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中篇小说）

刘鹏艳，安徽合肥人，作家、评论家，出版有小说集《天阉》、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我和她曾经约定过一场远行，那年我十七，她十八。十七八的年纪，没有什么可能或者不可能，只要你愿意，做什么都百无禁忌。你甚至可以不请求任何原谅，最后却总是会被任何人原谅。结果是那一天她一个人去了远方。她回来时《大话西游》正火，姑娘们当中流行着这样一句台词：我猜到了故事的开始，但我猜不出结局。

那时候我和她总是以勾肩搭背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她矮我半个头，微胖，走路的时候习惯走在我右边，所以我的右手情不自禁地就攀上了她的肩。走哪都觉得特别趁手，那副瓷实又不乏柔软的小身板，好像我虎口下使惯了的兵器。我爱她白皙的皮肤，爱她胡萝卜似的五短手指，爱她头上栀子花味儿的洗发水味道，总之，各种爱慕和倾心在青葱岁月里妖娆缠绵地生长，最后长成我们伟大的友谊。

临走的那天，我还去送了她，我说要不等明年暑假，我一定陪你去。她把遮住半边脸的齐耳朵的短发往耳根后头掖了掖，笑笑说那就算了吧。那就算了。我其实也挺心虚的，我不能保证明年夏天就能放下一切和她去远方流浪。初夏的天空湛蓝如洗，一架喷气式飞机在空中屙出几道流畅的划痕，宛如她白皙的皮肤上指甲划过的淡淡痕迹。几株巨大的坎拐棒子侧生在人行道旁，从羽状复叶间落下一地粉色的小伞样的花冠，香气扑鼻。她指了指一地落红，问我，知道它叫什么？坎拐棒子花呗。当地人没有不知道的。她却摇摇头，它是个多情的女子，叫粉扇。我挠了挠奇痒无比的胳膊肘子，把她诗情画意的叹息当成一个笑话。我的神经性皮炎又犯了，每年夏天，坎拐棒子一开花，粟粒大小的淡红色丘疹就十分对称地覆盖上两只肘窝，痒得钻心。所以我对这东西没什么好感。虽然它有个很好听的学名，叫合欢。

一

我和罗家平的伟大友谊始于二中教学楼西三层的厕所。那天我拉肚子，一下午跑了三趟厕所。当我第四回蹲下的时候，发现一个“特大喜讯”，我他妈已经把兜里的手纸用完了！更让人惊喜的是，此时整层楼似乎都阒寂无人，只听到贪婪的苍蝇嗡嗡有声。我挥了一下手，把直朝我脸上扑跌的两只苍蝇打入便池。

“有没有人哪——”长时间的蹲位让我眼前发黑，我忍不住绝望地呐喊。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偏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猝不及防迎面撞上我富有冲击力的郁闷嘶唤，吓一跳。我可算是盼到了亲人，咧着嘴就喊，哎，你带卫生纸了吗？来者一愣，点点头说，有，但是不多。借我用用！江湖救急。我迫不及待地朝丫招招手。那人掏了掏运动裤的口袋，掏出一小团卫生纸，展开来，也不过巴掌大的两小块。一看就是天女花的，粉红色的那种皱纹纸，被裁成一小块一小块，可能是觉得这样使不容易浪费。丫把那点纸都给了我，还特诚恳地问了句，够吗？我吸溜着牙花子说，凑合吧，比没有强。就这样，我俩认识了。

二中地盘不大，没有高中部，总共也就一栋教学楼，千把个学生，都是走读，所以放了学，学校基本就空了。若是不幸遭了我那天碰上的劫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亏罗家平有个毛病，放学不着急回家，总捱个一时半刻。丫有一肚子主意。

罗家平有主意，打小攒出来的。咱俩熟了之后，丫那点底子我就都知道了。要是没罗家美，罗家平在二中能算个正常孩子，但有了那么一个姐之后，罗家平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怎么在人前维持一个正常的形象上了，以至于举手投足都显得不那么正常。提起罗家美，二中没有不知道的，所以罗家平得躲着，顶好让所有人都不知道罗家美有她这么一个妹妹。罗家美长得漂亮，漂亮得跟妖精似的，同班的不同班的，同年级的不同年级的，多少男孩子为她神魂颠倒，甚至惹得社会上的小青年也净往二中跑。刚读二中的时候，罗家平还跟罗家美一起上下学，后来不了，因为一路上都是惊艳的目光和口哨声，她脸红。其实摊不上她脸红，让人家惊艳起哄的又不是她，甚至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她。罗家美抬头挺胸走得不知道多自在，好像一条骄傲的美人鱼游在众人饥渴的目光里;而她呢，多少像只夹着尾巴的落水狗。开学一个星期后，罗家平就开始躲着罗家美了，绝不跟她一起上下学，就算一起出门，也要故意磨蹭一会儿，或者佯装有事，急颠颠地跑到前头去。罗家美不在意，她从来就不在意这个蔫头蔫脑的妹妹。再说初一和初二的教室也不在一块儿，她没必要拖个小尾巴。

罗家平单独一个人上下学之后就发现，罗家美其实早就烦她了，碍着面子没说破而已。早在罗家平没上二中的时候，罗家美就被众星捧月了，她一放学，校门口总是有那么多鲜衣驽马斜倚阑干的家伙候着。罗家平升初中后，周围都是不熟悉的同学，就跟在姐姐后面走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有不少过来搭讪的，得知她是罗家美的妹妹后，都惊为“天人”——嚯，是一个妈生的吗？批次不一样，这质量也差太多了吧！对于普通女孩子来说，这当然是个非常严重的打击，但好在罗家平从小就被打击惯了。

“要不怎么撞上你了呢？”罗家平跟我翻白眼，“放了学我不知道回家呀？”对于那个愁眉苦脸蹲在坑位上情深意切地望断一张手纸的我来说，相貌平平的罗家平当然比罗家美可爱得多。我就哄她：“交朋友跟谈恋爱一样，得看缘分，咱俩的缘分那是天定的。”

确实有缘，我们虽是同一年级，却几乎没有交集，我是一班的，而罗家平是六班的。二中的新生都是按成绩分班的，也就是说，根据小升初的成绩排名次，前60名在一班，最后60名在六班。从一班到六班，沿楼层一字排开，我们班靠近教师办公室，而她们班在厕所边上，差不多是“我住长江头，丫住长江尾”的格局。那天我们能在厕所赤裸相见，实乃天意。

我是一班的班长，罗家平和我的差距，几乎就跟她和罗家美的差距一样明显，只不过领域不同而已。但这并不妨碍我和罗家平成为朋友，而且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走在一块儿完全不搭调的两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开始出双入对。我和罗家平，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瘦一个胖，我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总是这样一幅画面，我搂着罗家平的肩，而罗家平揽着我的腰，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颀长的鹤拄着一爿粗壮的树墩。若论起家境，我们两家恐怕差不多，只不过罗家孩子多，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罗家平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位，穿戴上自然就寒碜些;而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凡有好东西，父母莫不舍得往我身上花销，所以入眼就是个光鲜孩子。

罗家是北方人，吃喝不怎么讲究，粗粥粗面的，养孩子跟养猪差不多。早饭是从来不给做的，单给五毛钱，爱吃什么买什么。孩子若懒，或是存着心思攒一点零花钱，就不吃早餐。那也成，随他饿着。罗家平喜欢在学校门口买油煎大饼，小脸盆那么大一张，豆腐馅或者韭菜馅，有时也有肉馅的，任怎么吃，不过五毛钱，实惠又有味，吃完一抹嘴，油光锃亮，一脸富贵相。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我是爸妈的心肝宝贝，他们总变着花样喂我，早餐尤其看重，奶啊、蛋啊、火腿啊、果蔬啊，一样不落，可惜我就是不长肉，竹竿一样迎风倒。我倒是特别眼馋罗家平，每次看到她像对付敌人一样专注地撕咬油煎大饼的样子，我就直流口水。到底忍不住，就凑上去，从罗家平嘴里撕下一块，嘿嘿笑得十分满足。

