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阵的秩(中篇小说)
2016-02-03俞礼云
俞礼云,安徽天长人,鲁迅文学院第七期作家班学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起在《青春》《清明》《飞天》《解放军文艺》《萌芽》《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60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报刊转载。
一
最终将马杆脑壳上逼出一层细汗来的,是儿子芽尖。
暑假才开始,老婆小茶就开始和马杆“结皱”,本是后街女孩一样妖娆的身子突然间像长满了刺,对马杆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早到晚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颠来倒去就一个中心思想:马杆必须赶快找到关系,让即将升到市实验中学读初中的儿子芽尖分个好班。早晨讲,中午讲,晚上还讲,脱了衣服上了床继续讲,嗡嗡嘤嘤。在这闷热汗湿的夏日里,马杆感觉整天有一颗红头绿身的胖大苍蝇始终盘旋在耳边,打也打不着,赶也赶不走,弄得马杆的心绪比头发还要乱。小茶开始还只是嘴上说说,马杆口讷,讲不过她,只得“麻”了脸,带听不听,有时看她越说越“脱天”,便蓄力予以一击。马杆说:“成绩的好坏不在于分到什么班,而是取决于自身努力,一个裁缝的一堆学生里为什么能出来个好厨师?自己搞出来的嘛。” 这样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小茶身上后街女孩的泼辣更加的沸腾:“你把一条‘螺蛳混’养到粪坑里,它分分秒秒都在拼命努力,你告诉我,它什么时候能长成大鱼?”马杆认为小茶完全是不讲理,是较劲,便不再理她;这就更是涉及到态度的大问题了,是一种严重的蔑视,逼得小茶不得不再次升级。盛饭、端菜、洗碗,动作力度明显加大,马杆耳朵里不断传来碗、筷、铲、勺哗哗啦啦的声音,且一言一行里明显带着不上路子的蛮,让马杆在炎热的夏季里明显感受到女人发犟后的那种不可理喻。而且其后遗症日益显露,厨房的水池里开始有成堆未洗的锅、碗、杯、盘发着异味,卫生间里的水盆里泡着的衣服一整天无人问津,沙发上、地板上来历不明的杂物搅得人心火不断往外窜,茶几上一堆紫葡萄皮上趴着一窝苍蝇集体惬意地搓着细腿,不时发出“嗡嗡”的呻吟……而且,随着局势的恶化,小茶似手已经关闭了和马杆对话的小门,一整天冷冷的对马杆无一点声音和表情,这很让平时在家里一切都依赖小茶的马杆无所适从。特别是到了晚上上床该“做”的时候,小茶也一反以前后街女孩的如饥似渴,表现出冷漠的态势。马杆深知她的软肋,满有把握地从她身上关键部位开始突破。马杆一如既往地极尽流氓和体贴,亦柔亦痒地将小茶步步引向深入,小茶也似乎渐渐入港……谁料待马杆暗暗得意,雄赳赳地进入实质性阶段时,小茶果断而又坚决地用右手的手背对着马杆的关键部位短促而有力地“索”了一下,然后和毯侧过身去,马杆浑身提满的气“咝”的一下全泄了。黑暗里有低低的声音冷冷的传过来:“不把芽尖分班的事落实好,你就不要做这个大头梦!”
小茶的这句话等于把前面多日积聚的一切重新聚拢成了一大团压力,并且明确而不可回避地压在了马杆的肩上。
不过,如果认为这样就拿住了马杆,那你小茶可就看错人了。小茶床上那设计感十分明显的无情一“索”,比假如一开始就坚决拒绝的伤害更深更重更伤人,但倒刺激了马杆的倔! 不让马杆“做”可以,让马杆按照你小茶的安排,哈下身子去找关系,你小茶的如意算盘应该是拨错了珠子。
哀莫大于心死。一“索”之后,马杆终于觉得不再亏欠小茶了,索性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地,背对小茶,睡得比往常任何一个晚上都香甜而踏实,任小茶在一旁的黑暗里无声地抽泣……
最终,把马杆脑壳上逼出密密一层细汗来的是儿子芽尖。
令马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和小茶躺在床上继续进行着谁也不理谁的冷战的时刻,暑假里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芽尖罕见地出现在他们的床前,对一横一竖斜蜷在大床上的爸爸和妈妈冷眼扫过一遍之后,便翕动着刚冒出茸毛胡的嘴唇,对着半空里空洞地说:“如果分不到好班不勉强你们,我和他们出去打工你们不会拦着我吧?”便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同时他的手机铃声很配合地响起美妙的歌声:“套马杆的汉子,威武雄壮……”
和小茶较劲正酣的马杆猛地坐起,脑壳上忽地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并且很快的聚结成珠,沿着马杆瘦削的腮滚落下来。
马杆觉得这个夏天热得实在是有点离谱了。
二
说实话,从马杆来讲,关于芽尖分班的事,他比小茶还要焦虑、着急。在这个家里,富贵贫穷,生老病死,有什么事能大过芽尖的成长成才?怎样成长成才,得先看成绩!从开始上学那天起,芽尖的成绩一直是整个家庭事务的重中之重,是马杆和小茶生活的中心之中心。对于分班的利害马杆也是想得很细很深的:这初中分了班,一上就是三年,市实验中学一个年级30个平行班,老师有优劣,学生有好坏,分到好班,为三年以后顺利考上高中打了基础,分到差班,别说考高中,能不能顺利上完初中都难以预料,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而要想真正的分到如意的班,空口无凭,必须得有过硬的关系才行。
对此,同事钩子有炉火纯青的见解。一向喜欢“将传统的底线再往下移一寸”的钩子在游戏软件开发上是独树一帜的高手,但对市面上的人情世故同样见解独到。他总是标志性用一根手指弯成钩子,挠着腮帮子,再正一正头上戴着的一顶绿帽子,从自己最喜欢的高等数学谈起:“还记不记得矩阵中的秩?”
