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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中骈文地位之反思

2016-02-02吕双伟

文史哲 2016年1期
关键词:骈文

吕双伟



汪中骈文地位之反思

吕双伟

摘要:处在儒士与文人之间的汪中,生前没有以“四六”或“骈体”之名获得赞赏,也没有留下骈文批评话语。去世后,其骈文虽获得了某些赞誉,但多与其古文、诗歌并列,或与胡天游、洪亮吉、袁枚等并举,并无独尊地位。在骈文意识高扬和创作中兴的乾隆时代,汪中对骈文无动于衷,正是他为文不专一体的结果。其文多以四言行文,少用六言,句式整齐却不求工整对偶,基本不用四六隔句对;语言精炼,骈散兼行;意蕴深厚,风格雅洁,具有东汉魏晋之文的特征。在乾嘉时代,这种文章不被视为骈文正宗,因而较少入选当时的骈文选本。道咸以来,随着骈散兼行、骈散交融思想的深入,汪中的骈文地位才逐渐提高,但极少独尊。然而,建国后的中国文学史和骈文史,绝大部分将其视为清代骈文成就最高者,赋予其独尊地位,个中原因值得反思。

关键词:汪中;骈文;不专一体;骈散兼行;骈散合一

汪中为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世时就获得王念孙、卢文弨、刘台拱等汉学名家的赞誉,声名显著。然而,困顿坎坷的生活、恃才傲物的个性、博通致用的学术追求和相对短暂的生命等导致他没有完成系统的学术专著,实现自己的学术宏愿。因此,汪中在中国经学史上的地位,实难以与惠栋、戴震、钱大昕、阮元等相埒。但令其欣慰的是,他生前并不留意,也没有刻意写作的骈文,为他赢得了身后大名。在建国后的中国文学史中,汪中基本上被视为清代骈文复兴的代表人物,甚至是成就最高者;胡天游、洪亮吉、袁枚、邵齐焘、吴锡麒等在世时骈文名声就已显扬的名家,今天都难以媲美。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论述清代骈文,以“骈文的复兴和汪中”为题,有曰:“与洪亮吉并称‘汪洪’的汪中,在整个清代的骈文作家里,公认是成就最高的一位。……骈文内容上取材现实,情感上吐自肺腑,艺术上能‘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风格遒丽富艳,渊雅醇茂,而且用典属对相当妥帖,被视为清代骈文复兴的代表。”①这种观点几成共识。于景祥先生也指出:“有清一代,骈文作者,汪中成就最为突出。”②那么,汪中对骈文的态度怎样?其骈文在清代的接受怎样?是否公认为成就最高?

一、乾隆时代骈文批评的兴起与汪中的沉默

①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四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30页。实际上,这里的“渊雅醇茂”来自刘台拱对汪中“古文辞”的评价,而不是评价其骈文。刘台拱对汪中的诗歌、古文辞和骈体文分别作了评价,见下文所引刘台拱《容甫汪君传》。

②于景祥:《中国骈文通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41页。

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词。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六经滥觞,汉魏延其绪,六朝畅其流。论者先散行后骈体,似亦尊乾卑坤之义。然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骈文废则悦学者少,为文者多,文乃日敝。……稚威之文虽偶实奇,何也?本朝无偶之者也,迦陵、绮园非其偶也。今人不足取。于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再偶,则唐四家与徐庾、燕许也。吾将偶之,而恐未逮。*袁枚著,王英志校点:《袁枚全集》(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99页。