我家离学校近，一二里路的样子，走走就到了;罗家平家离学校远，得坐公交。罗家平每天放学先把我送回家，然后再坐公交回自己家。分别的时候依依不舍，挥手，回首，总要两遍以上。一时间几有错觉，两个人能够完整地建构一个世界，吃喝拉撒睡都恨不得在一起解决。我就因为罗家平分了一半油煎大饼给另外一个女同学而醋意大发。

那个女同学和罗家平一个班，平时在楼道里常能见着，鹅蛋脸，丹凤眼，鼻梁上有雀斑若干，爱扎两个刷锅把儿，自以为挺清纯，其实特白痴。我就看不惯她那个疯疯傻傻的劲儿，跟谁都能两句话笑得前仰后合。这天罗家平上学来得有点迟，没来得及买早点，下了第一节课，就趁着课间休息的空当儿飞跑到学校大门口买饼。远远地，看她吃着饼，一路从操场那边走过来，走到我们班门口，倚墙晒太阳的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这时候那个白痴女隔老远夸张地喊起来，罗家平你吃独食！说着像只母鸡似的咯咯笑着跑过来，一把抢过罗家平的油饼，还拿肩膀亲昵地撞了撞罗家平的肩。罗家平有点尴尬地说，我早上没来得及买早点。见者有份，姐早上也没吃呢。白痴女随手撕下一块，咯咯笑着把剩下的油饼塞到罗家平手里，放心，姐给你留着呢。说着扭屁股走了，真把自个儿当“姐”似的。把我给气的，当场面如冠玉。

“她白痴还是你白痴啊？”我把罗家平拉到一边，逼视着她，为她的懦弱，并且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表现出的懦弱感到悲愤欲绝。罗家平嗫嚅说，蓉蓉你别生气，我和赵蓉是同桌，平时她也分零食给我吃的。赵蓉？我啐了一口，这个白痴女，居然还跟老娘撞名了，简直忍无可忍。

一连好多天，我不理罗家平，看到她从我们班门口经过，也装作没看见。以前放了学，一个等着另一个，现在嘛，既然这个故意不搭理人，那个就再也等不到啦，就好像恋爱中的男女，这个已经放了手，那个就只有翻白眼，难不成自己左手拉右手？罗家平一放学就直接从学校门口坐上了公交。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人走路特别孤单，那一二里路，无端地就变得那么长，好像遥遥迢迢的，止不住老要手搭凉棚去探看。看来看去，也只是一二里路而已，况且路边还有那么多摆摊的、下棋的、遛狗的、吵架的、追着讨钱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怎么看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但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们都与我无关，我每天走过它们时那种亲切和熟悉的感觉，都随着罗家平的离开一起消失了。

这天放学，我一个人踢踢踏踏走在路上，觉得没劲，就溜进附近的一个园子里瞎逛。这园子早些年是个苗圃，现在荒废了，蒿草有半人高，中间一口池塘，飘满了碧绿的浮萍。那青萍蓄满了塘面，密密匝匝的，见不出一点水光。我捡起一块石头，扑通一下投进去，便砸出一个孔来。那一孔水面上，青萍久久不能再聚合，这使我生出游戏的好心情。我弯腰在塘边捡石头，捡起一块，就扑通一下投进塘里，扑通，扑通，扑通，塘边响起一片丢石头的声音。这游戏进行到塘边几乎再也捡不到趁手的石块了，我方才直起身子，叉着腰看那千疮百孔的塘面。

那破裂的场面很让我振奋，眉毛不禁扬起来，兴奋地扫视着自己的杰作，为萍水相逢的因缘在自己手下忽聚忽散而洋洋得意。突然，我发现塘对面的深草窝里，隐约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罗家平！她坐在半人高的草窠子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弯腰捡石块，把一块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在塘面上砸开一个个窟窿，她都瞧在眼里。她甚至看得出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带着一种隐秘的快感。其时夕阳西下，近有老树昏鸦，一种奇怪的能量在我们之间隐隐流动，罗家平在草窠里安静地坐着，像个入定的老僧，等那奇怪的感觉发酵，膨大，蔓延，直到我察觉到她的存在。

“你！怎么到这来了？”我跑过去，颊上还染着尚未褪去的兴奋的潮红，在没有人的荒园里看到罗家平，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我……一直跟着你。”罗家平低头说，拨拉着手里的一根狗尾草。那根狗尾草在她手里攥了不知有多久，细长的茎叶都揉搓出了断续的印痕。

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狡黠的得意之情。

二

罗家平大我半岁，她是头年秋天出生，我是第二年春天落地，我总疑心她烙着那个季节的印迹，虽只长我六个月，却肃杀得多。若说少年老成，似乎又不是，总之话少，笑得也节制。我爱在她身上寻故事，比如一根细长嘴儿的摩尔香烟，或是一把烂银藏刀。在我的书包里，只有教材教辅和个把本世界名著，她的包不一样，绝对的别开生面，你甚至能找到整盒的避孕套。当然她会说这是罗家美的东西。我和她交上朋友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引路人，包括第一张卫生巾都是她给我的。

我第一次来“倒霉”来得比较突然，正上着课呢，下身突然一热。我是看过生理卫生读本的，公厕里带血的棉条和擦屁股纸也随处可见，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下课我就忐忑不安地奔罗家平她们班去了，这事和同班的女同学好像没法开口，只有那个书包里藏污纳垢的罗家平不令我感到羞耻害臊。

我见过罗家平吸烟，虽然是那种优雅女人才抽的绿摩尔，但给她抽得一点也不优雅，甚至很不女人。她不是像电影里摩登女士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叼着烟，而是拿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捏着，抽一口，深深吸进肺里，既不享受也不痛苦。有时候也吐烟圈，盘旋如链，袅袅不散。初时我以为她抽着玩儿，其实不是，真有瘾。要说这姑娘学坏了，又不是，她抽她的，跟谁也不混，偶尔喝一回大酒，也是抱个瓶儿自己喝自己的。所以这货很对我的胃口。

关于她包里的刀，也有说法。她一本正经地说是为了防身。这点我完全没经验，因为初二的时候我胸前还平平无奇，罗家平已经是D罩杯。她原就生得白净，姑娘嘛，一白遮百丑，长开了之后更是日新月异。所谓胸怀利器，杀心自起，她带刀是握有“真理”的表现。此外她还在包里揣过乌龟和猫狗之类的活物，有的是临街买的，有的是随手捡来的，爱心膨胀到缺心眼儿的地步。我爱死她了。

我曾经去过她家，很偏僻的一处机关大院，草木深深，树影重重，以至于人迹都显得十分可疑。她家的格局也很奇怪，狭长的一条，进了门厅，必须一直往纵深里走，依次是厨房、厕所和一间一间的小卧室。罗家平的房间在最里边，连个窗户都没有。也不是没窗子，临走廊的那面墙上开了个长宽两尺的四方口，因为采光通风的功能一概没有，所以我也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一扇窗户。

