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观音寺
2016-02-10文丨陈章泉
文丨 陈章泉
抚摸观音寺
文丨 陈章泉
积年累月的风霜在整整齐齐的瓦片上留下了时光的新痕旧迹,强烈的光照下,层层叠加的小青瓦泛着旧时代的色彩。它们坦陈在这条街道最抢眼的高处,已经作为一种标志定格在那里。
我们似乎无需给它更多的注视——
当我敲打出这个长句的时候,——贵州省遵义县芝麻镇观音寺老街,——这截临溪挂岩的古老街道,以及它饱经沧桑的木结构吊脚楼,已经在我的回想里静静横陈了三百余年。
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观音寺河在眼底蹑手蹑脚地走,自南向北沿谷底不声不响轻悄悄地慢溯,清澈文静,没有俗世的浮躁,不余半点杂质。
河是自然要赏的,大自然确乎格外地垂青这片疆土,地处边陲,少污染,大自然说在这儿留一道水吧,于是秀口一开,水自南来,碧碧亮亮的一段绫罗便在这里舞动了古今数不尽的光阴。
陪同我们的老人周姓,年逾六十,硬朗、健谈、热心,镇上退休干部。说了解老街,还是从北进场先攀一段古盐道为好。
老人于是前面引路,有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盖过了房前屋后流动的橘香——我真的不敢再把思绪荡开去,要不又是一段野老村姑絮话秋橘的文字——老人说酒为土酒,当地山包谷酿制,已显山露水在外有了些芬芳,产量不多,货真价实。
聊着聊着不经意间便一脚踩上了古盐道。
想不到深秋的阳光还是如此的烈,把苍劲到老旧的一段古盐道活脱脱暴露在透明里。其实,古盐道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我一下子确乎还没回过神来,我想,年深月久的一条盐道,是应该有些掩映的。
中国美学除了对称,恐怕掩映与留白都是不可忽缺的重要技法。那么,我又怎能挪动这轻捷的脚步?
那时悬在山谷顶上的太阳热辣辣地飞旋,河风轻扬,仍然没有淡化我内心莫名的躁动。
石头横七竖八,光滑而沉实,一块挨紧一块心照不宣仿佛在死死守住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秘诀。
相互提醒着往上走,道窄,高低起伏,曲里拐弯,仿佛谁从仰望中的街面上信手丢出的一段绳索。
现在,这段落满尘埃的绳子依然垂挂在历经三百年风雨飘摇的观音寺,绳子的两头仿佛打了死结,一头拴紧晃晃荡荡的街,一头扎进吊脚楼的底。
太阳当空依然是三百年前的太阳,朗朗地晃着,与厚实的古盐道保持着万古不变的默契,对望着交流着。
我们的脚步越发地轻且慢,生怕踩醒了什么。
周姓老人指点着草木、石缝,随口便抖出了一串历史:“听父辈介绍的情况,那个时候的盐巴是从茅台,从这个地方的小山路过来,小山路都是爬坡,爬坡然后又下坡,然后平起到了观音寺歇脚,观音寺歇脚以后,第二天煮点早饭吃了以后,又慢慢地运往芝麻,然后运到毛石、松林,然后到鸭溪这些方向,盐巴就疏散到那些地方,所以这里成立一个客栈,在我们观音寺来讲,我们从小就在这里住,包括这一带,住户都预备得有3间至5间的客房,随时随地供外边进来的人,主要是运盐巴的人歇脚。”
我原文照录了老人的话,我想,这应该就是古盐道的一行掩映。
我同时也对这样一段记载感了兴趣:解放前,遵义县西北部由于地处偏远,交通落后,人们生活用盐只能通过人工运输,在几代人的来往中,逐渐形成了一条从仁怀茅台到遵义大桥的古盐道。
沧海桑田,地覆天翻,我们不再有机会去经历那种人工运盐的生活,这是一定的。那些背篓、拐棍、淌汗的脊梁,也只能在银幕或者纸张里见到。那些喘息、招呼、甚至掉渣的小曲,我想,早就收藏在了过往的风声里,眼底的流水中。
举足踏进街道的那一霎,阳光仿佛也忽闪了一下。
街上静得出奇,这对应着我们的心境。长不过百米的老街弯镰状依山而建。从高处打量,即便是在黔北,我们也再难见到这样的小青瓦,鱼鳞一般铺排在不高的房顶。积年累月的风霜在整整齐齐的瓦片上留下了时光的新痕旧迹,强烈的光照下,层层叠加的小青瓦泛着旧时代的色彩。它们坦陈在这条街道最抢眼的高处,已经作为一种标志定格在那里。打芝麻镇上来此的客人,总会在接近吊脚楼的一段距离时往往就会听到镇里的干部或者知情的当地人自豪地举手一指,说,那就是你听说过的观音寺吊脚楼。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远望到的不过就是这些黑黢黢的瓦片。但这已经够了,观音寺,许多许多年来就是这样沧桑地跳进我们的眼帘,拂动我们的心旌,扯碎我们完整的思绪。
房屋的结构无不体现着黔北民居制作工匠们的高超技艺,穿梁斗拱无不丝丝入扣。临街还有部分保存完好的柜台型脸面,旧时商业的状况可想而知。
