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种教育到保学:苏区革命后国民政府在江西的政治教化
2016-02-02游海华饶泰勇
游海华 饶泰勇
从特种教育到保学:苏区革命后国民政府在江西的政治教化
游海华饶泰勇
提要:苏区革命期间,中国共产党在文化教育方面的成就,尤其是阶级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的深入人心,引起了国民党的高度警觉。为从思想上、教育上消弭革命,国民政府以苏区革命为历史契机,先在“收复区”举办特种教育,后在江西全省推行保学。以上举措不仅是国民党战时政治“剿匪”、战后思想“清匪”的应急手段,也是国民党“训导”民众成为合格国民、重建和加强自身统治合法性的政治教化手段。这种政治教化手段尽管在具体实施中遭遇各种问题,但仍使此后的乡村义务教育打上了较深的“党化”烙印,其背后折射的正是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国民党“以党治国”的政治逻辑,是国民党“党化教育”向乡村的延伸。
苏区革命;国民政府;江西;特种教育;保学;政治教化;以党治国
苏维埃革命(通常称为苏区革命)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事变,影响深远,余韵犹在。它的爆发,源于1927年的国共分裂。此后,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各地开展武装斗争,创建农村革命根据地,开始了另一条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全新探索;不仅在政治上、军事上对国民党统治发起了全面挑战,而且在文化、教育、社会风尚等方面展现了崭新的面貌。苏区红色教育的蓬勃发展,以及阶级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的深入人心,使得国民党的主政者高度警觉。因此,在军事“剿匪”外,如何清除共产党意识形态的影响,从思想文化上“清匪”,纠正民众的“错误观念”,而代之以三民主义的“正统”思想,维护国民党的既有统治秩序,是国民党力图攻克的一个政治课题。
关于这一课题,学界已有一些相关的研究,关注点多集中于国民政府在江西政治教化的举措——特种教育和保学。如特种教育,多聚焦于缘起、发展历程、绩效与影响等*代表作有温波、汤水清:《论民国时期江西特种教育》,《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肖如平:《试析南京国民政府的特种教育》,《党史研究与教学》2004年第5期;周晓东、卫静春:《国民党特种教育对近代江西社会之影响》,《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曹天忠:《民国时期“特种教育”的概念演化史考究》,《思想战线》2007年第6期;周晓东、卫静春:《从政治动员的角度看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江西特种教育》,《南昌高专学报》2008年第1期。;如保学,侧重于发展的基本史实,以及保学与乡村教育现代化、保学与乡村社会变迁等*代表作有刘燕云:《关于熊式辉督赣时期的江西保学》,《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肖如平:《论抗战时期的江西保学教育》,《抗日战争研究》2007年第2期;李红梅、肖如平:《民国保学与江西乡村教育的近代化》,《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邹怡:《1935年保学在婺源的推行及其折射的社会变迁——以<徽光>杂志的记述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钟健、肖如平:《民国教育与乡村社会变迁:以20世纪40年代龙泉县为中心》,《历史教学》2014年第12期。。至今为止还没有专文讨论苏区革命后南京国民政府对于原苏区的政治教化*统治阶级为巩固和发展自己的阶级统治秩序,要求被统治阶级遵从统治阶级制订和提倡的社会规范。这种对被统治者和在统治阶级内部进行的思想意识上的引导和规范行为,通常称之为“政治教化”。问题。*游海华曾在博士论文中从民众思想整合的角度考察过特种教育和保学,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本文可以看作是对这一问题的继续深入探讨。参见游海华:《重构与整合——1934-1937年赣南闽西社会重建研究》,经济日报出版社2008年版,第116-125页。基于此,本文以苏维埃革命的中心地区——江西为例,在借鉴以往研究成果和进一步厘清相关史实的基础上,探讨南京国民政府在思想文化上采取了哪些政治教化措施以肃清中共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这些举措在国民党应对中共革命过程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与国民党的治国理念有着怎样的关系,对此后中国的乡村义务教育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江西苏区革命与特种教育的缘起
1927年国共分裂以后,中国共产党不得不走上艰难探索中国革命新道路的历程。到1930年左右,中共在全国范围内先后创建了井冈山、赣西南、闽西、湘鄂赣、闽浙赣、鄂豫皖等大小十几块农村革命根据地。1930年至1931年,南京国民政府对农村革命根据地接连发动三次军事“围剿”,非但没有消灭红军,中共的军事力量反而得到发展壮大,根据地得以急剧扩张。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江西瑞金宣告成立。江西周边的苏区,除中央苏区外,还有闽浙皖赣、湘鄂赣、湘赣等。江西不但是红色革命的摇篮,还是中国苏维埃革命的中心。
