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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分守礼与逾分违礼——“平儿”形象的文化解读

2016-02-09马宇飞

知与行 2016年1期
关键词:儒家文化

马宇飞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文化创新研究

安分守礼与逾分违礼
——“平儿”形象的文化解读

马宇飞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摘要]红楼梦中,“平儿”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相当大的人格魅力与文化内涵,她是儒家温柔敦厚的理想人格的化身,其言行符合儒家礼教规范,安分守礼。“安分守礼”除了指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的外在制度,还具有特定的精神内涵,即安弱守雌、乐天知命,但平儿的安分守礼在谦恭柔顺中不失积极进取的个性。平儿守礼,并没有胶柱鼓瑟,而是对“礼”进行了诸多调整,有逾分违礼的一面。平儿的逾分违礼有新的人文精神的萌芽,但这种调整基本还是属于儒家文化的内部调整,平儿遵循儒家礼教的同时扬弃了儒家文化的负面效应。当今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如何继承传统文化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从这个角度看,分析这个人物形象无疑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值得我们研究和深思。

[关键词]安分守礼;逾分违礼;儒家文化

“平”有“平和谦恭”之意,“平”有“平顺豁达”之意,“平”有“平安妥帖”之意,向内平心,向外平家,向周遭是人际关系的平衡。《红楼梦》命名素有深意,平儿虽然只是王熙凤身边的一片绿叶,但“平儿”这个名字诞生之时就暗示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相当大的人格魅力与文化内蕴。平儿安分守礼,在谦恭柔顺中不失积极进取的个性,既符合儒家人格范式,又不拘泥于儒家礼教规范,具有多元文化内涵,在当下文化转型的特定语境中更具有启示意义。

一、 安分守礼下的自保、自尊、自强

清代的青山山农在《红楼梦广义》中赞誉平儿“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有古明臣事君之风,要其本领在职之诚,而行之以礼” 。青山山农对平儿的评价十分到位,平儿之所以具有如此的人格魅力,不仅因为她善体人意、心地善良,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物符合儒家礼教规范——“行之以礼”。 “礼”指的是一种以血缘为基础,以等级为特征的社会制度与伦理规范,其基本要义就是要谨守“上下之分,尊卑之义”。二程就明确说:“上下之分,尊卑之义,理之当也,礼之本也,常履之道也。”[1]“礼”也是儒家文化的价值核心之一,是儒家进行道德判断的一个重要依据。纵观平儿的所为所行绝对安于尊卑之分,她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也深得贾琏信任,但她从不恃宠生娇,不仅赤胆忠心地服侍“正牌”主人,对其他主子也恭敬有礼,即使像赵姨娘这样不得势的“半个主子”,她也能做到以礼相待。“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其一系列的行为都符合儒家礼教的要求,从这个意义上说,平儿具备儒家温柔敦厚的理想人格,因此有学者高度赞扬平儿“求全人于《红楼梦》,其惟平儿乎”[2]!

“安分守礼”除了指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的外在制度,还具有特定的精神内涵,即安弱守雌、乐天知命。理学家们认为人一生下来就落在一定的“天分”中,要逾分,那就是人欲。而“欲”向来被看作一切祸乱的根源,是去之务净的。可见,“安分守礼”就是要求人们无欲无为、循规蹈矩。可我们仔细分析了平儿的安分守礼却发现其形似而并不神似,平儿“安分守礼”的行为表象下是一颗锐意进取、自尊自强之心。胡适《说儒》一文中曾提出以下见解:“谦卑的态度,柔逊的处世方法,‘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那一套,也是一种‘强’,是‘强’的另一种形式。”[3]平儿虽谨守尊卑之分,但并不是无欲无求,一板一眼地恪守礼教,她更接近这种外柔内刚的“强”,安分守礼是她自保、自尊、自强的有力武器。

