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视角下的秦始皇求仙
2016-02-04董涛
董 涛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政治文化视角下的秦始皇求仙
董 涛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秦统一之后各地的分裂势力一直存在,先后制造了一系列危及大一统政治的特殊事件,这让秦始皇意识到帝国的统治并不稳固,需要采取各种方式震慑分裂势力,维持帝国的统一局面,而通过求取仙药以实现长生不死正是其中的一种特殊手段。所以秦始皇求仙并非只是为了自己的福佑,还应从政治文化角度进行考察。另外,秦始皇对方术士的尊崇除了寄希望他们取得仙药之外,其实还有着实际政治层面的考虑,他想要通过抬高方术士的地位打压具有分裂倾向的原六国巫祝势力,并试图放弃使用传统的巫鬼之说进行统治,而让六国人民接受一直在秦地实行的法律令。可以发现,秦始皇的求仙行为其实也是试图对当时人们的信仰进行控制,实际着眼点是帝国的统一稳定与长治久安。
仙人;不死之药;巫者;方术士;滨海地域
一、求仙与秦始皇统治晚期政局
以往学者在讨论秦始皇求仙的时候,倾向于认为是皇帝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长生的欲望,导致了一场极为荒诞的、以国家为主体推动的重大工程。正如清人丘琼山所言:“始皇即平六国,凡平生志欲无不遂,唯不可必得志者,寿耳。”[1]195吕思勉也批评道:“奇药何与于治,而与致太平并言?尊方士侔于道术之士,谓非自私得乎?”[2]19然而也有学者指出,秦始皇的求仙其实关系的是帝国的信仰问题,他因为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皇帝,跟“煌煌上帝”一样处于生死之外,所以他不应该死[3]35。秦始皇求仙到底是为了“追寻一己之福”,还是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这仍然是一个可以继续讨论的话题①*①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参见蒲慕州:《追寻一己之福:中国古代的信仰世界》第一章引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然细心梳理秦始皇二十八年以后的历史可以发现,政治局势的演变迫使秦始皇必须“不死”,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够维持帝国的继续统一②*②王绍东认为秦始皇求仙是为了补救志愿无尽而生命有穷的缺憾,皇帝的不死成了秦政权的政治需要,此说可从。见王绍东:《论神仙学说对秦始皇及其统治政策的影响》,载《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根据以往学者的研究,神界和不死药的传说来自西部《山海经》神话系统,后来逐渐向东传播,到达东部海滨之后与当地固有的仙人传说以及特殊的海市蜃楼景致结合,就有了蓬莱海上仙山传说系统[4]。而方术士们又继承了邹衍以来的阴阳五行学说,使得海上仙山及仙药的传说更加完整和丰富,《史记·封禅书》中提到的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包括汉代比较著名的海外仙人安期生,他们原本都是在滨海地域活跃的方术士,其中的一些人以医药为事,不排除其中某些人为了神化自己的药方,谎称是来源于海外仙山,于是一整套海外仙境的说法就这样建构起来,然其中最关紧要者还是所谓不死之药。
实际上秦始皇对于不死之药的传说始终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秦统一之初,秦始皇对未来王朝继承方式的设计是“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5]卷六《秦始皇本纪》,236,个人的生命终将终结,始皇帝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把希望寄托于后人,希望后世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生命通过繁衍后代的方式延续,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认知。只是在秦始皇统治的最后几年,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对他有不小的触动,让他对“不死”有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第一件事是秦始皇三十二年“亡秦者胡”的谶语:
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5]卷六《秦始皇本纪》,252
