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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患冲突十年嬗变:从哈医二院到北医三院

2016-02-04本刊编辑部

新传奇 2016年12期
关键词:北医三院医药费天价

医患冲突十年嬗变:从哈医二院到北医三院

“职业医闹”者有他们的小算盘,而医生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们在扭曲的医疗体制的绑架下,往往只能通过不正当的方式“捞钱”。以逐利为目标的医疗行为严重动摇了病人对医生尊重和信任的基础。当然,医患冲突并不是中国与生俱来的现象,也是经历多年的演变,逐渐被激化的。

“医者被压”阶段:“哈医二院天价医药费案”真相被掩盖

十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安然,资深媒体人,美国东西方中心-香港大学健康新闻访问学者)乘出租车来到北京紫玉山庄大门口,翁强派了一辆带警灯的汽车把我接到他的住处。翁强是轰动全国的“哈医二院天价医药费案”中死者翁文辉的儿子。当时,媒体纷纷使用“住院67天总花费550万元”的骇人说法描述这一事件,引爆了全国上下对医疗界的愤怒,以及对“看病难、看病贵”的怨恨。

那天晚上以及随后两次进入紫玉山庄别墅,我看到翁强在风暴眼中一直运筹帷幄,调动各路媒体,他当时的气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果然,卫生部、国务院纠风办最终以《坚定不移地做维护群众健康的忠诚卫士》为题,通报了中纪委、监察部、卫生部和黑龙江省纪委联合调查组对哈医二院有关违纪违法问题的查处情况。该院从党委书记、院长到直接当事人共十余人分别受到撤职、吊销医师执业证书等处分。这起历时近半年的医患纠纷案,在搅动了广泛的民意和引起高层关注之后,渐渐落幕。

然而,“天价医药费”的标签虽然足够耸人听闻,却远不足以揭示真相。“医院管理混乱,规章制度不健全、监管不力”、“医德医风教育不深入,医德败坏、法律意识淡薄”——官方如此陈词滥调的结论可能偏离了事实的本质。

更为深入的调查发现,虽然哈医二院对75岁的终末期恶性淋巴瘤患者翁文辉的医疗处置不乏各种瑕疵,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病人家属以“钱权之势”影响和主导医疗过程,耗费巨资、调动大量医疗资源,努力对病人进行施救。这一过程,在当地被视为一次极为不寻常的特殊治疗。

根据目击者对细节的描述,病人转进医院的时候,“两栋楼之间仅200米长的小路上,加长的林肯车和数辆奔驰、奥迪车,分别把路口封锁”。除此之外,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患者住院的67天里,共有20多位来自北京和哈尔滨的专家组成了一个“超级会诊队伍”,进行了100多次会诊。而哈医二院在汇报材料中,明确指出会诊专家多为翁强邀请。

不过,绝大多数媒体并没有兴趣去追寻更多的事实。翁强的“爆料”和公众的怨恨在当时形成强烈共振,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裹挟着报道者在对这家医院穷追猛打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揭开整个医疗界“黑幕”的集体宣泄。一家媒体在报道的开头写道:“今天凌晨5时,在苦苦等候十多个小时后,在北京北郊的紫玉山庄度假酒店,本报记者终于见到了‘哈尔滨天价医药费事件’关键人物翁强。他是550万医药费的主要支付者。”

十年前还没有微信和微博,翁强就是那次事件中唯一的“大V”。当时,不仅哈医二院和当事的医护人员没有申诉的机会,极少数媒体对复杂事实的深入探究也无人喝彩。官方最终认定,“‘天价医药费案’是一起典型的严重损害群众利益的违纪违法案件,严重损害了卫生行业的形象”。而事实上,出于对事件复杂背景的考虑,对哈医二院的这次极为特殊的医疗案例,最终的处置主要是以平息公众普遍的仇医情绪为诉求的。

“双向抵触”阶段:媒体加剧了医患关系的紧张局面?

轰动一时的“哈医二院天价医药费案”逐渐被人遗忘,但是它在公众对医疗界的整体认知方面所起的作用是难以消除的。此后,中国医院和医生的形象、医患矛盾的发展可谓进入了一段“黑暗时代”。在直接参与了此次事件的报道之后,我知道“真相是无底洞的底”,对任何人所声称的真相都保持神经质般的警觉。

在“天价医药费案”发生之后的十年里,不仅“看病难,看病贵”问题在中国没有缓解,而且医患冲突愈演愈烈;杀医、伤医案件在各地频频发生,其中包括2012年3月在哈医大另一个附属医院(哈医一院)28岁的实习医生王浩被患者刺死的惨痛事件。

中国激烈的医患冲突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国际主流媒体对此都纷纷进行报道。权威的医学杂志《柳叶刀》连续发表文章,从方方面面剖析中国特有的医疗暴力,其中有观点认为,“媒体对医疗界的扭曲报道加剧了医患关系的紧张局面”。

