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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说话

2016-12-21朱朝敏

大理文化 2016年7期
关键词:律师司机学校

●朱朝敏

谁在说话

●朱朝敏

朱朝敏,女,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写作小说、散文,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和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若干文字发表于 《北京文学》《天涯》《花城》《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作品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等。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人才奖。

1

古羽飞在浴室里伸出脑袋,喊赖床的姜韭递下剔须刀。

不是在浴室里吗?姜韭的话没有出口,马上反应过来,古羽飞昨天晚上出差回来,行李箱随手扔在客厅沙发旁。它站在脚底四个轮子上,上面的拖杆矗立一侧,辗转旅途的风尘气息迎面而来。姜韭放倒。行李箱很简单,内裤袜子,一条毛巾,牙膏和牙刷。牙膏牙刷用一个小提袋装着。古羽飞说不习惯酒店里的东西,哪里是不习惯,是不放心。姜韭昨天晚上回来得也迟,睡意阑珊,脱了鞋子径直上盥洗室,然后不拐弯地直奔床上。

行李箱里没有。

瞧我记性,在我皮包里。

匆忙中,姜韭拉开皮包,手指触到一硬件。剔须刀在皮包内侧。拉开拉链。剔须刀,一个粉红的纸盒。血液倏地沸腾上涌。姜韭拿着剔须刀的手在抖。

快递给我——穿着内裤的古羽飞等不及,跑出盥洗室,跳到姜韭跟前,夺走了她手里的剔须刀。姜韭满脸绯红,僵在原地,她听见鼻子翕动的呼呲声,胸腔里的怒气即将喷薄而出。他什么意思?避孕套在酒店有的是,他居然……亲自准备,还带回家,难道故意要自己看见不成?

太挑衅了。

古羽飞行为不检点,她已经遇到过一次。偶然在手机上发现聊天对话,暧昧到肉麻的对话,要姜韭不禁发难,河东狮吼。古羽飞不以为然地拍拍姜韭的右手。吃饭时认识的,酒席上的事还能当真?呵呵,都是逢场作戏啊。可你们把“场戏”延续到酒席后。姜韭咬着嘴唇反驳。古羽飞嬉皮笑脸地辩解,耍个嘴皮而已,千万不要当真——说着眼角溜出一个轻飘眼色。生活大致这样,嘴上跑马,手上溜风,图个当时的愉快,哪有当真的事情?划不来。又举起右手道,还是向夫人道歉,自己逢场作戏不到家,伤了夫人的心,请夫人别生气。

你自己行为不检点,还信口胡诌如此谬论,荒唐。姜韭骂道,并警告,好自为之,否则……古羽飞拦下她后面的话,涎着脸皮拱手保证,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以前他不检点,还是避着自己的,而这次……难道要公开挑战?

古羽飞出来了,浑身都是沐浴后的香气,眼睛和脸色皆饱含红光。看来心情也好。他边打领带边吹口哨。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不知道你还能否为我改变。想你的夜,求你让我再爱你一遍,让爱再回到原点。《想你的夜》在口哨声中婉转俏皮。可惜,大白天地听来,尤其现在听来,油滑简直不要脸皮。

姜韭摊开手掌,放在古羽飞面前。

口哨声嘎然而止。古羽飞愣了会儿,随即拍拍脑袋,嬉笑着脸庞说,夫人稍安勿躁,纯属误会,误会而已,你别生气,更不要想偏了,我总不会在外面生儿子的。

无耻。姜韭咬紧牙关,愤怒地瞪起杏眼。古羽飞却根本不接招,自顾自地换衣服换鞋子。姜韭心胸虚空,站在原地,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软弱。眼泪却无法抑制,湿润了眼角。不是软弱,只是愤怒。可是,她不能再说什么。

这是她的心病,她没有生育能力。可这是她的错吗?她本来怀过孩子,却在一次登山中流产,再也怀不上了。古羽飞虽没说过什么,可行为呢——姜韭舔舔嘴唇,心中一阵苦涩。随即又升腾起愤怒,即使是缺陷,也不能成为男人胡作非为的借口啊。

古羽飞可能感觉到自己过分了,陪上笑脸解释:一个恶作剧……我跟你解释,我向别人吹嘘我老婆如何如何地漂亮优秀,可谓天下无双,当然我强调的是在我眼中,他们偏不信,还嘲笑我“情人眼中出西施”的落伍眼光,我就跟他们争辩,他们要考查下,哪想竟给我玩起了花招。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姜韭。姜韭还保持骨头支棱的对抗姿势。古羽飞接着说,还是这个花招……你相信我,我确实不知道,是别人偷放进皮包的。

隔了一会儿,古羽飞放慢了语速又说,你想想,我不至于这么蠢笨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我毁灭证据都来不及,还会带回家?

姜韭鼻子一阵酸涩,她极力屏住一路涌来的泪液。此时,没有比流泪更二货的,总归,晨起涌来的泪水,就是委屈示弱。这不正是古羽飞想看见的?看见自己软弱无力无可奈何。

也许是玩笑,然而……他不过以此告知,自己必须接受然后适应类似的……“玩笑”。

真是一个玩笑。古羽飞的手拢过来,搭在姜韭的肩膀上。你也别这么较真了,没必要,快去洗漱吧,你这个副局才上任两三个月……姜韭想起上午有局党组办公会,于是甩掉肩膀上的手,走进盥洗室。

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口哨声再次响起。他是拿准了她不会闹翻。油痞,赖皮。无非是想搅混一切让人无话可说。欺辱人还要封人嘴巴?不可能。双手打在灌满温水的脸盆上,溅起的水珠扑向脸颊,姜韭慢慢低下了头。

2

今年春上,姜韭从教研室上调到教育局,任职为教育局副局长,主管教学和安全两大块。这两项任务,是教育战线的两大命脉,却都由自己分管。按古羽飞话说,是张局信任自己,看自己为亲人。

亲人?姜韭不解。

古羽飞摇头撇嘴说,这都不懂?我的娘子,咳,人情世故,官宦规则,世道人心,以后有你学习的——

姜韭打断,别扯那么远,我问你,我与张局是亲戚吗?

不是,却胜似亲人,他意思是说,你们一个战壕里了,从此要兄弟般并肩作战,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什么荣啊辱地。

他说荣就是荣,反之为辱。

瞧你说的,不就是帮派主义?姜韭不以为然。

古羽飞眨巴眼睛,油嘴滑舌地说,还挺有悟性,孺子可教也。他可能自认为调侃风趣幽默,颇洋洋自得。无知。不过是卖弄,庸俗透顶的卖弄。姜韭心中冷笑着反驳。

张局上任一年,姜韭上任副局三个多月,属于崭新的领导班子。诚然,张局交付自己重任,把教学和安全两大项都拨给自己分管,不是信任还是什么?但……姜韭不得不承认,“信任”应该理解为拉拢之意。

局党组会上,张局长着重强调,领导干部要思想统一、精诚合作。统一思想、精诚合作是工作之本,是我们狠抓教育教学质量的唯一法宝。独木不成林,独桥不是路。教育教学历来就是上下联动共谋发展。

啪啪啪,纪检委员老尤带头拍起巴掌。说得好,精辟精辟。老尤一张堆满褶子的老脸哈哈笑着,侧左侧右地鼓动。在座的都跟着拍起了巴掌。

这话是针对教育局全体班子成员说的,不过敲边鼓提警告,但姜韭领悟,除了自己。看来,张局已经在心里把自己看成一个战壕里的盟友了。

安全股股长文新欣蒙着脑袋闯进会议室,神色慌张,径直走向张局,俯身耳语。

什么,死了……当场?张局的爆怒声吸引所有人视线。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局。

张局满脸严肃,瞪着双眼,掏出手机,随口问姜韭,鲜于校长电话?

原来是江边区三中出了安全事故。姜韭不好意思地摆手。鲜于校长是江边区三中的,去年下半年底才提拔为新校长,她陌生,还没有存录鲜于校长电话。本来,以前身为教研室主任,姜韭是不陌生任何一个校长电话的,可姜韭不调到教育局,春上肯定能熟悉这个校长,因为要搞开学工作检查,要做教学督导。而调到教育局,正好在春上,在交接中,到现在只跑完高中和城区中小学。江边区三中在郊区,是当地一所初中,刚在去年合并了小学,还没来得及去。

大家俯下脑袋,一阵窃窃私语。老尤端起茶杯喝口茶,然后摇头叹气一声。又站起来端茶杯掺热茶。张局长已经联系上鲜于校长。是嘛,鲜于校长是在张局任命后不久亲手提拔的,张局怎么会不晓得电话?

