分内容为:“党应从事准备新的革命潮流的广泛的高涨。这种高涨一定在党的面前提出以组织和实行群众的武装起义为直接的实际的任务。因为只有用武装起义推翻现有政权底方法,才能解决革命底任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256页。查阅《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的议决案》(1928年2月25日)原文,相关内容则为:“党应当准备革命之新的浪潮之高潮。这一高潮,必须要党起来组织并实行群众的武装暴动之直接的策略任务,因为只有推翻现存政权的方法,能够解决革命之种种任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27—1931)》第1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108页。需要说明的是,《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最初载于“《共产国际》第5卷第11期”*《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第264页。,考虑到刊印于1919年至1943年的《共产国际》杂志先后发行过俄文、法文、英文、德文、西文和中文等版本,*参见〔苏〕K.C.特罗菲莫夫著,谷松译:《共产国际史文献资料概述(摘录)》,《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1984年第1期。《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一书收录了多篇载于《共产国际》杂志的文献,其中原为其他语言版本,后译为中文的在文后会加以注释,如该书收录的《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1937年10月10日)即在文后注明“载《共产国际》杂志俄文版,1937年”*《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第515页。。根据《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文末未注明版本情况的事实判断,该文应录自1934年11月《共产国际》中文版。在排除了转译可能产生的意会差别后,该文以“起义”替换“暴动”的做法就比较明显了。再如刘少奇1936年4月10日《肃清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一文在回顾关门主义和冒险主义历史发展过程时谈到:“‘六大’的决议说:‘准备武装起义’”*《刘少奇选集》上卷,第25页。。从该书注释19可知此处所说的“‘六大’的决议指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一九二八年七月九日通过的政治决议案”*《刘少奇选集》上卷,第439页。,而查阅中共六大《政治议决案》原文,通篇使用“暴动”而非“起义”*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295—328页。。显然,刘少奇在引述中共六大《政治议决案》精神时用“起义”替换了原文献中的“暴动”。上述在引用和转述历史文献时对“暴动”所进行的替换,体现了两种称谓使用地位的潜移默化,而上述做法又进一步强化了两种称谓相互替代的事实,对此后中共话语中两种称谓使用地位的转变构成了体系性影响。

论及1935年后中共话语中“起义”使用地位提高的原因,当然与“暴动”使用地位降低所形成的反衬直接相关,但更为深远的历史原因或许还应追溯到30年代的国际国内形势发展。回顾历史,两种称谓使用地位的变迁发生在国际国内政治形势的重大变故期。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民族矛盾代替阶级矛盾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成为中国革命发展的唯一出路;在更广阔的历史视野中,由于国际形势的剧烈变化和共产国际斗争策略的转变,“1932年底及1933年初,共产国际和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明确地开始提出了统一战线的策略思想”*《中国近代通史》第8卷,第431页。。1932年9月,作为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和共产国际执委的王明在共产国际执委会第12次全会的发言中开始论及民族革命斗争中的统一战线问题*参见《王明年谱》,第235页。。到1933年1月,王明《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宣言》和《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的信——论满洲的状况及我们党的任务》(即“一·二六”指示信)等的发表,进一步显示中共政策开始突破下层统一战线的框框。而1935年七八月间共产国际七大的召开,“标志着共产国际实行了正确的策略转变,对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有很大的积极的影响”*王邦佐主编:《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8页。。以更具正面意义的“起义”来替代革命合法性受到一定削弱,且含义已产生固化和消解现象的“暴动”称谓,来指称中共领导,或由其他进步党派或团体发动的革命起义,成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背景下中共调整自身策略立场和言说姿态的理性选择。而王明作为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和共产国际执委的特殊身份,使他能够较当时身处中国国内的中共领导层更敏锐地感受到国际形势变化对中共策略调整的紧迫要求。从这个角度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孟庆树关于王明在1932年12月30日发表《广州公社五周年与中国现状》后中共话语以“武装起义”替代“武装暴动”的说法所隐含的深意。当然,正如文献数据所示,中共话语远未如孟庆树所夸大的那样在1932年后实现两种称谓间一刀切的替代,但考虑到当时远在苏联的共产国际与中国国内共产党组织之间信息传递的时间差,*这一时期的信息传递时差一方面是由于信息传递手段落后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各地党组织都遭到沉重的打击”。1928年7月中共六大结束后,一些党组织“接到和贯彻‘六大’精神要晚几个月,一些县委则要更晚到1929年初”。参见余伯流、何友良主编:《中国苏区史》上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2页。特别是1934年至1936年的长征对中共话语表述渠道和表达方式的严重影响,以王明为代表的驻苏中共高层从1932年底开始对两种称谓进行的有意识替代,晚至1935年后才较清晰地显现于中共话语之中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笔者尚未在其他文献中发现类似孟庆树的评述这样比较明晰的证据线索。

从现实情况看,这种话语表述的调整所产生的效果是积极的。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发生后,红军总政治部发表的指示和文告使用“西安起义”*总政治部办公厅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3册,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第622页。“‘一二·一二’张、杨两将军起义”*《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3册,第672页。来指称西安事变;1937年3月,王明呼吁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救中国人民的关键》一文在回顾“共产党在一九二五——二七年革命中的为国为民的伟大勋劳”时使用“上海工人三次起义”*《王明言论选辑》,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3页。来指称过去常说的“上海工人暴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4页。或“上海三次暴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57页。,等等。显然,此时的“起义”较“暴动”更符合中共在推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以及即将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策略立场和言说姿态。至于解放战争时期中共话语普遍使用的“起义”称谓对于瓦解国民党军队,团结起义官兵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就具有更加深远的政治战略意义了。

五、结 语

总的来说,民主革命时期中共话语中“起义”对“暴动”使用地位的替代是一个由各种主客观因素共同促成的复杂历史过程,今天当我们借助现代统计手段从煌煌百万言的历史文献中初步分析这一过程时,大概只能说除王明这样极少数参与构建早期中共话语体系的高层领导人具有一定的自觉意识外,绝大多数的话语使用者应该都是在无意识中参与并推动了这一话语变迁过程。从历史文献内容看,这种看似无意识的话语变迁,却又通过对社会革命和武装斗争的客观记录而在社会话语的演变发展中留下了并非无意识的印迹,使“暴动”和“起义”两种称谓的涵义变得更为丰富和深刻。1956年7月30日,叶剑英在《人民日报》发表《大革命失败与广州起义》的纪念文章,曾参与镇压广州起义的国民党将领张发奎随后在香港撰写《卅年前广州暴动之回忆》加以回应*参见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编:《广州起义资料》下册,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00页。。国共双方将领对30年前的广州起义所持态度的政治分野及表述高度,恰恰显现了民主革命时期中共话语中“暴动”和“起义”两种称谓使用变迁的深远影响。

(本文作者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部队政治工作系讲师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薛 承)

猜你喜欢

共产国际中共中央次数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
2020年,我国汽车召回次数同比减少10.8%,召回数量同比增长3.9%
俄罗斯是全球阅兵次数最多的国家吗?
20世纪30年代 共产国际眼中的毛泽东
基于切削次数的FANUC刀具寿命管理
第十九届中共中央组织结构图
中共中央党校创办与共产国际
孙中山创立革命军队中的共产国际因素
中共中央对五六十年代国际形势的判断
中共中央在长征中召开的十次重要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