根据《蒙恬列传》的说法,秦并天下之后不久,蒙恬就率领三十万人北逐戎狄,《史记》还说蒙恬“暴师于外十余年”[5]卷八八《蒙恬列传》,2566,则可以肯定蒙恬出击匈奴在卢生奏录图书之前。另外,作为帝国的基本政策,出击匈奴和修筑长城在秦统一之后不久就已经开始进行,似均与“亡秦者胡”的所谓谶语无关*《剑桥中国秦汉史》对“亡秦者胡”预言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原因有三点,一是这件预言后来应验了,二是这样的预言能够最终献给秦始皇有些荒谬,三是卢生献预言的方式非常奇怪。参见《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5页。。然这则谶语的出现让秦始皇意识到他辛苦建立的帝国仍然有覆亡的危险,为了消除这种潜在的危险,秦始皇刻意强化在北边的军事行动,恐怕也是有的。所以,如果卢生奏录图书这件事是确实存在的,那么它对秦始皇最大的触动恐怕在帝国的安全方面,正如此,尽管谶语图书事颇虚妄,皇帝还是相信了,然后采取了相应的行动。帝国内外的安全、统一局面的维持等问题,是秦帝国建立后一系列政策的基本出发点,这是考察秦始皇统治后期历史不能不留意的。
第二件事是侯生和卢生的逃亡,这也是影响极为深远的所谓“坑儒”事件的直接导火索。卢生在和侯生密谋时提到秦始皇不注意休息,而且贪于权势,所以不可以为他求仙药: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5]卷六《秦始皇本纪》,258
在听闻侯生卢生逃亡之后,秦始皇大怒,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5]卷六《秦始皇本纪》,258
可见在秦始皇看来,文学和方术士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把这些人召集在身边的主要目的是“兴太平”。所谓“兴太平”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化上的怀柔政策,有学者认为秦始皇的文化怀柔政策可以追溯到吕不韦编著《吕氏春秋》[6],此说可从,只是秦一直以来都善待东方士人,其历史或者更为悠久。而根据前文的说法,秦始皇其实一开始就对方术士们求仙药将信将疑,从所谓“奸利相告日闻”来看,秦始皇对方术士们的行为也并非完全没有怀疑,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只惩罚了其中一部分诽谤他,或者“妖言以乱黔首”的方术士。对于其他的文学和方术士,秦始皇还是愿意继续支持,例如徐巿的出海求仙尽管传出各种不轨行迹,却还是在继续进行。正如钱穆所说:“所谓自除犯禁者,即犯诽谤上及妖言祸乱黔首之禁,决非谓兴太平及炼求奇药为犯禁也。诽上之禁,即去年李斯奏请焚书所谓以古非今偶语《诗》《书》之类矣。故曰使天下知之以惩,正使皆惩于诽上与妖言,决不惩其望星气,炼奇药,为方术及以文学兴太平也。后世乃谓秦廷所坑尽属术士,亦失其真。”[7]26也就是说,真正令秦始皇愤怒的是方术士们对他的“诽谤”。
首先,秦始皇把方术士们的诽谤行为导致的结果总结为“重吾不德”,这里的“德”指的是前面所谓的“尊赐之甚厚”,也就是说,秦始皇认为自己给予方术士们极好的待遇,但这些方术士们反而在背后诽谤他,让他的“德”受到了影响。其根本的逻辑还是对于文学和方术士们,或者也包含战国以来的“客”的尊崇是秦国一直以来的基本政策,这项政策的本意是展示秦国对各地人才的包容态度。然而侯生和卢生以及部分方术士和文学公然批评秦国的这项基本政策,无视始皇帝的德政,这才导致了皇帝的盛怒。另外,侯生和卢生的言论也揭示了秦国包容人才政策的虚伪性,例如他们说秦始皇身边有博士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另外还有候星气者三百人,“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甚至还说丞相和大臣们都“受成事,倚辨于上”,这些也让秦始皇极为愤怒。但秦始皇的言论也表明,他会对其中某些无视皇帝德政的人和言论进行坚决的镇压和打击,但秦国一贯的文化怀柔政策依然会持续下去。当然这只是始皇帝盛怒的第一层原因,也是呈现给臣民的表面上的原因。
其次,皇帝盛怒的第二层原因是关于求仙和不死之药,实际上,当时社会上几乎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仙人和仙药,在这种情况下求仙和求仙药就有行动的必要。然而作为求仙和仙药的重要负责人,侯生和卢生得到了秦始皇的大力支持,秦始皇甚至听从他们的建议加强在北边的军事行动,并自称“真人”,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否定了皇帝获取仙药的可能性,这是秦始皇不能够接受的。而且应当注意,侯生和卢生并不否认仙人和不死药的存在,他们只是觉得秦始皇过于贪于权势,所以不能给他求仙药,这当然更让秦始皇愤怒。
最后,侯生和卢生的“诽谤”言论和逃亡事件也让秦始皇意识到,他并没有真正能够控制帝国臣民的思想。也就是说,文学和方术士们被征召到中央,其实是让他们为统一的秦帝国服务,当然也包含把他们集中起来以便于控制的意思。对于这些人的思想,秦帝国的统治者一直非常重视,就在坑儒前不久发生的焚书事件,也可以说就是对文学方术士言论进行管制的一种特殊方式。侯生和卢生的逃亡让秦始皇意识到,他所进行的努力并没有十分明显的成效,帝国内部的思想统一还未完成,这应当是真正令秦始皇愤怒的。
如果说前面两件事情只是引起了秦始皇的警惕和愤怒,那么三十六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则对秦始皇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触动。这一系列事件包括秦始皇三十六年的“荧惑守心”和“始皇帝死而地分”刻石以及山鬼献璧等事件。《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5]卷六《秦始皇本纪》,259
