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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民众生活中的民间文学——兼谈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关系

2016-02-03

民俗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文学

王 娟



当代民众生活中的民间文学
——兼谈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关系

王娟

摘要:长期以来,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文学被看作是文学创作的土壤,是文学创作的原材料,被视为是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特殊时期、特殊历史阶段的产物,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实际上,从文学的整体性上看,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并非二元对立,它们在文化传统中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作家文学是一种文学创作,而民间文学则表现为口头讲述,目的在于交流和沟通,不以创造作品为宗旨。当代新传媒形式的出现不仅没有威胁到民间文学的存在,反而为民间文学的讲述和民间文学资源的使用提供了更多的便利,使得民间文学在当代民众的生活中发挥着前所未有的作用。

关键词:文学;民间文学;民间文学资源库;口传法则

近百年来,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文学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民间文学或者被看作是文学创作的土壤,或者被看作是文学创作的原材料,被视为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特殊时期、特殊历史阶段的产物,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从近百年来民间文学的发展和建设情况来看,尽管事实的确曾经如此,但是现在看来,以上所述并非民间文学的全部,民间文学的功能、价值和意义远非上面提及的那些方面。那么,反观当代民间文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我们如何重新评价新形势下民间文学在民众生活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随着互联网和即时通讯工具的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以这种方式传播民间文学,这似乎跟一直强调的民间文学口头性相冲突。那么,当代是否还有民间?当代的民间性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当下这种“全民书写创作”的时代,又该如何评价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关系呢?

众所周知,民间文学主要研究文化中以口头方式创造、传承和保存的那部分文化传统。口头讲述和文字二者都是文化创造和传承的重要途径,也都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但是,研究以文字为媒介保存和记录下来的那部分文化传统的学科一直是文化研究的主战场,在人文学术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以至于人们已经忘掉了口头讲述同样也是文化传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媒介和途径,甚至怀疑口头讲述是否具有研究的价值。因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口头讲述是非物质性的,看不见,摸不着,即使能被记录下来,也不外乎三种情况:

首先,一经记录下来,口头讲述就变为文字描述了,记录者难免要从文通字顺和书面语言的角度对口头讲述进行删改、整理,口头讲述的文本记录因而也就更靠近文学创作,已经是非口头讲述了。

其次,口头讲述不似文字创作准确,有据可依,一百个人的讲述,可能会出现一百种千差万别的文本,既然不似文字创作那样能够产生固定的、唯一的文本,那么研究也就无法进行。

第三,当代新媒体,包括互联网等新型交流工具和方式的出现,替代了面对面的口头交流,因此,口头讲述很多情况下已经被互联网传播所代替,这是否预示着口头讲述的衰微,进而威胁到民间文学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实际上,从近百年来民间文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来看,民间文学研究也经历了一个不断调整学科定位、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的过程。如今,面对时代的变化,我们仍然有必要重新思考民间文学的学科定位及其与其他相关学科的关系,以便于学科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现在看来,问题不在于民间文学重要与否,民间文学是否还有存在的基础,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是在于我们需要换一个视角,重新发现民间文学,重新定位民间文学。

就文学的整体性上看,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不是一种对立,它们在传统文化中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首先,民间文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生活过程本身,是文化传递的工具、媒介和载体。其次,作家以创作文学作品为目的,而民众生活中的口头讲述从不以创作作品为目的,民间文学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交流工具和交流平台。第三,作家文学以文本作品为研究对象,而民间文学则是以口头讲述作为研究对象。民间文学的研究重点应该是口头讲述的过程、法则、规律和模式。

生活中的民间文学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用两分法来讨论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关系,认为二者之间的差异主要在于作家文学属于书面创作,而民间文学属于口头创作;作家文学是知识精英们的创作,而民间文学则是社会底层普通大众,甚至文盲们的口头创作;作家文学是被高度提炼出来的生活,而民间文学则是作家文学的素材和土壤;作家文学精致,而民间文学粗糙。这种认识实有重新检讨的必要。

