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笔谈哈尔滨作家在抗战文学中的先锋地位
2016-02-09郭淑梅
专家学者笔谈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笔谈哈尔滨作家在抗战文学中的先锋地位
郭淑梅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回溯抗战文学史,有一段文学创作历程和一些重要人物需要重新提及,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20世纪30年代,哈尔滨作家在抗战文学中的旗帜作用以及突出贡献。
一、“九一八”事变:哈尔滨新文学转向
“九一八”事变,辽吉两省一夜之间沦于日寇铁蹄之下,黑龙江省主席马占山亲自率部反击,著名的“江桥抗战”打响了中国军队有组织大规模抗战第一枪。李杜将军旋即发起“哈尔滨保卫战”,在日军重兵逼近哈尔滨时,迎头痛击,拼死抵抗。两次重大战役,激起全国各地爱国民众一致对外的抗日声援。与此同时,“九一八”事变翌日,中共满洲省委第一时间发表《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据满洲宣言》,痛斥日军侵略行径,号召民众起来“罢工、罢课、罢市,反对帝国主义占据满洲”,并在东北广泛组织抗日义勇军,武装抗日救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东北抗日联军以11个军的兵力,在白山黑水间抗击日本侵略者。
民族国家危亡情势下,哈尔滨文学抵抗并没有缺席。除日本人办的报纸杂志,几乎全部站出来支持抗日将士,激发民众爱国情怀。1931年9月21日,哈尔滨新文学老将赵惜梦在报纸上大声疾呼抗日文学,明确新文学作家要承担起抗日救国义务。
赵惜梦1924年毕业于奉天文学专门学校,主持《哈尔滨晨光》报文艺部。上任后对副刊《光之波动》大刀阔斧地改革,使之向“新文学方面倾斜”。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实践者,在新文学相对滞后的哈尔滨,他不仅创办了《绿意》《文学》《文艺》等文学周刊,还在小说《归途》中提倡妇女解放,主张婚姻并不是为了生育和性欲,而是为了爱情这一宗旨,为新文学摇旗呐喊。1926年,《哈尔滨晨光》报因涉“鼓吹赤化之嫌”被查封。赵惜梦转而在《国际协报》副刊部任主笔,创办《国际公园》,发行《绿野》《蔷薇》《灿星》《蓓蕾》新文学周刊,继续践行新文学主张,培养了大批文学青年。
“九一八”事变改变了哈尔滨新文学的发展轨道。作为新文学掌门人,赵惜梦用特大号黑体字标语在他主编的《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上向读者发问:“‘你的心跳不?你的血流不?’‘你认识敌人吗?你看准敌人吗?’‘炮弹什么滋味?月饼什么滋味?’‘你怎样雪耻?你怎样救国?’”他亲自携带款项和慰问品,以报社特派员身份,赴前线采访马占山,为英雄擂鼓助威。他力倡并书写抗日作品,成为中国最早的抗日作家。
哈尔滨新文学老将孔罗荪,是抗战文学史上最早提出“抗战文艺”口号的作家。1931年12月,他在哈尔滨《国际协报》发表《战争与文艺》,力倡文艺为抗战服务,他说:“要知道文艺的力量,也不比一颗子弹的力量小呵!一首战歌能鼓动军士杀敌的心!”
