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畔放电影杂忆
2016-02-04刘傅森
●刘傅森
金沙江畔放电影杂忆
●刘傅森
金沙江畔的“禁区”
记得到金沙江畔放电影,那还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的事了。
云南省文化局(厅)电影教育工作大队(当时,只有省里有电影教育工作大队的设置,大队下设若干电影放映小队,分配到全省各地开展农村电影放映工作;各地州、市和县均无属于本地的电影放映队)调派了三个电影放映小队(记得是30、31、32小队)来大理专区开展农村电影放映工作。其中一个小队负责宾川、祥云、弥渡三个县的农村巡回放映工作。在研究这个队的巡回放映计划时,我说宾川县的许多乡村还是电影放映的禁区,那里的村民开天辟地以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电影”。我跟小队的同志商量,是不是可以把省里的巡回放映计划方针“先坝区后山区”(省里确定此方针时主要是考虑交通情况)改成“先山区后坝区”,在放映布点上要禁区优先。取得小队的同意后,我们一起修改了计划方针和巡回计划。并将此事连同巡回放映点(附地图)计划一并书面报告专署、省文化厅。专署领导很赞赏我们的这个改变,立刻批准了这个小队的巡回放映计划。并且指定我(当时,我在大理专署文教科负责文化工作)协同电影放映小队立刻着手准备闯进宾川县金沙江“禁区”,开展电影放映工作。
宾川县城,在云南省,作为云岭高原上的一个县城,已经不算很小了。金沙江从它的北边蜿蜒流过,群山把它环抱于怀中,一马平川的坝子,土地虽算不上肥沃,但因海拔相对较低,属于高原上的亚热带地区,盛产亚热带农林作物。所以,它的自然生态环境和人类生存的基础物质条件都还算是很不错的。但是,除了坝区,宾川县更辽阔的的地域是山区。这些山区的村落,大多都比较偏远,又大多地处江河纵横羁绊,高山重重围困之中,交通十分阻塞,人惮于出乡,物艰于致远,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许多工作的“禁区”。
我这里说的这个“禁区”,一是因为这个村寨远在金沙江边,深藏在金沙江大峡谷里。到了县上,县委说,知道此事了,专署领导已经给县上专门通了电话,县委全力支持、协助我们完成巡回放映工作。随即给我们作了目的地“禁区”的简要介绍,又让一位从金沙江畔出来县上工作的同志给我们讲了沿途的详细情况。根据县委的指示和当地同志的指点,我们在县上做了一些可能和必要的准备,精简了所有不必要的生活用品,雇了四匹骡子驮运电影放映机器器械、影片杂物、行李,便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出发了。
老东山的“三十五里坡”
电影小队有三位同志,加上我,还有赶牲口的一位宾川乡亲丁大哥,一共五个人。我们吆喝着四匹负重的骡子,在晴天满天灰、雨天满地泥的宾川坝子里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走拢一个叫“力角”的村子。这里是乡公所所在地,村子还算比较大。乡公所就在宾川——华坪简易公路西侧不远处。我们吆喝着牲口进了乡公所大院,说是大院,其实也没有多少房屋,只是在简陋的几幢平房和院坝周围树立了大排的竹篱笆墙,围成了一个“大院”。我们在院内卸了骡马的驮子,让牲口在灰天灰地的空地上打滚、休息、喝水,进料;我们五人在乡公所搭了一顿洋芋饭的伙食,喝了许多茶。吃饱喝足,稍事休息了半个时辰,给乡上共交了一块钱的伙食费,又交了两角钱的饲料钱,把牲口从拴马石上解开,上好驮子,告别了乡公所的同志,便继续赶路了。
从“力角”开始朝东走,乡干部说是一条“大路”,大路一直是往缓缓的坡上走,走着走着渐渐离开了宾川坝子,越走越接近老东山山脚,这条“大路”也就逐渐地变小变窄,迂回地伸上了高耸入云的老东山。
上山的这条“大路”并不大,其实只能走骡马,不能走任何车辆,即使是那种非常简陋的独轮 “鸡公车”也不行。因为整条路又陡又窄,路就像一条长蛇,时而盘旋于山脊梁上,时而跌落在深深的箐沟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逶逶迤迤,曲曲折折,艰难极了。许多陡峭的地方还坎坎坷坷,有的地方连最善于行走山路的云南山地骡马也迈不上去,还需要一个人在牲口前面死命拽着缰绳往上拉,两个人在后面使劲推着牲口的臀部大声吆喝着,那骡马突然爆发出一股狠力,猛地朝上一冲,前蹄才迈得上那几道坎子,后蹄也才能跟上。如果实在无法上去,就只好先将驮子卸下,让骡马空身跃进,到上面的路上等着我们,再由我们将驮子上的物资分散扛上去,给牲口上好驮子再前进。因为路太难走,天也比较热,时辰又到了晌午,人和牲口此时都很容易疲乏,我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这“三十五里坡”就足足爬了将近三个时辰。快拢山顶时,太阳早已偏西了。