马杆似乎学过,但依稀记得应该是十分久远的事了。钩子显然对此耳熟能详:“线性代数中,矩阵中的任意一个r阶子式不为0,且任意的r+1阶子式为0,则阶数r就叫作该矩阵的秩。”见马杆对此现出茫然的神色,钩子喜欢卖弄的馋瘾瞬间膨胀起来,“一个矩阵A的列秩是A的线性独立的纵列的极大数目。类似的,行秩是A的线性无关的横行的极大数目。如果把矩阵看成一个个行向量或者列向量,秩就是这些行向量或者列向量的秩,也就是极大无关组中所含向量的个数。”
“说人话!”见钩子说的离自己越来越远,让自己接近了无地自容,马杆实在忍无可忍,断然喝止。
“对不起,忘了你高考时数学没及格。”奚落完马杆,心满意足的钩子总算说起正经话来,“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这个矩阵中,每天面对纵横交错的关系,所以必须在行向量和列向量上找到秩的最佳状态。这说的是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对一生的规划和发展。但具体到找关系办事,就比较简单,其最佳状态是双边互换。你帮我调动一个好友,我帮你提拔一名至亲;你帮我承揽一个工程,我帮你拿到一个大标的采购……一句话,你要想通过找关系办成事,首先看你有没有互换的资源和资本?”
马杆当然没有。不过,马杆同时认为,凡事皆有律数。芽尖上市实验中学分什么班,人家学校是有规矩的。那么多学生牵扯着那么多家庭,背后又牵扯了那么多的人,全都在瞪着大眼睛盯着,怎么可能找找关系就改了规矩呢?小城就这么大,人与人之间勾搭连环,要谈找人,谁都能同学朋友亲戚熟人的无限联系起来,弄出错综复杂没完没了的关系,如果这些关系都有用,那市实验中学新生分班这个事不是全没了规矩,全乱了套了?
当然,马杆之所以这样分析,主要是他确实找不到什么关系。马杆大学毕业后,在小城工业园区一家企业上班,虽然在技术部担纲开发,号称工程师,但实质上是小工人一个。龙结天朋,鼠交洞友。马杆这样的层次和他能正常来往的同事、朋友、亲戚、同学、熟人全都生活在穷街陋巷,有点出息的自有他们另外的圈子,不会正眼瞄他一下。就马杆这个市井层面圈子的文化,平时除了凑一块喝杯把小酒,摔两把扑克,没什么可交换的;最常交换的不过是和美女开开玩笑:“我请你吃饭,你请我睡觉……”彼此之间一眼洞穿,知根知底,谁身上都没一点硬茬,拿什么去和人家互换呢?
“谬矣,谬矣。”钩子对马杆的灰心丧气进行了重复的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再次用一根手指做成钩子的形状,舒服地挠了挠腮帮子说:“没有双边互换,你可以单边发动哎!火到猪头会烂,功到自然能成噻。”
你以为单边发动是没有条件的?撇开需要坏一些钞票按下不表,你从基地发出一串电波,总得有收音机接收了才能发出声音,现在关于分班的关键,马杆一概不知,捧着一大砣金锭没地方送啊。
但局势的发展似乎不以马杆的意志而转移。小茶表面上与自己形同陌路,话已经不和他说了,马杆可以忍,可以跟她耗。但马杆的感觉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小茶应该是从台前退到了幕后,做起了“垂帘听政”的勾当,甚至有暗中操纵、指使芽尖的嫌疑。相比于小茶,对付芽尖要复杂很多,开始现出喉结的儿子芽尖对马杆说话越来越赤裸、紧迫且生猛。
这一天,马杆正在网上下棋,局势奇好,自己的小卒已经坐进对方九宫,接着只要鼠标牵着小黑马往卧槽里轻轻一跳,“咔嚓”,小卒坐中堂,家破人亡,对方只有等死的分了。马杆没有着急,而是慢悠悠地点起一支烟,很享受地深吸两口,然后拈起鼠标,咬着牙,梗了头,用上全身力气……接着应该是酣畅淋漓的“轰隆”一声对方被将死的音效。但马杆没有看到对方老帅被将死,自己电脑却死了。缓缓抬头,儿子芽尖强行关闭电脑开关的手指头还没有缩回去,或者说正挑衅地支棱着。
“你干什么?!”马杆火“腾”的一蹿三丈高。
“还好意思问我干什么?我的事到底怎么办?”芽尖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不知道我正和市长谈着啊!”马杆这次没被芽尖的气势喷住。
这句话不深不浅,居然乱了一下虽楞但还嫩的芽尖的分寸。但话的意思与芽尖所见严重不符。不过,芽尖还是明显地软了下来,“老爸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马杆现在还不能说。芽尖不可能知道,那天马杆脑门上被逼出密密一层细汗之后,脑壳上就没再干过。马杆思前想后,更觉芽尖分班兹事体重大而紧迫,用寝食难安不足以形容,走路、吃饭、睡觉、上厕所无时不在脑子里回旋,但脑子想碎了,依然束手无策,便想到上网去逛逛,一个网友的建议像晴天霹雳,炸开了马杆的“天灵盖”。网友的建议看似简单但也暗藏深意,他让马杆不要被道听途说牵着鼻子走,直接去找市长问个究竟!
找市长马杆没有那个牛B,也没有那个胆。网友的意思马杆知道,是让他用钢笔当枪,给“市长信箱”来那么一梭子,把社会上为市实验中学初一新生分班找关系的乌烟瘴气在网上给搅一搅,晒一晒,让市长引起高度重视,把开后门的路子全部堵死,让所有的人都回到讲究规矩的轨道,马杆这边厢自然就不用找什么关系了,也就是传说中的“围魏救赵”。
市政府网站自开通以来一直办得比较热闹,要闻快递,政策法规,民生联播,基层动态……但马杆一般是不看的,马杆认为自己平头百姓一个,跟那些高大上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但政府网上有个“市长信箱”,不光马杆,大家也是有事没事都会去遛一遛的,上面反映的全是生活里的芝麻绿豆,鸡毛蒜皮,它不但有政府官方纯正血统的色彩,而且非常的接地气,听讲网民们有不少抓耳挠腮的事通过“市长信箱”还真的得到了解决。既然这样,马杆就壮起胆,深吸一口气,抱着试一试的意思“找市长谈谈”。
有关网络的事,马杆从来是透熟麻利风,鼠标轻轻一击,“一梭子”稳、准、狠地扫进了“市长信箱”。马杆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市长大人:
你上任后解决了市区初中择校问题,点赞!不过最近又听市面上疯传,今年变择校为择班,有钱有权的家长找关系找门路找人都找“雾”了,纷纷想给孩子分好班找好老师,你亲手缔造的市区教育均衡将再次被别有用心的人联手打破,鄙视!望你老人家在日理万机中抽空管一管,否则,我们会将这件事再向上级举报,还要捅给媒体,让他们来看一看,本来让老百姓普大喜奔的教育被这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搞成了什么样子?!翘首亟盼市长抡起大刀斩断搅局的黑手。回复请走快递,电联139××××5240自取。
×××
×月×日
话虽硬,看出马杆内心其实是虚的,所以未敢留真实姓名、地址,有点“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意思。作为资深网民马杆深知,要想搅动网络引起市长高度重视,没有重磅炮弹是不行的,所以,马杆照着网络惯常做法,将一个事实适度放大一下,再将一切背景隐去,让其裸体出镜,将大家的眼球全部吸引过来,这样才有了将事件做大的基础,关于真相大白后怎么收场,那就不是他的事了,那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似乎也没有什么最终玩得无法收拾的网络事件,无论浪潮怎样汹涌,最终总是一切静水东流。
马杆这一切窸窸窣窣的小动作最终没能憋住,全盘告诉了钩子。
“幼稚不堪!”这是钩子晓得事情来龙去脉后,脱口而出的评价。
刚换了一顶颜色更绿帽子的钩子说出的话也绿的逼人:“政府向来是哄死人不偿命。只有你马杆这样的呆子才相信‘市长信箱’,你去看一看、访一访,哪个市政府网络上没有‘市长信箱’,但又有哪个市政府网站是自觉自愿设这个‘市长信箱’的?这是上面统一要求的,是被逼的!换句话讲,不过是‘作秀’ 而已!你真的认为那些个‘市长信箱’、‘ 百姓直通车’、 ‘连心桥’、 ‘热线快递’之类的专栏能成为和普通老百姓沟通的纽带和桥梁吗?更进一步的问问,它们真的能解决实际问题吗?”