“荧惑守心”是对最高统治者极为不利的星象,但有学者推算,秦始皇三十六年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荧惑守心”的天象[8]23-49,那么究竟是谁告知秦始皇当年有“荧惑守心”天象的,他的政治目的究竟为何,由于史料的缺失现在对这个问题很难有确切的回答。但前面提到秦始皇身边有候星气者三百人,他们的政治倾向是否影响他们做出“荧惑守心”的判断,这应当是一个可以继续讨论的问题。
然无论如何,“荧惑守心”这件事给秦朝的臣民一种暗示,即始皇帝可能不久于人世。前面提到,秦始皇对帝国的继承者问题早已有打算,他希望帝国能够有二世、三世以至万世这样统治下去,然史料中并没有提到始皇帝立太子,而就在不久之前,长子扶苏也被他派去北方监蒙恬之兵,远离了政治中心。一年后也就是三十七年,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少子胡亥请从,这或许有考察帝国未来继承人的意思。当然秦始皇很可能也已经意识到,再好的继承人也不如依靠自己统治,所以最理想的情况是方术士们能够求得仙药,服用后不死。
紧接着发生的事是陨石坠落,附近的百姓在上面刻上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字样。陨石坠落的地点是东郡,原属于魏国统治地区,这一地区至迟在秦王政二十二年的时候就已经被秦占领,在被秦人统治十余年之后,依然有反秦的势力活动,这件事情恐怕对秦始皇也有极大的触动。而且“始皇帝死而地分”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政治信号极为明显,即秦始皇一直追求的大一统很可能会在他死后化为泡影,所以始皇“不乐”,而这可能会让秦始皇对于不死有更强烈的欲望。秦始皇对这次刻石事件的处置十分坚决果断,甚至不惜把石旁之人尽皆诛杀,同时燔销其石,以彻底消除这次事件的影响。同时他也使博士做《仙真人诗》,巡游天下的时候令乐人歌弦之。实际上,秦始皇意在通过《仙真人诗》传递这样的政治信号,即方术士们的求仙已经获得成功,或者有可能获得成功,皇帝已然成为仙真人,或者即将成为仙真人,但无论如何皇帝不会很快死去,国家还会在皇帝的统治下继续有序运转。其目的自然在消除不安定因素和各地分裂势力的觊觎之心。
而三十六年秋天发生的山鬼献璧事件同样也在暗示皇帝可能会很快死去。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于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5]卷六《秦始皇本纪》,259从“默然良久”这样的反应来看,这次的事件对始皇帝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二十八年秦始皇在封禅泰山、东游海上、祭祀八神、派遣徐巿出海求仙、过彭城祷祠出周鼎之后,南下过淮河到衡山、南郡,在湘山祠附近遇到大风,“几不得渡”这样的字句意味着秦始皇的船有倾覆的危险,这令他非常生气,在听闻湘君乃是尧女舜妻之后,“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5]卷六《秦始皇本纪》,258,沉璧于江或者就是此时之事。伐树赭山有着极强的神秘主义意义 ,也是对当地神灵极大的不尊重。根据博士的说法,湘山祠中祭祀的湘君神是帝舜的两位妻子,《史记索隐》说:“《楚辞·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今此文以湘君为尧女,是总而言之。”[5]卷六《秦始皇本纪》,248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当地楚人是极大的不尊重,也必然会引起楚人思想的反弹,山鬼献璧事件或许就是这种反弹的结果*秦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统一帝国建立以后在秦人的统治下楚人承受着远比其他各国更沉重的痛苦,相关研究参见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第一章第一节“取守异术与亡秦必楚”,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38页。。
总的来说,“荧惑守心”“始皇帝死而地分”刻石以及山鬼献璧事件都有着非常明显的人为痕迹,联系三十二年“亡秦者胡”的谶语,以及侯生和卢生的逃亡,在秦始皇统治的最后几年中频繁发生这样的事件,至少表明大一统帝国的统治并不十分稳固,各种分裂思想和分裂势力一直都在以各种方式活跃,这一点秦始皇恐怕不会注意不到。这些带有神秘主义性质的预言固然可怕,然而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这背后凸显的大一统帝国内部分裂思想以及离心力可能更加可怕。秦始皇意识到,这些问题的解决只能依靠自己,他必须通过求仙的方式获得长寿,以期永远地维持帝国的运转。或者退一步讲,如果秦始皇能够让臣民们相信仙人和不死药确实是存在的,求仙是有可能成功的,皇帝终将会长生不死,那么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系大一统的局面。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秦始皇必须尽全力支持方术士们的求仙行为,至于他自己是否真的相信不死药的存在,反而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二、崇方术而抑巫鬼