汪中为人至情至性,刚肠嫉恶;为学追求博大宏通。可惜他一生困苦不遇,寄人篱下。虽终生布衣,但他仍志在经世,关注民生疾苦和现实问题,力争将学术研究和现实需要结合起来,以期实现学术的经世致用。这种强烈的现实指向,远非一般的乾嘉考据学家可比。然而,作为今人眼中的清代骈文成就最高者汪中,文集中却没有留下对“四六”或“骈体”的任何批评话语。唯一可知的相关活动为,他曾拿出孔广森的骈体文给孙星衍看。1780年,汪中三十七岁时,孙星衍被汪中请为家庭教师,“孙星衍粮储时以诸生游江都,先君馆之于家。”*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24页。汪中曾拿出孔广森的骈俪文给孙星衍过目,孙十分欣赏。孙星衍《序仪郑堂文》有云:“往余在江淮间,友人汪容甫出巽轩检讨骈体文相示,叹为绝手。”*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24页。此文集来自于汪中,或可推测汪中对孔广森的骈体文应该欣赏,否则不会拿以示人。但他还是没有留下关于骈文批评的理论,倒是不时表示对古文作法的探讨,明言其为文“不专一体”的取向。

汪中对碑铭文作法,较为认可韩、柳古文运动后的体制,而不赞同六朝骈体碑铭作法。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记载:“闻冯按察(冯廷丞)之讣,撰次碑文,并以书祭告云:‘……碑铭之体,自东汉至唐初,其叙年月官阀既详且实,而于事迹,则为栝比拟之词。中唐以后,作者数家,始以《史》、《汉》叙事之法行之,故史家多采焉。而年月官阀,类多凌躐翦裁,以求行文简便,且避体制之重。今某所作,于年月官阀则用汉以后例,于事迹则用唐以后例,且事必核实,未有一言假饰。若史官删取其文,居然佳传,此某撰述之苦心。’”*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30页。有学者认为汪喜孙子为父讳,对汪中文章多有修改。汪喜孙所修改的乃汪中的狂傲及排斥宋明理学之言,对文章领域的“四六”或“骈体”,似乎没有修改的必要。参见李金松:《子之于父:汪中形象的重建》,《读书》2014年第1期。汪中写法与魏晋南北朝铺叙年月官阀,栝事迹的骈体碑铭文明显不同,而是融会了“汉以后例”及“唐以后例”,即骈散结合的方法而成。这种为文之法,自然属于汪中自言的“不专一体”内涵:“中少日问学,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及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所为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不专一体。”*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第428页。不仅为文通达,视野开阔,为学同样“不尚墨守”,不矜考据,而是期待学以致用。在文章上,汪中还主张学习先秦两汉史书为文之法。焦循以文质之,汪中说:“爇之,此唐宋人小说,何不学左邱明、司马迁?”*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32页。学习《左传》和《史记》的文法,正是韩柳等古文家倡导的标准之一,可见他对先秦两汉古文并无排斥之心。同时,汪中自幼爱好辞章,多次自叙其对诗歌、古文的学习,而完全没有提及“四六”或“骈体”。在这一点上,他连段玉裁(17351815)都比不上,段玉裁文集中都提到袁廷梼(17641810)的骈体*段玉裁:《与刘端临第十九书》中有“五砚楼之作,不拘散体、骈体及诗句都好,望一为之。芸台(阮元)官声好,竹汀(钱大昕)多老态,弟则早衰,如何!”参见刘盼遂辑校:《经韵楼文集补编》,段玉裁撰,钟敬华校点:《经韵楼集·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06页。。

二、“不专一体”与骈散兼行之文

汪中一度对自己的学问和辞章颇为自负;三十岁以后,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经学研究之中,冷落了诗文创作。冷落不是不写,为了完成幕主交待的任务或者抒发难以自抑的感慨,汪中还是会撰写诗文,特别是文章,但总体上数量不多。今天流传的《广陵对》、《汉上琴台之铭并序》、《黄鹤楼铭》、《自序》、《经旧苑吊马守真文》等名文,都是三十岁以后所作。论及辞章,汪中比较自信。他早年写给秦黉的信中有曰:“某始时止习辞章之学,数年以来,略见涯涘。《三礼》、《毛诗》以次研贯,且有志于古人立言之道。盖挫折既多,名心转炽,不欲使此身为速朽之物也。”*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5页。“略见涯涘”,于谦虚中透露着自信。同时,乾嘉之人称赞汪中善于辞章,主要是指其善于诗歌和古文,而不是骈文;汪中自己也多次侧面或正面表明其辞章指向为诗歌和古文。“比来心力甚弱,不得已,束诗不讲,以并力于古文、经学”*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9页。就显示了这种指向。乾隆二十八年(1763),汪中二十岁时,“时杭先生世骏主安定书院讲席,见先君文,深加叹赏,先君益肆力于诗、古文。杭先生以经史相淬厉,先君得借读群经正义,学日以进”*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3页。。这里的“文”,后面明言是指诗歌、古文。又李惇与汪中同试《维州论》,李文洋洋洒洒千余言,汪中奇之,李曰“吾文只可惊俗眼耳,君乃真古文也”*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11页。,也以“真古文”来推崇汪中的文章。