“你总不能什么都不相信吧!”马杆实在不能苟同钩子对一切的怀疑,“各级政府天天那么多人做那么多事就是为了糊弄我们,给自己贴金?这也假,那也不真,全都不满意,那我们平头百姓不就是天天生活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中?”
在马杆面前一向掌握话语主动权的钩子简直无法形容马杆的幼稚,只能用长时间摇晃戴着绿帽子的头来表示自己的极端无奈。
不过似乎这次钩子有所失算,人家市长信箱并没如钩子所说的那样敷衍和应付,却显出蛮高的办事效率,没出一周,快递就送来了“市长信箱”的答复。
马杆以惯常少有的激动抖索不已地拆开市长信箱的回函,一个个打印的宋体字闪着神圣的光刺花了马杆的眼:
同志:
你反映的问题有关部门会认真对待并会慎重处理,此事有明确规定并已制订了详细实施细则,届时会见分晓,欢迎监督。另,请你并转告他人,勿偏听偏信甚至传播不实之言,要相信一切都是讲规矩的,愿你我及大家共勉。
市人民政府市长 耿力生
2015年7月21日
市长耿力生的签名下面,还加盖了市人民政府鲜红的大印,说明这封回复不仅仅是市长个人的意见,更代表了一级政府庄严的态度。这就让马杆更觉得此封回信意义不同凡响。
有了人民政府撑腰,马杆变得理直气壮。不但进门时一扫多日的小心翼翼,把回复拍在饭桌上的幅度和声音也都有点超出常规。
小茶态度虽然被这张来历不明的纸拍得有些松动,没再像以前那样僵、硬、冷,但也没有马杆想象的那样被大红公章唬住。她伸头瞟了瞟夹在一盘花生米和一碗剁椒鱼中间的回复,歪过头对旁边的芽尖说:“得意什么?谁不知道,市长信箱里的信全是政府办的那帮主任、秘书和办事员们替代回复的,跟市长没半毛钱关系,更不可能解决什么问题!”
马杆知道这是激将法,目的是让他能讲出更多的内幕,和坐实办好这件事情的可能性。马杆其实没什么更关键的牌打给娘儿俩,只好简单地套用新闻发言人的话说:“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小茶居然笑了一下,还顺势给他搛了一块肥肉;一边的芽尖也不易察觉地将自己最喜欢吃的芹菜爆炒肉丝往马杆面前推了推,这就充分说明了马杆之前的努力虽然不得要领,跌跌撞撞,但小茶同志和芽尖同学是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而且,小茶还比较敬重地捧起桌上的回复问马杆:“我承认大红公章代表了政府的态度,但这个态度对芽尖的分班能起到什么具体而实在的作用呢?”
“有了规定,一碗水端平,分出来的班当然是平行班,老师、学生应该都是均衡的嘛”。
小茶对此不置可否,却换个角度分析这封回复。小茶认为,市长的回信虽然表明了一种公正的态度,规定了基本的原则,但具体到执行上问题就来了。原则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是人干的事,难免就有手上手下的分毫之差,到时候你把每一件事情都掰开来看,全都符合规定和原则,但结果与你的预料却差距很大,有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所以”,小茶恢复了一个后街女孩惯有的干练和精明,说,“必须之必须要找个靠谱的关系,把芽尖分班时的分毫之差把握好,不让宝贝吃这个闷亏。”
绕来绕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马杆重新变得比较畏难,知道自己找不到过硬的关系,只好再次拔高政府有规定的高调,始终认为“不用找人”。
小茶也不跟他抬扛,晚上上了床,把空调打到25℃,身上本来就不多的两片薄布往下一褪,后街女孩丰满妖娆的身子如饥似渴的一扭,两扭,三扭……马杆同志飞秒间骨酥肉麻,意志也紧跟着不出意料的土崩瓦解。一番酣畅淋漓之后,已经完全倒戈,主动替小茶把“必须之必须要找个靠谱的关系”的论点进行了一番严密的论证和深度剖析,接过小茶扔过来的烫手山芋也就毫无争议了。
三
不知道是过度紧张还是格外重视,亦或兼而有之,马杆赶到市教育局的时候,离上班还早得很。
清晨的市教育局机关大院空荡荡的,只有保安一个人在传达室门口伸胳膊动腿,略有一点“太极拳”的意思。马杆讨好地给他哈了哈腰,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在保安傲岸神情的默许下,背着手在市教育局大院里转了一圈,看过党务宣传栏,再看政府信息公开栏,又看了文明创建园地和健康小贴士……洒了很多水的机关大院,凉风习习,也比较湿润清凉,显出溽热夏天的一点柔情,鲜艳的国旗在半空中猎猎飘扬,让机关大院平添了一份庄重和威严。平日里,像马杆这样的平头百姓基本上没和政府机关打过交道,所以心里始终无端的有一丝崇敬感。随着上班人流的逐渐密集,惴惴不安也不断加剧,对走进大门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敬重,不住地堆笑,哈腰,点头,打招呼。来上班的人都认真地在指纹机上签到,然后谦逊地等在电梯旁,对像马杆这样打招呼的陌生人也抱以友好、熨帖的微笑,这让马杆强烈感觉到自己所看到的机关作风和所谓官员的作派跟外界口中一无是处的衙门形象大相径庭,便无端地有点恨那些歪曲机关和官员形象的人,替这些 “猴”在机关里,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却对外界负面评价似乎还蒙在鼓里的人感到委屈和愤愤不平。当然,对办好小茶交代的事也信心大增。
夏天的骄阳一大早就显出它的力度,很快变得比较刺目,路上的行人纷纷挤到路边不多的树荫下去匆匆行走。
一切都在按机关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一般的工作人员到的差不多了,局长要八点才到,那么,这中间自然是副局长老庞拎着公文包迈着方步过来了。马杆见了血液猛一沸腾,一个箭步射过去,没有任何铺垫,毫无章法地逮住庞副局长的手一阵乱握,同时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庞副局长没被他夸张变形的声势带到沟里,依然稳重而又微笑着说:“我知道,霞子给我打过电话。”霞子就是小茶的初中同学,虽多年已没有来往,但小茶还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挖门打洞,用分子裂变的形式,调动电话、短信、微信、微博、E-mail等一切手段,建立起纵横交错的关系网,把她从茫茫人海里“网”了出来,并且缠着老爸让他答应了几乎在外人看来绝不可能的事:今天上午在办公室里专题接待马杆谈芽尖分班的事情!
