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
2016-02-03田夫
田夫
八月十六的天还没亮,三十二岁的柳青青就爬出被窝。梦里,她被一个人折磨得挺难受,醒来开灯,偌大的炕面上依然就她一个人。柳青青脸火烧火燎的,梦里那个折磨她的男人不是别人,是她的男人马顺。柳青青不禁好笑:个家伙的,人抽不出身魂儿半夜回来了。马顺也想她了吧。马顺离她不远,就在八十里外的县城,但马顺有快俩月没回来了。马顺在一个建筑工地,建筑的活啥时候都是这样,庄稼地不忙它也不忙,等你秋收了工地也忙得要死。马顺不回来还另有原因,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县城读小学。早晨送,晚上接,马顺工地上干一天活,晚上还得兼作保姆。本来小学也可以在家乡念的,可现在谁不想要孩子去县城念啊。除非你念不起。就因了供儿子上学,他们也像别人那样,老早就在城里买了房——是一个旧的楼房的顶层,夏天还漏雨。传言说这幢楼早晚是要拆了重盖的。他们盼的就是那一天。
这样,窝在山沟里黄土窑村的家里的人,就剩下了马顺的妻子、儿子的妈妈柳青青。柳青青从春到秋,种着一大片黄谷。现在,黄谷熟了。
黄土窑的秋收开始了,收割黄谷。其实此时的天还没怎么冷呢,霜冻还没影儿,中午热的时候人还要光了膀子;长在阴坡洼地的玉米还青绿着,正攒足劲儿给玉米锤供着营养。山也还在绿着,只是极少的地方被泼了些许微黄,像女人脸蛋上打的那粉底儿,等着霜冻来涂红。万物都在留恋夏天,像那总也不想出嫁的姑娘;只有黄谷心急,未婚先孕似的,迫不及待地生产婴儿。
黄谷熟了,黄土窑人那早磨快了的镰刀就甩开了。三沟四梁的人都在割黄谷,都在比赛。就时常有人在另一条梁突然喊那么一嗓子:“喂,我这块地完事了!你们呢?”声音撞到对面的梁上又折返了回来:“你——们——呢——”
迎着这声音,就见三沟四梁的人都直起了腰:“我这块地也快了!加油啊!”
声音摽在一起,像山梁上的高速路那样拧劲儿,最后落在了山头那对顶架的黄牛的犄角上。
其实,山梁上并无多少人,而且羊拉屎似的分散了。现在农村里还有多少人吗?还有年轻的男人在家种地吗?黄土窑算是很例外了。而且种地的还有年轻的男人,夏雨辰就是其中的一个。夏雨辰在家种地,不是懒得出去,不是没手艺,也不是出去发展没资金,是他就想在家种黄谷,并相信在家种黄谷也会有不少的收入。这都事儿小,夏雨辰在家种黄谷,还有一个就连媳妇他都不告诉的目的:现在山外许多村都悄悄兴起了“农业合作社”,大有把农民各家各户散沙似的土地统起来的样子,他就等着时机来到,做合作社的发起人。那肯定有无量的前途。夏雨辰有这样的野心。夏雨辰有这样的想法,他媳妇周葵花当然不知道。周葵花在县城,也像柳青青的男人马顺那样,打着一份工,目的是伺候女儿夏琳琳读书。夏雨辰不进城,俩人就“牛蹄子两瓣着”,但周葵花想了一阵后,还是支持了男人:“依你。但你要想象到,一个人在家挺苦的。”夏雨辰说:“啥话。怕苦还是庄稼人吗?”周葵花说:“你不但白天苦,晚上也苦哇。”夏雨辰笑了:“除非我乐意苦……”话没往下说。周葵花的牙根就有点冒酸水:“是呢,营子里单挑儿的女人多了。柳青青就是一个。”夏雨辰也不示弱:“县城里不也一样?”周葵花说:“哦,你是要我去找马顺?夏雨辰这可是你说的!”
