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笔调下的叹惋——透过《在酒楼上》看五四后知识分子的蜕变
2016-02-11刘珊珊
刘珊珊
从容笔调下的叹惋——透过《在酒楼上》看五四后知识分子的蜕变
刘珊珊
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的吕纬甫是辛亥革命和五四时期先进知识分子的代表,本在革命和新思想的浪潮中崛起,作为时代的先驱和勇士,带着昂扬斗志和革命热情呐喊着要冲出“铁屋子”。然而,随着社会理想的幻灭,逐渐走向衰颓,既找不到新的出路,又不甘于同流合污,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蜕变为不得不向黑暗社会妥协的奴隶,更成为走不出自己精神枷锁的奴隶。鲁迅先生用从容、简洁的笔调叙事,却难掩对五四之后知识分子蜕变的沉痛的叹惋。
从容笔调;孤独;迷茫;蜕变
一、从容笔调下的压抑与孤独
与《狂人日记》的“太逼促”不同,《在酒楼上》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体现出从容不迫的特点。然而,从容之下隐含着五四时期先进知识分子理想幻灭后无所适从的孤独感和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无奈与颓唐,人物内心越压抑、越孤独,叙述却越冷静、越从容。
小说中,“我”与吕纬甫的出场都是从容的。开头鲁迅延续了以往平淡的叙事风格,写“我”辗转回乡,然而旧同事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学校“与我很生疏”。百无聊赖,前往酒楼,“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1]本是回乡,但故乡的一切那么陌生,物是人非,“我”倒像是一个客子,“颇悔此来为多事了”。平静的叙述中,字里行间透出“我”无所依从的漂泊感、孤独感和沮丧感。
堂倌也是从容的,懒懒地、有条不紊地做着活计。酒楼里毫无生气,废园子、空板桌。经过千呼万唤的铺垫,吕纬甫终于出场了,“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慢得多”,[2]接着用白描手法描述他的外貌:
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3]
时隔多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满带着颓唐之气,“格外迂缓”的行动掩不住他的彷徨和落寞,象征着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时期知识分子心里的沉痛和行动的缓慢。
故乡遇故人,但是二人都无太多惊喜,彼此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多年来,“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4]像是蝇子一样,“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5]然后以对话为主,写吕纬甫讲述迁坟和送花两件事,依旧是从容不迫。“我”和吕纬甫谈话中都是吞吞吐吐、轻描淡写,而鲁迅的真实用意却是借助声音的掩饰来实现心理上的避重就轻。弟弟的坟已经空了,顺姑也死了,但吕纬甫仍装模作样地安置棺材,将花转送给顺姑的妹妹,以搪塞母亲,使母亲心安。波澜不惊的叙述呈现给读者一个依旧善良有爱心的人,但也是个“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人,吕纬甫的斗志已经消磨,但依旧是个觉醒者,他在无可奈何的现实面前依旧保持清醒、善良和温情,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挣扎,一个善良之人混得如此落魄,足以证明沉重的生活重担和精神压力将他折磨成为一个潦倒、颓唐而又孤独、落寞的人。
二、景物描写透视人事变迁
从容的叙述中,几处景物描写格外引人注目。
回到故乡,“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连结起来”,[6]表现出“我”的漂泊感和孤独感,奠定了全文压抑的感情基调,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为“逃避客中的无聊”,来到酒楼,偶遇吕纬甫。
初上酒楼,看到废园里: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坍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7]
讲述迁坟和送花时,又穿插一处景物描写:
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地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8]
倒坍的亭子、积雪、铅灰的天色象征着黑暗压抑的社会环境,老梅和山茶却显出昂扬的斗志,乌油油、血红,扎眼的色彩和鸟雀的啾唧声在沉闷的雪景里格外生机勃勃。这不禁令人联想到令人窒息的“铁屋子”和灰蒙蒙的黎明里那个鲜红的人血馒头。
在全篇小说从容的叙述和压抑的感情基调中,这两处景物描写无疑分外鲜明、充满张力。一方面,景物暗含着人事变迁。社会环境依旧是黑暗、沉重的,少数的觉醒者孤独而又坚强地战斗着,“愤怒而且傲慢”,然而如今,当年的勇士在强大的现实面前,逐渐衰颓。另一方面,暗含着与吕纬甫的对应:
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但当他缓缓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9]
这“射人的光”正如同那积雪下怒放的老梅和山茶,表明吕纬甫虽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但仍然保持着清醒,展现出一个经历过巨大伤痛、希望之光逐渐熄灭却未完全化为灰烬的精神世界,是先进知识分子从传统阵营冲出,最后却被迫被强大的旧势力收编而又心不甘的目光,故而变得衰颓和落寞。红花绿叶和废园苍雪、清醒和衰颓、抗争和妥协间的冲突和挣扎显得极不协调,令人感触至深,读者并不会对吕纬甫背叛少年理想进行批评,反而是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三、孤独和蜕变的宿命