苏维埃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初掌政权,领导苏区军民进行各种制度创新和各项社会建设的第一次伟大尝试。在文化教育上,广泛深入地进行革命理念宣传,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提高群众的文化水平与政治水平,改变苏区教育落后的面貌,动员和吸引广大群众积极参加苏区的各项建设工作,参加一切战争动员工作,以争取战争的最终胜利,是苏区文化教育的根本任务。毫无疑问,文化教育工作是苏维埃革命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因此,尽管处于战时,人力物力均感紧张,根据地党和苏维埃政府还是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带领群众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文化教育建设。
在儿童义务教育上,各根据地普遍创办了列宁小学,村有列宁初小,区乡有列宁高小,凡是7岁至15岁的儿童,不分性别、家庭成分,都可入学,实行完全的免费义务教育。在成人教育上,有夜校、识字班、业余补习学校和职业学校,所有16岁至45岁的男女青壮年、45岁以上的中老年都可以参加,教学内容以政治教育和识字扫盲为主。文艺运动和新闻出版上,《红米饭,南瓜汤》《不费红军三分力》等红色歌谣到处传唱;各种文艺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成立,话剧、舞蹈、集体歌咏等多种文艺形式得以传播和流行;作为开展群众性文娱活动的场所——俱乐部和列宁室,在乡村得以广泛建立。据1932年江西省苏维埃政府报告,截至当年9月份,仅胜利、会昌、寻乌、万泰、兴国、永丰、宁都、公略、赣县、安远、于都、乐安、南广、宜黄等14县,就有列宁小学2277所,在校男生62661人、女生19681人,共82342人;夜校3298所,学生52292人;识字小组19812组,组员87912人,俱乐部712个。*《江西省苏报告(二)》,《红色中华》1932年11月28日,第8版。其中作为先进县份的兴国,全县建立了列宁小学452所,有学生19347人,占学龄儿童的83%;设立了夜校1542所,识字小组2182组,就学的占群众75%*《兴国县各区第一期文化工作竞赛检阅》,《红色中华》1932年8月4日,第4版。;全县“各村都建立了俱乐部与列宁室”*中共江西十县参观团:《参观兴国以后的感想》,《红色中华》1933年2月4日,第2版。。1932年5月前后的赣东北苏区,有列宁小学2216所。*中国共青团中央办公厅编:《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0册,1958年印,1981年重印,第323页。而中共较早活动的湘赣边、赣西等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发展虽不如赣南地区迅速,但其发展相对较早,也有较大成就。据1931年的统计资料,湘赣省有初级列宁小学700余所,在校生28900人;高级列宁小学7所,在校生204人;女子职业学校4所,学员163人;女子半日学校204所,在校生4045人;夜校804所,学员23700人;各类学校共计1700余所(尚有2500多个识字班和2300多个识字牌不计算在内),全省在校学生数4700多人。*转引自李国强:《中央苏区教育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
江西苏区文化教育事业的深入发展,不仅改变了这些地区多年来文化落后的状况,提高了广大民众的文化水平,而且深刻影响和改变着广大民众的思想和观念,尤其是极大地提高了他们的政治觉悟。1930年,赣西南特委书记刘士奇向中央报告称:“苏府范围内的农民,无论男女老幼,都能明白国际歌,少先歌,十骂反革命,十骂国民党,十骂蒋介石,红军歌,及各种革命的歌曲,尤其是阶级意识的强,无论是三岁小孩,八十老人,都痛恨地主阶级,打倒帝国主义,拥护苏维埃及拥护共产党的主张,几乎成了每个群众的口头禅,最显著的是许多不识字的工农份子,都能作很长的演说。国民党与共产党,刮民政府与苏维埃政府,红军与白军,每个人都能分别能解释。”*《赣西南(特委)刘士奇(给中央的综合)报告》(1930年10月7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5页。江西苏区文化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成就也为苏区革命后深入观察的新闻媒体记者所证实。战后深入赣闽边区调查的大公报记者徐盈在宁都观察到,“到处的农民,对于外来的陌生人一点都不感到惊愕。他们大半都是经过大风涛的过来人,他们的智慧已完全不再是中世纪的愚昧和机警了,每个人,不单能把‘豪绅’,‘地主’,‘无产阶级’,‘反动派’,‘投机分子’,说得烂熟,而且还能了解每一个名词的涵义”。*徐盈:《匪后鸟瞰——一个所谓“封建势力的大本营”的描画》,《大公报》1937年3月29日,第3版。