姜韭有些脸热,自己刚才的表现太幼稚了。

必须维持学校稳定。

漫长的通话中,张局只说了一句话。随后,放下手机,简洁转达实情:江边区三中小学部在前,初中部在后,上午第三节课是体育课,一个小学生,名叫程可然,看见一辆运媒的货车在操场外过道上拐弯去食堂,于是攀爬货车,不小心摔了下来。正在拐弯的货车没有发现程可然,倒档后退,再前进,车轮轧在没有来得及爬起来的程可然脑袋上。脑袋开花,学生当场死亡。

大家面面相觑。虽已提前知晓结局,但被仔细陈述过程的结局,犹如被放大了损坏部位,还是如此惨烈致命的损坏,置于众目前面,直愣愣地给大家一个刺激。老尤响亮地吞进大口茶水,又长长地大叹一口气。腮帮子还是鼓鼓地,左右看下,见大家都没有出声,于是紧紧憋住腮帮子和腮帮子下的嘴巴。

事情突然,姜副局长全权负责这个事故的调查和处理,现在,我们一起到现场看看。张局长强调一句,宣布散会。

姜韭收拾皮包,跟在张局后面走出会议室。

3

江边区三中正在放学。校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了一大群人。是学生的亲戚、乡邻和街上的混混组成的讨债“亲友团”。当然还有得知消息跑来看热闹的,不过此时消息还在极小范围内,看热闹的三五个分散在“亲友团”中,犹如水滴掉进了河流。不是“亲友”也是“亲友”了。此时,他们正唾沫飞溅、捶胸顿足,叫骂声吵闹声震耳欲聋。校门紧锁,里面等待放学的学生拥挤在校门,瞪着双眼看门外喧嚣的人群。

近旁公路边,车辆停下。张局铁青着脸下车,姜韭跟在后面。一个男人迎面走来。男人形象很有特点,黑瘦,高个,走路一摆一摇,令人想起池塘边的鸭子。那张脸更让人注目,戴着眼镜,还留仁丹胡子。看来已经在公路边守候多时。走来的男人伸开双手,朝张局招呼:张局,开张大局,我祝贺不是时候,此际正值风起于青萍之末……张局长皱眉打断,并没有响应男人双手的召唤,只是挥舞右手朝后指,说,姜副局长主管安全,她具体负责。

仁丹胡子双手很固执,继续伴随男人的身体朝前摇摆。男人边走边笑嘻嘻地问好姜副局长,介绍自己是学生程可然家长请来的律师,将协助姜副局长处理学生死亡事件,希望合作愉快。

姜韭伸手,右手马上被律师热情地捏住。姜韭敛起微笑。

看来,姜局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训练校长安全应急的素质,哈哈。胡子律师放下双手,仁丹胡子在他的笑容下一颤一颤。

姜韭微微一笑。侧脸示意文股长电话联系鲜于校长。

这是考验应对能力的时机。文股长一边咕哝一边拨打手机。接着,举起电话声喉粗爆地批评鲜于校长办事拖拉,现在学生家人和教育局领导都被你们拦在外面,有门不能进,什么搞法……文股长慢慢没有了声音,许久,重复一句“你快点”,啪地关上手机,嘴巴凑近张局耳语。

一个满脸怒容的男子前后甩着左右臂膀,朝张局大踏步走来。妈拉巴子,老子儿子好端端地突然死了,还不许老子进去,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胡子律师急步上前,拦在男子前面,侧脸介绍,这是程可然的父亲。

一个哭泣得肿眼脬腮的女人跟上来,是程可然母亲。还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腰身佝偻,满脸凄然,哑着喉咙说,我孙子……好苦命……老头浑浊的泪水长流,要求学校必须马上开门……旁边暴躁的男人吼道:还不开校门的话,老子马上放火烧了学校。立马,后面围拢来一大群人振臂呼喊——砸烂学校……

张局双手抱拳,清清嗓门提高声喉说,大家久等了,我代表江城教育局给大家道歉,请大家先安静下来,我们已经联系上江边区三中的鲜于校长,他答应马上开门让大家进去。需要给大家说明的是,现在学生正在放学,校门里外人满为患,进出不得,学校正在设法开另一个大门,因为里面在维修,他们正在清理道路,不过几分钟我们就会进去。

文股长又凑近姜韭耳旁,告诉姜韭,因为学生脑袋被车轮轧扁了,死相惨烈,怕引起死者家属异常行为,他们正请了一个收殓师为学生美容……

姜韭的心一颤,随口就问,五官能复原吗……还要多长时间?

应该差不多了。

文股长的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他举着手机噢噢两声,马上招呼张局,说从家属楼前的一个门进去。

宿舍楼前,果然有一个小门。呼啦啦的人群一拥而上,却被守卫的警察挡住。两个警察可能早来了,一左一右站在小门两侧。他们双双呈八字站式,双臂伸开,拦住拥挤来的人群,声音严厉地吩咐,除了学生直系亲属、律师、教育局人员,其他人都不能进去。

程可然的尸体挺在最右侧办公室的一张办公桌上。办公室可能是作废的,堆积一些杂物,门窗也是陈旧不堪。现在突然多了一具小身体,而且停止了呼吸,脑袋残破,办公室里的空气不由多了一份森然。

然而,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胶在孩子的脑袋上。那脑袋戴上了帽子,显然是为了遮掩。脸庞上五官依旧,但缝补的线多,犹如筋条凸出。可能是时间仓促,缝补着急了,脸庞被拉扯,如同歪曲爬行的蚯蚓,显得狰狞恐怖。特别是脸庞上的化妆,扑上的白粉,好像是灰面,白煞煞地,过于浓厚,给人不真实甚至不忍细看的感觉。

姜韭的心提到嗓眼,眼睛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不想看第二眼,侧过了脸。

可然……程可然母亲号啕一声,跪在了地上。程可然父亲,那个粗暴的男人,此时愣怔原地,不停哀叹,惨,太惨,太惨了。他双手突然失控般,不知放到哪里,只好交搓一块。老人瘫坐在地上,嘴巴半张,全身抖动。

校长呢?哀叹的男人一声暴喝。

一个瘦高个男人伸出手,说着抱歉——歉字还未出口,程可然父亲疾步上前,抡起右手,一声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脸上。

瘦高个男人正是鲜于校长。

别胡来,冷静冷静。胡子律师上前拉住愤怒的男人。

鲜于校长趁机溜进会议室。局长已经在会议室里了。

暴怒的男人没有了管制,见东西就砸。凳子、茶杯、书本,在他手中飞起,又砰嘣地落在水泥地上。接着,男人又飞起双腿,踢到敞开的窗户上。窗户玻璃噼啪哗啦地碎裂成几片,砸在地上,又砸出清脆而刺耳的乒乓声。噼啪哗哗声中,掉了绿漆的窗户框脱离窗棂,砸倒在碎玻璃上,哐啷劈成几截。地上一片狼藉。

没有人阻止。

但不一会儿,老人颤微着身体拦住爆怒的男人。牙齿打颤一般说道,别,别砸了,到处都是碎玻璃,乱糟糟地,我可然还睡在这里……男人不听,使劲拐出老人的手臂还要继续。老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人还没有站稳,双手捂脸呜呜哭了起来。

4

货车司机来了,脸色惨白。

程可然父亲和母亲揪住司机,大呼:还我儿子,冤有头债有主,杀了人就要偿命。司机是个小伙子,被几个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鼻腔和嘴巴喷出了血。血液犹如泻闸的水流四处喷溅。突然,他仰起脖子拼力喊道:打吧,打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司机被狠命地踹在地上,又被暴躁的双脚左右踢打。左边滚下右边滚下。他不躲避也不站起来,死狗一般缩在地上,双手倒紧紧抱住脑袋。咚,通,通,咚……终于,暴打停止了。

打死你狗日的,没长眼啊……近无冤远无仇,可然那么小还要朝他碾……偿命来……程可然父亲的骂骂咧咧中,司机突然咧开嘴巴一笑:你这个后爹,难得疼儿子一回。

啪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在司机脸庞左右开弓。鲜血直流。司机的脸庞,手臂和腿子都在流血,血液滴淌地上,不断扩大又不断淤积。空气中弥漫着腥甜得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味。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站一旁的胡子律师跳出来,慌忙拦住。他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出来阻拦,是有讲究的。既要死者亲属发泄一番怒火,又不至于放纵怒火烧出废墟。看来,这个胡子律师不简单,不只是单纯法律字面上的律师。

躺在血泊中的司机哼唧两声,用手摸了下鼻子,却摸出一把浓血,他在衣服上擦擦,然后双手撑地,歪倒着身体,慢慢站起来。我,我杀无皮剐无毛的,你们,你们尽管打,打死我算了。

胡子律师上前拉司机坐下,又热心地给司机递上一杯水。嘴巴却还在埋怨。还是一个孩子啊,多鲜活的一个生命,说没就没了,唉,怎么不让人心疼。

司机接杯子的手在空中迟疑了下,嘟哝道,我车子没有违规,也没有长后眼睛,怪我真是没道理。

兄弟啊,要怪就怪今天不吉利,敢问兄弟今天是替哪个东家送煤的?胡子律师把水杯递到司机手中,接着问。

司机刚刚张嘴,呀地一声后又迟疑,没有回答。

兄弟,你是不想说,要我说,你这个兄弟还没被打糊涂。胡子律师拍拍司机的后背。

司机看着律师,右手捂着流血的嘴巴,还是不说话,但已没有先前的恐惧。孩子被他的车轧死了,还是脑袋开花,的确是惨。当他从车上下来,看见脑袋开花的孩子尸体,也许还在流血,热乎乎的气息,血腥味,脑浆味,他不由伸手去摸,然而,孩子已经断气。他赶紧闭上眼睛,可眼泪却莫名其妙地奔涌而出,哪里仅仅只是害怕,是疼痛啊。从心尖冒出的疼。蔓延了全身。感同身受,这个词语马上从他脑海钻出。身体一下冰凉,如同掉进冰窟窿里的寒凉,冰冻住他自己。好半天,人的意识才恢复过来。他撞死了学生,可是从道理上讲,这个命题并不成立。他开车倒车,都严格按照交通规则进行,撞死人的命题当然是伪命题。一句话,他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如果揪责任,无外乎,他的车是在校内轧死了人。那又怎么样?他不过一个打工的,学校和老板交代他这样开车。