在民间文学学科建立的初期,的确强调了民间文学具有来自非知识阶层的口头创作特点,以区别于社会精英们的书面文字创作活动。但是随着研究的推进,有一点越来越明确,那就是民间文学实际上是功能性的,或者说是民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人与人之间赖以交流的有效工具和平台。很难想象人们在相互交流的时候不使用民间文学资源,很难想象人们在聊天、对话的时候,不使用谚语,没有笑话,没有故事,没有民谣,没有儿歌,没有各种传说、谣言、段子或趣闻轶事。不仅如此,人类的许多情感,如敬畏、神圣、恐惧、胆怯、喜悦、感恩等,很多也都是在人们的成长过程中,通过聆听、讲述和唱诵神话、民间故事、传说、童谣、儿歌、谚语等逐渐建立起来的。许多传统价值观念、行为准则、人伦秩序、信仰习俗等,也是通过民间文学资源规范并加以强化的。一些民间文学文类如笑话、绕口令、民谣等,还是人们娱乐自己和大众、情感宣泄、压力释放的重要途径。

那么,我们怎么理解当代民众生活中的民间文学呢?

首先,民间文学并非是一种创作,更不能说是来自底层民众的口头创作。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基本上不会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也不会为了讲神话而讲神话,而是在交流和沟通的过程中需要神话、故事、传说、谚语、歌谣等来协助人们完成和实现某种交流。其次,民间文学口头讲述从不创造全新的口头作品,只产生异文。因为人们在交流过程中,只是重述自己熟知的故事、笑话、谚语,而不是创作全新的作品。相信妈妈在给孩子讲《狼来了》的故事时,一定不是为了口头创作一个故事。妈妈一定是对这个故事非常熟悉,而且明确知道能借助于这个故事告诉孩子撒谎的危害。而且,我们也相信妈妈在给孩子讲故事之前,一定也是意识到了给孩子灌输一些价值观念的必要性,因此,才会在适当的时候选择给孩子讲述《狼来了》的故事。朋友聚会分享各种段子的时候恐怕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进行一种口头创作,因为段子基本上都是听来的,重述段子的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定是讲述者认为是合适的,或是可以活跃气氛,或是可以宣泄情绪,或是可以传递信息,但无论如何,讲述者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口头创作。

民间文学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作为人们进行交流和沟通的有效工具,例如,人们用《狼来了》的故事帮助孩子理解“撒谎”的危害;用《狼外婆的故事》教会孩子心存警惕,远离陌生人,尽管他们会假装以亲人的身份出现;用《小小孩,坐门墩》的童谣为孩子建立起基本的家庭观念;用《花喜鹊》童谣告诫孩子要孝顺母亲;用《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告诉孩子贪心和不劳而获的后果;用《杨公忌》的传说来约束自己的行为;用《狗头王》神话来宣讲民族的历史和祖先的功绩等等。

民间文学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至关重要,还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很多价值观念都是通过神话、故事、传说等民间文学文类获得的。一般而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民间故事永恒的思想,因此,民间故事通常会极力褒扬文化传统中的各种优良品行。中国民间故事多以忠、孝、信、诚、勤、善、义、让为主要褒扬对象,与西方一些文化推崇的冒险、远征、好勇斗狠、寻宝、爱情等形成鲜明的对照,突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民间故事的诸多特征,如情节结构完整、三叠式、单线顺序发展、人物形象善恶两分、大团圆结局等,看似简单、粗糙,但是,所有这些特点基本上都是基于民间故事口耳相传的传承方式和承载传统价值观念的文化功能。