(一)安分守礼与自保

在贾府中处境最险、做人最难的恐怕就是平儿了。她的男主人是好色之徒,而她的女主人却是醋缸,要在夹缝中生存十分不易。贾琏婚前曾有两个丫头,婚后王熙凤又带来四个,最后独平儿一人留下来成为王熙凤的心腹,这实在要归功于她的安分守礼。面对王熙凤,她恪守主仆之礼,忠心耿耿地服侍,无论人前人后均把王熙凤的利益放在首位,甘当绿叶,从不到贾琏面前献媚;面对贾琏,她恪守妻妾之道,虽然也有亲昵,但一直保持适当距离,最重要的是平儿从不争风吃醋,也不挑拨贾琏与王熙凤的夫妻关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王熙凤与贾琏之间的润滑剂,她不仅在贾琏对王熙凤不满时为凤姐说话,还在不伤害王熙凤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地为贾琏遮掩风流账,避免矛盾激化。可以说面对两个主子,平儿都能做到安分守礼、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为主子考虑,所以她才能自保,在夹缝中生存,甚至生存得不错,深得主子倚重。

平儿的主子王熙凤威风凛凛,掌管贾府内政大权。作为心腹,她也颇有实权,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树大招风,而且王熙凤又因刻薄严厉很不得人心,因此她们主仆其实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只要稍一落势便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对于这点王熙凤其实是很清楚的:“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妨,倒弄坏了。”(第55回)王熙凤虽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弄权、恋权的本性却使她在悲剧旅途中越走越远。与王熙凤相比,平儿更清楚自己的位置,虽然她是风光一时的“内务副管家”,但她恪守奴仆的本分,从不逾矩,不仅赤胆忠心地服侍主人,对其他主子也恭敬有礼,甚至对待下人也是谦和有礼的,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是与人为善。所以后来王熙凤离世后,她虽失去了“正牌”主子的庇护,但依然得到了贾琏与贾府众人的认可。可以说在杀机暗伏的贾府,儒家的“礼”正是平儿自保的最大依仗。

(二)安分守礼与自尊自信

平儿安分守礼还是一种自尊自信的表现。平儿虽然是奴仆,但她从不媚上欺下,仗势欺人。“仗势”看起来威风但代价是丧失自我,把自我依附于“势”之上。平儿身份虽然是奴仆,但内心并没有真正奴化,她其实是很自尊的,很看重自己的人格,也很自信,她相信自己目前的“荣光”是凭自己的才干获得的,因此她不屑于仗势欺人,从不把别人的“势”过分看重。所以平儿对主子虽然守尊卑之分、尽奴婢之责,但从不卑躬屈膝,由始至终都不卑不亢。平儿这种不卑不亢的安分守礼就是其自尊自信的表现。在《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这一回,她同探春的对答就表现得极为突出,对此,宝钗看得明白:“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无论主子喜怒都能平和以待,有礼有节,这正是自尊自信的表现。

(三)安分守礼与自尊自强

平儿的安分守礼还是一种自强的表现,平儿通过安分守礼获得他人尊重,体认自我。中国文化是耻感文化,很重视人际关系,一个人的价值通常由他人作出判断。在这种文化心态下,平儿要想体认自我就必须获得他人尊重。而在传统社会,人们进行道德判断的标准就是儒家的三纲五常。孟子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人爵是别人给予的,可以被剥夺,而天爵却不是,只要遵守儒家礼法便可获得永恒的尊敬。安分守礼正是平儿获得他人尊重的一种方式。平儿不夺权不争利,看似平和冲淡,但她并非一无所求,她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探春理家时,王熙凤叮咛平儿要顺从探春,平儿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自己已行在头里了。这时的平儿大反常态,不再平和有礼,因为她生怕王熙凤小瞧她。平儿注重自我形象,期待他人认可,她的所为所行最终也得到了回报。上至贾母下到兴儿,中间还有李纨、宝玉、宝钗、贾琏等人无不对她赞不绝口,这正是平儿努力的结果。