恶性医患冲突频频发生的结果是,中国媒体和公众对这类事件越来越表现出麻木。甚至某网站在就王浩被杀的消息统计读者的反应时,竟然有65%的网友对这一杀医案表示“高兴”。而官方所做的,只是一次次空洞的“谴责”、“呼吁”,实际上他们无法拿出根本性的解决方案。医疗界一度有人提出进入医院要不要安检的问题,同时,他们也开始了抱团取暖式的防御或反击。除了采取一些相互声援的行动之外,医护人员戴头盔、练搏击、配警棍、备辣椒水……他们所采取的这些措施与其说是为了自我保护,不如说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来宣示恐惧和不满。

而与此同时,医疗界的意见领袖则逐渐夺取了部分话语权,在通过各种媒介与公众的互动中,他们的主动性和专业优势与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局面同时也打破了素来沉闷刻板的官方语境。其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网络平台的快速发展。作为平均受教育程度最高的职业群体之一,社交媒体在医疗界高普及度和传播强度的优势,让他们在话语权方面在短时间内即实现了某种程度的“逆袭”。

2014年8月,“湖南湘潭产妇死亡案”在数小时之内就迅速在网上发酵。一段“惨死在手术台上的产妇”的视频引发对医院的痛恨之声四起,而与此同时,医疗界人士多方“出击”发表观点,在官方结论正式公布之前就把“不可控的羊水栓塞”定为产妇的死因而广为讨论。他们不仅通过专业性信息的传播夺取先机,同时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对所谓“无良媒体”进行斥责和反击。

在技术性因素造成逆转的深处,更有难以觉察的医生群体在态度上的改变。2013年的一项调查显示,仅有10%的患者信任医生。而2014年在另一份对医务人员的调查中,87%的人反对自己的子女学医。作为医疗暴力的受害者,长期积累的对病人普遍的怨气和过度防御心理在医生群体中弥漫。这种状况在近两三年来愈加明显,标志着中国医患双方对彼此的态度进入到一个“双向抵触”的阶段。

“争锋相对”阶段:用“网络暴力”来对抗“医学暴力”

十年后的又一个冬天,当所谓“中科院大战北医三院”的新闻甚嚣尘上的时候,我用神经质般的警觉看着从各方面不时传出的消息。和当年翁强置身于紫玉山庄不断向媒体“爆料”不同,这一次,当事双方在社交媒体上狭路相逢,炒作的关键词由哈医二院的“天价”换成了北医三院的“大战”以后,无法不让看客们对学院路与中关村之间的这场“强强对话”产生兴趣。

除了双方机构出面用“公函”和“声明”过招外,网络上阅读量“100000+”级别的帖子纷纷出现,不仅给死去的“女博士”的家属扣上中国“顶级医闹”的帽子,而且还有来自“疑似医院内部人的微信截图”,爆出死者杨某“患有高血压,五年前曾因重症子痫在北医三院早产婴儿”,“救活了,后来又肺炎,家属自己要求放弃治疗,后来孩子死了把三院告了,赔了40多万,尝到甜头了”,“明明不适合再生,非要生,这五年没干别的就一直要孩子……”等内容。

甚至有人检索了死者及其丈夫联名发表的学术论文,以证明“丈夫连论文都是蹭老婆的”,因而在老婆死后想“讹诈医院的钱发大财”。死者和丈夫“开公司套取科研经费”的八卦也被挖出来广为流传。在这场迅速升温的“大战”中,患者家属表示,网上出现的汹涌谣言再一次击垮了他们。“本是夫妻俩隐秘的伤痛,时至今日已成网络喧哗间的谈资。”

上海中山医院整形外科医生杨震在他的微信公众号“医史微鉴”中说,“140个字的微博时代,网络舆论力量已经发生了变化。接受过高等教育、文字表达能力较强的医界人员,在微博中初露头角。同时,由于近十几年的伤医形势,导致医界的负面表达情绪也较为强烈”,“这两年里,微信上刷之不去的各种负面事件,让医护圈里充满着愤怒,甚至仇恨”。

北京协和医院一位普通医生的观察尤为可贵:“我知道大家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之中,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种快感是不对的,而且它消耗着我们积聚多年的乃至未来的信用。站队式的评论让愤怒遮蔽了我们的双眼,可能让我们丧失医者应有的慈悲、内省的情怀”,“另一个不好的趋势是虽然我们反对的是医院暴力,我们却以网络暴力来应对”。

上面所说的“网络暴力”当然并非仅仅来自医疗界,但医疗界的负面情绪的确借助这一机会明显地以某种不健康的方式在蔓延。考虑到在医疗过程中,医生毕竟是主导性的一方,因而医疗界的过度反应可能带来更多的伤害,并且会反过来增加激发医疗暴力的风险。对此,整个社会要有基于现实的理性认识。

从哈医二院到北医三院,相隔十年的两起“非典型”医患纠纷都被迅速放大成公共事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在不同背景下分别被用于完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情绪宣泄。两次事件之间,则横跨着中国医患关系的十年“暴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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