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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复《春秋尊王发微》探赜

2016-02-03王耀祖

管子学刊 2016年1期

王耀祖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上海 200062;淮北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学术考辨

孙复《春秋尊王发微》探赜

王耀祖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上海 200062;淮北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摘要: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以鲜明的“尊王”主旨和“不惑传注”的治经方法,开辟了“春秋学”研究的新路径,改变了汉唐治经模式,实现了经学研究由训诂向义理转变的伟大革新,为儒学在宋代的复兴指明了方向,孙复也因此跻身“宋初三先生”之列。《春秋尊王发微》的用世主旨和对传统经学研究方法的范式革命,不仅为后世经学研究定下了基调,更为儒学的全面复兴和更新鸣锣开道,称孙复为新儒学的开路先锋毫不为过。

关键词:孙复;《春秋尊王发微》;尊王;不惑传注;儒学复兴

孙复(992-1057),字明复,晋州平阳人,早年四次举进士皆不第,遂退居泰山,与弟子石介建立泰山书院,聚徒讲学,研究经典,世人尊称“泰山先生”*按:孙复讲学泰山之初,弟子皆称其“富春先生”。而“泰山先生”之称谓,明人吴宽解释说:“按其(孙复、石介——引者,下同)言论其世,信其为大贤君子,卓然出乎流俗而表然为一方之望者也。故在当时并为人所尊仰,至即其所居山(泰山、徂徕山)称之,以配其德,可谓至矣。”(吴宽:《鲁两先生祠记》,见《徂徕石先生文集》附录三,第289页。)。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在书院讲学8年后,经范仲淹、富弼推荐,时年50岁的孙复出任国子监直讲,任职于当时全国最高学府历时约5年,后因孔直温事件牵连谪徙外放*孔直温,徐州人,“挟妖法诱军士为变”,被捕获后,朝廷抄其家,发现有孙复诗作及石介书,时石介已死,孙复遂受牵连。(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五十七《仁宗庆历五年》,第3805-3806页。),8年后始平反复任国子监直讲,2年后终官殿中丞卒于家。孙复早年游学至执教国子监,前后一二十年间,精研《六经》,而尤邃于《春秋》,著成《春秋尊王发微》一书。鉴于其在宋初学术史上的重要贡献,后人遂将其与弟子石介及当时另一学者——胡瑗合称为“宋初三先生”或“泰山三先生”。

《发微》传世本十二卷*关于《春秋尊王发微》的卷数,史籍所载歧出,对此笔者有专门辨证,参见王耀祖《孙复、石介与宋代儒学复兴》,山东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是孙复研治《春秋》学的扛鼎之作,也是其授课的讲义,更是宋初学术变革具有风向标意义的著作。在体例上,《发微》沿袭了传统注疏的经典模式,将训释及阐发的义理附于《春秋》经文下;在方法上,虽未能扬弃汉唐经学注释的常法,但老法新用,与义理阐释相结合,并以揭示《春秋》经中的“微言大义”为最终目的。此种方法,既超越了汉唐经师“注不违传”“疏不破注”过分依赖传注而导致训释的支离破碎,又避免了宋明一些学者纯粹脱离经书著作而径直阐发“微言大义”的空洞疏薄,体现了继承和创新的结合。

一、鲜明的“尊王”主旨

宋元之际的历史学家马端临认为,与汉唐经学著作比较,《发微》“言简而义详,著诸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治乱之迹,故得经之意为多”[1]1571。清代经学家朱彝尊亦谓《发微》“辞简”“义明”[2]766,其他学者亦有类似看法。言简意赅,大意明了,成为后代学者对《发微》的基本共识。之所以能在宋初官府、士子普遍以接承唐代经学传统为志的时代,独树一帜,固然与孙复的经学造诣、修养密不可分,但更为重要的则是其有感于唐末、宋初时局大势,而提出了鲜明的《春秋》学主题——“尊王”,使得《发微》较之汉唐经学著作多了最为重要的主旨的统领。