汪中从致力于诗歌与“善为古文词”到“专治经学”的转型过程,汪喜孙有明确记载。《容甫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八年癸巳”条即1773年汪中三十岁时,记曰:

朱学使荐先君于冯兵备廷丞。书云:“汪生,通人也。其学知经传之义,而达于史事。又善为古文词。筠在江南,尚或为之所;筠去,恐遂穷以死。其才当为世爱惜之。”谨按:先君三十以前工诗,善词赋,肆力于诸史,既乃专治经学。于时先君以所撰著就正于朱学使,如《述典》、《正名论》、《封建论》、《晏子杀三士论》、《论赵襄子智伯事》、《两汉节义论》、《留侯论》,所谓“知经传之义而达于史事”也。如《代秦答吕相》、《代陈商答韩退之书》、《与达官书》、《魏次卿诔》、《沈昌龄哀词》、《乐仪书院请祀山长沈公议》,所谓“善为古文词”也。……谨按:先君三十以后,古文词初学昌黎,既博览先秦、两汉之书,熔式百家,不名一体。王先生念孙谓:“贯穿经史诸子之书,流衍毫素,合汉魏晋宋作者成一家言,渊疋醇茂,无意摩放,神与之合。宋以后无此作手。”*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一》,第13页。

汪中拜见朱筠并受到朱筠的器重和推荐,才开始由诗歌、古文辞转为“专治经学”。这里“古文词”有具体古文作品为证明,其意当与古文相同。汪中古文词本来学习韩愈,在博览先秦、两汉之书,会通百家之后,为文则“不名一体”。这种“不名一体”,主要指不拘泥、不偏向于散体或骈体,而是追求骈散交融、骈散不分的秦汉文章形式。这类文章渊雅醇茂,不同于骈文的华丽繁缛,也不同于唐宋后古文的空疏羸弱。因此,其挚友王念孙也只是说他为文贯穿经史诸子之书,融合汉魏晋宋作者为一家之言,并没有从骈体的角度来肯定汪中的辞章成就。乾嘉时代,说某人文章学习汉、魏、晋文而成,一般偏于古文而不是骈文。如段玉裁乾隆癸丑(1793)年写下《任文田(兆麟)有竹居集序》,有曰“子田(任大椿)深于《周礼》,辑著《弁服》、《深衣》等书,所为诗、古文,直追汉、晋”*段玉裁撰,钟敬华校点:《经韵楼集·经韵楼文集补编》,第371页。。嘉庆末年,挚友江藩评价汪中辞章,只是说:“君少喜为诗,不为徘徊光景之作;尤善属文,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藩最重君文,酷爱其《自序》一首,今录于左。”*江藩撰,钟哲整理:《国朝汉学师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4页。且不管江藩对汪中文章观念概括是否准确*李贵生认为,江藩把“汉魏六朝”与“韩欧”对立起来,根本不符合汪中的见解;其中“土苴韩、欧”一语尤其严重地歪曲了汪中的文学思想(李贵生:《传统的终结——清代扬州学派文论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3页)。笔者赞同这一判断。,可以肯定的是,江藩并没有将汪中“以汉、魏、六朝为则”的文章视为骈体文;即使酷爱汪中的《自序》,也只是视为“文”,而不是“骈体”。江藩具有鲜明的骈体文意识,同书中对于孔广森,江藩则曰:“尤工骈体文,汪明经中、孙观察星衍亟称之”;对于凌廷堪,则曰:“雅善属文,尤工骈体,得汉、魏之醇粹,有六朝之流美,在胡稚威、孔巽轩之上,而世人不知也。”*江藩撰,钟哲整理:《国朝汉学师承记》,第102、121页。对孔广森、凌廷堪等人的文用骈体文来概括,而对汪中的则没有。可见,骈散兼行的汪中文章,在江藩看来,不能称为“骈体”。在不拘骈散但骈体之名广泛流传的道光年间,姚莹还是从“古文词”而不是骈体的角度来肯定汪中文学成就:“容甫汪先生以经学、古文词为世名儒,有子孟慈,能世其业,经史、小学、文章具有条理。”*汪喜孙:《汪荀叔自撰年谱》,郑晓霞、吴平标点:《扬州学派年谱合刊》,扬州:广陵书社,2008年,第550页。这里的“古文词”未必等同于“古文”,但是,其主要不是指骈体,则可断定。