就在那间局促封闭的小房间里，她包藏祸心地邀请我观看了一部风靡精神病界的著名恐怖片。哎哟喂恐怖个屁啊，净他妈满屏幕的雪花点，我抱着她温香软玉的肉体还冷得把牙根儿差点磕巴碎了：“成，成心的吧你？盗，盗版，也，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忽然砰一声，我吓了一跳，听动静，是门厅外面什么东西倒了。欲出去探看，罗家平却伸手按住我。隔着门，一个男人暴戾地骂了几句，一个女人忿忿地哭，一边哭一边踢踏有声，似乎在发泄般地踹踩滚落一地的鸡零狗碎：“你个逼养的……没这个家还回来个球……”我抬眼看看罗家平，罗家平紧咬嘴唇，脸色铁青。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罗家平的父母回来了，他们并不知道我和罗家平在屋里，太他妈尴尬了，我一时不知如何进退。罗父烦躁的斥骂和罗母放纵的哭号像保龄球似的骨碌碌滚过狭长的走廊，不容置疑地滚进我耳朵中。我因为屏息静气而越发觉得那骂声和哭声清晰扎耳，罗家平按在我肩头的手抖得厉害。就我的经验来说，完全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奇观”，我父母从未这么激烈地争吵过，他们是知识分子，即使吵架也爱端着，更擅于冷嘲热讽和指桑骂槐，不像罗家平的父母，飞沙走石万箭穿心。罗家平好像被杀死了，面无人色，四肢僵硬。我摸摸她的手，冰凉。怎么办？我无意刺探别人家的秘密，但这家所有的秘密好像正泥沙俱下地扑面砸来，我只能梗着脖子睁着大眼等死。

蓉蓉，我送你回家吧。罗家平吸了口气，胸前丘壑起伏。她牵着我从最里面的小房间出来，走过晦暗的狭长走廊，厕所，厨房，门厅，打开大门，万丈阳光自取灭亡地涌进来。她家的采光真是太差了，光线一进来就被黑暗吸走了似的，任外面多么好的太阳，一进屋就阴森森的。快走！我迫不及待地说。其实她父母早就离开了，他们回来好像就是为了痛快地吵一架，进屋，掀柜子，撕脸皮，然后摔门而去，绝对的富有“五四”式的狂飙突进精神。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罗家平已经扯着我的袖子说，天不早了。好像我们只是看了一部盗版电影，而已。

但那终究是部恐怖片。

三

在罗家，家平就像是一粒没洗净的荸荠，裹着泥星子，乌褐着一层皮，不招人的眼，或者说，不曾入谁的眼。三个孩子当中，爸最疼家美，她是大女儿，长得又俊，眉眼身材都是父亲的良好基因;妈呢，就偏心小儿子家健一些——是儿子让她在罗家腰板挺直，所以家健简直就是她大着嗓门说话的资本，她尽着心维护他，甚至有一点下作讨好的样子;唯有家平，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谁也没把她当作一个特别值得经心来养的孩子，左右不过是捡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弟弟吃剩下的汤饭，将就将就，也就养大了。旁的不说，单就是名字，爸妈给取得也有讲究。大姐叫罗家美，一个“美”字，女孩儿所有的资本也都有了。爸给取名的时候，一定是看着襁褓里的女儿，笑嘻嘻地逗弄着她粉嫩的小拳头，初为人父的喜悦鼓涨着他的胸膛。他想着他的女儿日后是要出挑成一朵花的，他要让她美美的，日后的生活也美气得很。到了家平出生的时候，爸做父亲的劲头就有点懈怠了，他瞅了瞅第二个女儿，哪儿都是平平常常，没有一点出挑的样子。她那样安静地瑟缩在床角里，好像天生就是低眉顺眼没个起色的人物。那么就叫“平”吧，能平平安安，就是她的福气了。爸对她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单就是她那个扁平的鼻头，也不大像能够给罗家带来腾达和荣耀的。所以她也就那么随便地长着，上学，放学，帮妈带家健，或者替家美送情书。

直到遇上我。

我们同校三年，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我爱着她像爱着自己的另一个灵魂。在认识她之前，我从未想到个体之间的人生图示有如此巨大的差别，我们的碰撞让我相信，她是一张让我心痒难搔、却之不恭的壮丽云图。有一天我们二中的师生当中盛传这样一条劲爆的消息：罗家美在教学楼西二层女厕里生下一个私生子！我逮着罗家平不放，问她这条消息是真是假。她鄙夷地说你脑子坏掉了。我说全校都是那么传的，你别不高兴啊。她说我高兴着呢，这下罗家美不用来上学了，再没人跟我烦。

确实是烦，人嘴两张皮，就喜欢以讹传讹。据当事人的嫡亲妹妹罗家平说，事实情况是罗家美和一个贩西瓜的好上了，七搞八搞搞大了肚子，校方深以为耻，勒令其火速退学。她本来就不喜欢念书，这一来索性跟西瓜贩子远走高飞，过上了神仙日子。

“哎哟喂童话呀，是西瓜马车接走的吗？有没有穿水晶鞋啊？”我下贱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扯淡吧你，那叫私奔。”罗家平痛心疾首。总之罗家美跟西瓜男一起跑路了，像是一枚旋转的乒乓球终于找准了发力点——晕头转向，但并不是没有方向。至于一年以后他们离婚复婚再离婚，那又是另一种人生的方向。

罗家平对罗家美的爱情婚姻自始至终抱有悲悯之情。

“瞎耽误工夫，”她认为罗家美的“三观”从根儿上就腐烂了，“人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丫十年被蛇咬，一朝又送抱。”

“你怀疑爱情。”我一针见血地指出。

罗家平不屑地拿眉梢子掠我一眼：“我怀疑一切。”

怀疑论者罗家平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她与男生关系不差，往往给人长袖善舞的错觉。实际她冷酷无情，凡属意于她的男生最后总是春心焦煳寸寸成灰。我替她撕过情书扔过玫瑰，干这活儿的时候我心情复杂滋味酸爽。好在丫虽然胸器逼人，却绝不重色轻友，我心中稍安。

初中三年一晃即逝，我毫无悬念地升入重点高中，罗家平则以充分证明罗家人在念书方面毫无天分的低分被安排进她父亲单位下属的一所技校。离别在即，我俩难舍难分。说好了不分手。胡说。我给你写信。别忘了我。谁先谈恋爱谁倒霉。管好你自己吧。想你。想你。我俩彼此在空中吧唧了一下，挥手告别。

罗家平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我也回她一封信。我课业重，写信也就马虎些。罗家平不然，她每封信的每个字都一笔一画，认真到笨拙的地步。她还十分擅长描写生活细节，诸如铺床叠被打开水之类的琐事都能写上半页纸，后来我念大学的时候选修现当代文学，才知道这种手法叫新写实。

这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较罗家平之前的风格，可说是出奇的马虎而简短。全篇只有七个汉字、两个英文字母和一个惊叹号：我看到了LT的男人！

我感觉罗家平的惊恐之情都溢出了纸面。

这什么意思？那时候还没有网络热词，不可能是具有公约性的特定词汇缩写。那么只能是罗家平有意交给我破译的密码。

无解。

我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在想象中一面用温柔的小手把她圆睁的大眼抚弄成闭合状态，一面催眠似的告诉她，别怕，别怕，亲爱的，我来了。但首先，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猜。她回信。

我吐血五斗三升。

半年没见，丫调皮了。接下来几封信，她似乎恢复了正常，依然通篇的新写实，一地鸡毛，半筐麻豆，令人激素水平下降，不时昏昏欲睡，末了不忘来句提神的，你猜嘛——

我都能猜到她那狡黠的小眼睛怎样闪烁着嗲嗲的磷火，如同热恋的女人。忽然灵机一动，是了，丫贱走偏锋，贱气纵横，一定是这样！我铺开雪白的信纸，当即奋笔疾书起来。那个响着闷雷的午后，窗外的坎拐棒子花开正浓，绒簇般的粉色花丝排成一把把繁复的红伞，风一吹，香气扰人。我抬眼望望窗口，羽片似的一排排叶子绿得膏腴油肥，齐刷刷地从十几米高的树冠上朝我探着脑袋，我铺在信纸上的两只胳膊肘子又开始痒起来，由浅入深，钻心扎肺。