好不容易我们到达山顶上一个叫做“李子树”的村子。从村头往西眺望,西天已经现出缕缕晚霞,霞光之下,还能见到宾川坝子里蒸腾着袅袅上升的热浪,一阵阵热风裹挟着山间松林的湿热从山下袭来,把我们的汗水蒸将出来,个个都汗流浃背,都想在村子里找一处荫凉的地方歇歇。
李子树村散落在老东山顶的树林里,“大路”到此平坦了许多,路边的民居极少,也很见不到村民,估计是上山出工去了。我们把“门”上的横木抬开,吆喝着骡马进到了院落里,院子很宽敞,散发着阵阵很呛人的牲畜尿粪的腥臊臭气。门对面有一排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马槛。我们把驮子卸下后,丁大哥便将骡子牵进了畜槛,忙着让累了一天的骡子饮水、喂料、歇脚、休息。我和放映队的同志上到靠北的正屋,跟屋子的主人商量我们要在这里借住一夜的事。主人非常慷慨地答应了,说:“难得呀难得呀,同志们从省里(当时电影队的全称是“云南省电影教育工作大队第××电影放映小队)、专区来,是稀客、贵客,欢迎欢迎,太欢迎了。哦,今晚正好没有马帮来歇,店子空着,厨房里还有一腿麂子肉,正好款待款待同志们。同志们真有口福呀。”说着就去吩咐店里的伙计下厨做饭去了。
原来这是宾川县供销社在山区办的一个购销店,兼营着腰站。腰站就是半路上的客栈,也称做马店,方便从金沙江或县城来的过往马帮和群众驻足、休息、吃饭、歇宿。还兼营着马具、山区生活用具、日用生活必需品,也收购山区农牧民的各种农牧副产品。我想,这大概相当于古时候的驿站吧?跟古代“驿站”不同的是它还兼营着各种商品,这大概是清朝萌发了商品交易后才出现的 “驿站”。但是,这条路并非当时的官道,应当不会有驿站的,恐怕真是民间的腰站吧。
这顿晚饭吃得太痛快了。矮矮的白木长条桌上用铜盆盛了两大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炖肉。一盆是腊肉炖蔓菁,另一盆是山洋芋红烧麂子肉。我们早就饿得肚子呱呱呱地乱叫了,一见端上这两盆稀罕的山珍来,个个都流涎三尺了。
放映队里有位最馋的队员,浑名馋嘴猫,那年他才十八岁,正是最能吃的年纪。他一把捏起筷子就拈起一大块肥腊肉,肉还油滴水淌的,嘴一张就全部给彻底“消灭”掉了,惹得大伙哈哈地讪笑起来,有人还说馋嘴猫忙着冲锋,连枪(指筷子)都忙得拿颠倒了。他看看自己手上拿倒了的筷子,笑笑说,这筷子两头一样粗细,叫做双管冲锋枪,哪个说倒了嘛?我们在馋嘴猫的模范带头引导下,一起动起手来。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第二天一大早绕过一处山坳,丁大哥将头骡脖子下挂着的马铃铛解开,“叮咚、叮咚”,的铃铎声,“得、得、得”的马蹄声,便在山箐里回响着,把山箐里的宁静搅起了一阵阵不小的涟漪……虽然只有四匹牲口,可听起来却像来了一队十多匹骡马的马帮。林子里还在酣睡美梦的鸟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声马蹄一下子惊醒了,扑楞着还来不及伸展、晾干的翅膀,在林子里东窜西飞。有的鸟儿一边乱飞一边还“吱吱、嘎嘎、叽叽”地啼叫着,相互传递着山间铃响马帮来的信息,一霎时便把天叫亮了,把朝霞叫红了,把沉睡了一夜的太阳也从东边大山后叫起来,挟带着一身的炽热和力量,从层层叠叠的峰峦下冉冉升腾了起来。
整座山林,整个世界都复苏了。
下“四十五里箐”进平川
这天要走的路叫做 “四十五里箐”,都是下坡路,很好走,人人都觉得脚步轻松多了,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互相取笑昨晚喝酒吃饭时上演的洋相。有说那个馋嘴猫尽挑着大块大块的腊肉往嘴里拈,一盆腊肉他起码给干掉半盆,也不怕吃饱了撑的。那馋嘴猫也心安理得地哈哈大笑,说是自己有口福,人生来就是要吃的,而且是专门吃肉的食肉动物,大脑才发达,聪明,才有力气;不像吃草的、吃杂食的,软巴拉的软体动物。他说,才干掉半盆算什么,比起梁山好汉鲁智深老兄在佛寺中吃狗肉来,差老远了。说着大家又取笑我,说刘同志一碗酒下肚,连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找不着了,一下子就像馋嘴猫说的那种软体动物瘫在桌子底下,扶也扶不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是多亏了丁大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就像是提拎兔子一样,只轻轻一提就给提拎到屋里的铺上去了……弄得我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没个地方搁。