君少作诗,上规汉晋,下溯韩杜。三十以后,遂不复作。古文辞醇茂渊懿,义例谨严,根柢经史,熔式汉唐,不入欧曾王苏之室。所为六朝骈体文哀感顽艳、志隐味深,无近人规模汉、魏,排比奇字之失。*刘台拱:《刘端临先生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89页。

其治古文词,醇茂渊懿,陶冶汉、晋,糠秕宋后作者。世所称颂者,《哀盐船文》、《广陵对》、《黄鹤楼铭》。而其它篇雄丽,大率称是。下逮诗章书翰,无所不工,可谓绝特奇才矣。*陈寿祺:《左海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382页。

很明显,陈寿祺继承了刘台拱对汪中古文词“醇茂渊懿”的评价,又杂糅了刘台拱评价汪中六朝骈体文和古文辞的个别词语,但是去掉了原来“六朝骈体文”的视角,只是提到汪中的古文辞、诗歌和书法成就。同时,陈寿祺所举例文,主要也是为了证明前面所说“古文词”特点。虽说清人所说的“古文辞/词”偶尔也兼容骈散,但是,擅长古文和骈文且各有别集传世的陈寿祺,如果认为汪中的文章具有典型骈体特征,是绝不会用“古文词”而不用“骈体”,何况刘台拱已经分说“古文辞”、“骈体文”在前。最为合理的解释只能是,陈寿祺认为,与其将所举汪中例文视为骈体文,还不如将其视为“古文词”更名副其实。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汪中传》也是说汪中诗文书翰无所不工,并没有从四六或骈体的角度来加以评论。

汪中少学辞藻,爱好诗文,但中年以后兴趣转向,推崇经术,追求致用,轻视虚词悦世的辞章。然而,乾嘉诸儒考证成果丰硕,乾隆时期的汪中想要在经学上出类拔萃,实为不易。当时,汪中多以诗歌或古文或古文词获得时人赞誉。他去世后,在骈散兼容的文学思想影响下,其创作的骈散兼行、骈散融合的文章,特别是其中上下句式齐整但不追求工整对偶,也极少用四六、五六或四四、六六等隔句对的文章,也有被后人视为“骈体”或者“骈文”,但数量上远不能与乾嘉时代的名家相比。汪中作品被后世代表性骈文选本收录情况如下:嘉庆间曾燠《国朝骈体正宗》收录汪中《兰韵轩诗集序》、《自序》、《汉上琴台之铭并序》三篇;道咸间姚燮《骈文类苑》收录《自序》、《兰韵轩诗集序》、《汉上琴台之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四篇;清末王先谦《骈文类纂》收录《自序》、《黄鹤楼铭》、《汉上琴台之铭》、《吊黄祖文》、《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五篇。三书去掉重复,共收汪中骈文六篇。这在乾嘉骈文家中,数量远远比袁枚、洪亮吉、吴锡麒等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被选六篇骈文中,没有被建国后各种文学史奉为典范的《哀盐船文》。事实上,汪中《哀盐船文》句式齐整性都不够,更不必说对偶工整,使用合两句为一意的隔句对了。至少在这些选本编者看来,《哀盐船文》不是典型骈文,所以都不收录。