四

多年以后谈到那封信，罗家平还掩嘴吃吃地笑：“够神的啊你，这都能猜出来。”

“那不你教育得好吗？”

“没，我没教育你，是生活教育了我们。”

“你是领路人哪。”

“你是我的心坎儿。”罗家平笑了一下。

我是罗家平心上的坎儿。她老是对我这么说，蓉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你。哪怕在我的婚礼上，她也泪眼丝丝地这么说，说完她笑了笑，把一只硕大的背包从地上提起来，往肩后一扔，看我一眼说，以后，让他照顾你。我感觉自己就像只大包袱，她把我扔给我老公之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了。我不知道她随身带走的那只背包里，有没有我们十八年的感情。反正我总还是会想到她，在每一个没有她的日子。丈夫是我自己选的——巷子里错车，也不知道是他刮了我，还是我碰了他，总之就那么回事，算是撞上了吧，先是车与车，然后人与人。这回是心甘情愿地嫁了，不像第一次，总有被绑架的感觉。

在我心里，总觉得亏欠她。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本来是可以和她一起走的。走到远方去看看。这世界太大，我们必须携手把它走一遍，哪怕只是走上那么一小截儿。但是说好的事，临到头我却退缩了，理由是我父母不同意。其实她早料到我父母不会同意，那两个老古板绝不放心我独自出门远行。但她还是挑衅般地问我，敢不敢和我一起走？我血脉偾张地答应了她。后来失信于人，让我觉得自己未免厚颜无耻。

那个夏天彻底完蛋的时候我考取了某大学，她远在丽江小城某个纳西风格的客栈里给我写信。她说她很好，一边打工一边旅游，没什么钱却也不愁钱花，她喜欢这种没有未来，却和每个正常人一样，朝着未来一步步走下去的生活。我回信说我多么羡慕她的自由随性，而我，可能注定要被现实捆绑，因为我父母爱我爱得呕心沥血宵衣旰食，我的人生只能在他们设计好的轨道上惯性行驶，任何越轨的事情都是天诛地灭的。

大学四年我们都在通信中互诉衷肠，她有时在南方，有时在北方，祖国大好河山都在她三十四码半的平足之下丈量了一遍，我眼馋得不行。但眼馋归眼馋，我该干嘛还得干嘛，我读书，考研，恋爱，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有时她会风尘仆仆地来看我，带一大包异地的美食或者小工艺品。我们一见面就又哭又笑，仿佛不哭不笑不足以解相思之苦。我说你瘦了，摸起来都没有手感了。她说想你想的，要不我回来吧。

她真的就回来了。

她回来是因为罗家美又离婚了。罗家美十五岁那年就在公共厕所里生下一个私生子，她没敢声张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那孩子被卡在下水道里，悲壮离奇地验证了一下肇事者的罪恶就不幸夭亡了。罗家美从此辍学离校，从二中彻底消失。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故事的版本几经易改，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后续报道说她和一个贩西瓜的男人去了南方，她和西瓜男利索地结婚又离婚，又复了婚，中途回来一趟，丢下一个半岁的男婴。罗家平云游四方的时候，那男孩已经活蹦乱跳，可以口齿清晰地喊她小姨了。

这几年，罗家美的变化简直是地覆天翻，当年那个颠倒众生的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惨不忍睹。我问罗家平怎么个状况，罗家平说罗家美又丢了一个孩子回来。

“我妈年纪大了，不愿意再伺候，就把我叫回来。”罗家平绞着床单低声说，双腿在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晃荡。

我从虚掩的门缝里偷眼望了下罗家美布满蝴蝶斑的水肿脸盘，丫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一边傻呵呵地看韩剧，一边乐呵呵地嗑瓜子，曾经傲人的腰身直接由水蛇变成了水桶。

我也压低了声儿问：“把你叫回来干吗？帮她带孩子？”

“算是帮我妈吧。”

“那她呢？”

“又找了个男人，对方说不养孩子。”

我不知道罗家平是不是因为罗家美给她丢了两个孩子，所以无暇顾及自己的婚姻，总之那些年她弄得很狼狈，几近猥琐。她学历不高，又爱四处晃荡，工作总是不能长久，在这家超市干两天，又在那个房屋中介做几单，混一份薄薪，帮衬着她妈养家糊口。她爸和一个年轻女人住到一起去了，如无重大变故，舍不得来家看一眼。她弟嘛，照她妈的说法，到底是个男人，好男儿自然要志在四方的，所以一年也难得回家一趟。至于问起他闯荡出什么名堂，在他们家又似乎不是个好话题。总之一到年关，罗家平还得按她妈的吩咐，给在深圳或是广州或是厦门的弟弟寄钱。

那几年，罗家平熬得像条老丝瓜，原本丰满的胸部似乎都凹陷了。我问她是不是月经不调？她苦笑，三四个月来一回，也好，人利索多了。

再几年，我研究生也毕了业，在学校里谈的一场恋爱无疾而终，家里便开始张罗相亲。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爸妈都觉得再正常不过。我呢，无可无不可，反正大家都这么过，我何必费劲去抗争什么？学经济的我，最懂得控制成本，那些不必要的运输费、包装费、管理费还有营业外支出，通常都收不回。反倒是严格控制在预算内的费用，付了也就付了，总有个说得过去的抵偿。

就这样，贱人坚走进了我的生活。他是我母亲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儿子，我俩年岁相当，家资匹配，属于那种怎么看都顺眼的天作之合。初时我俩相互看着也顺眼，可不嘛，他浓眉大眼，我大眼浓眉，从优生优育的角度来看，似乎也很有增殖的潜力。再说原本就是奔着主题去的，容不得我柔肠百结地去犹豫掂量，一咬牙，也就允了。

罗家平一直对我的婚事持保留意见，我问她贱人坚哪里不好？她又吭吭哧哧答不上来。我说你多虑了。她不吭声，末了叹口气，他没哪里不好，不过到时候，所有的“不好”就全都着落在你身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也不以为意，只道我比她先嫁，她心里不爽罢了。其实我也有点难过，好像做了莫名的叛徒。但我们总归要嫁人的，我甩甩头，把一种混沌的情绪扔出去。

结婚那天，罗家平没来观礼，只是叫人送来一大捧坎拐棒子。一枝一枝带棱角的坎拐棒子，一簇一簇粉色的绒花，随意地搁在几张旧报纸里包着，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精致和优雅，那种叫人忧伤的怀旧情调，特文艺范儿。我觉得她是成心的，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两胳膊肘子顿时痒得恨不得剁了，我甚至顾不上新娘的体面，直挠得双臂皮屑纷飞。

或许是嫉妒我比她早嫁出去吧，她成功地诅咒了我的婚姻。第二个年头，我就离了。我和贱人坚的婚姻只维持了十个月，刚够生个孩子的时间，好在没生。没有谁对谁错，不合适，所以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妈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对待婚姻怎么能这么不严肃？我发誓我们是因为严肃地对待了这场婚姻，才不得不离的，否则凑合着谁还不能过日子？

因为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妈为此和她的同事作下了死对头。那个当了我十个月婆婆的老女人叉着腰骂我是白眼儿狼，他们全家把我当宝捧着，连内裤都是她帮我洗的，我却把她儿子一脚蹬了。