平儿通过谦恭柔顺地安分守礼得以立足,进而获得众人的尊重,确立自我价值,这正符合“内圣外王”的逻辑,在她谦恭柔顺的外表下更多的是一种积极进取的阳刚之气。虽然宋明理学把儒家压抑性的负效应发挥到了极致,主张“灭欲”,而且“欲”的范围极广,“才有有为之心,虽所行合理,亦是人欲”[4]压抑了人的个性与创造力。但从学理角度讲,儒家人生态度是积极进取的,尤其是先秦儒家表现的更加突出,孔子、孟子都是表率。平儿的安分守礼在某种程度上摒弃了其中安弱守雌的消极色彩,更多体现出先秦儒家积极有为的一面。她以自己的不争,达到了“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二十二章)的效果,这又包含了以柔克刚的道家精神。

二、逾分违礼的多重原因

平儿以安分守礼获得他人尊重,但我们并不能把这简单地等同于“求名”。平儿不是伪道学,她博取他人尊重的最终目的还是体认自我,因此在生活中她有一些自己的价值判断,并不一味盲从主子,在她的道德体系中,“礼”并不是唯一的尺度,因此她并不是亦步亦趋地守礼,也有许多违礼之处。

(一)新的人文精神的萌芽

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仆人,按理她应该绝对服从王熙凤命令,但在尤二姐这件事上,平儿却是从自己的良心出发,做出了自己的道德判断,因此“阳奉阴违”。王熙凤故意折磨尤二姐,每日端给她的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可平儿却“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 (第六十九回)。儒家文化最大的负效应就是以森严的等级与理性规范来束缚人,压抑个人的独到见解与创造力,而平儿的这种行为却在某种程度上表明她并不是一味遵从礼教,只知道服从主人命令的“奴隶”,她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这是新的人文精神的可贵萌芽。

其实这种具有新的人文色彩的积极违礼事件还有好几件。虽说平儿安于妻妾之道,从不争风吃醋,但这并不绝对。请看兴儿的另一段话:“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两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还有第二十一回,平儿同贾琏隔着窗子说话,王熙凤见了又起了疑心动了醋意,而平儿竟敢顶撞:“‘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王熙凤,自己失掉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可见平儿克己也是有条件的,如果王熙凤对她的要求太苛刻,那她也不管尊卑之分,主仆之份,一样地反抗。而儒家文化是最讲究尊卑的,并且要求下对上无条件地服从,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平儿的这种反抗正是人性的一种张扬,是对儒家礼教的超越,是她最有光彩的一面。

这种新的人文精神更多的还体现在平儿同宝玉、探春、湘云等人的相处中。他们是主仆,可在实际交往中似乎并没有刻意恪守主仆之礼,他们更像朋友,有更多的平等气息。例如平儿生日时,探春等就凑钱办酒席为她过生日,她也接受了。而平时大家一起嬉笑玩耍的事就更多了。第四十九回,湘云、宝玉烤鹿肉吃,恰巧平儿来了,湘云便拉住了她,“平儿也是个好顽的,……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三个围着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可见平儿在同年轻的主子们相处时会不知不觉地忘记礼法,女孩子的青春个性也得到小小的张扬。

(二)非自觉的逾分违礼

虽然平儿并没有恪守礼教,但在她的言行中已隐隐流露出新的人文精神的萌芽,但我们不能过度拔高平儿的这种“逾分违礼”。平儿的违礼也不全是积极意义的,也有一般意义的。这在她同贾琏的相处中有所表现。第一百零九回,贾琏问平儿:“‘你奶奶个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对主子不仅直呼“你”,还把嘴一努,这显然与礼不合。第二十一回中,平儿还拿着多姑娘遗下的头发要挟贾琏。在第二十一回、第一百零一回因贾琏说话不公,平儿几次据理力争。不过平儿对贾琏的这些违礼同前面的并不完全一样,不能视之为平等与个性的体现。平儿在几次反驳中都是以王熙凤代言人的身份出现的,这是她忠心的一种表现。而且平儿对贾琏的违礼更像是撒娇,他们毕竟有特殊关系,虽然平儿碍于王熙凤要保持距离,但对贾琏也是有感情的,总会有所流露。