我忙着辩解,说那是根本没有的事儿,纯属无中生有;最多算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家一听我说,不饶了,先说我不当官官腔不小,明明是事出自己,实实在在,怎么说成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又说我在实面前不仅抵赖,也不感谢恩人丁大哥,反而倒打一耙说大家造谣生事,这恐怕是学着哪位大干部(当年称大领导是大干部,不叫官)的德行吧?大家七嘴八舌,说等到了金沙江庆功宴上定饶不了我,至少罚吃三大海碗金沙江的金沙水,外加三大海碗烧得起火的傈僳老乡酿造的老土烧,给我在肚子里放映一场金木水火土互不相容的打斗巨片。
我们顺着一路下来的深箐,七弯八拐地继续往箐脚走了一段路,从不远处的山坳缺口看出去,便见到一片古老的房屋。接着从一座青石板搭的石桥上越过一条淙淙淌水的沟壑,路就渐渐宽敞了,路面上还镶嵌着两尺宽、四五尺的长条青岗石。这些长条青岗石不知历经了多少个春秋,又留下过多少人的足迹,还踩过多少骡马的铁蹄,早已坑坑洼洼,凸凹不平了。顺着这石板路往北去不远,就是“平川”镇了。
我们一路问去,在石板路北边的一条深巷里找到了区委会。区委机关设在一处深宅大院里。这中式的楼庭院落还算宽敞,一共两进四合院,很有气派。但房屋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的迹象了。见到了区委书记,书记非常热情地款待了我们,他说对于我们的到来,县委已经电话指示过了。他让我们先在区里休整休整,他们已经安排了一位熟悉金沙江情况的同志给我们带路,但这位同志在山区的山村里工作,今晚才能赶回区里,所以我们今晚只能住在区委会,明天打早才能出发。
我想,这正好,晚上可以在这人口比较集中的区上放一场电影。我们把这个意思向区委作了汇报,区委高兴极了,说他们这就去通知附近的村寨,今天晚上进平川来看电影。
放电影的消息传播速度几乎超过了今天的国际互联网,才是一会儿功夫,整个平川乡镇都传遍了。
许多乡亲都涌到区委会来,观看电影队的准备工作,有的还帮助我们搬发电机、银幕杆、电缆线……尤其是那些小学生们,睁大了水晶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观看着放映队员倒片、校正放映机的各个部件,好像是要把拷贝和放映机里装着的故事,统统看个一清二楚才肯罢休似的。我问了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以前看过电影吗?他们都抬起疑惑的眼光瞧着我,又微笑着摇摇头说,大人去县城里瞧过,说电影里头的人是些真人,会走路,会说话,还会吃饭,还会干仗……是真的吗,是不是都装在这些机器里头?又有个孩子说,我们做梦都想瞧电影。不过我们平川没得电影。是啊,连平川这样的区委所在地都没放过电影,那金沙江边就更甭说了。我除了感叹山区的贫困,尤其是精神食粮的贫困,顿时感到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代文化工作者,双肩上的担子是多么的沉重,真是任重道远呀。
是的,广大农村,特别是边疆少数民族山区农村的贫困、落后、愚昧,是几千年的历史、社会原因造成的,但革命的任务不仅是要把造成人民贫困、落后、愚昧的旧政权、旧制度、旧社会彻底砸烂,而且是要建成一个完全崭新的新社会,这个新社会最终是要最大限度地、不断地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需求。这个问题不解决,新社会是无法巩固和最终建成的。在这里,我认识到的已经不单是个理论问题,而且有了比较感性的具体理解,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了。
区委书记说,这里只有小学校的操场是最宽敞的地方了,开群众大会时大致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吧,看电影可以挤着坐,两千人大概不成问题。我们估计坐在地上看电影,要多占一点地面,最多也就是能容纳一千来人的样子。我跟书记说,千万要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千万不能出事儿,尤其是不能出现挤踏伤亡事故。书记笑着说,已经安排民兵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了,让我们放心,只要求我们全心全意做好放电影的事。随后,我们在区委机关早早地吃完晚饭,便去小学校的操场做映前准备。