“1992年以前的话,这个地方是很热闹的,周边乡民来卖谷子,草鞋,从竹园、楠木下来的都是卖叶子烟和包谷,我们市场非常热闹。1992年,我们观音寺的公路修通以后,上通芝麻,下接仁怀,观音寺市场就逐渐地冷淡了。当时的热闹景象,即便是在栽秧插田的时节,街面上也少不了两三百人。过了农忙,一天就有五六百人来赶场,出售一些小商品,包谷子、茶叶、草鞋、谷子都在这个地方来销售,街上常住的居民有十几户,还有搬在这里做生意的,卖点小东西,比如胶鞋、袜子、梳子等小玩意,多数农户就是弄点包子卖,有的卖面条,卖羊肉,卖饺子,还有做点甜酒,这样来解决赶场的人所需。”
老人的叙说犹似在勾勒一幅一幅的素描,赶集中短短一截窄街熙来攘往的场景,在此刻的我们看来简直恍如隔世。光阴竟然如此的迅速,眨眼之间曾经热热闹闹的街道便落满了尘埃。
街道另一边一米许高的台子上,我们可以触摸到曾经供销社销货的柜台,曾经的油漆已经斑驳,悠久的岁月已经固化为泛白的粉尘积淀在陈旧的木板上,曾经的水果糖、面饼、解放鞋、纯棉布、食盐等杂七杂八的商品散发出的复杂的味道已经消散。
西向面河的走楼是必然要逛的。所谓吊脚楼之妙或许就在这里。
此刻,太阳西斜,像一面发亮的铜锣挂在空中,光线已经柔和了许多,洒在远山近河脚下的楼板身边的窗棂上,整个观音寺便氤氲开淡淡的悠远,恰似掉进了另一个朝代。
楼板发出惯常的声响,悬了空的铺着,个别的板子便让我们收紧了好奇破了胆不敢踩上去。檐低,彷如伸手可碰,长长的柱子依然直直地昂着,拼了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楼顶。蜘蛛在檐口,窗框上悠闲织网,鸟雀斜斜地在天地翔集。
面对那一川的宁静便有了几分雅兴,便翻手里的《芝麻镇志》草稿:
凭栏俯瞰,观音寺河绕山逐草,脚步细切,宛如清代深居闺房的弱小女子。
镇志载:观音寺河发源于仁怀市黄连坝东北的矮子寨,南北流向,系赤水河水系,属长江流域,在竹元村三角塘进入芝麻境内,在观音寺村卢家坝出镇流向山盆,注入桐梓河。观音寺河古称马路河,又称盆水河、叉水,为遵义县境内海拔最低的河流,是遵义县北片区与仁怀市的界河,境内河段全长20公里。河中鱼种类和数量多,其中以黄腊丁最多,当地人们常钓作食用,味美鲜口,芝麻镇街上、仁怀市喜头镇街上及周边的一些餐馆老板都买来招徕生意。
远眺,大山千寻,直插云霄,东边遵义县地界,满岭的橘子树似一件翠绿的衣衫,风中抖着。
镇志载:这里海拔较低,盛产柑橘,已有100多年的种植历史,现有柑橘1800余亩。
站在这样的一座木楼,又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便如一个洁身自好的老学究,睥睨着木楼里的烟枪烟灯,打情骂俏的青楼女子。我便真正回到了那样一个时代,醉进几页这样的书稿。
——观音寺村历史悠久,渊远流长。在明清时,这里曾是当时一些官员及富家子弟休闲的向往之地。
——观音寺百年老街位于观音寺村西面,始建于清朝初年,街房全为木结构吊脚楼,样式迥异,风格古朴。在建街300多年间,每逢赶场天,热闹非凡,时人称作万马归槽之地。老街原为庙地,庙前戏台,每年香会或春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庙上或当地的乡绅便请戏班子唱戏,供上庙上香的香客观看。逐渐,此处名播山外,香客增多。同时,这里还是当时从四川到遵义府的盐客背盐必经之路,过此,大多盐客会在此歇宿,或交易盐,就此,为了方便香客和盐客的吃住问题,附近有部分人家便在庙旁搭建茅屋,摆摊设点。时间越长,此处便自然形成了一个集市的规模。
——清朝中叶,街上茅屋不慎失火,全街化为灰烬,仅存寺庙。于是重建木结构的街坊,形成了商铺连缀,石铺街面的乡场。
——民国年间,二度失火,烧去半条街,观音寺乡绅夏身安出资重建,统一为木结构吊脚楼,面为街,背靠河,风格独特,远近闻名,引四方来客,先后有来四川、江西、仁怀等地的曹、赵、罗、陈、兰、李、周、唐等姓在此经营商道,安居乐业。
——20世纪60年代,山盆区公所为了观音寺方便群众,在此处开办了村级卫生室、供销社、粮站、信用社代办点,市面在当时的乡场中很有规模,赶场逐渐增多。
——因观音寺处仁怀市与遵义县的交界,集市曾经繁盛一时,1995年,政府打通了遵义至仁怀的公路,由于交通便捷,过往的客商就不在此休息、留宿,而是径直路过此处,从此,观音寺集市便逐渐走向衰落,但观音寺集市上的吊脚楼至今尚存,还保留着集市曾经繁华时的影子。
古人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那么思想者呢?艺术家呢?到了观音寺,山水固然可乐,但一座沐风栉雨数百载的古朴老街,是不是更叫他们流连?
老街不语,但不是老街无话可说。老街有老街的隐痛,这种隐痛在我看来,便是为时遗弃的深深落寞,就像那些隐匿瓦缝中的灰尘,风过处,便是一地的轻响,好比时光,倏然被刺了一下,疼!
观音寺,我敢抚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