这是春天开的玩笑。现在,夏雨辰想起来还觉得可笑。刚才那一嗓子就是夏雨辰喊的,喊喊痛快,心里舒坦,刚才随着嘴里嗷的一声,下面的东西还窜出来股尿。夏雨辰就想,等打完场,说什么也得去县城住几天。
现在,忙啊。农活就是这样,闲的时候,养丫晒蛋,一忙起来就要死似的,也没有黑天白日了,人就豁给土地了,但绝不会累死。黄土窑人无论男女个个都体格精壮,是吃黄谷的缘故。黄土窑的黄谷饭闻着奇香,吃着肉头,撂下碗半晌了香味还在嗓子眼里转悠。经专家化验,黄谷含的成分奇特,黄土窑黄谷在这一带名闻遐迩也就不奇怪了。黄谷俏销,种黄谷的人自然就实惠。以为夏雨辰傻啊。入秋下了两场雨,虽不是很大,但滴滴入地,对水要求很低的黄谷还是早早地黄了。满山架岭的在微风中涌动的黄谷穗子,像无数只伸出来的小手,在招呼它的主人:快来吧!
每到这时,黄土窑人的心就长草了。
柳青青就是这样心急的人。柳青青有十二亩黄谷,她掰着手指头盘算,每天割一亩多点,要差不多十天能割完。现在别的庄稼还不熟,要说十天也不算个啥;怕的就是起风,大风一摇,谷棵倒了事小,哗哗地掉谷粒才令人心疼——有一年刮大风,垄沟里落得焦黄,第二年满地都是莠子。所以,柳青青心里还是很紧张的。她割一阵趁着擦汗的当儿抬头瞅瞅,割一阵……心想这块地要啥时候割完呢?她甚至梦想着,马顺的工地放假了,马顺把接送孩子的事委托给了夏雨辰的媳妇周葵花,反正周葵花“一只羊赶着两只羊也放着”。想到这儿,柳青青又摇晃起脑袋,这都是不可能的。我,还是自己使劲地割吧,谁也指望不上。
就在这时,柳青青的手机响了。她心说:“我想马顺马顺就来电话了,马顺真知道体贴我。”但一看号码,柳青青乐出了声,“这个死夏雨辰,累了,又找人瞎搭讪。”
“媳妇。”
“死一边去,谁是你媳妇!叫二大娘。”
依邻居论,夏雨辰叫柳青青嫂子。这里的嫂子、小叔子间踢腚瓜、摸奶子、“奶孩子”的事常有,就更甭说叫媳妇了。
“媳妇。”
“没正经的,我关了啊。”
“关呗。”
没关。
夏雨辰叹口气说:“这一天,哪那么多正经的,就想跟谁来点荤的。”
柳青青嘎嘎乐:“那是因为你想媳妇了。”
夏雨辰说:“你这才胡扯呢,人都累得懈松吧唧,哪还有心思想媳妇。”
柳青青说:“是呀,人到这时候,满脑袋瓜子都是谷子了。”
柳青青就想,假若这工夫马顺突然出现,我也得要他在山上割到黑,光猴急不行。想到这儿,柳青青就又自顾自笑了——自己真不要脸,夏雨辰一霍登,你就想马顺了。
挂了电话,柳青青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她把头发盘在头顶,用白帽子扣紧,就又割起来。镰刀挥得嗖嗖的,身后是迅速出现的一个挨一个的谷个子。阳光把她的影子斜照在谷垄里,她有时都觉得好笑——她快影子也快,她慢影子也慢,影子在和她比赛。有时她怕被拉下,就不怀好意地想,云彩你快来吧,看影子还张狂不!