文化中的神话讲述也不是一种口头创作,人们也不会为了讲神话而讲神话。与带有世俗色彩的民间故事讲述不同,民间文学意义上的神话讲述通常会伴有神圣的仪式。繁琐而又高度程式化的神话在场仪式不仅营造了一种真实、庄严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围,而且这种周期性的讲述也便于人们接受、相信和记忆神话。同时,在场仪式也起到了帮助人们建立起对历史和祖先的敬畏感的作用。尽管神话的内容是遥远的古代,但当下的仪式却可以营造出一种神圣感、神秘感,使人们可以从精神和思想的层面重新体验宇宙的诞生,“亲历”神话中的种种发生。仪式具有具有一种使人重返古代社会的力量,模糊了古代与当下的边距。

神话中高度抽象化、概念化了的神,再加上规范、完善的仪式程序,伴随和围绕着仪式的各种舞蹈、歌唱、戏剧表演,再配合以庆典、庙会等诸多庆祝活动,凡此种种,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奠定了神话在人们生活中的神圣位置,赋予了神话作为文化精神源头的功能。例如,民间文学意义上的女娲神话不仅以口头讲述的方式世代传承,历代许多典籍中也有大量女娲神话和信仰的记载,从侧面印证了女娲信仰在中国的历史悠久性和普遍性。女娲信仰流传广泛还表现在女娲庙遍布大江南北,同时,民间还有很多跟女娲相关的庙会和传统节日如“人祖庙会”、“天穿节”等。民间饮食、服饰、美术、建筑装饰中也有大量是以女娲信仰为主题的设计和图案。因此我们说,神话的口头讲述只是女娲神话的一部分,女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神圣地位的建立是各种文化元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另外,神话讲述时的仪式和相关活动不仅弱化了神话口头讲述中内容和情节方面存在的问题,如遗漏、缺失、随意、碎片化、断裂化等带给人们的迷惑、不确定感和不合理感,反而营造出了一种陌生化、模糊化、异质化的氛围,达到了“神话源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效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许多学者将神话这些内容和结构方面的特性单纯地归之于其产生的年代,即人类文化的初期阶段,以及人们当时的智力水平、表达水平和信仰状况等因素,进而认为人类曾经有一个神话时代,并将神话看成是这一时代和社会的镜像。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或许还可以将神话内容上的这些特性看成是人们为了突显和实现神话在文化传统中特有的文化象征功能而采取的一种表现手法,是为了营造一种神秘、陌生的情景。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时代都可能生产神话,只要人类需要神话。

民间文学资源库

既然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我们就不能用书面文学的标准、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去对待和研究民间文学。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喜欢沿用文学研究的方法进行民间文学研究,强调民间文学口头讲述的整理文本,关注其叙事手法、人物形象、语言风格、修辞手段等。但是,作为一种民间口头讲述,民间文学有着自己的特点。

民间文学没有固定文本,那么,如何界定和研究这种口头讲述呢?民间文学是人们对在一个长期形成的、便于人们进行口头表达和交流的民间文学资源库的习得和使用。每个人在其成长过程中,都会因为地域、信仰、职业、年龄、身份、性别等缘故而选择和累积可供自己使用和支配的民间文学资源库。人们有自己熟悉的故事、笑话、传说,有自己熟悉的歌谣、俗语词和段子,只有人们碰到一起,要进行口头交流,这个交流的过程中就必然伴随着民间文学资源的选择和使用。民间文学资源,如故事、传说、笑话、歌谣、谜语、谚语,会为我们搭建一个交流平台。

这个民间文学资源库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集体的,即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建立起来,用以创造、保存和传承其文化传统的民间文学知识及其表现形式的总和,古往今来所有的中国民间故事、传说、神话、谚语、歌谣、谜语等都属于集体层面的民间文学资源,它是民众世世代代不断累积、建立起来的用以口头交流的民间文学资源的总和。另一个是个体的,是个人在其成长过程中累积建立起来的,可以协助其用以理解、表达、交流和沟通的民间文学知识及其使用方法。。