我们经过街上时,因为不是街子天,又恰好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街头显得有些冷清,偶尔有几个孩子冷不丁地从哪家门里或是哪条巷子里窜了出来,跟着我们看热闹。有时有的门里还突然窜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狂吠几声,主人家立马追出门来喝住又吠又跳的狗,还用友好和欢悦的眼神,向我们表示了歉意。其实,农村、山区养狗是为了看门、守庄稼、放牧牛羊,狗儿遇见陌生人狂吠几声这类事儿,我们在山区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不去计较的。
快到小学校后操场门口,人多起来了,路边摆着卖零食的小摊,有些人风尘满面,有的还携老扶幼,好像是从远处来的,还有席地而坐的,向摊主讨碗凉水,就着水啃吃从挎包里掖出来的包谷粑粑……他们是区委通知赶来区上看电影的山区乡亲吧?山区乡亲们来看一场电影也真是不容易啊。
想不到到了学校操场门口,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了。民兵们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排开一条通道,我们才挤挤攘攘地进了学校门。可更想不到的是那个长方形的操场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的海洋。大家见我们到来,欢呼着先后站了起来,像潮水般的此起彼伏,形成了人声和掌声的阵阵波澜,席卷着我们跳动着的心房,激动着我们的心情。还是民兵同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们弄到操场的另一头;又尽可能地请乡亲们挪动挪动,移出了六七尺见方的一块地方让我们安排放映机器。乡亲们大多数都没有见识过电影,偌大一块场院里,按照各自的想法在地上乱七八糟、横七竖八,也不管东南西北的乱坐一气。我们让民兵同志喊话,告诉大家放电影的银幕在东边,要面朝东边坐才能看得见。什么是“银幕”?人们听不懂,挪动的人不多,大多数人用茫然的眼光朝我们射来。“馋嘴猫”急中生智大吼一声:“电影是放在东边山墙上,脸朝着山墙才看得见。”“哗啦啦”一声响,人们笑着叫着挪动了方向,都脸朝东边了。这时,电影队才有了用武之地,在东边山墙根前树起了银幕。
山区里的夜幕降临得很早很快,西边的夕阳才刚刚坠落不久,天穹就从一片金红洇成了紫色,很快又染成了黑灰,一眨眼,就黑下来了。
此时,电影还没开场,人已经挤得连针都插不下去了。门外的人还在往里挤,弄不好今晚是要出事的。我忙从人缝中钻到校门口,去找在门口协助民兵维持秩序的区委书记,看有什么办法能把人疏散一下。这时,我顺着民兵的手电光柱看去,我的老天呀,周围的房顶、树杈、墙头,只要是高处,都站满了人。在这种形势下,电影是绝对不敢放的,万一出了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火烧眉毛急匆匆找到了书记同志,共同作出断然决定:立即封锁校门,民兵严把死守,不得再放任何一个人进操场;场内由民兵、区、乡干部维持好秩序后立即开始放电影;立刻组织干部力量,疏导校外的群众,然后分头集合到区委大院和大院附近,等待第一场电影完后,整队进小学校看第二场电影。书记立刻动员了全体民兵和区乡干部,分别负责做好校内校外的群众工作,这才算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重大挤踏或伤亡事故。
谢天谢地,到了半夜两点多钟,两场电影终于胜利结束,没有发生任何事故,我们的心上压着的沉重石头才落了地,等到把器材收拾完毕,已是近五更时分,我们也几乎瘫了。
说真的,两场电影放了些哪样内容,我是一个镜头的影子都顾不上瞧,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荡着,东跑西颠地钻出钻进,一会儿会同区里的干部照看场内有没有哪处出现薄弱环节,有没有出事的可能,一会儿又连跑带颠地奔到区委会,照看在那里等得焦心的乡亲们……
好好保护“眼睛”
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区委会吃了中饭(其实是早饭),便离开平川镇,踏上向金沙江进军的最后一段征途。
才出平川的路还算好走,虽不是坦道通途,但路段多是逆着一条江往山上走,坡不算很陡,江水滔滔,与我们擦肩而过,有时又拐进一处深箐,踏着一尺来高的野草前进,别有一番洞天风采。