钩子听讲这个事情以后,笑得浑身严重颤抖。虽然今天戴着的绿帽子上多了“我很烦,别惹我”六个黄字,但他还是主动惹了上来,说:“死棋。此行你一定空手而归。”
马杆极不以为然:“是他宝贝女儿亲自安排的,而且是放在庄重的办公室见面,你看不出庞副局长的高度重视啊?”
钩子只好按着性子,给马杆来点找人小贴士知识普及:“古往今来,但凡找人办事,地点选择大有讲究,家中为上,茶吧咖啡馆次之,办公室等而下之也。”停了一下,用手指做成钩子状,让马杆附耳过去,“除非是他精心设计,剑走偏锋,放在办公室既可如愿所获,又有公共场所光明正大的色彩,一箭多雕也。”
“你叽哩咕噜说的是什么鸟话唦!”马杆对他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分析庞副局长实在是必须予以申斥。
“朽木不可雕也。蠢B一个!”钩子以他极端的愤怒关闭了和马杆对话的大门。
马杆蠢但小茶明白。一切早就替马杆准备好了,而且充分考虑了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特点。想到这儿,马杆禁不住摁了摁裤袋里5000元的充值卡,硬硬的,还在,底气顿时又足了不少。
“不能办!”
到了办公室,马杆刚喝上庞副局长亲自倒上的茶,还沉浸在胜利接上头的庆幸和喜悦中,还在斟酌着怎样扯出话头,怎样见机行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充值卡适时从裤袋里掏出来奉上,进而将儿子分班的压力瞬间一齐转嫁到庞副局长头上的时候,庞副局长的结论像个炸雷从半空里就滚了下来。
一切如钩子导演的一样。办公室里的庞副局长态度亲切和蔼,对马杆礼遇有加,让座,倒茶,开空调,一派平易、友善、和气之中,横空出世的“不能办”三个字不但震聋了马杆的耳朵,还让马杆瞬间感受到了雷声背后的严肃和认真。
按照钩子的理论,找人办事,说“不能办”的人,要么对这件事来龙去脉一概不知,人家压根就没让他染指,沾不上边,完全是局外人,想办也办不了,但在外人面前架子不能跌,便公事公办的说,“这样的歪风邪气不能长” ,所以“不能办”;庞副局长是市教育局分管业务的,显然不在此列。见马杆被他的三个字一闷棍似的砸懵了,显出了可怜兮兮的样子,庞副局长缓了一缓,把空调调到25℃,又给马杆添了一回茶,斟酌着语气,说:“市实验中学新生分班是全市人眼睛都盯着的事,是严格按规矩进行的,必须将一碗水端平;此事由我直接分管,你想一想,我能不能带头坏这个规矩?”
马杆显然没有领会庞副局长的深意,站在自己的角度幼稚而又迫切地说:“你个大局长,弄个把伢子破个例,天又塌不下来。”
“一切都在按规矩办理,怎么破例?”面对马杆一直的高度怀疑,庞副局长差点要怒吼起来。
不过,庞副局长显然已经感觉到了马杆不是故意的,是在他角度上的一种合理认知,便掉转话头,顺着马杆以退为进地说:“好,就按你说的,我帮你破个例,对我来讲也确实是小事一桩,天也不可能塌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把误入到嘴里的一片茶叶坚决地吐到垃圾筒里,接着一连用了若干个疑问句:“但你想到了后果没有?想过给你破这个例造成的连锁反应没有?我给你的孩子作特例处理,其他家长都来攀比怎么办?尤其特别的是,我让下级帮我办了,下级会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件事?”
讲到这儿,庞副局长突然笑了起来,拍拍马杆的肩膀说:“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你是具体办这个事的人,你怎么想?”
“领导让办,那肯定照办。”老实讲,真要将这个权力交给马杆,那他肯定先把芽尖的事办了再说,便对庞副局长迫不及待地说道。
“那问题又来了”,庞副局长没肯定也没否定马杆的话,“既然领导可以这样办一个,那下级照样也可以办一个,其他人当然也可以办,他办一个,你办一个,那些个规矩怎么办?原则还要不要?”庞副局长提出了问题,顿了一顿,但并没等马杆回答,接着说,“由此可见,给你马杆同志办一个天是塌不下来,但市实验中学新学期分班的多米诺骨牌就此会全部坍塌,而你的儿子芽尖,就是这副牌的第一张,我这个直接分管领导,就是推倒第一张牌的发力者。你说,这个例能不能破?”