学校、老板——他的心一动,浑身热了起来,他相信,马上就有人来找他,求他。一丝微笑挂在他嘴角。

司机仰头吞进温水,唧咕漱口,吐在地上。地上一滩鲜红的血水,血水冒起泡泡,泡泡血水鼓动几下散开,一颗坚硬的白牙赫然在目。那是自己的牙齿。司机下意识地张开嘴巴,舌头翘起,抵在左边空洞的牙床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要他马上收回舌头闭紧嘴巴。上唇肯定裂口了。裂口就裂口,好歹脑袋还在,命还在,一切都可以算账的。司机把水杯扔在地上,又瘸着腿子到饮水机前,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紧紧地握在手中。

旁边一直软疲无力的老人突然飞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哭着吼道:你还有脸笑,你还是人吗……还我孙子……

揪衣领的手很顽固、蛮横,犹如夹住螺丝帽的铁钳子,处处都是坚硬的铁片,抵在脖子周围,生疼又令人窒息。司机挣脱几下,干脆停止。他扔了水杯,伸手去拉老人的手。扣子都拉掉了,但衣领被疯狂的钳子夹成一个紧箍咒,他中了咒语般再也不能动弹。领口在铁钳中不断缩小,勒住了喉咙。喉咙离嘴巴那么近,裂口的上嘴唇生疼。不管了,呼吸不畅的司机,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半天憋出一句话,放,放了我。

老人被悲伤击中。或者说悲伤浇铸出黑色的铁液,赋予老人钢铁般的力量,老人咬牙瞪眼,揪衣领的双手被他自己爆发的力量左右振动。

司机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直愣,嘴巴大张,脸色苍白,双腿也软塌下来。那眼珠子快要凸出眼眶。胡子律师咳嗽两声,嘟哝一句,今天不再弄死个人不会算数。旁边的姜韭上前,着急地劝道,老人家,息怒,请您息怒,不能再拉他了。

胡子律师脸色煞白,围拢老人身边,连连摆手,胡子上下抖动。快松手,再不松手,就出人命了,这对你们没有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

程可然的父亲停止砸东西,跳跑过来拉拽老人。边拽边说,爹,你快松手,快松手,别犯糊涂啊,他是条小鱼,弄死了他,咱们什么也要不到了……

老人不听不动。

快来帮忙,劝你公老爹住手,赶快住手,要不,最终咱们是人财两空,什么都捞不到,你儿子也白死了。程可然父亲偏头喊妻子。

坐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惊醒般地爬起来,和男人一起拉老人。一边拉一边哭着嗓门喊,爹,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手可要出人命了。

放手,你这一抓,全抓空了,有没有脑筋啊。

求你了,快放手吧,爹,咱们来是要他们赔偿的,不是索命的。哭泣的女人弯曲双腿,跪倒在地上。

是啊,老头子,你要我们人财两空吗?

……

老人犹如被抽空一般,瘫倒在地上,老泪纵横。左右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耷拉在自己膝盖上。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可然活着时,是你们眼中钉,横竖都不顺眼,死了你们还要计算他……可然,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苦命啊……

程可然母亲很无措,也很难堪,泪水哗哗地流淌,几度哽咽,才张开嘴巴。爹,瞧你说的,难道我儿子死了我高兴?我这当妈的,他,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还有假的?

程可然父亲转身朝妻子呵斥,我算是弄明白了,你们说来说去,是嫌弃我这个后爹,认为我不该管没资格管,是想发横财,是不是?好,我,我……男人拔腿就走,被胡子律师慌忙拦住。

你们一家也闹半天了,累不累?我可是告诉你们,现在不是吵架时候,孩子都这样了,我看,你们当下之急,应该齐心合力,把这个事情处理好。

暴怒的男子站定。哭泣的程可然母亲也闭紧了嘴巴,暗自淌泪。老人呢,鱼儿缺氧一样哀哀地张口叹气。

两三个穿制服的人走来,请司机上车。司机被派出所带走做笔录去了。

姜韭转身欲去会议室,被胡子律师拉住。等等,姜局。律师的仁丹胡子在他凝重的微笑下如山峰般兀立。他找我干什么?讲价钱?姜韭看着仁丹胡子,脑海飞快闪过系列问句。

姜局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局长啊,今天见识,我可是心生仰慕。律师随手在胡子上摸了下,打了个哈哈。

姜韭感到不自然,她不想表露这种不自然,否则,仁丹胡子一定以为,她作为新手临场经验不足。于是,微微一笑,看着他也不接话。

律师又打了个哈哈,仁丹胡子一抖一抖地,眼睛示威似地盯看姜韭。

姜韭垂下眼睑。律师开玩笑说,我今天下午就把这胡子刮了,以免影响美女局长的心情。不等姜韭说话,律师又说,姜局长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情吧,以前我一直跟白局长合作,现在第一次与美女局长合作,诸多不适,冒犯多多,还望海涵,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姜韭口气冷淡。

当然当然,晚上我一定登门造访姜局长。

呵呵,你多意思了,我晚上要去我婆母家,可能不回来。姜韭摆手。

哈哈,男人看见漂亮女性,就喜欢自作多情,美女局长勿怪。

5

姜韭的车刚抵达城区,人还没来得及下车,接到一个电话。随即,马上掉转车头,再次奔向江边区三中。通话已经结束,她还保持着接听手机的姿势,整个人沉浸在震惊中。

中午,程可然父亲带领一帮混混二流子,竟然翻过早上进去的小门,跑进学校,撬开停放程可然尸体的房间。在他上午一通打闹后,破损的窗户和大门虽然修补好——哪里是修补,就是密封了,窗户还拉上了窗帘。程可然父亲他们还是撬开了大门,跑进房间后,用剪刀把程可然脑袋上缝补的线剪断,并拉出一些。一些没有拉出的线头断在脸庞和脑袋上,犹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草,整个脑袋散开,惨不忍睹。

他们把程可然的尸体套进了蛇皮袋,准备偷偷抬出学校。

幸好,没有来得及。刚抬到小门时,就被守候房间的两个体育老师发现了。本来,体育老师一直守候着那个房间,但是逢上吃饭时间,一个体育老师吃饭去了,另一个体育老师内急上厕所,后顺便折到学校超市去买烟,回来正遇到他们抬尸体。

尸体抬出去,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大了。毕竟这是一所学校,学生都是未成年的小学生和初中生,要是见到惨死的程可然,后果无法想象。何况,程可然整个脑袋都散开,景象异常惨烈。

万万不可。两个体育老师显然受到特别交代,甚至立下了军令状,誓死保护好尸体的。他们挨着雨点般的拳头和脚踢,拼命阻止,并扯起喉咙喊来守卫在校门的警察。

打闹声中,围观的人多了起来。

闻讯赶来的程可然母亲,看见被丢蛇皮袋一旁的程可然尸体,脑袋又脏又乱,都不是一个整块了,当场就抽搐吐白沫晕死,随后被送去输液。而程可然爷爷整个人都傻了,他僵坐在地上,谁也喊不动他,谁也抱不动他。

一定要妥善处理。姜韭在手机里叮嘱再三,心中却焦急如焚。

等姜韭赶到,程可然尸体已经蒙上了白布。警察也把那些闹事的混混和二流子全部赶走,只剩下程可然的父亲。他正扯着嗓门叫骂,脸红脖子粗地,嗓门已快嘶哑。叫骂同时,不停地踹门窗踹桌凳。已经没有东西供他砸了。他东一块西一块地乱飞双脚,犹如暴躁症患者。鲜于校长站在敞开的门口,正一边道歉,一边劝说。

地上的老人,魂魄出窍,中了魔怔一样。他的眼睛几乎是直的,直直地望着蒙着白布的尸体,木然呆痴,看不出任何表情。姜韭忍不住了,面向做无用功的校长,冷硬着声音:怎么不把老人带走?这可是他的亲孙子。

他不走,鲜于校长辩白。的确,他已经劝说近半个小时了。

老人家,我知道您伤心,我也是……姜韭蹲下来,握住老人的手,继续说,您放心,我会给您孙子一个说法的。

老人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慢慢地,老人抬手,颤抖着指向那个乱砸东西的男人,又指向蒙着白布的尸体。嘴唇抖动半天,才颤抖着声喉说道,都,都是人啊,又不是钢筋做的,怎么能……

老子才不上他们的当,他们缝缝补补,蒙谁呢?可然死去就是这个惨样,你们看都不愿看,这只能说明车祸惨烈责任重大,现在缝补几下就想缩水?没门。可然死的凄惨,这是事实,我要整个学校都晓得实情,要把真相公布天下。程可然父亲转身跺脚吼道,唾沫飞溅。

可然活着时,你,你不疼他,死,死了,你也不让孩子……安生,你有心要,让孩子……死无全尸……有,有这样……的父亲吗?