对民间文学资源的习得、累积和使用是每个文化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就像人们学习和使用语言,必须要掌握基本的语音、词汇和语法规则,然后才能跟人进行正常交流,对民间文学资源的掌握和使用也同样重要,否则,交流则很难顺利进行。民间文学资源库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民间文学文类。这里所谓的文类既包括文类的形式,又包括文类的使用。

在传统的观念中,民间文学文类一直是被看作是学者出于学科研究和学术体系的建立而命名的,文类名称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实际上,民间文学的文类一直有学术文类(analytical genre)和本土文类(ethnic genre)之分。学术文类是出于研究的需要而建立的一套统一的、有着明确概念划分的文类系统,如神话、故事、传说、谚语、歌谣等等;本土文类则是民众在生活中自觉执行和使用的一套文类体系。以往一些民间文学研究通常是选择一个口头文本,然后按照学术文类进行研究,这是一种错误的研究方法。

例如,歌圩研究者们一直使用“歌圩”来指称广西壮族的民间对歌活动,但是实际上,“歌圩”只是一种汉称,是一种“学术文类”,而学者陆晓芹在德靖壮族民间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当地人极少使用“歌圩”的概念,不少民众甚至不知其为何物。当地民众将传统节日中的“歌圩”称为“航单”,将聚会对歌活动称为“吟诗”。*陆晓芹:《壮族歌圩研究的回顾与反思》,《民族艺术》,2014年,第2期,第161页。称谓的不同决定了对歌活动的性质,例如在龙州县有“陇峒”习俗,但多在田间地头举行,且伴有隆重的宗教祭祀活动;靖西县的“航单”和德保县的“窝端”多与圩期重合,却不必伴随对歌和宗教活动;在田东县、田阳县等地,人们在特定的日子里到岩洞里去祭祀,然后聚在一起对歌,谓之“很敢”、“靠敢”或“贝敢”;在南宁市良庆区、邕宁区等地,传统上有以“还球”为表征的对歌赛歌活动,如今各村还有定期聚亲会友的习俗。*陆晓芹:《壮族歌圩研究的回顾与反思》,《民族艺术》2014年,第2期,第154-161页。民间文学资源库中的民间文学文类自然指的是本土文类。文化中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要学习和分辨各种本土文类,还要学会文类的使用场合和环境。

在很多情况下,文类的使用环境和场合比其内容更加重要。例如,美国民俗学家艾伯华曾在台湾台北的一个区采集了241篇《虎姑婆》的口头异文,人们在讲述《虎姑婆》的故事时,最长的讲述有上千字,而最短的只有几十个字。由于《虎姑婆》的故事在当地人人皆知,因此,无论讲成什么样子,人们都知道你在讲什么,关键是讲述者在适当的时间、场合,讲述了《虎姑婆》的故事。*[美]艾伯华:《台湾民间故事研究》,东方文化服务社,1974年,第77-103页。常常是妈妈的讲述和爸爸的讲述带给孩子的信息是不一样的,因为生活中的民间故事本来就是功能性的、工具性的,其内容本身不具有明确的价值倾向,重要的是在讲述的过程中人们如何通过细节的取舍完成讲述并传递出自己的信息。

一般来讲,生活中的人们必备的知识是熟悉各种民间文学文类的特点和讲述场合,人们需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讲故事,什么时候可以讲笑话,什么时候可以分享段子,什么时候才能使用谚语。例如,人们不会把同事,甚至同性之间的带有情绪宣泄色彩的段子讲给孩子听,也不会给儿童讲政治笑话,更不会跟儿童分享自己的灵异经历。否则,交流就无法完成,甚至失败,甚至带来严重的后果。民间文学中的寻宝传说一般都是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长者讲给年轻人听的,用以激励年轻人,很难想象一个年轻人用一个众所周知的寻宝传说反过来给长者讲道理,激励长者。日常生活中,这种行为通常会被认为是没有分寸感,不尊重长者,至少是不会“说话”。