不知是空调效果不佳,还是马杆着实被事情的严重程度吓着了,此时马杆浑身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地趴在脑壳上,汗透了的T恤衫尴尬的映出乳头清晰的形状。
但庞副局长似乎还没说完。针眼大的洞斗大的风,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啊。他从芽尖分班的事推展开去,开始评价人们对待这个社会的态度:“现在的人真是看不懂了,要办一件事,首先想到的不是去了解办这个事有哪些手续,需要准备什么材料,走什么样的程序,要遵守哪些规定,而是搜肠刮肚首先想到的是找人!人人都骂世风日下,个个都恨道德沦丧,社会礼崩乐坏 ,而目全非,但我们每个人想过没有,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推波助澜没有……”
其间,不断有下属进来给庞副局长送材料,请示工作,听见庞副局长的谈论,也会接上几句,各种观点便竞相交汇,乒乒乓乓搅成一团,但所有的矛头却都有意无意的指向了歪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马杆。其中有个大概是秘书什么的,虽然眼镜摘在了手上,但依然掩不住一脸浓重的书生气,讲起话来全都闪烁着极端愤世嫉俗的怒气和针砭时弊的锋芒,话题发挥的也比较有深度,痛批起什么现代社会目睹之怪现状,说大家都要求政府办事讲法治,讲规矩,讲程序,稍有一点瑕疵,紧抓不放,甚至据此能将整个事件推翻,让政府输理,赔钱。而轮到政府要求大家讲规矩的时候,大家却集体耍起无赖,自如运用 “闹、狡、蛮”的手段,尽管不少做法上不得台盘,蛮横无理,还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平头百姓一个,别给我们讲什么大道理。”然后心安理得地得出荒唐的逻辑:政府和老百姓打交道,你总不能叫老百姓吃亏吧,不然,你还是人民的政府吗?这些话马杆虽然没有说过,但确实似曾相识,跟他所在的市井阶层十分匹配,经眼镜秘书这么血淋淋的撕开,马杆不禁感到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全身透湿如泼。
他已完全记不起自己是怎样逃出庞副局长办公室的。
事情没办成,还被上了一堂政治课,让庞副局长扭住身上的劣根性数落得体无完肤。马杆觉得十分窝火,责怪小茶办事太离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自己跳。小茶显然知错了,顾不得责怪同学霞子,对马杆极尽安抚慰劳之能事,晚上上床,空调调到25℃,身上本来不多的几片薄布一褪,后街女孩丰满的胸脯主动贴到马杆的嘴边,妖娆妩媚的身子如饥似渴地一扭,二扭,三扭……马杆便觉得,白天受到的所有困厄和屈辱瞬间灰飞烟灭。
一切过后,小茶才详细了解马杆找人的过程,得知他充值卡居然没有掏出来,认为事情办的太腌臜。马杆便如实复述了一遍在庞副局长办公室的情形,指出,在那种环境和气氛的威压之下,握卡之手是无法也是不敢抽出来的。虽说送一张卡也就三五秒钟的事,但人员不断在进出,更不知庞副局长的深浅,万一拿出来,他不要,再被他“搝”一家伙,又恰巧被进来的人看到,你想想那样的情形怎样收拾?
可能是小茶已经想象到了危险性,便对马杆没能送出充值卡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同时,把责任归咎于现在的形势。要是放在以前,办个事情,钱有数量,物有规格,只要找对人,东西一送,办件事简单,直接,灵光。现在搞的太紧,把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大官或掌握实权的小吏都弄的噤若寒蝉,虽不敢乱作为,却也不作为了,无论谁找人办事,礼物是一概不收,事情也不办,把老百姓方便快捷的办事门路堵死了,遇到事像盲人骑瞎马,到处乱撞。
马杆和小茶便无限怀念那些可以心照不宣地送钱送物快速办成事情的日子。
四
儿子芽尖和他的小伙伴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有马杆这样一个无能的家长太窝囊,只知道呆子一样一天到晚替公司写程序,芝麻大的小事都办不好,受到小伙伴们无尽的讥笑,大家还举出同学中谁谁家长举重若轻,虾不动水不跳地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受了恶气的芽尖回来直接将气撒在马杆头上:“像你这样就不配做什么爸爸!”芽尖咬着牙齿,用手指一下两下三下的点着马杆,说。
旁边的小茶听了,二话没说伸手甩了芽尖一冲头,让他懂点规矩:“把事情弄弄清楚再嚼舌头!”
芽尖虽然被打得流下了眼泪,但胸中的戾气依然直冲脑门,转而又指责小茶也是窝囊废一个,没一个硬茬靠山,遇到事情找不到一点头路,揪着头发恨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字字句句直插夫妻两人心尖,小茶气得直抖,踉跄着到处找棍子要打死这个“杂种”,马杆咬着牙无声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马杆想到的是:芽尖一席胡言乱语背后难以预料的指向。
万一这个活宝狗急跳墙,真的不去上学,甚至离家出走,怎么办?!
冷静下来的小茶也觉得这“小狗日的”真的能说得出做得出,便心事重重的不敢再往下想。好在芽尖并没出走,只是愤怒地关死了房门。马杆踅到阳台上适当的位置,从窗子里能看到他从床下拽出了那只每年外出旅行用的红色小旅行箱,怒气冲冲地往里面扔着什么东西,动作夸张而变形。马杆稍缓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
心力交瘁的马杆一夜无眠。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可托之人,只能回过头来再找钩子。可打听来打听去,都说有一阵子没看到过这小子了,还有人开玩笑说小伙子可能被“双规”了。“双规”是党员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钩子还没那个福分,几番转弯抹角,狗日的原来是躲起来写新码去了。由于任务特别特别紧,公司逼迫的太急太急,只得躲在自己的狗窝里。
超负荷工作中的钩子甩掉了绿帽子,现出烁亮的光头。虽然忙得焦头烂额,电脑两边堆满了方便面盒子,脸瘦成了一片菠菜叶,但精神奇好,两眼始终烁烁放光,谈起马杆的事来,同样是滔滔不绝。