妈问我，怎么就弄得没有一点余地了呢？我说余地不是人给的，是自己争的。她那个宝贝儿子，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断奶呢。她是帮她儿子洗内裤，捎带非要把我的也洗了，您闺女拦都拦不住。妈叹口气，说过日子不就得相互让着点儿？我说，让不了，让到最后心口那儿老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会憋死人的。妈就不再说什么。她知道我的脾性，有时候比男孩子还像男孩子。

罗家平的话应验了，这场失败的婚姻，被众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传来传去的时候，一边倒的评价都是“老程家闺女”的不是，这“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货”，偏“眼高手低”，“拿着鸡毛当令箭”，“生在福中不知福”。话说得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关系，但意思很明确，反正“老程家闺女”不是东西。妈在单位里没作过多的解释，她的闺女，她知道她的不好，也知道她的好，人家编派她闺女，就是打她的脸。她从来都是要脸的人，放不下身段跟人撕脸破皮地理论。但终究，她是狠狠地受伤了。

要说罗家平，真是个先知。想起她，我忽然有种欲哭无泪的冲动。“蓉蓉，你们不合适。”她简直像个巫婆。我把婚纱照从墙上起下来，不过十个月而已，就已经积得灰尘簌簌而落。蓉蓉，你们不合适。照片挂上墙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我还拒不相信。真理从她嘴里轻而易举地蹦出来，我却得用一个受精卵着床、成形、娩出的时间去小心求证，然后实践一身伤痕和一腔悲愤。怎么就不合适了？我至今也还不那么明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契合程度才叫合适？就他妈基本构造来说，总比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合适吧！

但到底是不合适，罗家平的乌鸦嘴一语成谶。不过我不怪她，我和她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觉得天宽地阔耳目一新。

五

罗家平给我打电话时，我灶上正煮着一锅面条。面汤咕嘟嘟冒着热气，雪白的泡沫泛上来，在汤锅内壁浮出奶油似的厚厚一层。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有点手忙脚乱。包在卧室床上，下班回来换好衣服，随手就扔在那儿了。手机执着地响着铃，很焦急的样子，我心怀侥幸地想，冲进去拿了手机就出来，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可等我摁了接听键再奔回厨房，锅子已经“嗤啦”一声响，沸腾的面汤裹挟着雪白的泡沫汹涌地溢出锅沿，灶上顿时一片狼藉。我慌不迭地拧熄灶火，揭开锅盖，又到处找抹布打扫战场。手不够用，就耸着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机里罗家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和她的名字一样，从来都无风无浪息事宁人。她说蓉蓉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把什么东西打翻啦？我苦笑，你快点回来吧，你不在，我好像总要打翻东西。

有一年多没见罗家平了。上次见她，还是石榴花开的时候。我挺着大肚子，她给我买了只冰糖葫芦，我就不客气地抓起竹扦子，用嘴捋起来。糖葫芦是搁冰柜里冰镇的，入口凉丝丝的酸甜。

在环城公园的一棵石榴树下，罗家平淡淡地告诉我，她要走了，去上海结婚。我很诧异地扫了罗家平一眼，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婚姻，就连正经八百的男朋友也没有谈过一个，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呢？没什么，罗家平依旧淡淡的，也许，是缘分？她突然嘿嘿笑了一声，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一刻我觉出罗家平心里一定藏着什么有趣的秘密，但那已经不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了。我有点酸溜溜地想，那秘密，是她和她的未婚夫的。

我很随意地踢了一脚，一枚小石子从我脚下弹起来，撞在那株石榴树上。我抬头看了一眼，今年的石榴花开得分外热闹，它骄傲地预言着一个如火的季节，简直要在我头顶上燃烧起来。这是多子的福音，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是石榴花开过，离坎拐棒子开花也就不远了。我心里痒痒的，刻骨铭心的痒弥散开来，逐渐辐射到我的双臂上，我忍不住抓挠起来。该死的神经性皮炎，居然提前发作了！

第二天罗家平就去了上海。本来我想送她去火车站的，但是她婉言谢绝了，说没什么行李，打个车去很方便的，再说那儿也不好停车。罗家平说的倒是实话，这个城市永远是乱糟糟的，火车站更是乱到无以复加，我刚拿到驾照，况且正当着限制级袋鼠，罗家平是怕我在路上磕着碰着。

“我回来了。”罗家平说。我一怔，她真从上海回来了？

一年多没见，罗家平还是那样：短发，圆脸，仔裤，T恤，黑框眼镜，像个腼腆的大学生，一点没有新妇的感觉。

“怎么回来了？”我问。

“离婚了。”她说。

“哦。”

我俩口气都波澜不惊，像是随意闲谈路边的一处风景。我没问她为什么，她也没说。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化过装的自己，与其说是自我保护，不如说是保护对方。我女儿感染了巨细胞病毒，正住在省立儿童医院里。我揪心扯肺，每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不免蓬头垢面灰头土脸。我爸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摔了一跤，没仨月下不了地。我没心情和她叙旧，或者我们之间没必要叙旧。

在医院这地方，我的理解力总是有问题。医生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他们一天一个说法，各种检测、化验、分析，搞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知道他们每天往孩子纤细的血管里吊五六瓶贴有音译文字标签的各种溶液，我稍加质疑，他们就鄙夷地望着我，我只好噤声。孩子一岁多点儿，刚学会走路，这会儿被固定在病床上，吓得小脸煞白，从针孔里输进她身体里的药剂，比她喝的奶都多。护士一扎她，她就撕心裂肺地哭，其实没那么疼，但周围一片惨白，还有那抑制不住的来苏水的味道，放大了她的恐惧，包括我的。

我托了熟人，这是转到第二病区的第一天。原先的第一病区，住的都是患传染病的孩子，我怕女儿虚弱的身体再被传染上什么恶疾。但第二病区住的全是白血病患儿，那么多戴着口罩、剔着光头的孩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不禁心里发紧。

“别担心，咱家孩子和他们不一样。” 罗家平坐在我身边，搂了搂我。医院里的冷气打得很足，不管外面天气多热，我一到病房总是浑身冰凉。这时候她的体温传过来，我不禁朝她怀里偎了偎。

“我让阿姨先回去了，晚上我和你一起。都在这儿耗着也没什么意思，再说叔叔也要人照顾。” 她指了指化验单，宽慰我说，“降下来就没事了，更昔洛韦再吊下去的话，伤肝。我外甥小时候也得过这病，现在照样长得人高马大。”

我这才想起来，她曾经照顾过两个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并不比没做过母亲的她更有经验。她的话甚至比医生的话更让我觉得值得信赖。怪不得这段时间医生老是让我给孩子做肝功能，原来这药对肝脏有损伤。

“那不吊了？”我还是有些吃不准，“万一复发怎么办？医生说这个病毒杀不尽的，只能尽量控制。”

“嗐，每个医生‘控制’的标准不一样，这个说20%就可以了，那个非得说10%。当然，杀到10%是比杀到20%的安全性高些，可孩子受罪，况且还有副作用，你算算哪样划得来？”

我算不来。对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筹算，还让我心有余悸，人生的成本和收益往往不受控制，不得不凭借一点虚无的运气。深夜十一点，我打电话给远在洛杉矶的丈夫。他和公司签了三年的合同，孩子刚满周岁，他就奔赴大洋彼岸了，我们的生活日夜颠倒黑白不分。他问我，孩子怎么样？我尽量厘清重点的把一团糟的情况给他说了。他沉吟半晌，说，你看吧，我插不上手。末了加一句，只要孩子好好的。我心中不忿，这话真他妈流氓，我难道不想孩子好好的？

到底出院了，妈和我都长出一口气。妈说多亏有家平，这段日子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我没向罗家平道谢，我和她不用说这个词儿。