老人的泪水和鼻涕淅沥地糊在一块。接着,口水也垂挂下来。老人全身还在颤抖,抽风一般。

不能再让老人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老人说不准会出问题。

老人家,如果您相信我,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尽我能力,一定会给您孙子程可然一个公正的说法。姜韭从皮包里掏出手巾,仔细揩擦老人的脸。然后,搀扶起老人。鲜于校长转身在前面迈脚,侧脸吩咐,带到学校会议室去。

会议室在校长办公室旁边。刚刚坐下,校长办公室里传来噼里哗啦的声音。原来是,程可然父亲跟着跑来,乘机跑进校长办公室去了。

胡子律师也来到会议室。他什么时候来的?猫一样毫无声息。律师看见姜韭扫视来的目光,微笑着朝姜韭点头。

姜韭奇怪地发现,他脸上光溜溜地,他果真剃掉了仁丹胡子。律师不再是胡子律师了。他明白姜韭的目光,右手摸下人中那里,笑笑,眼神温和地再次朝姜韭点下头,喝完一杯水,起身去了旁边校长办公室。

瞧你累不累啊,我跟着看都看累了,打啊砸地,中午还准备抢,啧啧,不晓得有多大能耐,你能耐吗?要我看,你是越能耐越忙,是想把事情全部搞砸是不是……如果不是,就别到处生事了,只能就事说事。律师语气听上去既严肃又似开玩笑,反正没费多大功夫,拉走了骂骂咧咧的程可然父亲。

还不能谈判,姜韭没有得到谈判的指示。她得到的指示就是,先拖着,做安抚工作,安抚程可然亲人的情绪,尽可能地由着他们闹,闹够了,气出了,情绪才能安稳下来。

现在,姜韭只能干坐。也不是,旁边的老人,要她的心一再缩紧,要她不由地想为老人分忧解痛。可怎么分忧怎么解痛?连筋带骨的亲人啊,亲孙子,早上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地,现在突然暴走了无声息了。

安慰。只能安慰。哪怕言辞无力,可还是要当作有意义的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来做。这样看来,也许就是指示中的“拖”。姜韭却在心中拒绝。不是拖,就是安慰。还不能作伪。起码自己是个人,还是分管教学和安全的领导,怎么说都还是有责任的。就算不是领导,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哪怕是陌生人,也会为孩子疼痛,为失去孙子的老祖父而叹息。他那么悲恸,牵动了血肉筋骨的痛楚,电波一般辐射来,她不能不以语言去帮助消化……只有她自己晓得,她是真诚的,没有作伪,哪怕一点点。

6

鲜于校长很忙,手机,办公桌上的电话一直没有停。滴嘟滴嘟。话来话去。他忙着汇报请示,还要聆听批评与教诲。他弓着腰,眼神下垂,不住地“好”“是”“嗯”。出了这样的大事情,就在校园内,只能说自己命痞到家。那些教训埋怨责骂指示,怎么说都没有错误,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哪怕语气。全盘接受吧。

程可然的家就在附近,学校还要承担所有来学校的人——为学生程可然之死讨债“亲友团”的住宿和餐饮。没有办法,学校背理在先。必须的。学生在学校死去,还是交通事故,有什么话说?亲属情绪激动甚至失控,理所当然啊。这些他能够理解。所以,安慰是必须的。安慰,是平静他们情绪的唯一方法。安排好他们,特别是吃喝与住宿,也许能够安抚他们暴躁的情绪,这当然在其次。重要的是,才能知道他们去向,避免一些异常事情发生。

无用功吗?不,大大的有用功。鲜于校长拨响办公室与后勤的电话,吃饭、住宿一一安排就绪。

姜韭从提包里拿出保湿餐巾纸,蹲身一旁,给老人细心地擦嘴角、眼睛和鼻子,再递给老人一杯温热开水,细着声音说,老人家,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要节哀,程可然是在校内出的事,学校一定会负责的……老人抬眼看她,极其空洞的眼神。

姜韭很内疚,有什么可以让程可然复活?没有。其实,在死亡面前,说什么都是白说。做什么也是白做。她不是没有领会过,那时,她还小,一个十岁的孩子。也许,正因为小吧,死亡的悲伤反而淡漠了,她走了出来。老人不同,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尚在孩童的孙子。姜韭感觉,刚才自己的许诺,有些假有些自不量力,还有些空洞无当。老人也是这样的感觉吧,虽然他没有表达,但姜韭感觉,老人的缄口比说出来更让她难受。

姜韭起身,再给老人倒了杯温水,递在老人手里,重新蹲身一旁。

律师插话说,老爷子放心,这事出在学校,明摆着的情况,我会让学校给你们一个满意的赔偿。

我要的是我孙子可然啊……老头子哽咽着喊道。脸颊淌过浑浊却滚烫的泪液,泪液滑到嘴角又不知所踪。而蠕动的嘴角浮泛一层唾液白沫。

姜韭眼眶红了。老人哭着说,可然从他爸爸过世后,就一直跟着我,早上上学还跟我说再见,说要我中午捞河虾给他吃,我都准备好了,可哪里想得到,可然突然就没了,一个大活人啊,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晓得会出这事?老爷子重感情,我们理解,一定会主持公道,姜局长,是不是?

姜韭迎上挑衅的目光,并不接话,随即,又收回目光,只是耐心地安慰老人:我父亲也是满头白发了,看见您老不由就想起我自己父亲。老人家,我跟你唠嗑唠嗑,说来,我也体验过您这种心情,我母亲在我十岁时就过世了,我父亲……老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姜韭沉浸在回忆中,继续说,这么多年来,我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我读书、工作、恋爱、结婚……总有不顺心的事儿,父亲总是说,“生活就是过出来的,过去了,生活的滋味就出来了”。

半响的沉默。

生活的滋味,唉,究竟是什么滋味?姜韭摇摇头,继续说,他念叨多了,我忍不住反问他几次。每次他都是愣怔半天才回答。可每次的回答又不一样。我问三次,他给出三个答案——我说给您老人家听听。第一次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我考惨了他逼着我复读,他说,生活的滋味猛烈时,人就要静下心来,甚至退后一步,慢慢地靠近再接受,才不会被它轰倒。第二次呢,是我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哦,也是我的初恋男友在一次突来的车祸中推开我,却搭上自己……姜韭喉咙哽咽,泪水奔涌,她吸吸鼻子,继续说,太突然了,他是代替我走路的,我白白捡回性命,但我总想,我有什么资格代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简直撑不下去,感觉校园里处处有他的声容,于是整天待在寝室,精神恍惚,心衰力竭,于是想到了退学,父亲他又说,生活的滋味五味俱全,有甜就有苦,甚至酸啊苦啊辣地总是多数,没办法,你要慢慢消化,既然老天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你不能忤逆天意,否则,你朋友的离去毫无意义,而且你要加倍积极生活,因为你不只一个人的生命,还有你朋友。第三次,唉,我结婚后一次登山,却不小心流产了……我心情那个黯淡啊,您老人家猜猜我父亲怎么说?

一直保持出神状态的老人,微微摆动下脑袋。姜韭似乎听见幽微又汗漫的叹息。她有些恍惚,这叹息到底是老人发出的还是自己?或者是他们两人一起?

姜韭心情却真的黯淡下来,嘴巴紧闭,她不想说了。

咳——老人一阵叹气。你父亲说的对,老人轻声说了句。

我父亲就是我身后的大山。姜韭喃喃自语。

老人随口问,你孩子多大?

姜韭顿了下,她知道对面有耳朵张开了听,但她马上轻声回答,没孩子。接着小声在老人耳边说,我没福气,那次流产后就再也怀不上了。律师出去接电话了。

老人又看了她一眼,带着泪光的目光。命运打动命运。大抵谁的命运曲线也差不多吧,只不过只有真诚,才能产生共振。姜韭眼眶一热,随即低头,嗫嚅着嘴唇说,想不通啊,登山流了产,就再也怀不上了,这也是天意,要我暂活世界,就要倍尝孤独。摇头叹息的姜韭,眼前出现程可然被线缝补的狰狞脸庞,一股寒气袭来,心中一动,自己肚中还没有成形的生命突然撒手而去,竟然带走她所有的孩子,那是他在惩罚自己没有善待?一定是这样的,泪水啪地滴在手背上。

姑娘,别难过,都是……命,老人安慰她。

不难过,我只是内疚,没有善待。姜韭握住老人的手,然后起身给老人水杯加了温水。

回来途中,姜韭的心没由地陷落在伤心中。办公室来电通知,市政府来教育局调研,张局点名要姜副局长参加晚宴。噢,不凑巧,我身体不适,得罪了。姜韭挂断手机,径直回家。

7

古羽飞也在家。还操厨当起妇男。这在以往是他不屑的事情。围着厨裙的他亲自给姜韭开门,一股香味随着他朝姜韭扑来。姜韭受到王后般的礼遇。她被请坐餐桌,立马,热毛巾送来擦手。

干什么呢,你?