“尊王”是《春秋尊王发微》中统摄全书的主旨,孙复将之作为全书的核心关键词并拟定为书名,显然是要明确告诉世人“尊王”是孔子《春秋》中所隐含的最基本的“微言大义”,其作书的目的正是要挖掘并阐发这一“大义”。孔子何以要强调“尊王”?孙复在《春秋》经首句“元年春王正月”文下即开宗明义地回答道:

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然则《春秋》之始于隐公者非他,以平王之所终也。何者?昔者幽王遇祸,平王东迁,平既不王,周道绝矣。[3]3

关于“元年春王正月”解释,一直是《春秋》学研究的重点。《左传》谓:“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4]1715认为如一般叙事之例,交待了时间和事件;至于何以书摄位,则因“隐公立而奉之(桓公——引者)”,故不书即位。《公羊传》则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5]2196绕了一圈不过认为本句之意在强调“大一统”之观念。对于何以不书隐公即位?则云:“成公(隐公——引者)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5]2197意即隐公因“长而卑”,有意归政于“幼而贵”桓公,故云摄位,乃成全隐公之美德。所以,汉人何休谓:“若左氏之义,不问天子诸侯皆得称元年。若公羊之义,唯天子乃得称元年,诸侯不得称元年。此鲁隐公,诸侯也,而得称元年者,《春秋》托王于鲁,以隐公为受命之王,故得称元年矣。”[5]2196“隐公为受命之王”,即《春秋》为隐公而作。这样一样,《公羊传》中所宣扬的“大一统”就让人质疑了。

孙复则认为孔子作《春秋》“以天下无王而作”,虽始于鲁隐公,却“非为隐公而作”。之所以始于隐公,与《诗经》自《黍离》而降、《尚书》自《文侯之命》而绝用意相类[3]3,其目的都是要暗示:周室衰微,王道陵绝,诸侯当道,天下失序,社会混乱,纲常荡然。恰恰与公羊氏及何休所宣扬的“成公意”“以隐公为受命之王”的观点相左。但又何以解释书“元年春王正月”呢?孙复认为:“元年书王,所以端本;书正月,所以正始。端本治末,正始严终,本端始正,然后方可用“圣王之法”诛赏之。”[3]3上不正,下何以治?可见,其正上的目的即是要“尊王”。因一切混乱的根源皆因“无王”,“无王”是乱末的本因,是无序的始源。要改变这种状态,首要任务就是强调有“王”并“尊王”。事实上,平王之后并非无王,只是周王已形同虚设,再也无法担当“王”的责任,诸侯宰制了天下,不但“朝觐之礼不修,贡赋之职不奉”,且礼乐征伐皆自其出,坏法易纪、变礼乱乐、弑君戕父、攘国窃号等现象才层出不穷。所以,元年书“王正月”有端本正始之目的,如此可行诛赏之权,以讨伐诸侯、大夫僭越之行为。

对一切僭权行为进行谴责和鞭挞,是“尊王”并建立“合理”社会秩序的必要前提。在《春秋》所载的242年历史中,不管诸侯、大夫,只要有专国、擅权等藐视天子权威、不尊王命的行为,抑或所行之事不符合伦理道德标准,都要受到孙复“尊王”道德权柄下的诛伐。如《襄公二十七年》经云:“夏,叔孙豹会晋赵武、楚屈建、蔡公孙归生、卫石恶、陈孔奂、郑良霄、许人、曹人于宋。”《公羊传》与《谷梁传》均未作解释。孙复则认为自隐、威到宣、成,再到宋之会,天下“无王”混乱无秩序的状态日甚一日,先是天子失道、诸侯擅权,再到诸侯僭命、大夫专国,最后是诸侯式微,事无大小皆由大夫专持,“诸侯专之犹曰不可,况大夫乎?”[3]97-98对于“无王”到如此严重地步的糟糕状态,怎可置之不理,孙复的解说正是着眼于揭露、批判大夫擅权的行为和史实。《发微》以“尊王”作为一切行为、现象评判的道德尺度,只要有逾越者,即遭贬见斥,这样的案例不甚枚举,难怪乎宋人常秩、胡安国皆谓《发微》“犹商鞅之法,弃灰于道者有刑,步过六尺者有诛”[6]112。

