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忠实
2016-02-04王仲生
王仲生
(西安文理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忆忠实
王仲生
(西安文理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忠实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纷扰的尘世,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2015年春节刚过,忠实打来电话,要我们陪他去西京医院看病。
这很不容易。在这之前,我老伴从电话里听出忠实说话有些口齿不清,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口腔溃疡。我们劝他看病,他说不要紧,很多朋友都给他拿了各种药,只是吃了不见好,等他忙过这一阵再说看病的事。
一连几个礼拜,我们一催再催,他一推再推,总有忙不完的事。
这次是他打电话主动要我们联系看病。不一会儿,他说又有事,这就又往后拖了一个礼拜。
从三月底开始,到病情确诊。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与忠实的子女,投入到为忠实寻医问药,检查、治疗的痛苦日子。每一天都在十分期望、十分焦虑中度过。忠实的子女,特别孝顺,这也与忠实的家教分不开吧。他们竭尽了全力。
而忠实呢,一旦看起病来,他就十分尊重医生。只要他同意的,绝对做到。他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雷医生感慨地跟我们说:“老头儿太坚强了,老头儿太坚强了。”
他虽然没有说,但我们感觉得到,他不相信他会得这种病。他那创造文字“奇迹”的自信,顽强的生命自觉,都使忠实不肯也不愿相信,他会在病魔前倒下。
他坚信,他能战胜顽疾恶症,这在很大程度上,为他提供了一种内在的强大精神力量。
整个治疗过程中,忠实表现得特别顽强。
他说话越来越不方便,吞咽也一天比一天困难。他居然一改整天吃面条、面食的习惯,要求子女天天为他做米饭、炒菜。不难想象,每次进餐,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我老伴为鼓励他、安慰他,开玩笑说,忠实变南方人了。忠实会心地嘿嘿一笑。
2015年10月6日,忠实还主动来我家要老伴给他包饺子吃,他说好久没有吃饺子了。那时他刚治疗出院不久。
忠实有一个习惯,或是情绪好,或是情绪特别不好时,会到我们家,吃我老伴包的饺子。我老伴饺子做得可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我们家,忠实总会遇到常来我家的中年人、青年人,他们都是文学工作者、文学教学者,或是《白鹿原》爱好者。无拘无束的笑谈中,忠实会爆发出他少有的畅怀大笑,不是嘿嘿嘿,而是畅开心怀的大笑,感染人的笑。响亮得哈哈哈,回荡在客厅。
忠实吃过饭,常常会坐到客厅长沙发上,一边抽着雪茄(这也是特许,通常抽烟都得到阳台长廊上),一边抿着茶(他只喝陕青),彻底放松了他的身躯和情绪。
谈话往往没有主题,是河水漫过浅滩,漫无边际,随意聊天。
偶尔,扯到忠实感兴趣的话题,他会兴奋,那是河水激起了浪花。忠实沉浸在他的思绪里了,眼望着对话人,或站在阳台,望着远方。那犀利、锐智而透着狠劲的双眼,有了闪电惊雷,有了春风旭日。
更多的时候,忠实会举起夹着雪茄的瘦骨嶙峋的右手,细声慢语,回答大家的提问。或是他经历中的一个片断,或是《白鹿原》里某个细节。是一个老者,对着晚辈的家常谈话,朴实而诚恳。谈着谈着,忠实会把眼光转向我,似乎是征询我的看法,我们会心一笑。河水缓缓流淌,在时光的流逝里,烟雾的缭绕里。
2015年10月6日那天,忠实情绪似乎特别好,健谈,开玩笑。说到写字,他说我老伴才是书法家,又补了一句“真正的书法家”。在座的人满堂欢笑,向力赶快打开“ipad”,可惜,忠实不再重复,只录下了一片笑语和忠实憨厚的嘿嘿声。他好像有些得意。
忠实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他仍坚持隔天去石油大学工作室。
一天,我们去石油大学工作室看忠实(事先电话联系好的)。
我们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忠实泡上了陕青茶。
无语的对视中,他双手撑着沙发,对我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苦笑,笑得开放、持久,又很坦然、无奈。我明白他,他的苦笑,告诉了我,在与病魔的顽强对抗中,他竭尽了全力,但他并不会放弃绝望中的抗争。他双手交叉合十,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鲁迅于绝望中仍坚持渺茫的希望。
忠实终于躺倒在病房,他仍坚持每晚回家,他不愿住在病房,他以这种方式,宣告他的生命不可战胜。
一次,我们去探望忠实。
我说:“你别说话,你只需表示一下就行了。”我接着说:“春天来了,你可以走出去,晒晒太阳。过几天,天气好了,我们陪你去你西蒋村的老屋看看。好吗?”