谷地里,除谷子外还有些生灵,晚秋才出的苣荬菜,一片一片的,菜叶互相牵着手,在那嫩生生的叶上,跳动着许多好像才出生不久的身材瘦小的蚂蚱。柳青青的镰刀当然惊动了它们,蚂蚱惶惶地逃窜。柳青青就笑:这些傻家伙,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她倒是很为蚂蚱的未来担忧,因为霜冻很快就要来了。
未见到车就感觉到了脚下的颤动,柳青青知道身旁的高速路上又有车过来了。虽然忙,她还是习惯性地直起腰,眯起眼看路上的车。这里的人把看过往的车当作一种享受,心里涌出无边无际的暖意。就是这条路,彻底改变了黄土窑人的命运啊!
过去,夹在山缝里的黄土窑,似乎早就被人们忘记了。但黄土窑人以自己的方式活着。这里村风纯正,邻里和睦,共同吃糠咽菜,人也算活得有滋有味。这里的水少得可怜,全村只有一口小土井,绳子把辘轳缠得胖胖的,摇呀摇呀,老大爷抽透了烟锅一斗浑水才打上来。浑水在缸里放半天都难以澄清——但就是这样的水,却把黄土窑人养得筋骨强壮无比,尤其是小青年,个个都水葱一般,都是高个儿,男孩腰板溜直,女孩亭亭玉立,个顶个的聪明灵透。他们知道这是黄米和浑水的恩惠。所以就特别珍惜,特别留恋。后来,政府号召发展小城镇建设,许多有条件的农民就齐呼啦响应了,黄土窑人也受到了震动,但三年过去,却无一户在城里买房。整个村也不是没有一户能买得起的,是他们真的不想走,他们舍不了这黄米和浑水井。黄米可以种了运到城里去吃,可水井就搬不走了。要不是那条高速路,黄土窑人恐怕就永远这个样子了。
就在那个初冬的上午,黄土窑的上空突然出现了飞得低低的飞机。是那种直升机。直升机盘旋了很久才离去。黄土窑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出屋来了,仰着脖子把直升机送走,然后就是一阵猜测……有人说是探矿的吧,有人说是防火的吧,更有人说山上的松林里是不是藏了杀人犯,我们可得小心点……结果谁也没猜对——第二年年刚过,戴着红帽子的探测队就出现在了山上,砸桩,为准备修高速打前站。
高速路在黄土窑拐了两道弯儿,占用了黄土窑一部分土地。黄土窑平均每户得用地补偿费十五万元之多,特殊户达四十万元。黄土窑人一下震撼了!别说拥有,见都没见过这么厚的一摞票子!才知道土地这么值钱哪!其实,虽然这么多的土地被征,但几乎未伤及黄土窑的毛发,四沟八梁的土地多了。有钱了,黄土窑人才忽然脸红地想:咱过去骂那些奔城里去的农民是不对的,咱是嫉妒;咱也应该进城买个房,住进去,再买辆车,拉着老婆孩子这儿那儿地逛。谁不想享福呀!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不想种地了,都合计着举家迁出了。
那么,是什么又把黄土窑人留住了呢?还是黄谷。这时候,黄土窑人只知道了土地值钱,但还不知道黄谷也值钱。
高速路修到了黄土窑地段,一大群筑路人住进了黄土窑,一时间人喊车欢。食堂搭的是巨型帐篷,主食自然是大米白面。那时候,筑路人还不知道黄土窑的黄谷好吃。是那食堂的男管理员,饭后没事到村中溜达,眼睛专门往村中的女人身上盯,也不是他多好色,是这里的女人个个都那么经看。他真想不通,这么封闭的山沟里,咋也有这么好看的女人,真可谓高山出俊鸟啊——可今天,他突然盯上了一个年轻女人嘴里正嚼着的锅巴。
女人离他很近,他的嘴唇不自觉的动弹引来了女人的笑。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柳青青。柳青青把抓着锅巴的手一伸:“大叔,如您不嫌我手脏……”
就是这块锅巴,使外地人知道了黄土窑的黄谷,香啊!