同时也应该注意到,秦始皇之所以一直支持方术士们求仙,也和巫鬼祭祀暴露出的问题有关,崇方术、抑巫鬼其实也是当时秦统治政策的一部分。
秦始皇本人对于巫鬼祭祀的态度较为复杂,一方面对于所谓“恶鬼”他也要有所避忌,例如方术士跟他说“恶鬼避,真人至”他也会相信,而对于“山鬼”之言他也是将信将疑;另一方面受到传统“祭不越望”观念的影响,他对山东六国的鬼神却并不怎么尊敬。根据规定,各国君主负责祭祀各自国内的山川鬼神,例如在《诅楚文》中秦王通过祭祀自己国内的水神来诅咒楚王,楚昭王也说“祭不越望”,人们相信祭祀不属于自己国内的鬼神,不会得到福佑,也不会产生理想的效果。《史记·蒙恬列传》记载:“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5]卷八八《蒙恬列传》,2567秦始皇在巡游途中生病还要派近臣返回秦国祭祀山川鬼神,实际上就是受传统的“祭不越望”观念的影响,不相信秦地以外的鬼神能够治愈自己的疾病。所以虽然秦始皇几乎每次出游都要祭祀经过的名山大川,但这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表面上的礼遇,秦始皇既不寄希望于这些鬼神能够给自己带来福佑,也不畏惧他们的威力。例如前文提到二十八年行至湘山祠附近遇大风,几不得渡,一怒之下砍掉湘山上的树木,这是一种厌胜巫术,也是对鬼神极为不敬的行为。另外,秦始皇还梦与海神战,并乘船追杀巨鱼,足可见他在心理上并不畏惧神怪,还想要与之一争高下。同样是做梦,《资治通鉴》记载汉武帝昼寝梦到被木人持杖攻击,醒来后“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9]728,并由此引发对汉代历史影响深远的巫蛊之祸。秦皇汉武内心深处对于鬼神的不同态度颇堪玩味。
实际上,秦统一之后也在试图整合各国山川祭祀,通过这样的方式控制人们的信仰,即《史记·封禅书》所谓“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5]卷二八《封禅书》,1371,并把祭祀分为太祝常主、上过则祠、民各自奉祠三个等级,其中太常所主的祭祀主要在咸阳和雍附近,是秦人原有的祭祀场所;上过“则祠,去则已”的主要是山东六国的名山大川,例如齐地的八神等;民间祭祀则散布在各地。有学者认为秦政权此举用意在于统一神权,是说甚确[10]。而没有被官方列入祀典或者祠令者都属于“淫祀”,这一类的祠祀是被历代政府严令打击的对象,例如秦始皇时代就有禁绝淫祀的政令,如三十三年“徙谪,实之初县,禁不得祠”[5]卷六《秦始皇本纪》,253,睡虎地秦简也有“擅兴奇祠,赀二甲”的说法,整理者认为“奇祠,不合法的祠庙,后世称为淫祠”[11]131。
而作为国家的基本政策,除了整合祭祀系统、禁绝淫祀之外,秦始皇也在尝试放弃通过鬼神之说统治民众,努力摆脱巫鬼之术的影响,例如早在二十八年在琅琊刻石中秦始皇就批评五帝三王假借鬼神之力:“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5]卷六《秦始皇本纪》,246-247也就是说,秦始皇认为对于民众的统治不能够依靠鬼神之说进行欺骗,五帝三王这么做,与他们的名号是不相称的。秦始皇还指出五帝三王不久长的原因还在于法度不明,所以需要明法律。秦始皇虽然是在批评历史上的五帝三王,但他有着明确的现实政治需求,即以秦人一直以来贯彻实行的明确的法律取代假威鬼神——实际上也就是山东各国原有的统治方式,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希望民众能够接受这样的统治方式。在统治思想上以律令取代鬼神是秦维护统一的政治需要,当然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它是一种政治文明的进步。
然在当时普遍的信仰背景之下,彻底放弃鬼神思想似乎是不太可能的,那么如果宣扬新的鬼神之说——也就是不死成仙的思想,这样就可以一方面脱离传统的巫祝祭祀,一方面维护皇帝的权威,同时也扶植一批支持秦统治的势力集团,也就是方术士们。所以说秦始皇对方术士们求仙活动的支持,实际上应当也有着维护统治的需求。
首先,传统的巫鬼祭祀之术的根本思想理念和实践模式是相信鬼神的存在,然后向鬼神祭祀祈求给人们带来福佑,同时也可以带来灾难。然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此类巫术很容易被证伪,即巫师们宣扬的效果实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所以秦始皇会对巫鬼之术将信将疑。而且巫术可以用于求取福佑,也可以用于攻击他人,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引发社会秩序混乱,这也是政府力图控制祭祀,包括禁绝淫祀的思想根源。然相对于巫术而言,秦统一时代的方术还处于新兴阶段,海外仙人和仙山的传说颇具蛊惑人心的魅力,所谓不死之药是否真正存在,在当时社会确实并无定论,所以秦始皇资助求仙活动就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无论求仙是否成功,至少不会引起社会秩序或者人们思想混乱。