赵惜梦、孔罗荪两位新文学家,在哈尔滨沦陷后,流亡关内继续从事东北抗日救亡总会的活动。1935年,张学良资助赵惜梦、孔罗荪在武汉创办《大光报》,作为东北抗日运动以及“东北军”的喉舌,《大光报》发行量竟高达10万余份。
新文学家流亡关内,一批具有阶级家国意识的青年左翼作家独自承担起哈尔滨文学发展的重任。在哈尔滨习得的马克思主义俄苏文学滋养了这批作家,他们以红色资源为武器,以左翼文学创作为依托,以《国际歌》的歌词“起来,全世界被压迫的无产者”鞭策同道,聚星火之势,结伴相携而行,开始了与底层人命运息息相关的“革命的斗争的”文学创作。
二、“牵牛坊”:哈尔滨抵抗文学崛起
“牵牛坊”是位于新城大街南头路东一座独门独户的俄式平房院落,由于夏天牵牛花爬满了房子、栅栏而得名。20世纪30年代,这里是哈尔滨左翼文化人聚会的场所。曾被这个著名文艺沙龙熏陶过的青年作家、艺术家,日后都在中国文坛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业绩。
“牵牛坊”主人是哈尔滨名士——画家冯咏秋。另一位租客黄田,早年毕业于东北讲武堂,是萧军讲武堂时期的同学。正是黄田将萧军、萧红等左翼青年作家,引入“牵牛坊”。一些作家、诗人、画家经常在这里聚会。他们时常探讨现实人生,萧军的“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就是人”的观点,就是在“牵牛坊”争论中形成的。1932年,哈尔滨遭特大水灾,萧红提议成立“维纳斯画会”,绘画赈灾。1933年,金剑啸、罗烽发起组织“星星剧团”,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排演进步话剧。萧军撰写的剧团团歌“黎明到了,我们去了。自有那伟大的红日,会将你们拂照”,表达了青年左翼作家不屈的战斗精神。
“牵牛坊”不仅是哈尔滨左翼文化人聚会的场所,还是中共地下党开展地下活动的秘密联络点。1932年至1935年,中共满洲省委秘书长冯仲云经常和左翼文化人在此吟诗作赋,分享他带来的抗日游击区故事。除“牵牛坊”,这批青年左翼作家经常出入的地点还有“一毛钱饭店”“知行储蓄合作社” 等中共地下党联络场所。
“九一八”事变后,中共地下党对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高度重视,以反帝大同盟等外围组织凝聚吸引这批人才。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杨靖宇曾指示罗烽等中共地下党员,要“团结左翼文化人,扩大宣传阵地,把报纸抓到手,抨击南满汉奸文艺”。因此,短时间内,哈尔滨报刊副刊园地迅速被中共地下党纳于麾下。罗烽妻子白朗主持了《国际协报》副刊,萧军则负责《大同报》副刊《夜哨》的组稿,金剑啸进一步控制了《大北画刊》以及《黑龙江民报》副刊《芜田》,哈尔滨左翼文学风生水起,强有力地冲击了南满汉奸文艺。罗烽更是不加掩饰地在报纸上大声疾呼“起来全世界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明确了哈尔滨左翼青年作家国际主义的创作视野。
1933年,萧红在小说《王阿嫂的死》中,大胆抨击地主对农民的残酷压迫,笔力之狂放恣肆,画面之浓墨重彩,将粗犷野性的审美带给死寂的东北文坛。她与萧军的合集《跋涉》出版后,给东北文坛的强烈震动直到两人离开哈尔滨多年都未消失。小倩在《哈尔滨文坛拾零》中认为,《跋涉》“姑不论目前的时间与空间是怎样殁落的死寂,——这样一对青年男女大胆的描写底东西,是值得夸耀的。……作者是努力把握住现实社会的核心,以群作基材的鼓舞着两只不同作风的笔,假如我们拿作者和已成名的文学家来比拟,我想悄吟(即萧红)真有些像丁玲呢”!
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之所以在日军铁蹄下成为一支文学抵抗力量,不仅成功接掌了新文学作家开辟的文学场地,还将哈尔滨文学的影响迅速扩大,关键在于,他们写作的起点高(有俄苏文学垫底),立场低(为下层贫民立言)。哈尔滨国际化的生存背景,又使其眼界开阔不狭隘不拘泥。中东铁路中转站哈尔滨,实际上先天地存在着一条秘密通往苏俄的“红色之路”,特殊的地缘政治,使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不必像鲁迅、胡风等前辈左翼作家那样东渡日本,也不必像瞿秋白那样奔赴苏俄,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取红色资源。
哈尔滨存在一条与苏俄接轨的“红色之路”,现已得到多方史料证实。一是瞿秋白亲眼所见。1920年,瞿秋白说哈尔滨“先得共产党空气”。二是全国首次工人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发生在哈尔滨太阳岛,时间是1907年。频繁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都证明这座城市深受苏联地缘政治的影响。萧红参加的1928年震惊中外的以学生为主体、反对日本在东北修筑五路的哈尔滨“一一九”运动,就是中共地下党直接领导的。三是俄苏报刊书籍在哈尔滨的广为流传。红色资源不仅促成了工运、学运在哈尔滨蓬勃兴起,也为自由激荡的左翼文学气象的生成提供了条件。