六

罗家平没再回上海，我猜那是她的伤心地。她在一家专卖店找了份收银的工作，兼给店里看货。她两个外甥都长成了出类拔萃的小伙子，除了循她罗家的惯例，没念什么书之外，一个在赌场放爪子，一个开了间黑网吧，都是威赫一方的人物。她有时候回家看看，有时候就睡在店里，多数时候倒是常往我这儿跑。

初冬的一天，我约她去淮河路步行街。正是换季的时候，人潮如涌，都来淘些时新东西。我给女儿挑了件冬衣，公主款的大摆呢，胸前腰后各有一只硕大的蝴蝶结，光看衣架子就卡哇伊到爆，穿我女儿身上肯定萌到心醉。我正美着呢，罗家平当头一棒：“太复杂了吧？小孩子穿衣服，保暖舒适就好。”我不以为然：“女孩子穿漂亮点儿不好吗？”罗家平转头看别处，一副“当我没说”的嘴脸。我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这款呢大衣放下了。

走出店，罗家平问我怎么改主意了？我说你的主意大呗。她笑笑，我带过俩孩子呢。我也笑，那可不一样，俩都是光头。才两岁，罗家平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晃悠，分什么男女，还不都蹲着撒尿？我打她一下，女流氓！正说着，包里手机响，掏出来一看，是洛杉矶打来的。电话那头现在还是凌晨，人睡得正酣的时候，我心里一紧，该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丈夫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兴奋：“蓉蓉，我被破格升为市场部总监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丈夫在那头絮叨半天我才听明白，他昨晚通宵未眠，和一帮子人喝酒庆祝到现在。公司在美国的市场总监，从来雇的都是当地白人，而作为华人总监，他是第一个，该庆祝。可这也意味着，他与公司的外派合同要延长到五年。

“五年？”我忽然有些歇斯底里，“你回来女儿都上小学了！”

“不好意思，老婆，你听我说……”那边的声音低下来。

冬天已经毫不客气地袭击了这座城市，我的头发在森冷的西北风中凌乱地飞舞，衣襟也被吹开了，我顿时觉得门户一松，胸膛被人一刀划开，凉得心肺都透彻了。但我的两只手都被占着，提着包的左手和拿着电话的右手丝毫没有配合的欲望，它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僵持着，千里万里似的，我有些力不从心。风还在继续穿透我单薄的身体，我瑟瑟发抖。罗家平默默地走过来，把我两扇洞开的衣襟合上，一丝不苟地扣上每一粒纽扣。

一对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表情异样地睃我们一眼。拉拉。男的对女的说。真的啊？女的愚蠢地半张着嘴，发现新大陆似的笑了笑。我没气力和他们争辩，罗家平似乎也乏了，她轻轻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平静地帮我扣上最后一粒纽扣。

我向罗家平要烟抽，我知道她的口袋里总是有半包烟。她犹豫着没给我。

“抽烟不好。”

“你不是也抽？”

“我习惯了。”

“你让我也习惯习惯。”

我的手自作主张地伸进她的口袋，贴着她的体温掏出那半包烟。早不是当年细长烟嘴儿的绿摩尔，换了味儿特冲的三五。我紧锁眉头，苦大仇深地吸着烟，有种撕心裂肺的辛辣。还是和当年一样，没天分，一口就呛，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哭着说我真他妈不习惯这味道。她拍着我的背，说不习惯就别勉强。我说我就是要勉强自己，我就是要勉强！

她把烟从我手里接过去，大拇指和食指掐在一处，那支烟就乖乖地被拿捏住了，变成她嘴里的一串烟圈儿。风吹过来，烟飘过去，我眼前一片模糊。你看着我抽。她说，我，替，你，抽。一字一顿的，有点儿郑重其事的滑稽。在那个窜风的巷子里，她替我抽完了整整半包烟。一根接着一根，燃烧得很迅速，是风的缘故。我哭得就有点烟熏火燎。她眼里后来也有了泪光，烟熏的，或者风吹的。

后来我们还去喝了点酒。几个小菜，一瓶牛二，我把她喝大了。这事办得有点离奇，原本是我心里不痛快。她替了。我半拖半抱着她到处找出租车，可司机一看这情况都高调拒载。她说你别急，我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边说着，边往下出溜。我实在也是撑不住了，一口劲儿松下来，抱着她跌坐在马路牙子上。这一跌，跌出了多少年的委屈，像是挖了好多个寒暑春秋的塘坝子，就在今朝决了堤，我俩几乎同时一声嚎啕，抱头痛哭……

醒来时，女儿爬过来叫我妈妈。她早学会走路了，但还是喜欢顺地儿爬。我拍拍她肉乎乎的小屁股，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涌一涌的。你得走路。我对女儿说。但她还是爬。我不再矫正她。这个肉团子，是从我身体里割出来的，我只有容忍她的退行，就像容忍我自己。

头痛欲裂，依稀记得，罗家平和我颠三倒四地说了一晚上坎拐棒子。那个粉扇，等不来她的丈夫，等到最后香消玉殒，可还憋着最后一口气发下重誓：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我听得心烦意乱，指天骂地说我不会等他那么久的，我他妈绝不会等他那么久。她絮絮叨叨说她会的，她会等的。也许我听错了，她一离异妇女，等谁呢？或者她一直在等一个不是她丈夫的人？我不知道，我全部的心情都堆放在自己身上，我痛苦得无以复加，我不知道我等的是什么，我能等到什么，我和那个男人一时的浪漫抵不过五年的独守空房，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到霸道的地步？

七

罗家平的外甥跟人合伙开了家夜店，请我们去“捧场”。我笑得迎风流泪，这不消遣他大姨妈吗？罗家平说就是去唱唱歌，他老跟我显摆，不去不给他面子。我理解那孩子，姨妈从小给他把屎把尿，喂奶喂饭，做的是亲妈的功德。就去了。我搀着她，她搀着我，都有点颤颤巍巍的。这些个牛逼的90后，硬把我们给磕碜老了。

那个晚上“店庆”，全场88折，还有优惠到泪点的套餐价。外甥说，姨，蓉姨，您二位坐稳。我还没反应过来，四五个白净脸皮的年轻后生就轻车熟路地拥进包房，亲热地叫着姐，小狼狗似的往身上直扑腾。我呀的一声叫，一把推开，哎哟我的妈，姐没带那么多钱哪！外甥笑，哪能让您花钱？旁边一条小狼狗也堆着笑，罗总都打过招呼了，姐你放心。我说你够乱的啊，你们罗总都喊我姨，你喊我姐？小狼狗笑得更猥琐，习惯了，再说姐你多年轻哪。

我年轻吗？我当然知道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年轻的时候天是蓝的，烟是摩尔的，手纸是天女花的。现在，我指着价目表瞠目结舌。

“这什么破套餐，一个果盘，几瓶啤酒，三百八十八？”我问小狼狗。

“这不还有我呢吗？”小狼狗竖起大拇指，往后一戳自己的鼻子。

这孩子真他妈纯朴，特大方地告诉我，他是包含在三百八十八里面的，当然这是“店庆价”，平时要六百八十八的，只陪唱歌。要是请他出去吃宵夜，出场费起码一千六。我听得直咋舌，拍拍罗家平大腿说，咱外甥真牛逼。

外甥留我们，要再开一瓶洋酒，我和罗家平都说吵得头痛，不喝了。老人家是这样的。我笑笑说。外甥就体恤地送到门口，要帮着拦车。我说不用，我和你姨走走，透口气儿。罗家平朝外甥点个头，你忙去。外甥这才撅屁股弓腰挥挥手去了。