孙复借《春秋》痛斥伦常泯灭、社会失序的社会现象,其意亦在当下。自九世纪后期至十世纪中后期近百年中,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失序、混乱并不亚于春秋,宋初之人对此尚记忆犹新。而赵宋政权承此之弊,结束了动乱纷争、实现了统一,其积极的历史意义自不待言。但赵匡胤黄袍加身,虽结束了唐末以来的割据动乱,并未能解决深层的社会问题,社会道德沦丧、士人内心失范、信仰危机、文化失衡等状况仍在延续;同时,一些新的社会问题日益凸显,加之辽、夏北方少数民族政权虎视眈眈,此时的赵宋危机四伏,新政权并不牢固,诚如欧阳修在《本论》中所说得那样:宋朝虽已建立八十年,不可谓不久,土地广袤,比之五代,不为不广;但财于上不足而下已极弊,兵于外不威而将于内甚骄,制度亦问题重重不可能长治久安,一切苟且不亚于五代[7]862-863。欧阳修的论说可谓一针见血,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每每刺痛着社会责任感和道德使命感强烈的宋初官吏、士人们,他们或从文化学术、或从经济、或通过政治变法,以维护、强化这个来之不易的新社会秩序。孙复作为其中的一员,正是努力从学术上为新政权寻找长治久安之策。在他看来,“王”是社会良性运转的核心,而强有力之“王”更是维护大一统秩序的必须;强调“有王”并“尊王”,批判一切不利或破坏统一的行径,都是在为宋初社会探寻巩固长治的良策。可见,孙复基于《春秋》研究所提出的“尊王”主旨,很大程度上出于其对宋初社会、政治以及文化秩序的终极关怀。

事实上,揭示《春秋》所蕴含的“尊王”大义,并非孙复的独创,汉唐儒者已有人为之,但是将其提到主旨高度,则是孙复的高明之处,所以南宋史学家吕中谓“自孙泰山治《春秋》……而天下始知有《春秋》之义”[2]767,概以“尊王”思想影响而言。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孙复强调“尊王”是为其建立大一统的政治秩序服务的,而非要求加强皇权。尽管其思想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儒家封建忠君思想,但事实上,孙复是主张限制皇权的,与皇帝“为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宋代政治路线是一致的,诚如葛兆光所说:“从孙复到吕公著、富弼、司马光,都曾经尝试用传统的‘灾异’来制约皇帝。但是这种旧方法似乎抵挡不住‘天变不足畏’,所以,士大夫只能尝试以‘士’为‘师’,以‘道’制‘王’,即以道理来约束皇帝。”[8]162

二、“不惑传注”的治经方法

孙复《春秋尊王发微》之所以能撇开汉唐传注,提出“尊王”主旨,还在于其采用的经学研究方法——“不惑传注”,打破了汉唐经师治经方法上的局限,实现了方法上的革新。唐初官方颁行《五经正义》,统一了《五经》文本及义疏,结束了儒学内部宗派纷争;但新定本成为学术权威,也成了士子诵习儒经和科举考试的准则,士子们只能严格遵守,而不得另立新说,这就阻碍了经学研究的创新,终不免固步自封而日益僵化。唐代中晚期,致力于《春秋》研究的啖助、陆淳、赵匡,已洞察出在《五经正义》“权威”下经学研究面临的困境,他们高呼冲破藩篱,开启宋儒疑经风气之先河。