“办好事办成事,必须找到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钩子认为,马杆之所以把事情办砸,是因为人没找对路,方法又欠缺,火候没掌握好。我们找人办事,无非会遇到三种人,一种是直接且坚决回绝的,针刺不进,水泼不进,这种人真不能办事,原因各异,他也不想和你拉扯,乘早离的越远越好;还有一种是找到他来者不拒,满口答应,和他打交道无障碍,零距离,直截了当,轻松愉快,但有不确定的风险存在,胜算有不小折扣;还有一种是介于两者之间,不回绝你,但答应的也不干脆,这样的人责任感强,态度认真,很在乎办成办不成事,没把握的事不会答应,但一旦答应了,你尽管放心好了,事情一准办得妥妥帖帖。”
“那你就给我找个这样的人!”马杆急不可耐的说。
“没有!”钩子回答的简捷而干脆。
但钩子毕竟是钩子,鉴于马杆所处的困境,不但显出了救人于危难的侠义,还真是动用了一些关系,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小城名人老戚。
说老戚是小城名人,只是听说而已,马杆并不认识他,更没打过交道:但一直以来留在小城人印象里的老戚嗜酒如命,整天昏昏沉沉被酒气所包裹,经典的传说是:有一次喝多了,头昏眼花,到了家门口却找不到家门,便去询问站在一旁看他出洋相的老婆:“大嫂子,请问老戚家在什么地方?”不用说,老头子肯定是喝多了,不但认不得老婆,还自己找起了自己,便逗他说:“你不就是老戚吗?”老戚笨拙地拎了拎已经严重下滑的裤子,又往半空里划了划手说:“我不找他人,我找他的家……”老婆哭笑不得,用手往邻居家一指说:“那不是他家吗?”老戚竟歪歪趔趔地真往邻居家去了,临了还没忘记说声“谢谢” ……像这样一个整天昏头昏脑的人还能指望他办事,不误事就算烧高香了。
“不要看现象,要看本质。”钩子以少有的坚定语气否定了马杆的质疑。小老头虽然喝了酒迷迷麻麻,但清醒的时候办事能量还是比较大的,很多人通过他办成了很多事,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人非常好服侍,从不拿文吊武。
最后一句话有点打动马杆。纵观找人办事,最难受的是人家对你不理不睬,不咸不淡,猫戏老鼠似的,让你难堪,让你身心和人格受到双重的煎熬甚至是污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马杆当即决定,将没送到庞副局长手里的充值卡换成一箱“五粮液”,直接扛给老戚。
“不急,不急。”钩子居然一改素来说干就干的急性子,让马杆先和老戚接触接触,等有了把握再说。
安排和老戚的见面显示出了钩子不拖泥带水的风格,地点是一家茶社。老戚不喝酒的时候果然快速、高效,马杆和钩子赶到的时候,老戚已先行一步,并且反客为主,自作主张地替马杆点好了吃的,喝的,还点了些啤酒,而且选了个光线阴暗的角落,灯光朦胧暧昧如妓院,事虽小,但马杆有一丝不怎么靠谱的不祥预感。
听了马杆要给芽尖分个好班的事,老戚答应得嘎吧嘣脆,让马杆直接放心,“百分之一千包在我身上。”庞副局长死咬着不松口,让马杆无奈,但像这样轻易就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的同样让马杆心里没底。许是为了打消马杆的疑虑,老戚还现场列举了他托人情走关系办成的多宗典型案例,最得意的无疑是26个人争市政府传达室一个看门的位置,“最终还不是被托我的那个人拿下了!”
“不看广告,看疗效。”钩子发现局面有点走偏,便及时发挥自己的宏观调控手段,问:“戚老,马杆这个事你打算怎么办?”
“找人啊。”老戚打开一个盒子,先戴了一个大眼镜,又套上一个小眼镜,然后举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朝两人晃了晃,“这里面全是资源,随便调一个就能搞定。”
“那就来个现场直播?”钩子说出了马杆心里想说的话。
不愧是传说中的老戚,没有二话,随即选了一个有权的硬茬。不知是真的自信,还是为了炫耀,老戚按了免提通话。但电话响了两声后被对话掐断了。这多少有点让老戚尴尬,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挂我电话?不该嘛。”正疑惑间,短信铃响,让颇为失落难堪的老戚精神大振:“噢,原来在开会。人家说了,等下回电。我说嘛,不该挂我电话,否则,哪天见了要罚他三大杯。”算是将现场氛围重新调节正常。
等待,是无期缓刑。一壶茶见底,钩子去尿了一泡;回来后续了一壶,就着啤酒咕咚咕咚又喝完了,三人跨过一地的啤酒瓶子,组团去又尿了一泡。茶社里人来人往,应该过去了很长时间,“等下回电”始终未回,老戚就批评说,当官有点权就忙开会,一开就是长会,耽误我们老百姓办正事。我们可不能指望他们,山不转水转,换个人试试。
这回联系的是个有钱的老板,电话很快接通,对方十分热情。嚷嚷着要和老戚“搞两瓶”,分个高低,老戚让他先别谈酒,跟他谈一件正事。对方立马封了老戚的口说:“今天只跟你谈酒,不谈什么正事。只想着拼个你死我活。”对方说话如大河奔腾,言语原始而又豪迈,气氛热烈友好,看得出和老戚不是一两天的感情,但最终是老戚缴械投降,匆匆几句主动掐了对方电话:“太热情了,让你受不了。这些人钱太多,接触的全是大官,一般像这样的小事,他们不好意思向人家开口,算了,不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这回钩子和马杆都没再说什么,老戚自己有点急了,把手机拿在近前,把小眼镜翻到脑壳上方,在手机电话簿里翻来倒去几个来回,边翻边自言自语:“现在人太浮躁,靠谱的人不多了,讲感情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马杆和钩子开始没懂老戚这话的意思,等他拨通又一个电话,似乎才略有所悟。
老戚这回关了免提,但很奇怪,这时马杆和钩子的耳朵特别灵,和没关免提听的声音一样清晰可闻。电话里是一女人悦耳的声音,结合两人对话,已经大致猜出应该是市教育局具体办事人员的太太,开始的对话热情而又愉快,等老戚讲了给芽尖分班的事,“太太”便一连问了几遍“你说什么?再讲一遍。”老戚又再讲一遍:“太太”还是说:“什么,什么分担,分担什么?你说大一点。”其实连马杆和钩子都能听清的话,“太太”却还要老戚再大声点。老戚没法,只好又加大声音,引起很多顾客侧目,茶社的服务员都过来制止了,电话还是“信号不好”,让老戚重拔一通。重拔了一遍,通话效果虽然十分清晰,但对方依然感觉“信号不好” ……最终无奈,只好约定“改日再聊。”
这时老戚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手眼通灵,八面玲珑;三个电话如三记闷棍砸在他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的脑壳上,让老戚显出些不太容易察觉的萎顿和疲惫。
马杆这才真正领略钩子先前让他“不要急不要急”的真义,真将充值卡换成酒扛给了老戚,事情办不成,东西带不走,“偷鸡不成蚀了米”,不是将钩子带到沟里去了吗?