从外甥那儿出来，我和罗家平沿着护城河堤散步，刚刚止歇的一场阵雨把天空洗得很纯澈，一轮上弦月明晃晃地嵌在絮状的云朵里，泛出一圈儿醉人的晕。又是夏天了，我双臂上又情非得已地爬满了淡红色的扁平丘疹，因不断地抓挠，覆盖上大面积的鳞屑和血痕，几近于两片肉苔藓。沿河堤栽着一排高大的坎拐棒子，这是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景观，特别在月夜里，堤畔的小径美得有些迷幻。今夜有雨，打落一地伞房样的粉色花冠，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清冽的香气，我们低头走在树下，像踩着一地粉色的梦。

“粉扇。”我忽然情不自禁地说，“你说它叫粉扇。”

“一段传说而已。”她抬起头望望我，像在搜寻什么。

“为什么就等了一辈子呢？”

“心甘情愿。”

“为什么总是女人等？”

“男人耐性差吧。”

“不等不行？”

“也行，只要过得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是啊，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我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好像谁的弓一箭射穿了我的心脏。那天，我们车与车相擦而过，他说那是缘分。那么狭窄的巷子，哪里容得下两辆车并行的？偏偏都不相让，抢着去献身似的，我甚至闻到了火星子噼啪爆起的味道，脆得冒烟，就在车身相擦的那一瞬间。那爆燃的火花变成一朵玫瑰，在某个醉人的夜晚，他突然就单膝跪在我面前。嫁给我吧，他说。和电影里那么多如出一辙的浪漫一样，因为老套而经典，让人不忍拒绝。

“要是当初拒绝他，我就不用这样苦等。”我难受地说。

“能去等一个人，也是福气。”罗家平幽幽叹一声。

“这他妈什么逻辑？”

“没逻辑。你不就是这么爱上他的吗？”

我彻底无语了，罗家平总能一语中的。她的话不多，每回却掐着七寸噎我。如果我说我不等了，她就说也好。等人的滋味儿不好受，她知道。我一生气就说那我又得离一次婚？我他妈还有没有脸见人了？她不咸不淡回一句，没脸就不活了？你活给谁看，你要的是什么，你心里不知道？

我知道吗？我也问自己。有一刹那我好像知道了，但是看到女儿，我又变得惶惑不已。这个会哭会笑的小人儿，我心尖尖上割下来的一块肉，她总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抑着泪，心里充满了疑惑，却要十分肯定地对她说，等妞妞上小学，爸爸就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越来越感觉不到越洋电话的温度，视频里的他总是给我一张变形的面孔，那淹没在芸芸众生中毫无特征的脸，如果擦身而过，我也绝不会多看一眼。是什么让他拥有了当初一见倾心的我？又是什么让我无力面对他今天的有恃无恐？

“说起来，他也还算爱你的。”罗家平劝我。

“有吗？”我神游天外。

“有。他给你钱。”

“我不要他的钱。”

“女人不要钱就是不知足了。”这话有点惊心动魄。

我醍醐灌顶呆若木鸡。

八

过了春节，罗家平没再去上班，她妇科病很严重，常常疼得直不起腰。上学那会儿她就痛经，一到来“倒霉”的时候，准一脸倒霉相，体育老师直接就让她一边歇着去了，假条儿都不用写。我们曾经特羡慕她。后来有一阵子她忙得脚不沾地，“倒霉”三四个月不来，她说她可能“早更”，嘿，那会儿才二十来岁，“更”得也太早了点儿。总之她对于她是女人这件事，不是一般的烦，要不是为了遮羞，她连胸罩也不愿戴。后来人一下子瘦下来，那么傲人的胸部，说垮就垮了，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背微驼着，凹肩，含胸，加上一身中性打扮，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人。

我陪她去的医院。她一直不愿去，说自个儿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发了火，说你四十不到都不能工作了，非得闹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是吧？她这才由我扶了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医生的脸色都肃穆起来，不免让人心惊肉跳。我试探地问，没什么吧？医生绷着脸，没什么上这儿来干吗？肯定是有病啊。什么病呢？说不好，等切片吧。我心里一凉，眼泪水忍不住就往下出溜，好像那天罗家平喝醉了酒，我有心无力，一个没搂住，她就从我怀里扑通一声掉到地上。

不哭啊，蓉蓉。罗家平拿纸巾给我擦眼泪，宁静安详得像面古铜镜，磨平了所有的峥嵘和棱角，照出我哆嗦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呢？我的泪水擦掉了，又涌出来。

怎么不会这样呢？她把湿透的纸巾攥在手心里，紧紧地，紧紧地，好像要把水分和盐分都从里面离析出来一样。我只是不放心你，他还没回来。

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她放声大哭。医院里人来人往，我不管不顾，那么多双眼睛，好奇的或者鄙夷的，厌恶的或者同情的，都看着我，看着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事的！我哭痛快了，终于给她一个笑脸，斩钉截铁地对她，更像是对自己说。

没事的。她温和地对我笑笑。

我们手挽手走出医院，我建议去大吃一顿。她说算了，还是我做给你吃。我说，麻烦死了。她说，不怕麻烦。那……我们去买菜吧。我没再坚持，心下只觉凄凉，她是怕没什么机会，再让我给她添麻烦了。

我们去超市买了牛扒和红酒，她知道我不爱上菜市场，也不喜欢油烟味儿，所以准备做西餐。新鲜出炉的法棍也买了两根，那种怎么嚼都嚼不烂的韧劲儿，是罗家平的最爱。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喜欢吃这个？她说嚼得带劲儿呗。那些松软可口的东西，不适合我。我说你这人真是稀奇，人家捏个柿子都捡软的，何况是放进嘴里的东西，你就不怕硌着牙，伤着胃呀？要是怕就不吃了。她笑，有点儿小得意，好像与众不同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儿。而我，从来不愿与众不同。我觉得那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但是今天，我愿意和她一起，选择与众不同。

她把牛扒煎上，我把红酒斟上。法棍的气味坚硬地戳着我的鼻腔。我在她腰间围上一条旧T恤，没办法，我很少在家做饭，平时都上我妈那儿蹭，所以也没正儿八经地准备一条围裙。这T恤是我给丈夫买的，他只穿过一回就搁下了，因为既不是POLO，也不是TOMMY，穿一回，算是夫妻间的情谊吧。衣服穿过一回，就旧了。人也是。它就那么不起眼地圪蹴在角落里，再无人问津。今天，我把它轻轻系在她的腰间。

她的腰身微微佝偻，纸牌一般单薄，有种让人心疼的瘦。那背影映着旷漠般的孤独，在灶前认真以至于肃穆地忙碌来去，俨然从事着某种神秘的仪式。她要把生命烹调进这块速冻牛扒里吗？我的眼眶潮热，好几次忍不住冲进洗手间。她好像恍然无觉，只是一丝不苟地煎着她的牛扒，全部的注意力都吸附在滋滋作响的平底锅上。

我熄了灯，燃起一根佛手造型的烛台，那蜡有种迷蒙的香味儿，和烛火一样飘渺。我和她，就在又迷蒙又飘渺的光影里，享受这顿非同寻常的晚餐。虽然我多么希望，这只是寻常的一顿饭。烛光摇着她的脸，一忽儿亮起来，一忽儿暗下去，我知道，她眼中的我的脸，也是这样蒙昧不明。