其次,与遍布各地民间的巫师不同,方术士们的活动相对来说比较集中,这样就利于控制。从相关记载来看,战国秦汉社会巫者在官方和民间都存在,官方的巫者主要负责比较重要的山川鬼神祠祀活动,在官方祭祀场所活动;而民间的巫者主要帮助民众祭祀祈福,在散落各地的小型祠祀场所活动。从留存于史料中的原山东六国祠祀地点来看,它们的分布相当广泛,而且由于政府对基层的控制能力有限,所以民间巫者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政府在地方的权威。那么如何对这些遍布各地的民间祠祀进行有效的管理和控制,这对于刚刚统一的秦帝国可能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然而相比之下方术士们的活动比较集中,二十八年秦始皇第一次到海边的时候,他们就纷纷主动来到皇帝周围,后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如侯生、卢生等也来到秦的首都咸阳。正如前文所述,秦始皇召集文学和方术士到中央去是一种“兴太平”的手段,其实也就是为了便利就近控制,后来方术士和儒生们因“犯禁”而被“坑之咸阳”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点。曹魏时代曹植《辩道论》说:“卒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斯人之徒,接奸宄以欺众,行妖慝以惑民。”[12]《魏书》卷二九《方技传》,806曹操的用意与秦始皇大致相同。
再次,与巫师相比方术士们没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巫师祭祀的是当地的鬼神,与本土势力和本土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构成了统一集权政府的离心力。例如在魏文侯时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中,巫祝和地方势力三老、廷掾勾结,作为邺令的西门豹打击巫祝和地方势力,其历史背景是逐渐成熟的中央政府开始尝试控制地方民众的信仰行为[5]卷一二六《滑稽列传》,3211。再例如陈胜吴广起义时篝火狐鸣所谓“大楚兴陈胜王”,其实也是通过巫鬼祭祀的手段,依托楚地特殊的地域文化对抗统一政府。再例如刘邦起兵的时候“祷丰枌榆社”“祠蚩尤”,同样是借助楚地本土鬼神的力量凝聚人心。而方术士们宣言的仙人和仙药都在“海上”,其地域性特征并不十分明显,也就不会囿于地域之见而排斥统一。他们曾为齐宣王、齐威王和燕昭王求仙,秦始皇来到海边他们又纷纷建议皇帝资助他们入海求仙,他们关注的是求仙,而并不是统治者的身份,这可以说是秦始皇信任方术士们的一个重要原因。例如前文提到卢生的活动,他给秦始皇“亡秦者胡”的谶语以及建议皇帝要像真人那样生活,至少这些都是从维护秦统治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对于秦的统治是有利的,可以说,方术士们在政治上是倾向于维护秦帝国的统一的。秦始皇信任这些便于统治管理、在政治上又维护统一的方术士,其实是不难理解的。
最后,秦始皇对齐楚文化持不同态度。正如前文所言,秦始皇对滨海地域文化有极为浓厚的兴趣,例如同样是祭祀巡游所到之处的山川鬼神,但秦始皇对齐地“八神”表现得较为恭敬,正如王子今所言:“秦始皇来到最后征服的齐国,他在以威服为主要目的的巡行途中,却不得不受到齐人创造的海洋文化的感染。”[13]48对比在楚地砍伐湘山树木,秦始皇对齐楚文化的不同态度也就一目了然了。而之所以会有这样不同的态度,一方面是楚系外戚对秦始皇的影响*李开元推测楚系外戚势力对秦始皇的政权构成影响,秦始皇的皇后以及扶苏的个人遭遇,都可能和秦始皇打击楚系外戚势力有关,见氏著:《秦始皇的秘密》,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0页。,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楚人对新生的秦帝国表现出的强烈不满情绪,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样的思想在楚地有着深厚的民众基础,再加上统一进程中在攻灭楚国时遇到的巨大阻力,这些当然都会让秦的统治者对楚地有特别的防备。《史记》记载秦始皇常说“东南有天子气”,从秦的角度看东南方向,自然就是楚或者是吴越,当然这足以证明秦人在心理上对楚人的提防。后来的历史也证明楚人一直致力于推翻秦帝国,而包括齐人在内的其他各国对此却并不十分热衷。
我们知道,虽然先秦时期不同地域都有信奉巫鬼的习俗,例如史料中提到陈国“俗巫鬼”,越人“俗信鬼”,但楚人对巫鬼的信仰可以说是独特而鲜明的,这一点在传世和出土文献中都有所反映*相关研究参晏昌贵《巫鬼与淫祀——楚简所见方术宗教考》,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而后来陈胜吴广和刘邦初起之时也都有依靠鬼神力量维系人心的表现。前文已经提到,秦始皇对于楚人的信仰并不怎么尊重,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对楚地离心力量的提防。而相比之下秦始皇却对活跃于滨海地域的方术士给予了极大的信任,一再支持他们的求仙活动,其出发点或者也在于压制巫鬼信仰,同时刻意打压楚人和楚地文化。三十七年秦始皇最后一次出行直奔楚地云梦,且“望祀虞舜于九疑山”[5]卷六《秦始皇本纪》,260,此举或者是受到山鬼献璧的影响而对之前行为的反悔,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三、总结