不过一杯清茶也没白喝,他至少证实了马杆先前的耳闻。世面上很多像老戚这类中间人,长年累月游走于官员、老板和一些无职无钱但真正掌握点小实权的人中间,靠着当掮客拉皮条吃点“浮头食”,不管人头熟不熟,关系近不近,见到人就存电话号码,靠着手机电话簿里人数的简单扩张编织所谓的关系网,关键时刻拿出来“帮人办事”。其实所谓办事,他们只在接受别人“拜托”后,打探些消息,并不起到实质作用,一切其实都是顺其自然。政策、规定允许,事情自然成功,毫无疑问成为他的功劳;规章无法逾越,事情办不成,一句“今年特别紧”就打发了,请托的人也不好怪他。其实不是“今年特别紧” ,一直就是“特别紧”,从来就没松过,因此,在一向“不信规定只信人”的托人者面前无论怎样,既不失面,也能得利;尤其特别的是,他们无节制地收取请托人的钱物,将这些账一律推在那些当官的头上:“没办法啊,人家说了,没那个数人家不愿办啊……”其实到头来芝麻西瓜的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不知不觉中让人家官差小吏们背了“黑锅”。有时为了突显他们的能耐,或者就是为了提高钱物的门槛,故意做些搅浑水的动作,抓不着头寻不着根的放出些虚虚实实的信息,闹得大家都人心惶惶,他们便在当中上下其手,浑水摸鱼。
想到这儿,马杆便果断地让服务员结账,给老戚留了个“再联系”的话,散伙走人。
其实,从走出茶社那一秒间,马杆知道不会和老戚“再联系”了。
此事显然对钩子的打击是致命的,回公司的路上一直愤愤不平的说个不停,终于悟得这个社会比“矩阵的秩”复杂深邃得多,仅仅“将传统的底线再往下移一寸”是难以撼动的。
“水太深,我们个子太矮,探不到底的。”钩子在护城河桥上说了这句话,还将头上的绿帽子恶狠狠地扔进了桥下静静东流的水中。至此,钩子深隐,不再掺和马杆的事,一心一意做他的“码农”去了。
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今年,八月的小城前所未有的酷热难当,很多单位已经调整作息时间,还有不少实行错时上班,也有的忙着发仁丹、藿香正气水之类的防暑降温用品,用人类幼稚而有限的力量同强大的老天爷作着坚决又徒劳的抗争。
“农人心中似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所有避暑的举措未能降下马杆、小茶他们心中的狂躁,其实小城很多家长为小孩新学期升入初中的分班问题纠结、焦虑到了极限,而且有不断蔓延之势。小茶每天下班总要带回一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其中最刺激马杆的无疑是邻居、同事们的小孩都找好了关系!根据马杆的经验应当不会这么容易,拦着邻居打听,多年的老邻居们或笑而不答,或不深不浅地让马杆“别听人瞎说”,也有被逼急了的只好说:“这么大的事,不花钱找人怎么行?”不问还好,一问,更弄得小茶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光是小茶急的事,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显然对芽尖构成的刺激更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东西开始整日一声不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开口说话都是枪子儿。据小茶掌握,这小狗日的东西收拾的可能差不多了,几次看见他把那只红色小旅行箱放在床上看着它出神。小茶曾彻底放下身段,带着十分巴结的态度问过他,虽话腔子像石头样的硬,基本算没怎么理她,但还是传达出一些信息:分不到好班的日子,就是他开路的日子!
这就更让马杆神思恍惚起来,上班时老出差错,有一天一向严谨细致的马杆居然把一个设计数据的小数点位置点错了,单子下到车间,数控车床出来一批废品,这让公司头儿木壶十分恼火,有着一头风驰电掣发型的头儿木壶把马杆喊到办公室,声嘶力竭的训得狗血喷头,老板桌上一盆女秘书精心养护的绿植被他超大幅度的抹到了地上,碎了。从来恬淡乐观的马杆那天当着头儿木壶的面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倒让一向偏爱马杆的头儿木壶手足无措。这个在公司里一向强调“要结果,不要理由”的强硬派居然破天荒地让马杆给他一个理由……待弄清事情原委,刚才劈头盖脸变成指责加责备:“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问我?!”
正在抽泣着的马杆一听,头一抬,用右胳膊扫帚样的横抹了眼泪连着的鼻涕,问:“你说什么?”
就是这个有夏蝉嘶叫的闷热上午,从头儿木壶的办公室开始,让马杆为芽尖分班的事看到了无限的希望,却又陷入了极度煎熬的漩涡之中。
据头儿木壶讲,这回他托的是他中学的一个老师,姓邓,现在是市实验中学校长。中学毕业以后,他每年都要去拜年,现在,请他给孩子分个中意的班也就分把钟的事情。但人家校长说了,需要的话这个忙是一定会帮的,但根据目前对整个政策环境和一些操作细节来看,应该不需要找什么人,顺其自然的就行,让马杆不要着急。
这不是马杆急不急的问题,而是小茶、芽尖几乎到了疯狂的急不可耐,特别是在外面听到的越多,传说的越花,对马杆倒逼的越紧。马杆每天上班比以前提早了一些,除了努力工作,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观察和解读头儿木壶的神情,希望得到一个“已办妥”的肯定,但头儿木壶和马杆每天对视时总是不易察觉地摇一下头。
据马杆观察,头儿木壶的焦急似乎犹胜自己,且一天比一天加剧,足见此事在老师那儿进展得艰难。好在这么些天过去,虽没大的突破和进展,但一直没有传来“没法办”的负面信息,这应该符合钩子所说的:这个人办事沉稳靠谱,责任感特强,也从不忽悠人,没把握的事绝不轻易松口,只要他答应的事,绝对有绝对的把握。
“好饭不怕等。”头儿木壶看马杆实在hold不住了,安慰马杆,马杆只好又原话传给小茶。
不过,先崩溃的却是头儿木壶。这天下班前,他告诉马杆,晚上要去找初中老师邓校长,马杆一听血液往脑子里直冲,问他是不是你老师邓校长已经同意了?