再以谚语为例,作为几千年传统文化包括价值、道德、伦理、生死等观念的概况和总结,谚语在人们的成长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会在很多场合中使用谚语:或者被用来作为裁定一件事情的标准,如“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或者被用来作为劝谏某人的箴言妙语,如“吃一堑、长一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者被用来树立某种权威,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或者被用来传递某种知识和技能,如“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等等。正是因为承担着传递某种集体经验、真理、道理和哲理的任务,谚语才具有了极其鲜明独特的结构形式。一般来讲,谚语的语句大都语义明晰、准确,没有歧义,而且谚语的语句结构也必须做到句式完整,格式规范,有韵律感和节奏感。

谚语之所以要具有如此鲜明的形式特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配合和突出谚语的严肃性和深刻性,强化谚语所言内容的权威性。另外,从使用上讲,谚语的使用具有明确的单向指向性,即由长辈指向晚辈,老师指向学生,上级指向下级等,而不能反向使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般不会刻意学习谚语,但在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其民间文学资源库里不能没有谚语。即使不会使用,人们也必须具备谚语的使用规则和场合等相关知识,而且还要明白谚语的内容,这样,人们才能听得懂别人的话,日常交流才能更有效。

当代新媒体,包括互联网等交流工具和方式的出现,替代了以往面对面的口头交流,口头讲述很多情况下已经被互联网所代替,而互联网更多地依赖于文字交流,那么,这是否就预示着口头讲述的衰微,进而威胁到民间文学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一是民间文学除了口头讲述以外,还有很多是以书写的方式传承的,因此,网络的出现使得民间文学讲述有了更多的途径和资源。二是网络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口耳相传途径和方式的一个延展,以往的口耳相传需要人们面对面同时在场,但是互联网的出现使得人们可以借助于文字和语音实现延迟和错位交流。

除了口耳相传的特点,民间文学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特征,即非官方性和非正式性。很多文字书写具有明显的非官方性和非正式性,因此,也是民间文学的重要资源。实际上,早在20世纪前期,一些学者在进行民间文学、尤其是民间歌谣的收集活动中,就已经意识到了书写民谣的存在。如刘兆吉在《西南采风录》中就提到,田畔,牧场,茶馆、街头访问等,随处都可以搜集到歌谣。同时还应注意街头墙垣、庙壁上的涂写,以及当地印行的歌谣及抄本等。即使是在当代,很多民间文学学者也没有意识到这些书写民间文学的重要性。在当代,以墙壁涂写、课桌涂鸦尤其是借助于手机、网络等媒介形式传播和保存的故事、顺口溜、段子、笑话、民谣,都应属于书写民间文学的范畴。

刘禹锡的《陋室铭》是古代散文的名篇,因其朗朗上口,广为流传,因此涌现出大量《陋室铭》的仿作,这些仿作,因为套用固定的文本格式,因而某种程度上就是书写民间文学。较早的一篇仿作作品出现于清代:

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行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钱泳:《履园丛话》,《清代笔记小说大观》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677-3678页。

这篇仿作将官场黑暗作为讽刺对象,似乎也奠定了《陋室铭》仿作的基调,使得后来的《陋室铭》仿作成为人们针砭时弊、宣泄情绪的工具。一直到近代,《陋室铭》仿作依然层出不穷。当代,借助于网络媒体的出现,《陋室铭》仿作更是层出不穷,网络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陋室铭》仿作,如“学生铭”、“写作铭”、“交友铭”、“网络铭”、“奸商铭”、“贪官铭”、“黑店铭”、“危楼铭”、“赌博铭”、“麻将铭”、“吸烟铭”、“乞丐铭”、“妆扮铭”、“陋规铭”、“关系铭”、“会海铭”、“课桌铭”、“老人铭”、“家庭铭”等。

下面是网络流传的一篇“贪官铭”:

才不在高,在官就行。学不在深,在权则灵。斯是衙门,唯我独尊。前有吹鼓手,后有马屁精。谈笑有心腹,往来无小兵。可以搞特权,结帮亲。无批评之刺耳,唯颂扬之谐音。青云能直上,随风显精神。群众曰:臭哉此人。

还有“课桌铭”:

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学不在深,作弊则灵。斯是陋室,惟吾闲情。小说传得快,杂志翻得勤。琢磨下围棋,寻思看电影。可以画漫画、写书信。无书声之乱耳,无作业之劳形;虽非跳舞场,堪称游乐厅。学子云:混张文凭!