看你气色不好,买回一只乌鸡,熬汤调养下。

他在故意献殷勤,立图弥补早上的争吵,他以为姜韭还在为早上事情生气。姜韭板着面孔,不理睬他。

姜韭,还在生气?

姜韭皱眉下餐桌,瘫在客厅沙发上,不说话。生气算不上,她只是特别累。

姜韭,别生气了,喝喝我熬的鸡汤。古羽飞端来熬好的鸡汤,用勺子舀起,细致地在嘴边吹吹气,要喂姜韭喝。姜韭直起腰身坐正,拢拢头发,嘴巴侧一边,躲过喂来的勺子。勺子不屈不挠,继续赶来。姜韭伸手接过勺子,放回汤碗里,说,我只是累,真没胃口。然后起身去了盥洗室。

等姜韭洗漱一新出来,古羽飞又重新热了鸡汤,劝姜韭趁热吃,说冷了腥味浓又油腻。说着,古羽飞盛上一碗鸡汤递过来。

喝了吧。古羽飞的眼睛满是热切的期待。

姜韭不好意思推开,接过,放在桌上,拿起汤勺舀了口鸡汤喝,随即放下。她实在没有胃口。

古羽飞好兴致地说,姜韭,今天有人给你送了一套化妆品。

谁,送我化妆品?姜韭一头雾水。

古羽飞提来一个精致的盒子,上面书写着英文LAMER,下面有醒目的价格标签:¥5999,价格不菲。古羽飞说,一个律师。

难怪这么殷勤备至。姜韭怒火中烧,指责古羽飞越俎代庖,口气强硬地吩咐,谁接受谁送回去。

你看你,都副局了,还小女孩子气。

姜韭没做声。

古羽飞趁机教导姜韭,为人做事不要太拘泥死板,副职是什么?如果说正职是砂石水泥,那么副手无外乎就是水,搅拌活匀。如此而已。

姜韭冷着眼一动不动。

我直说了吧,副手啊,就是将一把手的指令不打折扣贯彻下去,替一把手把事情捏圆和匀巧,皆大欢喜就行,凑份儿的事情,他说你就不说,他不说你也不说,是不是?人家律师,总不是看你副手的面子送礼吧,人家照顾你情面走走过场。你呢,却玩起老大,不接受,事情可就来了。

哦,我不收礼还惹麻烦了?姜韭轻蔑地一笑。

瞧你小家子气。你一个副职,有你说话表态的份儿?律师是什么人?见多识广,深谙汗毛孔窍,拜托姜副擦亮眼睛看看,人家律师是冲你来的?我提个醒,表态的人足够,可还是……人家给你台阶,你只有顺势,既保全尊严,又顾及大局。呲。你倒好,摆起架子讲起清高树起立场来了,标自家立场,不是反说话表态人的立场?

庸俗浅见。

哈,我庸俗浅见,也只在自家夫人面前,不值一提不足挂齿,姜副啊,你摆手拒绝礼物,再拒绝那个律师的合作请求?情理何堪?如此小家子做派反被人家笑话。

你知道个屁,你愿意哈巴不说话就自个哈巴噤口,你愿意凑份儿你自个凑,别以为你是个人精,聪明能耐赛过孙猴子,天下人都比你傻。姜韭气急败坏,提起礼盒。礼盒飞起,古羽飞本能一躲闪。礼盒掉在地板上,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碎了,顿时,室内飘拂着清雅的香水味。

古羽飞看看地上,又嗅嗅鼻子。人站着不动,也不去捡。碎了就碎了,不过五六千元的东西,不过人家的一个人情,她不接受,有什么办法。古羽飞鼻子哼呲下,接着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古羽飞伸手朝茶几上的纸盒扯出一张纸巾,忍不住说道,哧,姜韭,你们教育系统今天这事我知道,反正人都死了,最大的事情已发生了,就这样。学校先谈,再你谈。你姜韭代表谁?说着,古羽飞伸手,制止正要答话的姜韭。他准确地把捏了鼻子的纸巾扔向茶几下的垃圾桶。

别告诉我,你姜韭代表教育局代表整个教育系统。你代表不了,甚至你自己也代表不了。你就只代表一个人——张局长。你们张局长呢,恐怕傻子都晓得,他求稳,只要把事情摆平即可。平事与平心是两码子事情,这年头见多了,平了事情就平不了心,平了心就平不了事情。没有两头讨好的。从来没有。学校校园内发生的安全事故,学校负全责,他不出钱谁出钱?天经地义,是不是?哈,花钱消灾,这是大灾,孩子的脑袋都碎了,你说,学校出小钱摆得平吗?

行不行,轮不到你来指教,你别插手我的事情。

我不是插手,我只是敲边鼓提醒你,凡事不要拘泥更不要露锋芒,拜托了,别说话发出声音。

你那随身的避孕套也要我噤口不说话吧。

姜韭爆发了,抓过他的公文包,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古羽飞捡起来,打开给姜韭看,无辜地耸耸肩膀——月白风清了……你死缠这个事只能徒增烦恼,我都解释了,就是朋友们开的玩笑,该放则放……

该死!姜韭骂道。

8

第二天,姜韭在办公室,没有去江边区中学。这天还没她的事情,这天该学校与死者那方谈。姜韭脑海里又闪现出程可然被缝补得狰狞可怖的面庞,心中恻然。她不禁闭上眼睛。哪想,脑海里又闪现出老人老泪纵横的镜头,他抬起右手,指着蒙着白布的尸体不住颤抖,颤抖。姜韭的心在颤栗,止不住地颤栗。她从内心希望,学校给老人再多的钱也不过分。但谁晓得学校赔偿多少?赔偿中又有多少落到死者家属特别是老人手里?

利益前,看上去谁都不想做省油的灯。

下午时,文新欣敲门进来,汇报学校与死者亲属方谈判的结果。死者亲人要求学校赔偿30万,理由是学校管理不善存在特大漏洞,当时程可然正在上体育课,既然在上课,就有老师在场,学生擅自跑开,可见老师没有认真履行职责。程可然爬货车摔下来被货车撞倒轧死,表面上看货车没有交通责任,可这是学校操场,不是公路非交通要道,货车不能想走就走,货车司机必须负责赔偿,死者要价15万元。

那司机……姜韭的话刚出口,被文新欣摇头打断。司机是杀无毛剐无皮的,当时就表态,自己一无所有,情愿被抓去蹲大牢,就是把他杀了,也拿不出这些钱,于是死者方退让,司机赔偿10万元。

总共40万元?

是的,丧葬费除外。

确定下来了?

没有,学校和司机都不同意。

姜韭哦了声。看来,她明天仍然还要待办公室静候。初谈没有结果,没有必要去江边区三中。明天嘛,还是学校与死者方谈,或者磨蹭。

一电话打来,来自省城的一大学同学,恭喜姜韭仕途高升,又说到江城出差,到了老同学地盘,不报到天理不容,而且还要当面汇报。

姜韭还没有说话,同学推门进办公室。

9

两人闲扯。很快到了下班时间。姜韭站起来,准备晚上一尽地主之谊,招待省城同学。却被同学拦住,说同学会面,哪有女士买单的?那岂不是有辱男人脸面?姜韭很固执,坚持客随主便的道理。同学哈哈一笑,拱手道,这么多年,血肉之躯都在变化,惟独姜同学还是岁月无敌啊,不仅容颜未改,心性也是,佩服佩服,但请姜同学体恤下自己的诚心——他自己担心请不动姜同学,专门跑办公室邀请,无非是晚上一起再好好叙旧。不等姜韭答话,又说来之前已订下在水一方酒店。说着,他站起来,绅士般弓腰伸开右臂,道,有请姜同学赏脸。

话到这个份上,姜韭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水一方酒店在一个湖泊中央的沙洲上,四面环水,沙洲上全是成片的玫瑰花圃和茉莉花圃。此际正值夏天,玫瑰和茉莉花开得旺盛,红黄白三色相间铺陈,景致怡人,空气沁人心脾,酒店生意爆满。来自省城的同学却订到了房间,能耐不小。

姜韭夫妻到了预定房间,双双愣住。律师正坐在同学旁边,嬉笑着脸庞与同学谈笑风生。姜韭看身边的古羽飞,他也是吃惊的模样,显然他不知情。

落座喝茶,同学坦然告知,这餐饭是律师预定的,而同学是律师小舅子。

我小舅子能耐大,比我有面子。律师摸摸人中自嘲。可惜,那里已经光溜,寸草不生。摸人中,是律师习惯性动作吧。既然习惯到不可更改,何必剃掉?姜韭历来轻视那些左翻腾右翻腾地,分明就是想讨他人欢喜,好落个左右逢源。

既来则安。姜韭安然入座,捧茶细啜。

酒席上热腾腾地,菜肴满桌。律师下座敬酒,问姜韭,30万拿下,美女局长有无意见。

姜韭推开酒杯,以茶代酒,端起茶杯,说,闲暇不谈公事。

律师仰起细长的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哈哈,说,我这碗饭不好吃,里外不是人,敬酒又烧香,却处处碰壁,总有人嫌我心不诚,可见我功夫不到家,我自罚。律师端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姜韭冷脸坐着,不动不看,专心吃菜。

古羽飞坐不住了,都把人家送的东西打碎了,还是还不回去了。既然还不回去,这不明摆着领了人情?话再说回来,人家找不找姜韭,结果都会一样,姜韭不过代表局长传传声音走走过场,她反倒好,硬是划出立场,摆起了主人架子,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笑啊。他摇摇脑袋,心中一声叹息。站起来,端上酒杯回敬律师。

律师右手热情地搭在古羽飞肩头,认起兄弟,在双方推杯换盏中,两人称兄道弟起来。律师喝开了酒,情绪也放开了,声音不由高涨了分贝:真是学校的大问题,你们知道不,撞死学生的司机是替谁送煤的?