孙复承继了陆淳治经的路子*宋王应麟谓:“庆历中,国子监直讲孙复著《尊王发微》十二篇,大约本于陆淳而增新意。”(王应麟:《庆历春秋尊王发微》,见《玉海》卷四十,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第759页。)清纳兰性德也说:“先生(孙复)之书因淳意而多与先儒异。”(纳兰性德:《孙泰山春秋尊王发微序》,见《通志堂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56页。),认为专守公羊、谷梁、左氏、毛苌、孔安国、郑康成、王弼、韩康伯、杜预、何休、范宁等家关于经典的注释,是不可能发现《经》文深意,更不可能得其本旨。这是他对《六经》传注的基本看法[9]171。就《春秋》而言,孙复认为《春秋》虽为鲁史,但蕴含了孔子深意,“春秋之世,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弟弑其兄者有之,妇弑其夫者有之,是时纪纲既绝,荡然莫禁,孔子惧万世之下乱臣贼子交轨乎天下也,故以圣王之法从而诛之”[3]8。如果仅凭《三传》及其注释,墨守前人成说,根本无法探求经典本意,更不可能得圣人“微言大义”。对此,就要抛开《三传》及前人传注。前面所举例子已可看出《发微》对三《传》及其注疏的扬弃。下面再看一例。

《桓公二年》经云:滕子来朝。《发微》解说道:杞为公爵,滕、薛皆侯爵;称杞侯、伯、子,皆为贬抑之;滕称子,薛称伯,亦然。入春秋,圣王不作,诸侯恣逆无礼,常不朝会天子;而此三国,力既不足而礼多不备,或以侯礼朝,或以伯、子礼会,故孔子录之,以见其乱;滕子朝弑逆之人,其恶可知[3]15。经文简单四字,事情明了,似无可说;然而此前皆称“滕侯”,如:隐公七年,滕侯卒;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此处却称“子”。对此,三《传》均并未作任何说明。读了《发微》的解说,犹有拨开云雾见晴日之感,孙氏不仅解释了为何称滕为“子”,还指出何以经文对杞公、薛侯间或亦有不同称谓:三国虽爵尊但势弱,故朝贡之礼多不尊法度,孔子录其事以现春秋之乱,降爵而称之更是有意鞭挞其非礼之行径。不但如此,孙复还进一步指斥滕子因“朝弑逆之人,其恶可知”,坏法度者为“恶”可知,胁从者其“恶”亦不为少。真可谓一箭双雕,从其犀利的笔锋可以看出,孙复对任何一次违“礼”的行为和任何一个坏“礼”的诸侯都不会言下留情。之所以能发现其中的问题,与孙复所“发现”的《春秋》笔诛乱臣贼子的“微言大义”密不可分:“其诛之也,罪恶有三:大夫弑君,则称名氏以诛之。谓大夫体国不能竭力尽能、辅其不逮,包藏祸心,以肆其恶故称名氏以诛之……微者弑君,则称人以诛之。微者谓非大夫,名氏不登于史策,故称人以诛之……众弑君,则称国以诛之。众谓上下乖离,奸宄并作,肆祸者非一言,举国之人可诛也,故称国以诛之。”[3]8

发现前人未发现之问题,固然要有深厚的学术积淀和敏锐的洞察能力;而修改权威之观点,则更需要大胆革新的精神和挑战权威的勇气。善于发现并纠正经传中的错误,孙复已不仅仅满足于“不惑传注”。如隐公二年,《春秋》经云:“纪子伯莒子盟于密。”一直以来,经学界和史学界对此句解释争议不断,焦点集中在“纪子伯”上。《左传》改“纪子伯”为“纪子帛”,释曰:“纪子帛、莒子盟于密,鲁故也。”对此,杜预注解说:子帛是裂繻的字,莒、鲁两国有怨隙,娶鲁惠公女儿的纪侯欲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就让到鲁国迎婚的大夫裂繻从中斡旋,得以使莒、鲁两国化干戈为玉帛;裂繻为鲁修旧怨,故《左传》称“鲁故也”,比之鲁大夫,居莒君之上,称字以嘉奖之[4]1719。后世多持此观点。此种解释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免牵强,尤其是杜解。对此,《公羊传》的解说倒挺诚恳:“纪子伯者何?无闻焉尔。”[5]2203《谷梁传》则作了两种推断:一,“或曰,纪子伯莒子而与之盟”,释“伯”为动词,即以莒为伯;二,“或曰,年同爵同,故纪子以伯先也”,即纪子长于莒子[10]2367。两种解说自相矛盾,且均未涉及鲁国。同时,《谷梁传》还却忽略了一个基本史实:纪为侯国。纪国在《春秋》中,均冠以侯爵,此处又为何称“子”?三《传》有四种解释,以何种说法为准?后世莫衷一是。孙复则认为纪国本侯爵,此称“子伯”,估计是经文本身有阙佚;而杜预谓裂繻之字,有附会之嫌,不足取[3]5。在没有充分资料佐证的情况下,与其臆说,不如不说,体现了孙复不盲从传注、迷信权威,敢于突破常规,提出不同的见解。