可见,互联网的出现不但不会威胁和动摇民间文学的存在,相反,还会进一步丰富民间文学资源库,为人们提供更多的资源和工具,为民间文学的广泛传播和应用提供更多的便利。此外,互联网的存在还使得更多民间文学资源得以有效保存,网路也因此成为我们熟识、保存和研究民间文学的重要途径。

民间文学口传法则

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口传传承与书面语言及其法则一样,也有自己的“基本语言”和使用法则及规范。民间文学的“基本语言”是口传文化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基本结构和基本模式。

民间故事类型是口传法则中的基本类型,也是人们用于口头讲述的必要工具。民间故事类型源自口头讲述,反过来又服务于口头讲述。早在一百年前,民间文学的先驱们就发现了民间文学的一个特点,即尽管世界各地的人们语言不同,信仰不同,风俗不同,有些甚至都没有过文化交流的痕迹,但是,他们却保有和分享着同类型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内容相似,而且情节发展也表现出高度的程式化和模式化特征。例如《灰姑娘》故事类型(AT510)包含如下情节因素:

I. 受尽虐待的女主人公:被继母和继母的女儿虐待。

II. 魔幻救助:女主人公受到神或神性动物的帮助(提供漂亮衣服和金鞋子或水晶鞋)。

III.遇到王子:身着漂亮衣服和鞋子参加聚会,遇到王子。

IV. 寻找女主人公:通过试穿鞋子发现鞋子的主人,即女主人公。

V. 与王子结婚。*Antti Aarne & Stith Thompson ,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 Helsinki,1981,p.175.

AT510母题最早的书面文本出现在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除了汉族的文本,许多少数民族如藏族、蒙古族、彝族、白族、傣族、侗族、苗族、佤族、维吾尔族等也有《灰姑娘》故事类型的异文,此外,亚洲其它国家,以及欧洲、北美洲、南美洲、非洲、澳洲,几乎所有的国家和民族都有《灰姑娘》故事类型的异文在讲述和传承,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格林兄弟《格林童话故事集》中的《灰姑娘》异文。

尽管人类文化参差百端,但各民族的民间文学却表现出令人不可思议的相似性,世界各地的人都讲着类似的神话、故事、传说,有着同样的谚语、谜语,唱诵着同样的歌谣。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人,可能因为语言、信仰、风俗等缘故彼此陌生,无法交流,但是,一旦走进民间文学的领域,你会发现民族与民族之间毫无障碍。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民间文学几乎都是一样的。例如,根据一些民俗学者的研究,《洪水神话》是流传最为广泛的世界性的神话之一,几乎所有的民族,只要有造人神话,就会有《洪水神话》的异文。《洪水神话》最令人费解之处在于一场洪水毁灭了人类,唯独留下一对儿亲兄妹。神暗示兄妹必须完婚以完成繁衍人类的任务。亲兄妹以其违背人伦,拒绝完婚,但是神通过各种暗示,最终使得兄妹成婚,完成了繁衍人类的任务。洪水、亲兄妹、兄妹婚、兄妹加夫妻的人类始祖,这些世界性的共同的母题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学者。*Alan Dundes,The Flood Myth,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民间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学科,正是以发现和解读人类的这种文化相似性为目的。从19世纪初期民俗学学科的建立一直到现在,民俗学学者们尝试用多种理论探讨和研究这种相似性。

