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怨
2016-02-11杨蓉
杨蓉
〔宋〕杨万里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
(《诚斋集》)
【品读】
“午梦扁舟花底”,此词开篇头一句,就是一幅引人入胜的好看图画:花荫、小舟、眠人,若作成淡彩水墨,清清丽丽,甚有意味;烟水迷离、暗香氤氲、舟子悠荡,人若入此“画”中,不斟不酌,亦非醉了不可。如此如诗如画、令人如痴如醉的静境,“扑棱棱、扑棱棱(猜想)”,突被一阵急雨敲篷之声给击破。“画”中的人倦倦的,从睡梦中醒来……
“却是池荷跳雨”之“却是”二字,用得极好,转得很急,也具足悬念与玄机,不但叫读词的人心生好奇,似就连作者也纳闷,也作丈二和尚之态:他被雨打船篷之声惊醒,揉揉惺忪睡眼,才发觉,自己身在自家的床头,先前的那番美景美境,原来不过一场梦而已。遂起身倚门望去,那睡梦中听到的“扑棱”“扑棱”之声,原来是雨滴敲击荷叶发出的。雨滴敲击荷叶,到底是不是“扑棱棱”?或者是别的什么声?作者没说,只拣用了“池荷跳雨”四字。这四个字用得要多传神有多传神,是“却是”之好后的更好。能写出这样四个字的,若非有真实的生活體验,真实的眼见,是万万不能的。同样是荷叶,若是濛濛细雨落其上,也会聚集起水珠珠来,但那样的水珠珠,该是平静的,最多也就是在叶上颤颤而已;而若是急雨打其上,那水珠子就必得上蹿下跳、猴急猴急的。而且,边跳,边散,边聚。叶心如掌,兜收着那些散散的雨珠子,时久一些,可不就聚作一团,亮晶晶的,活脱如个“水银窝”。再有碧绿叶色作底,自上而下瞧去,自然“泻”着“清波”了。
杨诚斋(杨万里号诚斋),与陆游、尤袤、范成大并称“南宋四大家”。他的作品,不同于其他几位,似多绕开家国仇恨、民情疾苦,转而描绘一些自然景物。隐约记得大学者钱锺书先生于《宋诗选注》里讲过一段话,大致意思是说,一些后世的诗人,多受先辈作家言情或写景的好句子影响,遂心眼有失天真,与事物接触得不亲切,下笔就多刻板、落套、公式化,其仿佛是挂上口罩闻东西,戴上手套摸东西一样;而杨诚斋不同,“不让活泼泼的事物做死书的牺牲品”,他“把多看了古书而在眼睛上长的那层膜刮掉,用敏捷灵巧的手法,描写了形形色色从没描写过以及很难描写的景象,因此姜夔称赞他说:‘处处山川怕见君。”对于钱先生此一点看法,词中那句“池荷跳雨”,就是最最有力的佐证。
杨诚斋似惯写荷事。那首极有名气、人皆可诵的即景《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读来就很清新,很爽丽,也直白易懂。尤其那朵嫣粉隐然、含苞欲放、绿茎袅擎着一只蜻蜓的尖尖小荷,摇曳着三分娇俏、七分羞涩,真是可爱得要死。
杨诚斋咏荷,逼真,可爱;咏兰,逼真,可喜,也传神:“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土家……”养过兰花的人大抵知道,此一句“雪径偷开碧浅花,冰根乱吐小红芽”,写得是如何的好。
“池荷跳雨”也罢,“小荷才露尖尖角”也罢,或者“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也好。总之,能够如此细致、如此贴切、如此有情地观察事物动态,体悟时令变迁的人,想来,定是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
实际中,由于长期被贬,得不到朝廷的倚重,杨诚斋六十几岁便愤而辞官,归隐于乡了。有一次,他正在家中用晚饭,忽有只沙鸥飞来落在院外的树上。他是个万物皆可入诗的人,见之便作《昭君怨·赋松上鸥》曰:“偶听松梢扑鹿,知是沙鸥来宿。稚子莫喧哗,恐惊他。”你瞧,他是多有意思一个人,老了老了,却俨然还是个孩子,见鸟落树枝,好奇又怜惜,居然不让孩子们出声,怕惊吓到它。可惜的是,这只沙鸥只在树上停了停,“俄顷忽然飞去,飞去不知何处”了。
俄顷飞去的沙鸥,连同他笔下那些个意趣十足的荷事,隔着近千年的光阴,总令人不定时地想起,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