很快,筑路队伙房主食由两样变成了三样,每逢有黄谷饭,筑路工都撑坏了肚皮。
路修完,筑路人走的时候,也把黄土窑的黄谷带走了,给黄土窑人留下了永远也做不完的梦。每年秋收后,黄土窑的黄谷都被抢购一空,价格水管子爆裂似的噌噌的上涨,一下子激发了黄土窑人种黄谷的热情。
有了钱,县城里肯定要买房的。买房后第一想的是孩子,让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孩子进城大人跟着,这个家被劈作两半。孩子是一条绳,一头拴爹一头拴妈。
年过后不久,孩子就要开学了。大人得随孩子走了,夫妻要分开了。难分难舍呀。年根儿才回来,还没热乎够呢,一晃就又走了。其实,这时的建筑工地大多还没开工,许多场、部饭店还没营业,大人去了也只是专门伺候孩子;农村的家呢,地冻着,活还没有,像柳青青完全可以随丈夫进城住些日子。但家里有猪、鸡、鸭、驴和一条狗这些张嘴物,柳青青连想都不敢想。
哪年都是,要走了,美美地吃喝一顿。这一次,柳青青把夏雨辰一家请来了。酒酣,话多。柳青青拉着夏雨辰媳妇周葵花的手:“妹子,我的儿子马小河也就是你的儿子,你还得多操点心。”周葵花说:“嫂子放心,马顺工地上忙的时候,孩子就住我家吧。”其实两年了,周葵花还真是这样做的。接送完了孩子,周葵花就在临近找点零活干,也挣不了多少钱。柳青青现在听了,仍感动得两眼发潮,她转身对马顺说:“马顺你听着,工地不忙的时候,别忘了请葵花妹子到饭店里吃饺子,要一个肉丸的。”马顺唯唯诺诺。这时桌对面的夏雨辰说话了:“吃饺子可以,吃完饺子可不许睡到一起呀。”哈哈哈!没等笑完,马顺瞪了一眼夏雨辰:“我还没嘱咐你们呢。”夏雨辰说:“哦,我们,你是指我和青青嫂子吗?”周葵花狠狠地捣了夏雨辰一杵子,骂道:“你想得美吧你!青青,还不快抽他!”
从明天起就牛郎织女了,今晚新婚似的。柳青青柔情似水,马顺激情似火。总盼着夜就这么永远地黑下去。
哪次都这样,过后,马顺睡死了一样,柳青青却睡不着。她想了许多事,不由得就在心里作了个比较:家庭就好比月亮,总有圆满和缺失。过去,老婆汉子天天热乎在一起,但那时候穷啊;现在,有了俩钱儿,老婆汉子又得生生地掰开。嘴上仗义,心里咋想谁都知道。男人女人正年轻,天知道马顺和周葵花……柳青青懒得往下想了,头疼。但不这样又能咋样呢?谁让咱又想要孩子县城读书,又舍不下种黄谷?反过头来想,马顺、周葵花就不会想我和夏雨辰吗?嗬,现在的生活,真叫个有意思!
不管自己那口子咋想,也不管别人咋想,柳青青种黄谷都离不了和别人合伙。属于互帮互助,而她的最佳搭档就是夏雨辰,就像马顺离不开周葵花,都算个“小集体”了。
开镰之前,一群人坐在打谷场边的几株老柳树下盘算,几日把黄谷割完,几日拉到场里来,然后,趁着不变天抓紧打场。这时,已经有心急的客户催了几遍了。今年的黄谷成色不错,估计比去年价格要高一些。一想到那即将到手的票子,人们就有点坐不住了。这不,柳青青就站了起来。她毕竟是女人,没男人沉得住气。冷不丁,她看夏雨辰恶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吃晚饭时,夏雨辰给柳青青打电话,说:“嫂子,你慌啥?有我呢。”柳青青被气笑了:“你的地比我的还多……”夏雨辰说:“嫂子放心,着急咱就找收割机,我都联系好了。”柳青青说:“我不想用,我就想自己割。”柳青青很享受那割黄谷的感觉。
割黄谷,你没试你不知道。人弯腰在田垄,随着镰刀有节奏地挥,“咔——咔——咔——”,心里说不出有多爽!满足感,幸福感,愉悦感……一下全涌上来!那真叫个享受!