明暗切割的空间摇摆不定，使时间也变得游移而模糊。我看见她苍白干枯的脸，在玛瑙色的酒中荡开涟漪，有一种酸苦的涩味。我们谈起很多年前的往事，不，那些往事好像是自己从酒中冒出来的，咕嘟咕嘟地来找我们。一桩一件跳跃着的往事，留有那个年代的底色，湛蓝的天空，细长的绿摩尔，还有天女花牌的皱纹卫生纸，硌眼的粉红色。再没有一种颜色那样让我眼窝子生疼，它总是让我想起一地死去的合欢花，还有双臂上不忍卒睹的混合着鳞屑的血痕，我抓挠着奇痒无比的肘窝给她写信的那个响着闷雷的午后，从圈套般的酒涟漪中旖旎地走出来……

“够神的啊你，这都能猜出来。”罗家平掩嘴吃吃地笑。酒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朵桃花，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女人味儿。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展露小儿女娇态的瞬间，被我抓住了，久久舍不得放下。我承认，我大部分的性启蒙都来自于她。那个“LT的男人”，她在信中说到他时，我能听到她紧咬牙关的叹息，那是怎样一种莫可名状的潮涌，她的厌恶之情被恐惧、嫉妒、愤怒和崇拜迅速分解，他把巨大的阳具掏出来，这个又狰狞又高峻的家伙，立刻肆无忌惮地耸立在她面前，她只有眼睁睁地让自己眩晕过去，如一头祭祀的羔羊。LT，“裸体”的拼音首字母缩写，一个裸体的男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女人的另一半，还是被阉割的自我？

那个少女后来做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有时哄他们入睡，他们会抓住她并没有乳汁的乳房，凶蛮得像两只小兽，霸道地吊在她的胸前。她因此觉得做一个女人也还有一些美好。

“我把他们养大，也没作什么指望……嗐，没想到他们倒比我们争气。”她笑着说道，却把“我们”说得很忧伤，明明是一种复杂的叹息。

“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我挥着杯中之物，戏谑道。

“本来没打算结婚的……”

“那又结？”

“我就是想让自己死心，可是，没用。”她还是优柔地笑着，烛光摇曳，照着她忽明忽暗的脸。

那个在她面前裸露身体的男人，是她技校同学的一个朋友，那次惊心动魄的拔屌相见之后，他们多少年没联系，以为断了，谁知岁月流转，不知多少年，又在网上遇着了。就这么寸。她又笑起来，这回眼角飞出几分俏皮。他在上海，就让我也过去。她抿口酒，夸张地咂咂嘴唇。换个人得说这是缘分，可我知道不是。那时候心里乱……哎哟喂原来我也有一颗心，嘿嘿，正好没个安放的地儿，就去了。结个婚，他高兴得什么似的……

说到他，她笑得有点促狭，好像那是她的恶作剧。她的婚姻短命得很，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让它寿与天齐，她只是逼着自己结一次婚，想和一个男人试试，究竟能不能圆满。他气急败坏地和她绷了两个月，终于受不了折磨，和她一拍两散。临了，他把她逼到墙角，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不留一点余地地，狠狠地吻了她。老子他妈不是不会霸王硬上弓，臭娘们。他痛苦地骂了一句脏话。她有点惊讶他对她的凶狠，一时呆住了，任由他把蛇一样黏腻阴毒的舌蛮横地搅进她的口腔。他得逞了，但丝毫没有快感，因为一回身，她就忍不住恶心，弯腰吐了一地。

我们把一整个宁静的夜晚都聊过去了，窗外透进熹微的光线时，佛手样的烛台终于熄灭。整整一个夜晚，那根佛手慈悲地抚摩着我们忽明忽暗的忧伤，我们有时哭，有时笑，悲从中来，喜从天降，也许只有佛懂得，我们瘦弱绝望的痛苦和爱。其间罗家平多次上厕所，并不是她的肾不好，而是她要不停地更换卫生巾，以免血染裤子和沙发。她咬着牙说，我他妈算是深有体会，出来混，迟早要还的，那些年老不来“倒霉”，以为占着便宜了，现在倒起霉来，可就没完没了啦。

九

罗家平住院了。我去医院看她，她很高兴，可没坐一会儿她又赶我走。你忙你的去，我在这儿挺好的。她言不由衷。我可真走了，我装模作样。她又不舍。我再次坐下来。相互拉着手，笑看对方耷拉下来的眉眼，真是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啊，二十多年，一晃就过来了。我削个苹果递给她，她说吃不了那么多，我俩就一人一半儿，好像二十多年前，我俩在学校门口分吃油煎大饼。那时候一个人一张饼也能囫囵吞了，但还是分着吃。想吃的，不想吃的，吃得下的，吃不下的，都分着吃，这滋味儿多足。

她越发清瘦了，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我真怕一个抓不住，她就飘到天上去。她拍拍我的手，说放心，你是我的心坎儿，我放不下呢。我是她的心坎儿，她过不去，要不早些年，或许就走了。她爱到处走，哪儿都没禁忌似的，腕子上有深深的疤痕，不止一道。有段时间她抑郁上了，要吃药，偏我不知道。我还一直以为她的事儿我都知道呢。

改天罗家平外甥给我打电话，说蓉姨，你快过来劝劝，我姨死活要出院。我一惊，屁颠颠跑到医院，见罗家平坐在病床上挂着个脸子，俩外甥低头站在边上。

“怎么那么闹呢？出什么院哪？”我把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

“住这儿我不舒服。”罗家平往里让让，给我空出地方。

“住家里你倒是舒服了，身上的病谁给你治呀？”我劝。

“住这儿也是瞎耽误工夫，我的病我知道。”她不为所动。

“怎么瞎耽误工夫呢，医院不就是病人住的地儿吗？”

“住完了再往殡仪馆送，不一回事儿吗？”

殊途同归这意思我懂，我说不过她，她从小主意就比我大，但这回外甥们坚决不同意。他们跪下来求她，别太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她那么轻贱自己，也轻贱了他们的孝心。我叹口气，劝她给外甥们一个机会，这辈子也许就这么一回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嗓子眼儿发紧，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她就继续留在医院里，一直到七月，坎拐棒子都开了花。她的头发都掉光了，眉毛也疏淡得只见隐隐约约的一道，乍看像个光溜的鸡蛋。但见我还笑。那种平平静静优优柔柔的笑。她好像四十年不到就把人家八十年的日子都过完了，雍容得像个老太太。只是病痛越发歹毒地折磨着她，时常发烧，身子也浮肿，瘦得不明显了，倒有点少女时候的体态。

“还有一年，妞妞爸爸就回来了吧？”她问我。

“八个月。”我说。

“到时候代我向他问好。”

“你自己说。”

“我等不到了。”

“怎么就等不到了？”

明知道日子不多，我还是忍不住跟她拌嘴。她也不以为意，虚弱地笑笑。我的两条胳膊肘子痒得不行，只好拼命地抓，她说你别老抓，都出血了。我说不抓哪行呢？我都恨不得把它们剁了。怎么就治不好呢？谁知道，神经性皮炎，发神经吧。

七月，一地合欢。直到她住进重症监护室，我轻易见不上她的面了，才有时间仔细地想一件事。我什么时候得上神经性皮炎的？到底是哪一年夏天？是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年，还是她第一次跟我说粉扇的那年？我忽然觉得记忆很不靠谱，我第一次见她，明明是九月，在开学不久的市二中西三层女厕里;而她第一次和我说起粉扇的时候，是五月，那天我临阵退缩，放她一个人去远游。那么坎拐棒子怎么会开花呢？我怎么会说痒就痒起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人说痒是轻微的痛，我的痒却撕心裂肺，一不小心就成为肘腋之患。这痒是终生的诅咒，只能绵延到地老天荒。那天，她从重症监护室里被推出来，浮肿的眼皮微微闭合，她睡得那么平静，那么美丽，像是睡在一朵白云里，我慢慢俯下身，把一个颤抖的吻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