孙复“不惑传注”,敢于突破三《传》对经的限制,直探经文本义,更表现在弃传从经、以经解经,用其它经典——《书》《易》《礼》《诗》或孔子学说阐释《春秋》经。这样的案例在《发微》中屡见不鲜。如隐公三年“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孙复解释说:“尹氏,天子卿。言氏者,起其世也。”又引《诗经·节南山》“尹氏太师,维周之氐(底——引者)”,以证“尹氏世卿,其来久矣”,而“见于此者,因其来赴诛之也”,并征引《尚书·泰誓》“罪人以族,官人以世”,谓此语虽形容“夏商之乱政”,而“周既失道其政亦然”[3]7,并不同意《公羊传》《谷梁传》“恩隆”尹氏之说。隐公四年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孙复引用《周易·坤·象》“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又引《周易·坤·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认为“斯圣人教人君御臣子防微杜渐之深戒也!”[3]8

孙复《春秋尊王发微》不惑传注、舍弃甚至修改传注直至以经解经的做法,开启了经学研究的宋学新时代,对此时人、后人均称赏不已,如欧阳修作《孙明复先生墓志铭》谓:“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7]458现代史学家钱穆也非常欣赏包括孙复在内的宋初学者治经勇于突破成规的做法,认为北宋诸儒治经,如胡瑗于《易》《洪范》,孙复于《春秋》,李觏于《周官》,皆元气磅礴,谋大局,发新义,不拘泥于训诂章句,与汉儒治经风规大异,近似先秦儒者气味,不得复以经儒经生目之;孙复《春秋尊王发微》,李觏《周礼致太平论》,观其书名即可见其治经意向所在。又谓汉唐儒经学成绩主要在章句注疏,宋儒经学重在创新义、发新论,可谓一种新经学[11]10、27。

三、“学者多宗之”

《春秋尊王发微》是孙复一生最为得力的著作,也是其授课的讲义。事实上,孙复之所以能作为宋代第一位“不由乡举,不俟科选”而直接以布衣征召的直讲[12]601,与其在泰山书院讲授《春秋》的影响有关。至国子监后,因平台的扩大,孙复的影响范围更广、更大,程颐曾描述其讲学国子监时学生听课的盛况:“孙殿丞复说《春秋》,初讲旬日间,来者莫知其数,堂上不容,然后谢之,立听户外者甚众,当时《春秋》之学为之一盛,至今数十年传为美事。”[13]568程颐的言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国子监作为全国的最高学府,其生员名额有限[14]3657,如果仅是监生听讲,不可能“堂上不容”;其二,程颐所描述的是孙复遭贬谪后复任国子监直讲的授课场景。事实上,早在孙氏第一次出任直讲时,非国子监生,如京官、学者等多慕名而来,甚至连仁宗亦亲幸听讲,并大加赞赏,赐时从七品官阶的孙复五品服[15]3609,欲召孙复到“迩英阁说《诗》,将以为侍讲”[7]458,终因妒忌者及墨守汉唐注疏之儒的阻挠而止*曾巩谓反对者乃杨安国。《隆平集》卷十五《儒学行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371册),第149页。。而孙复去世后,虽有多人被举荐补其职缺,但鉴于其经学造诣及讲学的出色表现一时无人能及,仁宗终下诏:“孙复名阙,更不差人。”[16]467