走着走着,路就慢慢的陡峭起来了,而且都是傍山临江的盘陀小路,曲折迂回,逶迤连绵。不过路上的沟沟坎坎不多,沟虽不算宽,坎也不高,骡子还都趟得过去。麻烦的是,这一路上行人和牲口太稀少了,路两旁的灌木丛和阔叶林拼命地抢夺路中的生存空间,寄生在灌木丛和阔叶林上的荆棘藤蔓也不甘示弱,疯狂地朝路面上蔓延过来,一不小心,不是枝蔓把一头一脸刷得横一杠竖一条的血痕,就是被绊得摔一个“饿狗抢屎”。好在丁大哥是位马帮行家里手,由他在前面开路,太拦绊的枝枝蔓蔓他抡起弯刀(砍刀中的一种)几下就给清除了。我们爬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穿过一段密茂的混交树林,到达一处叫“棋盘”的村落,从这儿起往北就再也没有路了。其实,“路”还是有的,只是骡马走不过去,所有一切辎重都要靠我们的双肩背负了。
看看这大山腰上的棋盘村,回顾刚才走过的这段盘山险道,前面的路已可想而知。总之,等着我们的是艰难险阻,甚至稍一失足就可能 “光荣地”千古了。进还是退?给我们带路的王同志,大致介绍了前途的情况后劝我们说:“要不这样,今天在这点儿休整休整,如果说这机器太难运进去,我看就算了吧。你们把不能进金沙江的原因如实地报告上去,上级也定会谅解的。”我们商量了一阵,觉得这次进金沙江,不是上级给我们下达的任务,而是我们主动的请缨,是我们自荐的责任,怎能知难而退呢?不,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不到长城非好汉”,“万水千山只等闲……金沙水拍云崖暖”,不达目的誓不休!江边的乡亲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里边,他们每天都面临着非凡的艰难,他们世世代代都可以克服,我们才来一回就惧怕退缩了吗?不,那是临阵逃脱。于是,我们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全部精简了,请王同志替我们寄存在棋盘村的老乡家里,又嘱咐丁大哥在这里让牲口休整几天,估计我们进去三四天就能折回来。电影队的同志手脚麻利,立刻把放映机、发电机大卸八块,分解成一堆一堆的零部件,然后用油布打成五个背包,准备由我们四人加上区里派来的王同志五人,每人背一包进金沙江。我一包一包地试了试,每包至少也有四十来斤,最重的那包恐怕有五十多斤吧。是不是太沉了?我问小队长大何。他说实在精简不下来了,再简,电影就无法放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临走,大何向我说,“眼睛”最好交给我,放在我的挎包里。他又说:“你的挎包是军用品,里面的格包还有盖子,盖子下还有一道拉锁,再说,你那个挎包像什么宝贝似的从不离身,你保管着保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什么“眼睛”?我用疑惑的眼睛盯着大何。他笑了笑说:“眼睛,哦,放映机的眼睛呀 (电影放映机镜头)!”嗨,我说:我以为是哪样东西,原来是‘眼睛’。公事公办,按井冈山放映队的惯例,这‘眼睛’该是队长保管。你责无旁贷。这是从井冈山时代就传递下来的革命传统了。你推给我?搞不成、搞不成。”大何笑笑说:“我的刘同志啊,井冈山传统还有一条:或是随队的领导亲自保管。咋个些?我的领导同志。”我窘了,无话可说。
我们一行五人就背起各自的背包,从村后边那条鸟道上路了。云南的大江大河,因了北南走向的横断山脉,大多是北南走向。比如怒江、澜沧江就是北南向。金沙江有点不同:江流在云南丽江石鼓天下第一湾之前也是北南向,到了天下第一湾来了一个大回环,成了南北向,朝着北边奔流了百十公里,又一个突然大转弯,恢复到北南向;滔滔江水咆哮着涌进云南永胜县南边的一个大峡谷,前进的道路突然被万重大山挡住,激起江流满腔愤怒,在大山的重重围困中发起突围,以雷霆万钧之力突破重重封锁阻击,又折向北流,奔流到川滇边境后,便朝着东方一泻万里,成为滔滔万里长江,成为东方第一大江,成为东方人类和文化的摇篮之一,和中原的黄河一起,哺育了伟大的中华民族。又比如横贯云南的元江、红河、南盘江,主要走向都是北南向。而我眼前这条江流却一反惯例,是南北流向,我问杨区长这是怎么回事?杨区长说,金沙江大峡谷的地形地貌非常复杂,这样说吧,金沙江大峡谷地势较低,大体上北岸的江河都是北南向,如果没有大山的阻拦或截断,多数江河都流进金沙江里;而我们南岸这边的河流又多是南北流向,大多数也都注入金沙江。所有的江河都发仞于点点滴滴的水源,点滴之水,汇成涓涓细流,千百条小溪,集成一条条江河,都投奔到金沙江里。金沙江是集天下江河之大成,然后奔流入滔滔大海。杨区长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明白了“大势所趋”的道理,让我明白了古人说的“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的博大而深远的意义。