总的来说,秦始皇求仙虽然也着眼于为自己求福佑,但他更为真实的目的还应从政治角度进行考察。秦统一之后分裂思想和分裂势力在山东各地乃至秦政权中央都普遍存在,他们慑于秦始皇的权威暂时还不敢有所作为,但秦始皇一旦去世,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秦二世统治时期秦帝国的迅速崩溃即证实了这一点。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严重危局,秦始皇一方面在中央强力钳制思想言论,大力镇压不利于统一的“异端”思想和学说,无论焚书还是坑儒都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理解。另一方面就是大力支持求仙。在秦始皇看来,如果当真能获得仙药最好,而即便仙药一时不可得,求仙也有利于控制人们的思想,是对期盼皇帝去世的分裂势力的有力回击。另外,秦始皇召集文学和方术士以“兴太平”,相对于留存各地的传统巫祝势力,方术士不仅具有一整套“先进”的神仙和不死之药理论,在政治倾向上也更认同统一的秦帝国,所以秦始皇刻意提高方术士的地位,借以压制传统巫祝势力。在以上种种原因的共同影响下,秦始皇的求仙活动一直持续到他去世还未结束。
秦始皇死后不久帝国重新陷入分裂,“秦始皇死而地分”的预言被证实。不能说秦始皇没有意识到分裂思想和分裂势力的普遍存在,然而在消除他们对民众思想影响的过程中,秦始皇的很多做法后来被证明无效,例如资助方术士求仙终究还是一场空。但也并不能因此而否定秦始皇在试图影响和控制民众信仰方面的努力,大一统的思想终于还是获得普遍的接受和认可,不过这已经是汉代建立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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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岳 岭]
The Study of Qin Shihuang’s Seeking Elixir of Lif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tical-Culture
DONG Tao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4, China)
After the unification of Qin Dynasty, separatist forces still existed and they successively created a series of special events endangering political unification, which made Qin Shihuang realize that his empire was unstable and he needed to take various ways to deter separatist forces. One special of them is seeking the elixir of life to achieve immortality. So it has political significance and not just for his own bliss. Qin Shihuang honored warlocks hoping that they could get elixir. In addition, he wanted to suppress the separatist forces from the former six countries and let people from those six countries accept laws on the Qin land. In other words, in order to pursue the long-term stability and unity of his empire Qin Shihuang was trying to control people’s beliefs by his seeking.
immortal; elixir; wizard; alchemist; coastal region
2016-09-0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秦统一及其历史意义再研究”,项目编号:14ZDB028。
董 涛(1984— ),男,河南省驻马店市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
K233
A
1002-6320(2016)06-00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