姜韭心一凛。吐声道,谁,不是城区的林老板吗?

林老板是谁?

姜韭与古羽飞眼睛一对,满是疑惑。难道真是有大情况?

律师再次靠近姜韭碰杯,也不管姜韭态度,仰起脖子一口吞下酒水,然后咋舌,亮出杯底。姜韭淡然地看着律师。他故意拖沓的话不过就是吊人胃口。已经达到目的了,此时非说不可。

果然,律师一拍双手。说道,报告美女局长,林老板啊是江边区学校的家属,话说那女人……嘿嘿,她是鲜于校长的老婆。

姜韭愣住了,全身一阵僵硬。随即,又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极力掩饰心中的不舒服。如此看来,这起安全事故不是一般的棘手。鲜于校长是局长刚上任就提拔的新校长,他们肯定不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一个窟窿若是堵不住,肯定会引来更大的窟窿。

酒席上,火锅炖开了的呲吱声竟然也提高分贝,在锅中纷纷炸开。

所以,能够花费 30万尽快搞定,是所有人的愿望。律师挑起筷子,环顾下四人酒席,在自己面前的盘子上敲了两下,用一个结语强调。

30万不是小数目,想想,以前福安寺中学那个跳楼的学生,学校赔了多少?12万,还有一中那个投水自杀的女生,赔了多少?也只20万。30万赔偿学生生命,已经开了我们当地教育先河。30万,对于一个初中学校而言,太重了,我们可以算个账,江边区三中包括小学生在内,总共千把人,都是附近学生,住宿生有限,学校学期收入明摆着,公用经费不会超过25万。话再说回来,江边区三中在安全方面的问题也明摆着,管理不到位,教师不尽责,校长私自贩煤做生意……30万对于一个鲜活的生命又轻了。

鲜于校长不是没有答应30万吗?姜韭随口说道。

嘿嘿,他能说话表态?那个校长……律师摇头。只有我们的美女局长才能一锤定音,他可没胆做主……律师朝众人眨巴眼睛。

姜韭起身以茶代酒回敬律师和同学。话已经说开了,没有必要掖着,她问,司机呢?

律师又哈哈笑了,咬了一大口烤鸭腿子,满嘴油腻地胡嚼海吞,然后嗯嗯点头赞叹味道好。看姜韭还在盯看自己,眯眼一笑,回答姜韭的问话,美女局长刚才问司机……哦,司机啊,这次时来运转了。

撞死人还时来运转?同学笑眯眯地问道。

且听我慢慢给我小舅子道来。那司机撞死了学生不假,他也承认。是的,他承认肇事者就是他。年轻气盛啊,他简直脑壳包了铁,硬邦邦地,说是为自己拖的煤,老板就是他自己,自己做生意赚钱,钱却没有赚到,倒落了一屁股的账,所以,翻来覆去地一个腔调——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当然,司机把脑壳包了铁地硬顶,是为了赚老板的消灾钱,老板主动上门送钱消灾,他能不赚吗?他无非死命地顶着,顶多少赚多少。祸福颠倒啊。

姜韭嘘了声。

律师看见姜韭不像才来时那样严肃了,再加上酒也喝到一定份上,于是言行无拘,嬉笑着夸夸其谈:美女局长,你看见了,那个孩子——啧啧,死的多惨啊,五官都被白线黑线硬拽着,仔细看,都复不了位,这缝补出来的脑壳面容,谁看见都不好受,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我当时就恨,恨不得撕了那个……东西,何况孩子的亲人……唔,孩子活着也没有享过福,三岁上死了父亲,被他妈抛弃,孩子跟着爷爷过,孩子妈又找了一个男人,生了儿子,程可然分明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你看,那对没有尽过义务的爹娘也要发财了。

程可然啊程可然,你真是……律师低头再次大嚼盘子上的鸭腿。

死得其所,姜韭代律师说出吞咽下的话。不是吗?程可然一死,司机要发了,程可然的父母要发了,你律师不也发了

你也要发了,姜韭继续笑眯眯地说。

我?哈哈,我不过挣一些辛苦费,算什么发不发,哈哈,听这话,我还是高兴啊,看来,姜副局长已经同意这个数了。律师伸出三个指头。

律师思维不能超前哦,我已经申明了,闲暇时不说公事,不得已说的话算不了数。

姜韭局长真不是将就局长,严谨认真啊,少见。律师翘起大拇指,眨巴下眼睛,又继续说,不过,友情提示下美女局长,过于集中精力就是拘泥,容易钻死胡同,人容易老的,我可是惜香怜玉哦。

她啊,就是这个脾气,一头可爱的犟驴。古羽飞笑嘻嘻地在旁边插科打诨。

10

纪检委员老尤带来一个人找姜韭。

是程可然爷爷。

姜局长厉害,上任不到半年,就深得人心,告状只找你,衬托我们这些老家伙没得一点能耐。

老尤的话什么意思?害怕自己抢了他风头夺了他手中的权力?过虑。姜韭解释,这是江边区三中安全事故中程可然的爷爷。

你们谈你们谈。老尤哦哦两声退出。退出一步又转身打哈哈,我这纪检委员快闲出霉菌了,也罢,咱老朽要认真学习姜局长,争取做到事无巨细。

哈哈打完的老尤向老人招手,边带门边吩咐老人,老人家与咱们姜局长好好地谈。带上门的办公室一下安静了。姜韭请老人坐。老人说,咳,调解调解啊,怎么要人越发心里发空?所以就找来了,耽搁耽搁姜韭局长的时间。

姜韭扶老人坐下,亲自送上热茶。

姜局长啊,人心为啥就这么硬呢?老人摇头,眼眶浑浊潮湿。老人这两天简直皮包骨了,上身佝偻一团,越发沧桑。姜韭看着老人,嘴唇嗫嚅下,终究没有出声。半响,催促老人喝口茶水。老人喝口茶水,继续说,他们那些人,吵来闹去,调解的和稀泥的,都不可靠,但我信任姜韭姑娘。说到这里,老人抬头,小心翼翼地征询姜韭意见,这样称呼行不行?姜韭点头,忙不迭口地答道,行,行。老人点头,继续说,我只信任姜韭姑娘,希望姜韭姑娘能够马上出马协调好可然事故,我孙子可然,可怜啊,都快三天了,还被关在学校一个办公室里,面目都毁了,不成样子,孤伶伶地……老人说不下去了,一阵哽咽。

姜韭明白老人心情。程可然死前得不到父母的爱,如同孤儿,死后也被晾着,还是面目疮痍,老人怎么能不悲伤?

姑娘啊,按风俗常理,走路的人,入土为安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老人强调。

说着,放下手中纸杯,站起来,双手抱一起,放在下颌。

姜韭也站起来,抱拳说,您老人家放心,承蒙您信任我,我今天一定给您答复。

实在也不能再拖了。孩子已经死了三天,现在正值六月,天气炎热,尽管停放程可然尸体房间里放了冰块,也只能起缓解作用。再放下去,尸体说不准出现异常。姜韭下定决心,至少在第四天要火化。

来到江边区三中。一个都不少,个个都在。程可然的父母很冷静地坐在会议室,没有先前的急躁和爆怒。律师悠闲地燃烟,很有耐心的模样。司机端着茶杯,艰难地张着缝线的嘴唇慢慢喝水。鲜于校长端坐,冷静而严肃,再也看不出慌张。看见姜韭进来,站起身迎接。然后挪个屁股,坐在姜韭旁边,慢腾腾地吐着声音,很镇静地汇报与程可然父母协商的情况。

程可然父母认为学校管理无方,导致程可然惨死,学校要负全责,赔偿现金30万,司机在校园拖煤倒车撞死了学生,需要赔偿10万。

学校意见呢?