我们越往下面走,天气变得越来越闷热,空气里的湿气也越来越浓重,就是袒胸露背,也像是闷在一个大蒸笼里,身上黏糊糊的,好像穿了一件不透气的大棉袄,一身的肉闷得都快要烂熟了。路边的植物也渐渐地起了变化,针叶树变得稀稀拉拉的了,取而代之的是阔叶树。这些阔叶树先是东一棵西一棵,零零星星,接着便成堆成丛,密密麻麻。再往前走,就进入一片片墨绿色的阔叶林子里了。然而,我们还是没有荫凉的感觉,反而更闷得心头发慌,巴不得快些走出这片林子,脚步也不自主地加快起来。走着走着,林子里出现了许多荆棘藤蔓。那些又粗又壮的藤葛蔓枝,依恋着大树的根干,绕着树干树枝攀援,一直攀援到大树的树冠顶端,然后越过树顶互相纠缠在一起,构筑成了大片大片连贯在一起的天棚,把个林子里遮得天昏地暗,阴森森的,有些恐怖。路的两边,尽是些阔叶或羊齿类的草本植物,高大的植株和宽阔的叶片把我们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面朝前走还得一面用手把挡在面前的枝叶扒开;有时被扒开的枝叶反弹回来,甩在脸上头上,打得生疼,人人脸颊上都被抽出一条一条的血痕,热辣辣的。
最令人感到烦恼的还不是到处拦脚绊手的荆棘刺藤蔓葛,而是不知何时何处钻出来的一种特细小的小蜢虫。这些虫子成群结队,一团一团地在一人多高的空中飞舞着,一会儿分散成小股的小分队,寻找着突击的对象,上下窜扰;一忽儿突然化整为零,统统成为各自为战的狙击手。这些小小的蜢虫一见有人,都集中到人头的上下左右翻飞,一有机会,就勇猛地向人的眼睛里发起冲锋,直到壮烈牺牲,撞死在人们的眼帘上或是眼帘里。我们一边走一边用带叶的树枝儿在头脸的上下周围来来回回地刷着,尽量把眼睛前的虫子撵走,不让这些害人虫来侵犯眼睛。无奈这片林地里小蜢虫太多了,简直防不胜防,稍一不慎,眼睛就会被击中。
被蜢虫击中的那只眼睛先是一阵钻心的辣疼,辣得眼泪水有如喷泉般的涌出。泪水淌尽疼痛丝毫也不减轻,而且还感到有无数的尘埃或是辣椒籽籽在眼睛里游走,看样子这些小蜢虫非把这只眼睛整瞎了是决不罢休的。这时,就只好请没有受伤的同志来帮忙,翻开受害者的眼皮,用嘴猛地吹出一股气流,大力地将粘在眼帘内的小蜢虫的遗体猛地吹走,祸根除了,那只受伤的眼睛一下子便轻松了,眼前的一切又重放光明了。不过,有时也很麻烦,牺牲的虫子死心塌地地不愿离开温暖湿润的眼帘,你不论怎么样吹都一切枉然,疼得受伤的这位同志又是淌眼抹泪,又是吃爹骂娘,把个害人虫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过来还不解心头之恨。这时,只好受伤者忍耐忍耐,请一位会用手绢抹眼帘内皮的同志来“动手术”,找一块干净的手绢,用手绢的一小个角角,在沾着小蜢虫的眼帘内轻轻地抹来抹去,直到抹干净才算完事。那种疼痛法简直不是人受的。我就挨过那么一回非人的“酷刑手术”,“酷”完了,还得千声万句地感谢这位动刑的救命恩人。
金沙激浪
走出了这一片混交林地,简直等于走出了炼狱,一身都轻松了。走了一小段弯曲的小路后,前面就拐到了金沙江边,路面几乎贴着江边的水面。
啊,金沙江!看着滚滚奔流的江水,刚才在林子里的一切烦躁和不安,一切困惑与束缚,一切苦恼和疼痛都释然了,眼界与心胸都豁然开朗了,胸中涌起了阵阵喜悦的波澜。
这条奔腾咆哮、汹涌激荡的大江,就是我们在“豹子嘴”上面俯瞰到的,像一条银丝似地,游走在红土高原上的那条细而又细的大江么?我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和感觉了。
这时,耳朵里林涛声逐渐减弱了,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洪大的滚滚江涛。越是沿江朝下走,路和江几乎贴在一起,有的路段还沉到了江水里,要不是有人带路,任谁都是不敢朝前越雷池一步的。我们趟过江水淹着的这一截路,只见澎湃的江涛近在咫尺,波涛涌起处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潮头,潮头上怒放着万朵浪花,浪花丛中飞溅起层层叠叠五彩缤纷的珠光云雾……这绚丽的水花云雾,妆扮着我们的一头一脸一身,仿佛整个天地一瞬间成了彩虹的世界。我们穿行在这片缀满了浪花、雾霭、细雨、晴霁的江边小路上,好像进入了一个大花环围绕的世界,进入了诗情画意的意境中,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里,有种如痴如梦的感受,心头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
此时,江涛澎湃,涛声如雷,我们即使是面对面的大声讲话喧哗,只见嘴巴的张合,却丝毫听不见对方的嗓音。大家只好相对而笑,用笑容来相互表达自己融入大自然的喜悦和相互祝福的心意了。
我们到达江边的村子时,已是夕阳坠落的时刻了。其实,时间并不算晚,只是两岸的山太高太大太陡峭,西边的大山早就把太阳遮在山背后了,我们见到的只是西山后背散射出来的万道金色霞光,按照我们习惯了的时空观念,好像已经到了落日的傍晚。