造成这种文化相似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民间文学口耳相传的传承方式。作家文学的书面创作和阅读方式强调和突出的是个性。这种创作方式使得人们有机会充分地展示自己的个性,作家文学创作不是以人与人之间的即时交流和沟通为目的,因而不会要求所有的人都能读得懂,都能理解一部作品;也做不到让所有的读者对一部作品有完全相同或相似的解读。而民间文学则是以即时交流和沟通为目的,因此,必须直接、明了,以公众都能接受和理解为前提。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为了保证讲述者讲得清,听众听得懂,口头讲述形成了一系列固定的,方便人们讲述、理解和接受的基本母题、基本类型、基本结构和基本模式。

以民间传说为例,“识宝传说”是民间传说的一种类型。其内容主要是关于“识宝人”如何凭借超凡的识别能力发现一件看似普通,但却价值连城的宝物的。从汉代起,中国就有了“识宝传说”的多种异文,随着历史的发展,“识宝传说”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成为人们表达、交流和沟通的工具。一直到现在,“识宝传说”仍然广为流传。

作为一种常见的民间传说类型,“识宝传说”包括如下几种框架结构形式:*参见程蔷:《骊龙之珠的诱惑:民间叙事宝物主题探索》,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104-121页。

第一型(后悔型):

1.某地有一件看似非常平凡的事物,当地人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其有什么神奇之处。

2.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神异之人”(或说南蛮子,或道士,或和尚,或西域胡人等)坚持要买这件看似普通的事物

3.当地人为了让“神异之人”能把“不起眼”的东西买走,将东西进行了“处理”,无意中破坏了东西的灵气。

4.传说的结尾,“神异之人”说破了宝物的真相,人们后悔不已。

第二型(后知型):

1. 某人偶然得到一件看似平凡的物件。

2. 此物件非常神奇,但拥有者却不知真相。

3. 一个“神异之人”(或说南蛮子,或道士,或和尚,或西域胡人等)发现了此物件,坚持高价购买。

4. 收购得逞之后,“神异之人”讲述了此物件的神奇之处,人们唏嘘不已。

第三型(圆满型):

1. “神异之人”(或说南蛮子,或道士,或和尚,或西域胡人等)落难。

2. 善良的某人搭救了这位异人。

3. 为了感恩,异人赠之以宝物。

4. 宝物看似普通,但是却有着神奇的力量。

5. 宝物失落,回归“异人”之乡。

上述三种型基本上可以概括了自汉代以来民间流传的各种识宝传说。晚清著名图画新闻报刊《点石斋画报》关于西人识宝的报道属于识宝传说晚清时期的异文,因为画报中西人识宝传说的情节发展与传统的“胡人盗宝”传说类型大致相吻合。例如,“千里井”报道了的事件包括如下情节:

1).农人得到一块异石,但并不了解此石的神奇。

2).农人在市场上遇到西人。

3).农人欲以百金出售异石,但是,西人却以四百金高价收买。

4).交易完成之后,西人告诉农人异石的神奇之处。

从情节发展看,此篇报道基本上符合识宝传说的第二型。更准确地说,“千里井”故事应该是民间识宝传说、西人识宝传说的一种“异文”。近代北京地区有很多关于“南蛮子”盗宝的传说,认为“南蛮子”从小就被关在不见阳光的房间里修炼在黑暗中看物体的本领。民间有“南蛮子眼毒”的俗语,认为在一般人看来不值钱的东西,“南蛮子”却能从中找到稀世珍宝。*[日]直江广治:《中国民俗文学》,王建朗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31-132页。