听见柳青青很犟的声音,夏雨辰不再说啥,只是轻轻地叹口气,挂了电话。
柳青青就自顾自地笑了,觉得很是辜负了夏雨辰,但又不能依他。真的,不能依他。
现在想起来,柳青青还觉得对夏雨辰有很大的歉意。用收割机当然快,但她真的不想用。她不用,夏雨辰也就没找收割机,也得猫腰撅腚田里受累。不知道夏雨辰心里有没有怨气?
刚才,夏雨辰给柳青青打电话,嘴里捡便宜,这已司空见惯。柳青青倒是想在夏雨辰的话中,探究一下他还生没生她的气,还真没探究出来。但不管咋说,夏雨辰刚才的电话,还是让柳青青觉得轻快了许多。
“这个死夏雨辰……”在心里,柳青青这样骂了一句。
脑袋想着高兴的事情,干活就不累,仿佛转眼之间,一大片谷棵就倒在了柳青青身后。她直起腰,把帽子摘下,两手从脖后轻轻把头发散开,指间立刻水洗了一样,因为里边蓄满了汗水。高速路上的车突然多了起来,来来往往一串一串的。柳青青都看不过来了,也不看了,太耽误活儿。她忽然想,夏雨辰在南梁的那块地恐怕快割完了,我可不能被他拉下。
柳青青的黄谷是最后拉进打谷场的,由于在场院当中,占了许多地方,也由于人们知道柳青青性子急,人们就说,先打柳青青的吧。柳青青就眉开眼笑,说:“今年打我这开头啦!好,一会儿我去山下买几只羊头,咱把它烀得稀烂的……”人们立刻说:“好啊。再打几斤姚家自烧的高粱酒。”柳青青说:“酒管够你们,但喝多了不行,耽误事儿。”打场打谁的都一样,谁家早晚也得打,但谁都乐意打在前头。其实,柳青青的谷子刚割完,有的还没晾干,还没捆上,还在山上。但拉回家的,足够打一场的了。
这么多年,黄土窑人形成了“规矩”,一家打谷子,全村人都来帮忙,用不着招呼的。再说,现在谁家的人也不全都在家,像打场这样的活儿家家都需要帮忙。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其实是在帮自己。黑压压一大场院人,像过去的生产队。好在场院大。黄土窑的大场院,在方圆百里都绝无仅有,足有五六亩地大;黄土窑的谷垛,在方圆百里也是最大的,高得像小山。这也难怪,当黄谷拉进场,总有山外的闲人开车拉着一家老小或是朋友甚至是情人,来这里拍照。他们一脸惊诧样,惹得黄土窑人都憋不住笑——就觉得好自豪,就觉得咱山沟里的黄土窑也有好的呢。当然,来的人,专门照相的只是一部分,大多是来谈黄谷生意的——他们长的是狗鼻子,是闻着黄谷的香味来的。催啊。不用说黄土窑人就更有点儿发慌。
按照夏雨辰的想法——这想法在夏雨辰肚子里已经存放了三年——就是都用脱粒机打谷子。这样的机器黄土窑至少有十来台,可夏雨辰的这个想法始终就没能被通过,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柳青青。柳青青自然不傻,知道用机器打谷子解放劳动力,并且赶时间。但机器打谷子有一弊病:谷粒带把。你可别小看这谷粒带把,如果自己就地碾米当然没啥,也就多出点糠的事儿;但收购商却要往死里压价,每斤压一毛钱。一毛钱哪!黄土窑这么多谷子要少卖多少钱?!柳青青说:“眼见干一年快到手的钱了,最后一道工序还要被人赚去很多,不划算,不就是多受点累吗?打完场人就闲了,一冬天慢慢歇着呗。”人们都支持柳青青,夏雨辰的想法又一次被否定。
夏雨辰瞅着柳青青苦笑笑,说:“唉,摊上你这样的老娘儿们,真是幸运又倒霉!”