为了赶紧把机器装配好,最好是当晚就能为大江边的乡亲们放一场电影,电影队的三位同志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把所有的零件在两张原木桌子上摆开。好家伙,几百个各式各样的零件摆得满满的,有些比较笨重的还只好放在地上。我一看,眼睛都看麻花了。杨区长和我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想着今晚怕是来不及放电影了。可电影队的同志却不慌不忙,各人手上一抓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把一个个零件装配成一组一组的集成。随着桌子上和地上的零件减少,发电机、放映机的轮廓都出现了。果真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啊。
金色包谷饭
机器快安装完毕,杨区长已经招呼着乡亲们把晚饭弄来了。区长同志说:“同志们辛苦了。先吃饭,吃完饭再整也不迟嘛。”饭菜就摆在地上,我们就地蹲下便开动,杨区长、王同志,还有村长陪同我们一块吃。村长端来甑子,杨区长打开甑盖,热气腾腾,满满一甑子黄橙橙的包谷饭。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醇厚的包谷清香,把我们的食欲大大地调动了起来,引得人人流涎三尺。馋嘴猫自然是等不得了,把大土钵头直接抻进甑子里舀了堆尖了的一大钵。大何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他也不理睬,依然我行我素。馋嘴猫忙不迭地用筷子将金灿灿的包谷饭往嘴里撸。他正要咀嚼,突然嘴巴停顿了,好像得了半边疯,脸颊也一时麻痹了,连拿筷子的右手也在空中停住,双眼瞪得老大老大的,咽喉好像是被包谷饭噎住,连脖筋骨都僵硬着。
大何说话了:“馋,看你还敢再馋?噎着噎脱了气才展劲!”我和杨区长、王同志只是好笑,这根本就不是噎着,他嘴里面的包谷饭连咽都还没有咽下脖喉眼儿呢。这馋嘴猫虽然馋、很馋,但正像他自己说的是一位食肉动物,对于五谷杂粮的吃法知之太少。尤其是包谷饭,从生下地来就不曾享用过。这包谷饭看起来比大米饭还耐看、好看,金黄金黄的,太诱人了,再说,蒸汽中弥漫着的味道也比大米饭香甜。但不习惯吃包谷饭的人,就是咽它不下。这是因为它的颗粒太过细小,又没有粘性,像细沙子一样,扒到嘴巴里,它便满嘴满世界地乱窜乱跑,任凭你怎么样咀嚼,任凭你的舌头怎么样搅拌,它就是拌不成团,当然就很难下咽,弄不好包谷饭呛到嗓子眼里,还会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外淌,死去活来咽几回也把包谷饭咽不下去。馋嘴猫想强迫自己下咽,喉结一动,不单是咽不下去,气管里一口气涌了上来,他赶紧把头扭转过“桌子”外面,好一阵呛咳,呛得把所有吃在嘴里的包谷饭喷得满天满地。大何赶紧替他捶背脊抹胸口……呛歇台了,馋嘴猫用手背抹抹嘴皮子,揩揩眼泪水,说:“这金沙江的包谷饭还会欺生的嘛,包谷我干过不少,窝窝头我也领教过,有哪样了不起的嘛,老子就不信消灭不了你这包谷饭。”说着便要端起钵头再撸一回。“你没有吃过包谷饭吧?你啊,不、不要这样吃。我说,你冲些开水泡着吃就咽得下去了。”杨区长边说边从火塘边提起被长年累月火烟燎得漆黑的开水壶,朝他的钵头里冲了些滚烫的开水。馋嘴猫闪着疑惑的眼光,带信不信地端起钵头,拿筷子在包谷饭里搅拌了一下就往嘴里灌,三下五除二就把一钵头包谷饭撸光了。
这一顿晚饭大家都吃得很痛快,一是真的肚子太饿了,二是都晓得这深山沟里吃点东西太困难,能为我们准备下这顿包谷饭,还有些咸菜、树衣野菜什么的,也就很不容易了。
机器全部装配好了,就地试了试发电机,那发电机是捷克斯洛伐克国二战时期制造的老式机器,一发动便吼破了天,把个大江峡谷都震撼得颤抖起来,惊得全村的年轻人都跑来观望。随着馋嘴猫把开关一开,挂在发电机上面的那盏电灯便大放光明,周围的老乡都惊喜得拍掌欢呼、奔走相告:“太阳、太阳出来啦……”“是太阳灯、太阳灯出来啦……”太阳?太阳灯?是呵,只有太阳才是光明的泉源,只有太阳才是热力的泉源。这盏电灯是这大江边上开天辟地第一个人造太阳,第一盏太阳灯,在这个有如隔世的江边小村里,具有破天荒的创世纪的意义,它把现代文明,把一种崭新的综合性视觉艺术,带到了这世界的一隅。我们都沉浸在乡亲们的喜悦中了。