当某种传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类型,那么,这种传说一定存在着大量的异文。人们之所以不约而同的一再重复一个熟悉的传说,首先是因为这种框架结构可以帮助人们思考和表达,方便人们的分类、认知和接受。传说将社会中纷繁复杂的各色人物类型化,或正或反,或神仙或凡人,或超凡或庸俗,或我族或异类,或聪明或愚钝等等,因此,只要社会需要对人群加以区分,此类传说便是一种有效的工具。例如,汉代的此类传说突出了东方朔的智慧,区别了智者和凡人;唐代的“胡人盗宝”传说则突出了胡人的狡黠,区分了我族和异域;清代的“西人识宝”突出了西人科学的神奇,区分了进步与落后。而近代关于“南蛮盗宝”的传说则强化了民族内部的区域性格,对于北方人而言,南方人更带有商人的“精明”,但北方人的“平庸”和质朴似乎却常常会“打败”南方人的“精明”。

其次,框架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适应口耳相传的方式。口耳相传方式决定了民间文学的非文本性,因此,人们只要掌握故事的框架就足够了。不同的故事、传说类型,因意义和功能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框架结构,人们在习得民间文学资源时,必须要掌握这些框架结构,以保证自己讲述的是这个故事,而不是那个故事。前面我们谈到《虎姑婆》的故事时,曾提到艾伯华收集的《虎姑婆》故事最长的讲述有上千字,而最短的只有几十个字,但是,无论如何,人们都能识别出故事的类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虎姑婆》故事框架结构的存在。故事和传说的框架结构就像是故事和传说的身份识别码,讲述者只要不破坏这种框架结构,就能完成讲述。

第三,虽然是一种固定的框架,但在人们讲述时又是自由的,开放的,人们可以围绕着这个框架重新组织自己的讲述,添加细节,并即兴完成一次以交流和沟通为目的的口头讲述。实际上,不只是故事、传说,其他民间文学文类也有自己的固定结构和“语法法则”,例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一条伴随人们成长的,广为流传的谚语。其基本格式为“不听老人言,××在眼前。这条谚语较早见于明末袁于令的《西楼记》,其中的谚语被记为“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清代和邦额《夜谭随录》中也使用了这条谚语的异文,被记为“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此后,此条谚语频繁出现在各种书籍中,其形式固定,只有个别文字上的差异。据统计,此条谚语至少有三十多种不同的异文,如“不听老人言,恓惶在眼前”、“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不听老人言,饥荒在眼前”等等。此条谚语在当代依然流传,经常出现在网络当中的异文有“不听老人言,死在我面前”等等。谚语的固定结构便于人们继承和使用谚语,但是,结构之外又允许人们根据方言、时代背景和事件等因素的不同而更改词句,这就是民间文学的生命力所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民间文学是传统得以延续,文化得以传承的工具和载体,是人们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或者说就是民众生活过程本身。百年以来的中国文学研究和学术实践活动要求我们必须站在一个新的高度重新思考民间文学的学科定位、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既然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那么,我们现在则无需再讨论什么作家精英和普通民众谁更重要,谁更有价值,谁更具有艺术性等,民间文学研究应该更多的关注其学科本身面对的和要解决的问题,如民间文学资源库、口传法则、民间文学基本母题、基本结构和基本模式等等。

[责任编辑刘宗迪]

Folk Literature in Contemporary Folklife: Also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olk Literature and Written Literature

WANG Juan

For a long time, folk literature,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has been seen either as the soil of , or as the raw material for literary creation. It is taken as the product of specific periods and specific historical stages in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social history. It will gradually lose its significance and value of existence with the passage of time. Virtually, folk literature and writer’s literature, se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integrity, are not in a state of conflicting duality. They are in fact two different cultural phenomena in the tradition of culture. Writer’s literature is the result of literary creation, while folk literature is a form of oral presentation with an emphasis on communication, the purpose of which is not the creation of works. The emergence of modern media does not bring any threat to the existence of folk literature, in stead, it has produced much convenience to the its presentation and the exploitation of its resources, leaving it an unprecedented role in folklife.

Key Words:literature; folk literature; filk literature resources; law of oral presentation

基金项目:本文属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文学与当代文化建设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10&ZD 098)。

作者简介:王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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