其实,平儿违礼也是有条件的,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私下里;第二,对象是年轻的主子,关系较亲近;第三,主子心情好的时候。平儿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或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面前违过礼。即使同年轻主子在私下里略微有所放肆,也是一见到主子生气便马上收敛。平儿曾背着王熙凤照顾尤二姐,可当王熙凤生气了,“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平儿同探春等人比较随便,可当探春理家发脾气的时候,她也“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 。别说这些正经主子了,就连贾环这样没地位的,平儿也是怕的。第九十四回,宝玉失玉,大家怀疑是贾环偷的,便让平儿把他哄来问,结果贾环急得紫胀了脸,发了脾气,“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可见平儿在大范围内还是守礼的,只不过在特定条件下才有所放松,但只要主子发威摆出主子的架子来,让她意识到礼法的存在,她马上乖乖守礼。所以我们不能过高评价平儿的违礼行为,不能赋予其太多的意义。平儿的不守礼更多的是一种非自觉行为,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积极倾向,因此很多时候她还不认同自己的做法,所以才会有以上的诸种表现。

三、结语

平儿安分守礼,但对于“礼”,她更多的是承认它的权威性与规范性,被动遵守大于主动认同。因此“礼”在她那里便如同皮筋一样,松松紧紧地有很大弹性。在公开场合她是守礼的典范,可私下里同亲近的人在一起,她就不免让自由的个性流露一下;在一定的接受范围内,她可以委屈自己,遵守尊卑之别听命主子,可如果正当天性被压抑过甚,或者她认为不符合自己的道德判断,那么她也会置上下之分于不顾,予以反抗。总之,平儿给人最突出的感觉就是在守礼与逾礼之间进退有度,恰到好处。

平儿守礼,但并没有胶柱鼓瑟,而是从自己的天性出发,弃恶扬善,对“礼”进行了诸多调整。这里面有新的人文精神的萌芽,但我们不应过于拔高,其实平儿的这种调整基本属于儒家文化的内部调整。儒家文化源远流长,历经先秦、汉代、宋明几个发展阶段,而每个发展阶段的学说又不尽相同,宋明理学强调“无欲无为”,但先秦儒家张扬积极有为思想,这就为平儿遵循儒家礼教的同时有所选择、有所扬弃提供了可能。总地说来,平儿身上最突出的文化特质还是儒家文化,只不过她更多地继承了儒家文化的积极方面,其他文化特质平儿也是兼而有之的,例如新的人文精神的萌芽,以柔克刚的道家思想,兼相爱的墨家思想(平儿的“仁”由“亲亲”扩大到“亲非亲”)等,可以说曹雪芹在塑造平儿这个人物形象时体现出一种相当进步的文化品格——去芜存菁,兼容并包。

儒家文化既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脉,谦恭有礼有助于人际关系的协调发展;但礼法束缚且压抑了人的个性,负面效应与合理性兼而有之,因此对待儒家文化的正确态度也应该是有选择地吸收。如何去芜存菁、兼容并包地吸纳传统文化的精华,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为困难,平儿这个人物形象在这方面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样板,值得我们研究深思。平儿这个人物形象虽然已经诞生百年,但优秀的艺术形象从来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我们依然可以挖掘出新的文化意义。

[参考文献]

[1][宋]程颐.周易程氏传 [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武姗姗.非石非玉的人生——论鸳鸯、平儿、金钏、袭人[J].红楼梦学刊,1997,(5).

[3]胡适.说儒 [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4][清]黄宗羲.明儒学案 [M]. 北京:中华书局,2008.

〔责任编辑:屈海燕〕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1-0055-04

[作者简介]马宇飞(1976-),女,黑龙江牡丹江人,副教授,博士,从事中国文学与审美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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