通过以上两点分析可知,“我”和吕纬甫都是社会变革初期的勇士,同到城隍庙里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改革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然而,随着社会理想的幻灭,他们找不到新的出路,只好再“飞回来”。一方面,他们不甘沦陷于这黑暗压抑的社会,内心深处保持着清醒,另一方面,迫于生计,他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故而沉沦、颓唐。他们就像是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多余人”形象,既不愿同流合污,又不能像愚昧的普通民众那样甘于麻木,因而他们没有归属感,始终是漂泊者和流浪者,“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10]凄凉地表达出青年知识分子理想幻灭后不知何去何从的孤独与徘徊,这种没有归属感、找不到精神依托的彷徨与颓废令读者感同身受。知识分子的先进性与软弱性、妥协性决定了他们孤独的命运,甚至成为向现实低头的奴隶,更是被自己精神枷锁牢牢束缚的奴隶。
迁坟和送花两个故事体现了吕纬甫对温情的渴望。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觉醒者,对温情的寻求正体现了他对沉闷、压抑的现实生活的挣扎,然而,坟空了,人死了,为了安慰母亲,更为了安慰自己,他还是迁了坟,把花转送给顺姑的妹妹,继续回去教他的“子曰诗云”。“似乎为他画完了这样一个圆圈:因好人而颓唐潦倒——因颓唐潦倒而寻找温情——温情终不可得——从而更陷入漫漫无头绪的无聊、颓唐之中。”[11]《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同样是理想破灭后无所适从的孤独者,他开始的反抗是激愤的,但逐渐发现自己不但不能拯救社会和民众,连自己也无法拯救,他索性堕落,作为一个清醒的堕落者苟活着,不久也死去。
“我”与吕纬甫是20世纪初社会变革、新旧思想文化交替时期先进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由时代的弄潮儿蜕变为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奴隶”,更可悲的是,他们是一群清醒的堕落者,又是衰颓的觉醒者,“他们改变铁屋子现状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悬殊的落差,悬殊的落差就是陪伴他们终生的痛苦。他们觉醒得越深刻、越成熟,他们的痛苦也就越深;他们人格力量越强大,他们就越是不肯轻易放弃他们的理想,也就越感觉到理想和现实之间悬殊的落差,他们的痛苦也就越强烈”。[12]就这样被自己的精神枷锁所束缚,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连后一秒也不敢设想。表达了鲁迅对青年知识分子精神滑坡的悲叹与无奈,对他们找不到新的出路,苦苦抗争的同情和理解。
小说最后,“我”和吕纬甫分别,背道而驰,“我”走向密雪织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感到很“爽快”。结尾耐人寻味,“铁屋子”和“罗网”依旧压抑、坚不可摧,吕纬甫已经妥协,继续教他的“子曰诗云”,“模模糊糊”、“随随便便”地生活;而“我”,迎向寒风和雪片,也许是恢复勇士的斗志,故觉“爽快”,也许是面对“黄昏”和雪织的“罗网”新的孤独、悲凉与无奈,面对新旧阵营不知何去何从而“荷戟独彷徨”。
《在酒楼上》一文,鲁迅先生以从容的笔调讲述了“我”回乡在酒楼上偶遇吕纬甫的故事,小说笼罩着压抑沉闷的气氛,几处鲜明的景物描写象征了黑暗压抑的社会环境下觉醒者的顽强抗争。吕纬甫代表着20世纪初革命精神的青年知识分子的蜕变。一方面,他们是孤独的觉醒者,不愿同流合污,也不甘麻木堕落,另一方面,他们找不到新的出路,斗志和激情也被环境一点点扼杀,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同时,这些矛盾使得他们在现实和理想之间苦苦挣扎,作为一群清醒的堕落者同时是一群颓唐的觉醒者,也在自己的精神枷锁中苦苦挣扎。敌我力量的悬殊,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以及知识分子本身的先进性与软弱性,共同导致了他们孤独与蜕变的宿命,这是他们自身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人物越是孤独、落寞,鲁迅的笔调越是从容,然而,从容的笔调掩饰不住对勇士蜕变的沉痛与叹惋。傲霜斗雪的老梅和山茶,最后迎向雪片的“我”,象征着仍有敢于顽强抗争、敢于承受孤独的勇士,他们是社会的希望,将进行更为艰苦、更为孤独的战斗。
[1][2][3][4][5][6][7][8][9][10]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26.26.26.27.24. 25.31.26.25.
[11]谭德晶.鲁迅小说与国民性问题探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29.
[12]胡尹强.破毁铁屋子的希望——《呐喊》《彷徨》新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22.
(责任编辑 丛文娟)
刘珊珊,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4级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邮政编码 26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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