30万啊,姜局长想想,我们这么一个千把人的学校,住宿生又少,哪里来这么多?就是把学校卖了,恐怕也……我们学校领导层商量了下,一致认为30万过高。再说司机,他呀,好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派头,咬定自己一身账,可以把货车卖掉,卖多少钱赔多少钱。双方争执不下,请教育局协调。

姜韭当然知道学校难处,30万的确过高,赔了这个30万,学校就空了,到头来害的是学生。姜韭从皮包里翻出一叠资料,是她这两天待在办公室里准备的。

这是最近出台的有关学校安全事故的相关法律条款。姜韭抬起眼睛扫遍会议室,解释道,并念出相应规定。

须臾,她指出,程可然事故惨烈,其父母的悲痛可以理解,但要价不符合实际,根据相关规定,教育局一定会追究相关人员责任,严惩不待,学校是过错方,管理不善,应该赔偿死者家属——说到这里,姜韭抬起眼神,再次扫遍会议室。一路遭遇紧张而期待的目光。

学校赔偿死者家属15万元。15万元刚刚出口,姜韭似乎听见气球跑气的呲呲声。显然,失望的不仅是程可然父母,还有……都大大失望。他们前后把支棱的上身放倒在椅子靠背上。会议室一阵轻微的扑呲声。姜韭强调,这是学校出的最高价,如有异议,可以上诉法院,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鲜于校长侧脸盯看姜韭。姜韭意识到,鲜于校长的眼神满是警惕。

一下子砍去15万,这是卖小菜?程可然父母不依,跳起来争论。

咳,我说几句话吧。律师站起来,咳嗽了声,陈述学生死亡惨烈,又在上课时间,纯属无辜,学校管理是大症结,而学校管理问题是谁的问题?作为主管部门教育局有无责任……程可然父母急坏了,情绪失控,双手分别砸在办公桌上,又分别踢倒坐椅,脸红脖子粗地吵嚷不休,要求教育局公正处理,否则将层层上访,找能解决问题的地方解决。

电话响了,是张局长。姜韭略微迟疑下,起身捏着手机踱出会议室。

电话中,张局以一个问句开始——还在协调吧?接着不等姜韭回答,又吩咐,哪里是吩咐,是强调。张局强调,政府现在非常重视这个事件,已经就这个事件召开了专题会议,姜副局长,形势严峻,我们要时刻冷静再冷静,要从大局出发,抓紧时间妥善处理,全面兼顾,并尽快形成文字材料向上级汇报。

直到电话结束,姜韭没有说上一句话。姜韭转身,回到会议室,律师和鲜于校长直愣愣地盯看她。

程可然父母又轮番捶起了桌子,吼骂,哭闹,尽可能地发泄他们的不满。

姜韭冷着脸坐下。启口道,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就是15万,你们不服,可以到法院启诉,去走法律程序。

程可然父亲蹦起来,踢倒脚边的椅子,冲到姜韭面前,爆呼:什么狗屁教育局,什么义务教育,你们官官相卫,我要到政府告你们……律师闪身出来,狠命地拦住他。冷静,冷静,千万不能动手。

被按住肩膀的程可然父亲大骂不止,你们狼狈为奸、草菅人命,以后要断子绝孙的……律师脸相一沉,狠命拽住朝外面拖去。

姜韭坦然地喝水。她从在水一方回来后,已经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个不能忽略的细节,律师与鲜于校长私下见面过,否则,律师的手眼通天怎么能充分体现?他才不是省油的灯,搅乱双方再得渔翁之利。

此时,律师肯定在做程可然父母工作。

果然,他们前后进来。

和为贵和为贵,咱们好说。律师双手拍下,开始协商,30万呢,教育局不同意,15万死者家属不接受,各自都有理,理打理就不是道理,怎么谈得下去?我看,这样呢,恐怕谈论个把月都不会有结果,个把月大家耗得起吗……律师停下来,闭眼沉默了会,继续说,我看这样吧,中和下,20万可否?

程可然父亲跺脚骂道:妈地,什么世道,你们有没有子女,换作你们……

姜局长,你发话。

姜韭喝水,不做声。

18万,如何?律师再次郑重地询问。

姜韭抬眼,朝四周望去。吹胡子瞪眼睛的,是程可然父母。满是警惕的,是鲜于校长。一副胸有成竹的,当然是协调的律师。可能注意到姜韭的观察眼神,鲜于校长握着杯子低头沉思。会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令人压抑。

学校本职就是育人,受教育是每个学生的天职。江边区三中出了严重的安全事故,程可然同学被无故夺去生命,我很痛心自责。说到这里,姜韭脑海又莫名地闪现出程可然惨烈的死相,鼻子一酸,稍稍停顿了下,继续说:我在此向孩子、孩子亲人道歉——我们没有管好孩子,是我们的失职。但道歉是道歉,责任还是要追究的,一定会给程可然家人一个交代。程可然已经走了,生者还要继续,我们会痛定思痛,做深刻反省并查漏补缺改正错误。江边区三中是才合并的郊区学校,学生总数不过千人,收入明摆着,赔了20万,学校就空了,受害的是学生。如果定下20万,我做为教育局主管教学的副局长,就是学校的罪人。所以,赔偿费用至多18万,18万是学校最后的底线。

妈的……程可然父亲刚窜起来就被身边的律师按下去了。他坐着,受到律师的控制,呼吸急促,嘴巴只嚷:18万你给我买个孩子看看,呸。

律师狠命地给了男人一拳,又恶狠狠地警告,再乱说,可什么都捞不着了。

男人摸摸嘴角,声音分贝不减,继续嚷嚷,18万就买走我儿子的命,啧啧,命不值钱啊,我有钱的话,花钱也买我仇家性命去,太简单了,这是什么世道?18万啊,只有18万,我儿子的惨死就摆平了,要人心痛。男人右手握成拳头,擂在他的胸脯上,嘭嘭做响。好,你们表硬态,咬着18万不放,我这个贱民搞不赢你们,只好退步,这样吧,我也表个态,安葬费另外,这几天所有人吃住喝的费用也除外。律师松开了手,眼色朝姜韭扫去。

姜韭倔着语气说:只有丧葬费除外,你们就住附近,索要吃住喝的费用属于自费,这些天吃喝用的包括损坏学校物品的一一从赔偿金里一一扣除。

男人瞪大眼睛,伸出右臂,翘出食指,准备跳将。律师再次跳出来,拦在男人面前。姜韭不改脸色,眼睛也不看准备跳将的男人,补充道,否则免谈,去走法律程序。

看见姜韭口气强硬,律师朝程可然父母使了个眼色,拉男人坐下。律师刚松手,坐下的程可然父亲再次蹦跳起来,右臂却向鲜于校长伸出,喝道,有你这样管理教育管理学校的吗?这么小的学生都保护不好,你,你们死有余辜。随即,拳头砰地捶在会议桌上,蹬着铜铃般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

11

司机这方呢,总不能开溜。男人转身催促律师喊司机来。

我整个家当就是货车,真的,除了货车没什么值钱的,不过,命有一条。司机来了,手一摊,撮着缝了上唇的嘴巴说道。虽然言辞含混,却字字强硬。你丫嘴巴是硬。男人上前就给了司机一巴掌,瞪圆了红眼睛吼道,到此时,就没听见你一句道歉的话,你妈个巴子地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老子也是杀无毛剐无皮的,信不信?明天就要你家小妮子见阎王去。

司机朝后退几步,翻翻白眼,继续撮着嘴巴说,我又没有过错,一点都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出车祸,纯属意外,从哪方面来讲,我都没错,孩子死了,我只能出于……道义,表示遗憾和同情。估计司机咨询过他人,没有记牢“道义”一词,说到时迟疑了下。

难得你还讲道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开车撞死了学生,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无论你怎么合乎规矩规则,可是规矩规则还要服从情理。你一个大男人在学校非交通要道倒车,你开了警示灯吗?学生固然调皮爬你的车,可他是未成年人。体悯弱小扶助老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道义。你做到了?丝毫没有。姜韭接过司机的话,冷着语调说开。

程可然的父亲说的没有错。姜韭停顿下来,补充一句。

司机明显地抖了下膝盖,眼睑下垂,咕哝道,那我把货车卖了赔偿,算是赔了我全部家当,也尽了道义吧。

就我看来,你是亏死了,无论你出多少钱,都买不回你倒车撞死程可然的刹那,想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程可然被你轧死后的惨状。姜韭停顿,眼睛定定地看向司机,耷拉着脑袋的司机肩膀明显抖动了下。姜韭继续说,它会日夜浮现在你眼前,你不会不明白,那是你欠下的心债。从你自身来看,恐怕你并没有亏——你为谁拖煤的尽管从来不提,我们已经清楚。我们也清楚,你这样亏心地死扛,咬紧牙齿不说,就是为了赚头。你赚多少我无权干涉,但你撞死了学生,就必须买单。否则,你不仅亏心还会搭进你整个人。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司机脑袋右侧下,右手不由捂在上唇上,低头沉默。律师靠近他,推了下司机肩膀。司机半天才放下右手,撮起嘴唇,挤出两个字,多少?

5万。我给你算了账,你的货车可以卖3万元,你自己再凑足两万元。这是底线。

你这个死脑壳,还看不出来?姜副局长深明大义,方方面面都考虑了,你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出了这5万元赔偿费。鲜于校长一下跳到司机跟前叫道。这个时候他跑来,看来一直在外面听。司机还在犹豫,鲜于校长抓住司机的臂膀摇晃。司机看了眼鲜于校长,点点头。

姜韭局长厉害。律师竖起拇指。随后招呼,咱们拟协议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老人木偶般呆坐在会议室。

姜韭上前,关切地问老人,老人家是不是身体不适?