柳青青骂:“哼,我要真是你媳妇,早把你治得上吐下泻了。”
这句话被小叔子辈的岗子钻了空子:“咦,青青嫂子,上吐咋讲,下泻咋讲?意味深长啊!”
好话别解释,一解释就像过晌的饭——馊了。柳青青骂:“死一边去!南院二大娘的裤裆没扎紧,把你掉出来了。”柳青青骂了还不解气,菊花、六婶等几个女人也帮腔,只把个岗子骂得像条灰溜溜的狗。人们就乐。黄土窑人经常就这样找乐子。
庄稼人,说忙就像个忙的,忙了就忘了白天和黑夜。这么多年,黄土窑打谷子大多是在夜里,白天把谷穗掐了,均匀地摊在场上。吃罢晚饭,开始打场。过去用马或骡子拉碌碡,现在改用了机动车;过去拉一个碌碡,现在拉一对。用牲口还得小心箍嘴掉了,正吩吩大喘的骡马“抢场”呛了肺可是要命的;现在机动车你就可劲儿用吧,别忘了加油加水就行。
村里当然有许多人会驾驶机动车,但给柳青青打谷子,夏雨辰还是抢先坐进了驾驶室。其实,他想不多干也不行,知道村里的后生咋说他吗?“这是给你家打谷子。”夏雨辰就笑,说:“我家?这么说,柳青青就是我媳妇了呗。”岗子说:“不是你媳妇还是我媳妇?”后背挨了一杵子,柳青青从灯影处闪出来,骂:“嗨,我被你们瓜分了。看马顺回来不砸折你们的腿!”岗子一边逃一边叫:“我是没问题,夏哥的腿肯定是保不住啦!”
场院大,跑得开,夏雨辰把车开到最高挡,碌碡在谷穗上撒着欢地蹦。柳青青大声喊他:“嗨,毛愣啥呀,注意安全!”夏雨辰果然把车速放慢,朝柳青青喊:“我才不急呢,反正回家也没媳妇,还不如在这看媳妇呢!”场院里可不是就柳青青一个女人,一大群呢。夏雨辰这回可捅了马蜂窝,一个女人可着嗓门嚷:“夏雨辰,你不是爱看媳妇吗?明儿我家的谷子包给你了,从压碌碡到扬场到扛袋子,我就站在你跟前啥也不干让你看……看使唤不死你个混小子!”夏雨辰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车早走远了。
紧抱在穗上的谷粒被分解开,车开到一边去,场边上的人齐呼拉抄家伙,一转眼间成堆了。开始扬场。也是老天给力,正刮着不大不小的风。一时间,十几张木板铣飞快地挥起来……漂浮的谷糠俨然一座移动的山峰。“山峰”下面是黄澄澄的谷粒啊!谷粒把一年的辛劳画上了句号。柳青青乐啊,她兴奋地喊:“我给大家去拿点心,还有西瓜!对,还有鸡腿和二锅头。”
夜深了。随着该下场的谷子堆越来越小,人也逐渐少了。许多人都熬不起了,偷偷溜了。柳青青当然理解他们,是铁,搁几熬啊。没走的,当然都是跟柳青青关系最近的。柳青青也赶他们走,说我自己收拾一下就行了,你们回家眯一觉去吧,明天还得接着干活呢。六婶说:“人多好干活,甭看活儿不多,要是你自己,得弄到天亮。”岗子接过说:“怎么会是她自己呢,还有夏哥呢。”菊花嘴快:“岗子,我咋觉得你这好话没从好地方出来。”岗子说:“菊花嫂子,你向着青青干啥,人家夏哥又不稀罕你。”菊花气得抄起了扫帚……夏雨辰过来解围:“算啦。我现在呀,是饥不择食,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这话菊花听着不对味:“咋?!夏雨辰,我配你配瞎了吗?呸,我还不干呢!”咯咯咯,柳青青笑得最响。打闹一阵子,人的觉倒是跑光了。
柳青青当然没觉,打这么多黄谷,她心里高兴啊。