躺在病床上的忠实,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还可以陪你去1989年酷热的暑天,你在郭李村君利家写下《白鹿原》第十一章的那孔窑洞。”
他没有点头,只是默然,我懂他的默然。一个将军会回到他夺得辉煌战绩的昔日战场吗?
2016年4月27日上午,我们去医院探望忠实。他极度虚弱,静卧在床。
听到我们的问候,他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眼,睁得那么大,那么圆。他努力把眼皮往外转,还往外转,几乎要把头昂起。那双鹰瞵鹗视的大眼,此刻,是一片温柔、温暖,明净如一汪泉,平和、宁静;如一片海,浩瀚、祥和;如狂风暴雪肆虐后,一轮白日,照耀在莽莽雪原;如疾风骤雨扫荡后,一盘满月,把大地照亮得晶莹剔透。美丽,美丽得让我惊讶!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竟然拥有如此美丽的慧眼、巨眼。美丽的大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紧紧握住忠实的手,无语。
我80年的生命中,从来不曾看到过这样大而美丽、仁爱的眼。一丝不祥的预感掠上心头。
忠实悄声问:“王老师有啥事?”他仍在为我操心。
勉力细声说:“啥事没有,来看看您!”
忠实安静地合上了眼。病室悄然。
4月28日上午,忠实的妹妹电话告诉我们,忠实病情稳定,他哥还在看手机,我们的心平静了点。
谁会想到,4月29日晨,得到噩耗,董宝绥开车,我们匆匆赶到医院,与忠实作最后的告别。
巨大的悲痛让我哭倒在沙发上。
种种往事,影像般从心头掠过……
1990年9月23日。
我与忠实八九人一行赴成都参加四川文联与作协组织的成都军区某作家的作品研讨会。
坐的是硬卧,忠实与我正好上、中铺,我们彻夜长谈。忠实兴奋地压着嗓子,向我讲述他正在写的《白鹿原》。谈得高兴了,坐到车窗另一边,边抽烟边聊。
他讲到,戏台下,田小娥如何勾引了白孝文……
他讲到,白灵与鹿兆海用丢铜钱来决定是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我被这些离奇的讲述吸引。
我对农村素不了解,听了如同天方夜谭。
我明确表示,丢铜钱,可以理解,对于北伐前后那段历史,我比较熟悉。
我理解忠实。一个作家沉浸在长篇创作的构思里,那是一个人的世界。他也需要倾诉。
这年10月,我去南京,第一次参加全国高校文科学报理事会,会议间隙,完成了近万字的长篇文章,《从与农民共反思走向与民族共反思——评陈忠实八十年代后期创作》,刊于《小说评论》1991年第2期。这篇文章,分析了忠实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中、短篇小说,指出忠实正在实现他创作生涯中巨大的转变。如果是,此前,忠实的创作基本上是站在农民的角度,写政策调整后农村的变革;而现在,忠实已从民族反思的高度,从历史与文化,从道德与心理,以审美创造书写中国社会变革在农村激发的巨变。这篇文章,在省作协引起不同反响。但它为《白鹿原》的出现,提供了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明和阐释。
社会上,甚至文学圈内,往往有一种错觉、误解,认为《白鹿原》横空出世,对忠实来说,不可思议。如果他们读过忠实这批作品,读过《从与农民共反思走向与民族共反思》,他们将会释然、了然。
《白鹿原》的问世,实在是忠实20世纪80年代后期创作的必然,是80年代我国思想解放、文学发展的必然。
1992年3月29日,忠实来我家,亲自送来《白鹿原》手稿,他有些拿不准,让我看看能行否?4月7日,我读完手稿,4月21日,忠实邀我去他家做客,在座的有李星。我们一致肯定了《白鹿原》,认为忠实获得了巨大突破。
1992年底,《白鹿原》在《当代》问世,1993年,《白鹿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时洛阳纸贵,《白鹿原》一书难求。
1993年3月23、24日,陕西省委宣传部、省作协联合召开《白鹿原》研讨会,我在会上作了长篇发言。
《小说评论》1993年第4期刊发了长篇小说《白鹿原》评论专辑,我的《白鹿原:民族秘史的叩询和构筑》为专辑头条。
看《专辑》不难发现,这是当时国内第一篇全面论述《白鹿原》的评论。
1993年第6期《文艺理论与批评》刊发了我的另一篇长篇评论:《人与历史、历史与人——再评陈忠实的〈白鹿原〉》,刊在《商榷与争鸣》专辑,这个专辑同时刊发了付迪先生的《试评〈白鹿原〉及其评论》,对我的文章进行商榷。