哈尔滨文学界获得俄苏文学滋养,首先是从翻译开始的。1928年,中共地下党员楚图南受李大钊委派,赴哈尔滨工作。他以俄苏文学翻译社团“灿星社”为园地,向哈尔滨读者译介俄苏文学。为更接近俄文原作精神,更好的修习俄文成为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的首选。深受俄苏文学影响,他们目睹哈尔滨贫富阶层的差别,以及这种差别的瞬息万变,深刻体会到,哈尔滨并非是洋人的独霸天下。正如朱自清所言,与“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贵族消夏的青岛、北戴河,宛然是两个世界”。青年左翼作家们正是在这种国际环境中,看到了阶级和民族压迫的普遍性。制度的罪恶不仅存在于中国,而且遍布于世界。于是,他们高喊着《国际歌》“起来全世界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让文学书写变成一种解放世界受压迫民族的武器。
三、流亡途中:《生死场》《八月的乡村》在抗战文学中的先锋地位
“九一八”事变后,鲁迅先生对东北陷落的局势极为关注。1931年9月21日,他在答记者问时对日本侵略东三省借口“膺惩”进行了驳斥。帝国主义对东北三省的侵略行径,从理论上可以概括为是对苏联所代表的劳苦大众利益公然对抗的开端。可见,作为上海左翼文坛盟主,鲁迅先生对未来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的敏锐政治洞察力与预见力。
实际上,不是文学而是上海电影最先将东北抗战纳入表现范畴。1932年,由苏怡编剧,李萍倩导演,胡珊主演的《东北二女子》,讲述了一对流亡上海的东北少女,最终投身淞沪战争抗日救国的故事。1933年,张石川导演,胡蝶主演的《战地历险记》开始把镜头对准东北民众,表现沦陷区人民奋起抵抗日军侵略。同年田汉编导,舒绣纹等主演的《民族生存》则叙写逃难到上海的东北人,原以为可以摆脱日军魔爪,但不幸的是,上海也遭受了“一·二八”战火袭击。他们不再流亡,而是拿起武器上战场。1935年,许幸之导演,夏衍据田汉原著改编的《风云儿女》,讲述两个流亡上海的东北青年走上抗日道路的曲折故事。影片在哈尔滨巴拉斯电影院上映时,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强烈地激发出抗日青年的爱国情怀,这首名曲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尽管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以文学方式抵抗侵略者的奴化政治,但在东北名声大噪。中国的关内关外是“国与国”的阻隔,所以哈尔滨作家在关内文坛几乎默默无闻。作为一种难以摆脱的宿命,继新文学家流亡之后,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也先后逃离哈尔滨,投身抗日救亡文学。先是萧红、萧军,因出版《跋涉》合集,风传两人上了日本宪兵的黑名单,不得已逃往青岛,投奔先期到达青岛的地下党员舒群,后又辗转到上海。接着,罗烽被捕。出狱后与白朗逃离哈尔滨,又赴上海。此后,哈尔滨“牵牛坊”的主要作家陆续流亡上海。对于这批青年左翼作家的流亡,孙陵曾与萧红隔空对话:“在那时候,真可以说是在敌人刺刀下做了各种反抗敌人的工作!”“假使你不到上海,也许朋友们到今天仍然留在敌人统治下的哈尔滨。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个人是受了你和三郎的影响和刺激。当我在青岛看到你已出版了的《商市街》时,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和羡慕啊。”
1935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在上海出版。这一对来自沦陷区的青年作家带给上海的礼物,就是赢得读者热烈追捧和广泛认同的“抗战文学”。鲁迅先生亲为他们作序,“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于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对于萧红的《生死场》屡次不能通过书报检查委员会,鲁迅先生愤愤然,“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正是鲁迅先生的推荐,萧军、萧红作为哈尔滨青年左翼作家,荣登上海文坛并一炮走红。而后,罗烽的《第七个坑》,白朗的《伊瓦鲁河畔》,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林珏的《山村》以及塞克的《流民三千万》,还有金剑啸的遗作《兴安岭的风雪》,都在抗战文学兴盛的19世纪30年代,获得广泛社会认同。哈尔滨作家作为“东北作家群”的中坚力量,也作为东北沦陷区一支文学抵抗力量,开了以文学唤醒中国人抗战的先河,引发了中国文坛“粗犷的力的审美”旋风和家国意识。直到今天,这批作家作品仍然是中国抗战文学史上最耀眼的那束光芒。
(作者系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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