纵观孙复一生,先后在泰山书院、中央国子学、南京国子监讲学长达20余年,加之早年漂泊游学的十余年,半辈子的时间都献给了传道授业,门人弟子“足以相望于千百年之间”[17]223,虽不无夸张之言,但无疑培养造就了大批的人才。其中不少人都受到其思想和“不惑传注”治经方法的影响,如石介认为:“《春秋》以无王而作,孰谓隐为贤且让而始之哉?”[18]108可谓深得孙复之旨;张泂“得《春秋》最精”,“出三家之异同而独会于经”[17]164-165;士建中“通明经术,不由注疏之说”[17]151。除弟子门人之外,据清代经学家皮锡瑞的研究,整个宋代,诸如胡安国、刘敞、孙觉、王皙、苏辙、瞿子方、叶梦得、吕本中、吕祖谦、程公说、张洽、吕大圭、家铉翁等《春秋》学者均受孙复的影响[19]59。如孙觉不仅继承了孙复的“尊王”思想,而其所著《春秋经解》不少内容亦全录自《发微》。

对于孙复《春秋尊王发微》及其经学成就,当时及后世学者褒贬不一。赞誉者以欧阳修为代表,谓孙复解经不惑于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得经之本义为多。朱熹也认为近世言《春秋》者,如陆淳、孙明复推言治道,凛凛可畏,终得圣人之意[20]456-457。其二人评说均聚焦于孙复在经学研究上的具体贡献。王得臣则认为《发微》“大得圣人之微旨,学者多宗之”[21]31,就其影响而云。王辟之评价最高:《发微》“为《春秋》学者未之有过者也”[22]22。其他如魏安行、陈振孙、吕中、查滢等人均持肯定态度。批评者主要集中在《发微》对“乱臣贼子”的贬斥上,认为其贬抑太甚,除前引常秩语外,四库馆臣亦评说道:深知《春秋》的孟子不过谓“《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而孙复则“使二百四十年中……由天王以及诸侯大夫无一人一事不加诛绝”,并认为“过于深求,而反失《春秋》之本旨者,实自复始”[23]214。胡安国、黄泽等持论亦若此类。

毁誉者因视角不同,故均可言之成理。但不论赞誉,抑或批评,亦不论是否认同孙复的学说观点,都不得不承认其治学思路和研究方法对后世的启迪价值。基于此认识,针对胡安国引常秩言以责难《发微》,清代学者查滢回应说:“考胡氏《春秋传》,自伊川《传》外多取资于二孙(孙复、孙觉——引者),其持论不应龃龉如是。以今观其(孙复——引者)发明之义例,原本《三传》,折衷于啖、赵、陆诸家,而断以古先哲王正经常法,似非同时说《春秋》所及。”[2]768四库馆臣在指责《发微》后,也不得不承认:复之论上祖陆淳,而下开胡安国。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孙复的《春秋》学研究实际上开有宋一代《春秋》学研究风气之先,并定下了以义理治经的调子。

事实上,孙复及其《春秋尊王发微》的影响并仅限于对传统《春秋》学的冲击和其后《春秋》研究的启迪,更在于其舍弃传注、直探经文本义的研究方法,成为儒家经典研究史上的一种范式革命,其价值不仅在于儒学的复兴,更在于儒学的更新[24]242。致力于儒学研究的后继者们或多或少地受孙复启迪,走上了舍弃传注、直探原典的道路,为传统儒学的复兴和新儒学的兴起增添了一支支强大的生力军,所以宋儒黄震谓“本朝理学,实自胡安定(胡瑗——引者)、孙泰山、石徂徕(石介——引者)三先生始”,实为见地之说;而清初学者黄百家谓时人“言宋儒者必冠濂溪,不复思夫有安定、泰山之在前也”[25]121-122,亦为孙复等鸣不平。基于此,谓《春秋尊王发微》是实现经学研究方法转变的关键性著作,孙复是宋代新儒学的开路先锋,毫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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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孔宝)

中图分类号:B244.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3828(2016)01-0087-05

作者简介:王耀祖(1982- ),男,安徽濉溪人,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博士,淮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教育与学术思想研究。

基金项目: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师山学派研究”(2009SK202)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