1993年7月14日,我与忠实、田长山一行,赴北京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白鹿原》研讨会。15日入住大雅宝空军招待所北楼316室,16日在文采阁研讨会一天。与会评论家一致高度评价了《白鹿原》,我在会上发言。17日上午陪忠实在王府井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排队的人,从店门直延长到街道,盛况空前。21日与忠实乘车离京。其间,我与忠实先后访问过许觉民、郑伯农等先生。当时,社会上传言,《白鹿原》有倾向性问题,争议较多。10月21日,陕西省委宣传部王巨才部长、文艺处处长孙豹隐召集了六位先生(王愚、李星、萧云儒、刘建军、畅广元与我)入住西北大学留学生楼,以封闭方式,讨论了陕军东征作品,主要是讨论《白鹿原》与《废都》两部作品,一致认为两部作品都是了不起的作品。
会后形成了一个纪要,呈中宣部。
《白鹿原》开启了一个文学新浪潮。这时,评论文章纷起,各位名家的评论先后见报。
1993年,忠实当选为省作协主席,他忘我地投入到作协管理工作,对全省文学创作极力推动。
1995年4月,我与忠实应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主任孙康宜博士邀请,去耶鲁、哈佛燕京学社、波士顿华人文化中心讲学,5月转加拿大温哥华华人文化中心讲学。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忠实的人格魅力让我有了进一步了解。
在纽约,应邀参加一个宴会。不料,大厅里,声光、摄影设备早已布置完备,原来是“美国之音”要现场采访。半个小时,很高的酬金,我们断然拒绝。忠实表示了义愤,指出,这是突然袭击,强人所难。对方再三表示,不设框框,随意聊聊来美观感。几经磋商,我们决不妥协,对方只好作罢。
席间,宴请方自己起了冲突,激烈的争论搞得气氛紧张,我们只好劝住了双方。
宴席是《中央日报》《世界日报》两家搞的,两位报社驻美国主编在政治立场上显然不一致,说着说着,吵得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有趣的是,《世界日报》主编又从纽约追到波士顿,找到我们。他说的是东西文化差异,中国文化的魅力,这是一个有趣的媒体人。
记得刚从温哥华机场出关,一大批记者围了过来,“请问您如何看原北京市委书记陈希同被抓?”我脱口而出:“这是我们反腐……”话还没落音,记者们一轰而散,走得光光的。忠实哈哈大笑,“这帮家伙,自讨没趣。”
忠实访美的口头禅是:“狗日的美国,啥好的都搞到它这来了。”
忠实在美国吃不到家乡的面条,急不可耐。后到一华人家,媳妇是丹凤人,专门给他做了一顿燃面。忠实吃得那个香啊,抹抹嘴,再来一碗。临了,还要喝一碗面汤。这个习惯,在以后的交往中,我发现,几乎终生难改。
我的外孙女两三岁时,每次忠实招待,她也学忠实,要油泼面。后来,她回了美国,油泼面成了她思乡的一道不忘的记忆。
一次,席间大家议论起了《白鹿原》,小外孙女突然高声说:我知道了,陈爷爷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陈忠实,一个叫《白鹿原》,满堂哄笑。忠实更是高兴:“这娃聪明扎咧。”
每次我们去美国探亲,忠实都要为我们饯行。这次忠实住院,每当我们去看他,他都要问:“啥时去美国啊?”我们只好说:“还没定呢。”我们总在想,等忠实康复了或稳定了再定。
契诃夫说:“我惧怕托尔斯泰离开人世。如果他死了,那么我的生命将出现巨大的空白。”
忠实的离去,让我们的生命同样出现了巨大的空白。今生今世这个空白,无法弥补。它不只是文学的空白,作家道义担当的空白,更是真诚友谊的空白。
忠实忠实于生活。他的作品,尤其《白鹿原》绝不粉饰生活。小说《白鹿原》创造了我国20世纪文学的高峰,捍卫了文学的良知和责任。
忠实忠实于文学,他说文学依然神圣。在世俗化的世界里,保留一份神圣,这对于人类太可贵了。
忠实忠实于友谊。他绝不亵渎友谊。他珍视他作品的读者,一律平等相待,忠诚相待。即使他卧床不起,他仍然坚持为读者签名。一旁的我,唯有尊重、敬重。
陶渊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小说《白鹿原》将与地域概念的白鹿原同在。
[责任编辑王银娥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