大何用手肘拐了我一下:“喂,拿来,拿我的眼睛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哪样眼镜嘛?我什么时候拿了什么眼镜?还是“我的”呢。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大何。大何笑了笑说:“你呀你,眼睛!放映机的眼睛!你要是弄丢了,电影放不出来,该当何罪?”哎呀,真是的,怎么就忘了呢。我赶紧把挎在身上的军用挎包拉到身前,把拉链一层层地拉开,取出那个用红绸缎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眼睛”,双手捧出,说:“队长大人,献上电影眼睛一颗,请大人笑纳。”我的语言举动引得电影队的同志都笑了,可周围的乡亲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眼睛”,而且还可以打成个包裹捧着拿着,都呆呆地望着这个红绸包裹,不明白我们葫芦里卖的哪样药?待到大何把红绸包裹解开,取出了铮亮的“眼睛”也还弄不明白这是哪样一回事。直到大何把“眼睛”拿在手上,用一块柔软如水的麂皮把它揩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安装在放映机上,开关一按,一道雪亮的白光射到墙壁上,群众又欢呼起来:“眼睛放光啦!快看啊,那颗眼睛发亮啦……”这小小的村公所里洋溢着欢欣喜悦。
在村子心里布置完放映场后,天已经黑尽了。可是观众仍稀稀拉拉,最多也就是百十来人吧。这就太奇怪了,莫非这里的人不会看或是不喜欢看电影?杨区长和村长也不知有什么事还没来。大何问我放不放?如果再耽搁,太迟恐怕天就太冷了。我说等等杨区长吧。
第一次看电影的老艄工
正说着杨区长就来了,他和村长村干部扛着什么东西过来,在场的村民们都闪开让出一条路来。到了我们面前的灯光下,我才看清是抬着一把古老而有些破朽的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老人面带菜色,脸颊瘦消,颧骨突兀,银发稀疏,双眼还炯炯有神。太师椅落地后,杨区长为我们介绍说:“这是村子里的赵老爹,他老人家十八年前(指1935年)在金沙江石鼓渡口当艄公,摆渡过贺龙将军的大军。后来得了风湿,山区江边缺医少药,耽误了治疗,好些年都站不起来了。他老人家说,他这一生都没有看过电影,这次听说电影进金沙江来,就是想看看电影。我们就把老人家抬过来了。”老人家看看我们,又瞧瞧杨区长,微微地抿了抿爬满皱纹的嘴唇,轻轻地说了声:“多谢你们,难为你们了。我有生之年能看上一回电影,心安了。”我眼眶一热,马上接下来说:“赵老爹,应该我们多谢您老人家才是。您老为革命出了大力、立过大功,我们谢谢您啦。放电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本职工作,是本分,应该做的。我们做得很不够,以后会让电影队多进山里来的。”
安顿好老人家,大何问我开不开始?我看看场地上仍旧只有百多号人,就有点疑惑地问杨区长要不要再等等人?区长笑了,说:“人到齐了,不消(须要)等哪个了,放吧。”我问,就这么几小个人?村长在一旁说:“我们村子小,就十几户人家,这百十来人就是全部人口了。”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何队长说,请村长同志把人招呼拢一些,就坐在电影机周围,视线和角度都好,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些。
这一晚,电影队就在长风呼啸、江涛怒吼的金沙江边,为一百多位山区乡亲放了一场电影,一场声色并茂、突破万籁千古寂寞,一场现代工业文明突破农耕文明的有声有色的电影。电影放完了,年轻人还不肯离去,围着电影机团团转,还陪着我们收拾好所有的器材物品,一直将我们送回村公所。
我们回到专区,汇集了各个电影放映队的情况,获得了一张如何更好地为山区群众服务的电影巡回放映路线图。从此,大何的这支电影小队每两个月就可以按路线图进金沙江大峡谷一次,为那里的贫苦群众送去精彩的电影,送去最可宝贵的精神食粮。
根据地委和专署领导的意见,我向省文化局和省电影教育工作大队为大何他们小队请功。大何他们的小队很快便荣获了 “云南省电影放映模范小队”的光荣称号。
20世纪50年代末,我又进过一次金沙江大峡谷。但我是进的另一个山寨,与几年前我曾经去过、留下过我的心迹、我的情怀、我的回忆的那个江边山村,还隔着一座莽莽大山和一条滚滚大江。
弹指一挥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至今还常常惦记着金沙江畔的那个山村。
编辑手记: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开始组建电影放映队,以保障广大人民群众每年都能看上一定数额的电影,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在那个文化生活相对贫乏的年代里,特别是在云南边疆的一些边远的山区,能够迎来电影放映队放上一场电影,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作为当年大理专区协同电影放映小分队的队员,刘傅森当年农村电影放映队的经历,至今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