通津直道,来止近郊。层轩累榭,迥出尘表。土多平旷,林木翳然。水至清浅,鱼藻交映。可以栖迟,可以眺望,可以泳游。无寻幽陟远之劳,靡登高临深之惧。懿彼一丘,实具二美。桃华渌水,秋月春风。都人冶游,曾无旷日。*古直选注:《汪容甫文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5页。

三、骈文身份的强化与地位独尊化

汪中的文章在乾嘉道时代并没有以“四六”或“骈体”的概念得到公认。咸同以来,汪中文章有时还被视为古文或选入古文选本中加以评价。如同治间刻本《定盫文集》卷一后有“拳盫”跋曰:“胡甘伯尝以汪容夫、龚定盫、魏默深为国朝古文三大家,谓汪文内宏肆而外谨严,龚文内谨严而外宏肆,魏文亦谨严亦宏肆。戴子高则谓汪文不及龚,汪仅能及于汉,龚则已造于秦。”*转引自杨旭辉:《清代骈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24页。视汪中、龚自珍和魏源为清朝古文三大家,并指出汪中文章内宏肆而外谨严,“及于汉”的特点。如果汪中的文章为典型骈文,这是不可理喻的。杨彝珍编辑的《国朝古文正的》七卷*杨彝珍辑:《国朝古文正的》,清光绪六年(1880)刻本。,名为“古文正的”,却选录了胡天游、汪中的骈散兼行,以骈为主的文章。然而,在道咸至清末民初骈散不分的时代潮流之下,在对骈文表情达意功能强化的背景下,骈散兼行、文气流畅、内容充实、情感真挚的文章越来越受到重视。汪中的骈散兼行,以句式齐整为主的骈文逐渐从他本人的辞章中凸显出来,被后人接受和推崇。但是,据笔者所见,直到民初梁启超将汪中骈文独尊化为止,其他清人只是将之视为本朝骈文名家,与袁枚、洪亮吉等并驾齐驱,并无独尊意识。

洎乎胡、袁、洪、彭四家崛起,睥睨千古,皋牢百氏。……嗣是风流踵接,月旦评移,或抑袁、彭,特进汪、邵。容甫如鼓琴空山,鸟啼花放。叔宀如支筇绝壁,泉响松吟。要之吹律同音,出门合辙,絜彼权此,何轩轾焉。*冯可镛:《浮碧山馆骈文》卷一《谕骈》,1917年铅印本。

文有单复奇耦之分,单奇易弱,复耦易缛。有本源之学者,为单为奇,皆雅而有劲,复耦相间,而风骨树焉。要皆就古人文从所出,别以意错综之,虽为今文,其去古不远矣。……海内为文者,多好华恶实,故喜为复耦之文,而貌为单奇者,恒苦不能穷其旨蕴。如专精如此,必豪杰能自树立者,方期有成,君能自树立矣。*李详:《学制斋文钞》卷一,《李审言文集》,第898页。

清末,骈散合一成为文章主流思想,对骈文范围的理解也越来越宽泛,王先谦的《骈文类纂》甚至将大量楚辞选入,更不必说汉魏句式整齐、形式整饬的骈散合一的文章了。在这种情况下,汪中的骈文地位被进一步抬高,对此章太炎和梁启超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章太炎《菿汉微言》从“俪语”的角度来肯定汪中文章:“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然犹未窥晋人之美。彼其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精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制科策论。而气息调利,意度冲远,又无迫笮蹇吃之病。斯信美也。今之作者,局促若斯,曾足以仿佛耶?”*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菿汉三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6页。“俪语”含义比“四六”、“骈体”和“骈文”含义更加宽泛,更加偏重句式的骈俪,而不是文体的独立。梁启超1920年撰写的《清代学术概论》更是笔者所见最早将汪中骈文视为清代最工者:

清人颇自夸其骈文,其实极工者仅一汪中。次则龚自珍、谭嗣同。其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余子更不足道。*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93页。

民国时期是骈文研究的兴盛期,也是清代骈文研究的开创期。相关的骈文专门研究中,汪中的地位还只是与胡天游、袁枚、洪亮吉等并列,并没有独尊。1925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谢无量的《骈文指南》,随后的30年代骈文学著作出版形成高峰,钱基博《骈文通义》、金秬香《骈文概论》、刘麟生《中国骈文史》和《骈文学》、瞿兑之《中国骈文概论》等应运而生。他们对于汪中的骈文评价,多与洪亮吉、袁枚、邵齐焘、吴锡麒等并列论述,各有侧重,各有短长。谢无量有曰:“乾嘉时为骈文者最多,而胡天游、邵齐焘、汪中、洪亮吉四家,实足度越余子。……然天游文闳丽,齐焘文清简,是胡、邵各人优秀之特点也。汪、洪亦各有所长,汪之文蓄气甚厚而近于狷洁,洪之文造句多奇而近于疏纵,此其大略也。”*谢无量:《骈文指南》,《谢无量文集》第7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5页。钱基博曰:“汪、洪并称,洪不逮汪之厚,汪不逮洪之奇。洪文权奇,汪文狷洁,邵文秀润,皆可想见为人。”*钱基博:《骈文通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瞿兑之对清代中叶骈文重视洪亮吉、邵齐焘等正宗作家,而视汪中为别派,认为其佳篇“骈散兼行,萧疏雅淡,很能代表他的个性”,“不过汪氏的学问虽博雅,文章只具别裁,尚未至十分成熟之境”*瞿兑之:《骈文概论》,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123页。。刘麟生则将汪中和胡天游、洪亮吉视为三足鼎立:“实则清之中叶,骈文方面,要推胡天游、洪亮吉、汪中为三大家。胡氏遒炼,洪氏清新,汪氏隽永,其他不及也。”*刘麟生:《中国骈文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04页。其《骈文学》中对汪中地位的评价也没有超过胡天游、袁枚、洪亮吉、邵齐焘、吴锡麒、孔广森和彭兆荪等清代中叶的骈文家。民国时代的学者,因为对清代骈文了解较深,故较少受到梁启超判断的影响;但建国之后的学者,因为特殊的时代和社会环境,加上清代骈文研究十分薄弱,似乎较多地接受了这一观点。

清代骈文文体意识非常明确,骈文本身发展十分成熟,不像魏晋处于骈文发展的初步形成时期,因此,我们判断是否骈文的标准应该是从严而不从宽。从宽而言,汪中的某些文章当然是骈文;从严而论,汪中的文章大部分不属于乾嘉时代所认可的典型骈文。因此,尽管乾嘉时代汪中在辞章和学问方面享有盛名,但在世时无人认为其骈文造诣精深,去世后也只有刘台拱等少数几位注意到他的哀感顽艳的骈体文。道咸以来,骈散交融、骈散合一的思想流行,一方面丰富了骈文的表现形式,拓展了骈文的表达范围;但同时也使得骈文范围无限泛化,骈散兼行和骈散合一的文章都被视为骈文,从而使得后人对什么样的文章是骈文都莫衷一是。

总之,根据清代骈文批评和汪中创作实际,汪中没有明确的骈文创作和批评意识,其骈文并没有“公认”为清代成就最高,更没有被视为清代骈文复兴的最高代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笔者认为汪中的文章成就不高,其骈散兼行、基本不用隔句对,文风雅洁、意蕴深厚的“骈散文”堪为清文代表。因此,汪中在今天中国文学史和骈文史中的清代骈文独尊地位,是值得深入思考的。

[责任编辑刘培]

基金项目:本文受到霍英东教育基金会以及国家社会科学 “晚清骈文研究”(14BZW077)的资助。

作者简介:吕双伟,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南长沙41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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