老人摇头。尔后叹气,又转头请求姜韭局长,能否允许自己看一眼孙子去。

姜韭转身朝文新欣耳语,然后带着老人一起出会议室,去看程可然。

可然,你别害怕,我来陪你最后一程。老人坐在程可然身边,喃喃自语。

文新欣进来,递给老人一个信封。老人接过信封,显然没有心情打量,随手丢在自己脚下。文新欣着急地喊道,不要乱丢啊,信封里是钱。说着弯腰拾起了信封。又在手上颠拍两下,再次递到老人手里。嘱咐老人马上收好。

姜韭解释,这是学校支付给死者“亲友团”的三天招待费2万元。

老人哽咽着说,孙子没了,我这个孤老头子要这些钱有什么用?没用啊,姑娘。说着,又把信封丢在一边。姜韭捡起,亲自揣进老人上衣口袋。安慰道:您老人家要节哀,好好活着,可然才安心去啊。

老人沉吟片刻,站起来,眼睛直视姜韭,询问:这样……就解决了?姑娘,我心不服啊,我可然他肯定死不瞑目。

当然没有解决,教育局一定会追查学校责任并严肃处理的。姜韭立即表白。

老人点头,轻声说,我信你说的,姑娘。

姜韭一阵感动。鼻子却酸涩不已。

一天眨眼就过去了,天色渐暗。协议已经拟好,必须马上送程可然尸体火化,一刻也不能耽搁。

拾掇完,殡仪馆来了车。姜韭带着文新欣一路跟去,看见尸体安稳地推进火炉,她的心蓦地一阵悸动。右手不由搭在胸口,半天后,长长地嘘了口气。

姜韭在回来的车上打了一个瞌睡,竟然梦见一个孩子。脸庞化妆得异常浓烈,裂开嘴巴大笑,眼角却滚落出泪水。泪滴大而晶莹,犹如珍珠。姜韭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发烫的珍珠烫得缩回了手。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地从孩子眼角滚落。孩子喊道,妈妈快来救我,救我啊。姜韭着急,再次伸手,正当她伸手去抹孩子珍珠般的泪水时,孩子的脸庞却变成后脑勺,脑勺上全部是裂开的血口子,她的双手顿时沾满了鲜血。

她惊醒了。双手却交握在自己胸口。一直到下车,姜韭就这样交握着双手,在胸口。

12

姜韭催促文新欣,根据这几天调解情况马上整理汇报材料,市里非常重视,等待文字汇报。

文新欣说,两天后上交。

不,明天必须出来。

第二天上班,文新欣把连夜赶出的汇报材料交给姜韭看。姜韭从头至尾认真地看了遍,又重新逐字逐句地推敲,确定叙述的情况属实。又拿笔在材料后面补上一句话:这是一起严重的安全事故,事故原因主要是学校管理不善,存在严重的管理漏洞,教师玩忽职守,教育局将严肃认真追查各自相关责任。并在文件处理单上签字:送张局长审签。

下午,教育局党组会,是关于程可然意外事故专门会议。

局办公室主任念汇报材料,通报各位党组成员。姜韭虽然已经看过材料,但此时耳朵还是兔子般竖立起来。办公室主任嘴巴吐出的每一字都石头般滚落心间。她的心咚咚地剧烈地跳动,几乎快要跳到嗓门。

但,一颗并没有安然落下。她失望,浑身燥热。她并没有听见她补加的追查责任的话。

文新欣不可能删除。办公室主任也不可能。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只有一个人。她的手不禁颤抖,赶紧捧住茶杯。

张局长发言,四天前,江边区三中发生的安全事故,完全出乎人的意料,突然,情况复杂。这四天,姜副局长一直驻扎江边区中学,在深入实际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全程参与这起学校安全事故的协调和处理,能够在短时间内妥善解决,安抚了死者亲人,并给予一定赔偿,送死者火化为安,效率高,效果好。我在此向姜副局长的辛苦表示感谢。同时,也提醒大家,学校安全是大事,是我们教育的重中之重,不能疏忽,不能等到事故发生后才想到去弥补,而是要把功夫放在平时,勤于防范……

张局长基本定下处理调子。谁都能听得出来,大事化小了。

下面,我们一起讨论下处理意见。

党组成员左一句右一句地,打着哈哈,很热闹地讨论处理意见。捧着茶杯的姜韭极力按捺住蹦跳的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平稳着声音说道,我受局党组信任,负责处理这起安全事故,我先说说意见,死者入土为安,各类赔偿已经到位,学校安全事故的处理基本接近尾声,但还没有结束。钱只能消灾,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它不能换回孩子的生命,不能平人心。这起事故,异常惨烈,但它完全可以避免,不该发生的却发生了,毋庸置疑,这是学校管理不到位,教育局必须严格查处相关责任。

会场一下子安静了,嘘嘘喝水声,轻微的开关茶杯盖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谁在说话啊?

一直在刷手机的老尤,突然抱起双手,仰起老得打满褶子的油脸问道,不断眨巴的眼睛孩子般天真。然而无法回到孩童的天真,其实就是无耻。果然,围拢椭圆办公桌的其他党组成员没人接应老尤的问话。也许不需要他人接应,老尤四下晃动着一张油脸,再打哈哈地解释,开玩笑开玩笑,活跃下气氛。

会场气氛并没有活跃,反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张局长起身倒水,喝了一口后,放下茶杯,眼神扫下会场,打破沉默说,上午已经向市政府做了汇报,市政府对教育局处理结果非常满意。说到这里,张局长嘿嘿一笑,又说,这些都是姜副局长的功劳,这些天来,她操了不少心,认真负责,处理妥善,方方面面都兼顾到位。当然,钱肯定不是最后的解决,谁出事谁负责,老规矩,我们学生是在上课啊,却在上课时间丢了性命,上课老师在干什么?典型地玩忽职守。张局声音越来越严厉。我们教育局一定会追查上课教师的责任,这样没有责任心的教师还留在教育队伍,就是我们教育的耻辱,我们今天的党委会,就是要追查这个教师责任,大家发表下自己的看法。

姜韭一直处于激动中,一颗心忽上忽下,快蹦出胸膛。她不断喝茶,以茶水压制乱了频率的心跳。心中有个声音一遍遍命令自己,冷静,冷静。但茶水快要见杯底时,她还是脱口而出,教师玩忽职守追根溯源还是校长责任,而且……姜韭的话被张局长打断,他的声音冷硬急促——现在学校即将期末考试,稳定是大事,没有证据的言论不要再提。

证据?明摆着的。姜韭一激动,干脆放下茶杯,噼啪说道,明显的管理不善,教师上课没看好学生,在学生上课时间挪用学校场地拖煤,均属于学校安全的致命漏洞,而且,学校领导参与后勤生意……张局长再次摆手打断道,姜副局长,难道你和你下属工作失误,还要我为你们买单?我再通报一个事情,中午教育局接到举报,说是我们教育局在处理江边区三中安全事故中有失偏颇,故意从学校高额列支所谓“亲友团”消费费用中,套取现金2万元——我相信这事另有隐情,还请姜副局长马上写出书面说明,给予学校和社会明确答复,马上稳定学校人心,迎接期末考试。

姜韭愣坐,脑海与心胸飞起万千蜂蝶。老尤仰起油脸,颇惊讶地啊了声,随即摇头感叹,不识时务,难怪一再强调“人心不平”,我看是欲望难平。很快,他又打起了哈哈,说,快期末考试了,眼下,学校稳定是重中之重。

会议结束时,张局长再次强调,统一思想、精诚合作是工作之本,是我们抓管教育教学的唯一法宝。独木不成林,独桥不是路。教育教学历来就是上下联动共谋发展。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个人意见,代表着我们教育局。我们在工作中,言行要做到严谨、慎独。我们教育工作者要时刻牢记在心。

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就不是慎言谨行?但到底还是惹来一身骚。姜韭最后一个离开会场。到办公室,心思恍惚时,手机响了,是古羽飞电话。

姜韭啊,今天晚上有个重要聚会,几乎是局级以上的,报告一下。

你去就去,随便你。

你必须去哦,一是你们张局长张罗的,特别请你代东,二是聚会要求携夫人参加。

请我代东。呵,明摆着的怀柔政策。我需要吗?姜韭冷着口气回答,我不去。

瞧你,不是我说的吧,小女孩子气,别人都去你不去,就是搞特殊,把自己与人家划开了立场,肯定得罪你们局长,何必?

……

你说话啊,不就一餐饭?人家张局长的意思明显得很,你不能不去,勿以恶小而为之……姜韭按断电话,发出短信,我在说话,你听清楚了,我不会参加,你也可以不去。

编辑手记:

《谁在说话》这篇小说有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和反讽意味。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姜韭”,谐音“将就”,无法抗拒、无意识的将就感一直伴随着她。因意外流产而无法生育,作为副职等等,都制造了姜韭处境的尴尬与生存的困惑,但隐隐的抗争在面对着世界庞杂的无序时似乎是无力的。“谁在说话”这样的题目本身暗含了层层的迷雾与无尽的诘问,这些迷雾在姜韭眼里异常明了,最终的宣判结果却宣判了姜韭努力的失败。这样的失败,让唯一没有真正利益牵扯、只有感情上依托的老人,曾期望着什么却最终彻底绝望。在死者陈可然的继父、母亲和律师等等构成的利益群体的丑恶面前,一个孩子死无全尸。那些真正制造了这起事件的元凶,却通过各层关系的护佑而逍遥法外。最终主人公沉陷于失语的境地,只剩下了对于自身以及外部世界的深深失望、无奈与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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