头儿木壶没告诉马杆缘由,只说:“你将那个带着,再买点水果,晚上跟我去就行了。”马杆没再多问,按照头儿木壶的吩咐一一办好。
但最终还是比较出乎马杆意料的。没想到头儿木壶这次是直接将马杆带到了邓校长的家里,而不是咖啡馆或是办公室,特别是根据一家人的反应,头儿木壶居然属于不请自到。
他向老师邓校长的解释是:“您太忙,不想怎么打扰你,所以就没打电话。”按马杆的理解,这就有点“拿”着人做事,属于“强人所难”吧。
但邓校长明显没有怪罪头儿木壶,不知是老师习惯了这些办企业的人一贯的行事风格,还是对头儿木壶这个学生偏爱有加,坐下来后自然就扯到芽尖他们分班的事。
据邓校长讲,关于新生分班的事,市里早就制订了详细的操作方案,只等秋季开学前实施,“而且,”邓校长说,方案“细致严密,无懈可击。”
头儿木壶不愧是头儿,在这个问题上的考虑显然胜过马杆。头儿木壶说:“再严密的方案只要是人为操作就有变通的办法。我可听说了,要想分到想去的班,可以将这个学生单独剔出来,等大家分好班了再将他放到想去的那个班。这就叫体外循环。”
不知是为社会智慧叫绝,还是觉得学生头儿木壶直截了当的可爱,邓校长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讲了一句不深不浅的话:“公开透明不够,信息不对称,难免让社会上疑惑不断啊。你们一定要相信分班是有一套规矩的。有没有治住体外循环的办法,你等着看就是了。”
近一个小时的见面,邓校长并没有作出什么承诺,但马杆感觉比较舒服,既没有正人君子的严肃说教,也没有社会油子的满嘴跑火车,分析了大环境,又剖析了具体操作,反正马杆是被彻底说服了。以至于马杆不知不觉和邓校长站到一起,倒过来劝说头儿木壶,要他相信官方的庄严承诺,不要相信传言,放心等着“芽尖分到该去的班级”。
头儿木壶自始至终没像马杆那样被老师说服,说无论如何,一定请老师邓校长帮忙盯着,班一天不分完,这事一天不算完,并且起身告辞时,示意马杆将那张5000元的充值卡留在茶几上。老师邓校长当然是极力推让,头儿木壶说:“如果你不收着,说明马杆小孩分班的事你不帮忙!”
邓校长平和地笑笑,说:“这么严重?那暂且这样吧。”
回去的路上,马杆特别高兴,盛赞头儿木壶的老师邓校长“超级好”,家里和小城普通人家不是一样吗?外面都说他当了多年校长,捞足了,家里金碧辉煌,富丽奢华,看样子是“望人生义”了。
头儿木壶没怎么附和马杆,只是最后愤怒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是扯他妈的淡!”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没想到让他们痛苦了一个暑假的大事,最终的结局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六
八月将尽,酷暑依然难捱。因为芽尖上学分班的事,马杆的精神濒临崩溃。其间,一些消息不时传来,说学校的班级早就分好了,也有的说正在分,也有说近几天就分,真真假假,都有鼻子有眼。马杆他们住在工业园区里,离城远,也没个可以准确打听的路子,转弯抹角的打听来打听去,也没个准信。
邓校长那边迟迟没有消息,让马杆渐渐有一些不祥预感,便顾不得规矩,三天两头去盯头儿木壶,头儿木壶也是被逼无奈,三天两头去盯老师邓校长。邓校长不愧是邓校长,毫无急遽黧黑之色,一派的大将风度,每次都说:“不要急,不要急嘛,结果一定让你满意的”。说多了,小茶不但没放心,反而更是不安起来,认为邓校长拖延、搪塞的意思比较明显。
这天晚上,两人比较早的就上了床,但没有“做”,只是反来复去的商讨,觉得“药”下的不够猛,“药效”后劲跟不上,明天再续一张充值卡,再去找一找头儿木壶,加大些力度,作一次最后的冲刺。儿子芽尖突然在房间里大叫了起来,让他们赶快看小城新闻。
他们赶紧将电视调到本地小城台。
此时,本地电视台的一名美女记者站在人头攒动的市实验中学广场上,正在做现场报道:
本台消息:新学期即将开始,备受市民瞩目的市实验中学初一新生分班工作今天上午在该校活动广场举行,市纪委、监察局、市教育局、市公证处均派员参加,活动还邀请部分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市广播、电视、网络、报纸等媒体记者以及部分家长代表现场参加监督。
随后镜头扫过市实验中学初一新生分班现场。镜头显示,旁边有一面展板,上面按顺序贴着从七年级(1)班至七年级(30)班学生名单,据记者讲这是学校提前根据小学毕业检测等级高低用电脑随机编排而成的。这个马杆听懂了,也就是说30个班级全是平衡班,没有好坏、优劣、强弱、快慢之分;30个班的任课教师由班主任和老师根据“双向选择”也已一一敲定,名单一同公布在展板上。所谓分班,实际就是将每个任教老师团队与每个班级学生之间由无机联系建立起一对一的明确关联。
具体分班采取的是原始的抓阄方式。30个班主任有序的站在一旁,共分两轮,第一轮先拈抓阄顺序,主持人将一副扑克牌大小的黄色卡片写上1~30摊在桌上,30个班主任随机抓取后,按照抓到的数字由1~30排成一列纵队,主持人挨个进行核对。确认顺序无误后,又拿出一副同样写着1~30的绿色卡片,像魔术师一样潇洒而又流畅地洗透,再一一将背面朝上摊在桌上,让班主任凭着手中的黄色卡片对好数字顺序来正式抓取班级号。每抓到一张卡片,用5秒钟的时间展示给大家,再径直走到展板旁,由专人记录后,将相应的任课教师名单揭下来,贴到拈到的号码旁边,班级和任课教师团队就算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此时,记者好像洞悉了马杆的心思似的,补充了一段话:
为防止抓阄后可能出现有私自调换班级或某个学生的行为,该名单早已印发给了市纪检、监察、公证、教育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家长代表们的手中,只要有质疑或举报,立即和大家手里的名单对照,若有不符,要严肃追责;同时,如果之后出现转学过来或发现有其它原因没有参加统一分班的,同样要履行抓阄的方法,1到30个阄,抓着哪个号就去哪个班,且抓阄的过程要有相关人员参与监督,并且要全程录相,以供方方面面随时审看。
“绝了!”马杆一拍大腿说,又咂着嘴扭头问小茶,“你想到是这样吗?”
小茶显然是被惊呆了,半天才说:“这就是说,之前我们的关系白找了?”
马杆正不知怎样回答,邓校长的电话打过来了,问马杆看到新闻没有?马杆连说:“看到了,看到了。谢谢邓校长,太谢谢了。”边讲话边点头,好像邓校长正在手机屏上看着他似的。但邓校长没理这些,而是说:“明天一定要来拿回你的东西哟。”
一切让马杆如在梦中,恍惚间只听“嘀”的一声,小茶已经将空调调到25℃。
马杆知道,闷热的夏天即将过去,接下来的舞台是他的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