谷子堆更小了。柳青青赶六婶走,六婶比他们年纪都大。六婶走时撂下一句话:“你们俩,可要把场面的谷粒扫干净了。看过半夜有雨,就瞎了。”
跟着走的是菊花。菊花也撂下一句话:“差不多就睡吧。别听六婶的,这响晴的天,哪会来雨啊。”
岗子嘿嘿一笑:“我也走啦。你们俩爱鼓捣到啥时候,就鼓捣到啥时候吧。”
看着这最后几个人走远,柳青青、夏雨辰相互看看,笑了。
柳青青说:“该轮到你走了。”
夏雨辰说:“那我走。”但没走。
柳青青说:“你咋不走啊。”
夏雨辰说:“我不走。”
柳青青说:“你为啥不走?”
夏雨辰说:“我的目的还没达到。”
柳青青说:“你想干啥?”
夏雨辰气呼呼地扛起装满谷子的袋子,回头说一句:“我就想干这个。”
这是最后一条袋子。夏雨辰前头走,柳青青拿着筛子、扫帚、簸箕和剩下的空袋子,后头跟着。夏雨辰吩吩喘,回头说:“这袋子你能扛得动吗?”
柳青青说:“要是往天,能扛得动的,你也不是没见过……”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心里埋怨自己,咋跟一个男人说这个。
到了家,把袋子放在仓房里的一大摞袋子上面。柳青青说:“大兄弟,抽支烟再走吧。”这等于下了逐客令。可一说完,柳青青就伸了下舌头:夏雨辰根本就不抽烟,她早知道,她,这是咋啦?
好在,夏雨辰像没听见。
夏雨辰奔柳青青的大房来了。柳青青心窃跳起来。
夏雨辰没奔卧室,而是去了厨房,直奔电冰箱。柳青青这才想起,结满冰的冰箱从中午就被她断了电,要冰块融化,晚上要清理的。夏雨辰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己弄吧。”柳青青声若蚊子。
“凉,你又不是不知道。”夏雨辰声音很重。
“我不怕凉……”不过今天……她脑袋突然轰地一声,“他怎么知道我今天情况特殊?”女人的眼角湿了,心说这个心比针尖还细的男人!
冰箱的活是个磨叽活,着急不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夏雨辰弄,柳青青在后面看。柳青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夏雨辰说:“要不你就来干,要不你就去睡。”
这话像丈夫说的。
柳青青说:“那我……就去睡了。”
夏雨辰不说话也不回头。
柳青青就真的去卧室睡了。合衣炕上一躺,头一着枕,立刻死了一样。天太晚,人也太累了。
一阵鸡啼把柳青青唤醒。她睁开眼,走来厨房,开灯,早不见了夏雨辰。柳青青坐在灶前掏灰准备做饭,卧室里的手机唤她,匆忙跑进屋,是夏雨辰:“青青嫂子,你北梁的那块谷子我给捆了,你抓紧做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开车去拉。得抓紧打场,刚才我看微信,要变天了。”
柳青青说:“好,我等你,咱们一块吃。”
电话里,就听夏雨辰说:“咱们,呵呵……”夏雨辰这么累这么忙,也没忘胡说乱道。
柳青青干脆说:“是咱们,咱们现在,就是临时的两口子!”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