中共在文化教育方面的成就,尤其是阶级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的深入人心,引起了国民党方面和地方人士的高度警觉。1932年3月,《江西教育行政旬刊》刊文称:“就经过赤匪骚扰的区域而言,其环境已起了很大的变化……盖从匪区解放出来的民众,多属失业,生计窘迫,又受了赤匪阶级斗争欺骗的诱惑,心理上呈一种动摇不定的状态,此宜特别注意者。”*曾国权:《匪区善后教育的商榷》,《江西教育行政旬刊》第1卷第2期(1932年3月11日),第22页。同年,时任第三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的廖士翘观察到:“久陷匪区的儿童及一般青年和妇女们,在赤化教育的麻醉之下,无疑地他的思想行为,经过此历程,受了很大的转换。况其教育方式之巧妙麻醉力之白热化,实不但儿童和青年,要沉溺其陷坑,即一般中年的农工,亦如醉如狂有牢不可破之势”,并指出“必须有一种特殊教育,在满足儿童及一般民众要求的条件下,逐渐转移其思想习性行为,使其由马克司列宁主义思想,蜕化为三民主义思想,由阶级观念,蜕化为民族观念”。*廖士翘:《匪区收复后的农村教育问题》,《江西教育行政旬刊》第3卷第9期(1932年),第1、2页。1933年10月,在赣西地区“围剿”红军的国民党军队也注意到:中共“最近各级机关部队,均系早晚下操讲演,并设列宁室,每日晚间,作习字运动,七天即演习壁报,并开政治讨论会,或研究会,检举一周工作成绩,各乡村则遍设列宁小学,宣传赤化”。*《赣西匪区之近状》,《军政旬刊》第2期(1933年10月30日),第212页。1933年12月,时任新丰特别区政治局局长的刘千俊在给上级的报告中称:“匪党之所谓‘文化教育’,‘提高工农群众文化水平’,其麻醉力量较任何宣传煽惑为尤大。盖以邪说灌输脑海之中,改造群众之心理,潜形默化,卒至相率盲从,日趋危途,甘受欺骗而不自觉。尝观匪区列宁室墙报处之《识字竞赛》,其进步之程度与麻醉之力量,殊可惊异”,因而要求政府当局“注意文化教育”。*刘千俊:《新丰特别区政治局局长刘千俊报告匪区民众根本动摇情形匪方维持残局原因及所拟对策报请察核》,《军政旬刊》第7期(1933年12月20日),第11页。对于苏区文化教育状况,江西省教育厅长程时煃深以为忧:“全省沦为赤区者,几达五分之四,有赤党窃据之地,遍设列宁小学、民众俱乐部,及其他教育机关,每县动辄以百数十所计,对于民众尽麻醉诱惑之能事,驯至一般成人、妇女、儿童所表现者,皆反常悖理之意识与行动,倘无纠正与救济之办法,后患何堪设想。”*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江西省政府《赣政十年》编委会编:《赣政十年》(17),1941年编印,第1页。
苏区文化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情报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国民党高层,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他并将这种情况纳入对付苏区革命的总体应对框架——“三分军事,七分政治”中。蒋认为,“匪区里面最紧张的,就是教育!最要纪律的,就是教育!最有精神的,就是教育”*蒋介石:《以自强的精神剿必亡的赤匪》(1933年5月15日出席江西省党部扩大纪念周讲),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1卷,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印,第130页。,这是“其最能麻醉民众之工具”*《恭录蒋委员长训示收复匪区教育要点的效电全文》,《江西特种教育》第1期(1934年6月10日),第62页。。为此,在文化教育方面,蒋的对策就是以教育对教育,以三民主义教育感化苏区民众。早在1932年,蒋就提出改变“匪区”状况“见效最实在的,惟有教育。而改造国家与改造社会,亦惟教育之效力最为大”,并要求教育界共同努力“改造国民一般心理”,“达到实现主义的目的”。*蒋介石:《敬告武汉两湖教育界书:救国的教育》,《湖北教育厅公报》第3卷第13期(1932年),第1、2页。1933年3月,蒋介石在给江西教育讨论会的训词中更是直言:“我们欲谈革命,救中国,实行三民主义,必赖教育力量……即以江西而论,在江西欲打破共产党诱惑人心的主义,亦惟教育是赖。因苟能以教育感化、促赤匪觉悟,其收效必较武力为大。”*《蒋委员长在江西教育讨论会训词》,《江西教育旬刊》第5卷第3、4期合刊(1933年4月1日),第1页。9月,蒋介石电令赣豫鄂皖等省政府主席及教育厅长,说“若经国军收复,反不能努力教民,或仅于县治设校一所,徒具观瞻,各乡村概令缺如,致遍地儿童失学,不唯视匪有愧,且将无以振迪愚蒙,消泯恶化”,为此要求各省“务于赤区收复之后,学校应即随之而兴,俾儿童有学可入,即一般成年壮丁,亦皆获补习之机会,至于一切办法,总以不泥成法,不拘一格,而依其特殊环境,因地制宜,以达潜移默化之目的为指归”。*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1页;《恭录蒋委员长训示收复匪区教育要点的效电全文》,《江西特种教育》第1期(1934年6月10日),第62页。
那么,怎样做到以三民主义感化苏区民众呢?关键举措就是在“匪区”实施特种教育。所谓特种教育,即专门针对“匪区”全体民众的教育,其宗旨是:“为谋匪区收复后之救济,以教育为中心,注重改正民众错误思想与训练地方自卫,增强农村生产,而谋教、养、卫兼施之实现”;其目标为通过“教、养、卫兼施之特种教育”,给予苏区民众“与以感化的、公民的、职业的、自卫的训练,以正确其思想、健全其人格、发展其生计、扶植其生存”,使其“成为良好国民”。*《国民政府军委会检发特种教育计划及其纲要的训令》(1934年9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3-1145页。其实,早在1932年6月中旬,国民党中央秘书处就根据训练部彭湛园来自江西的工作报告*该报告认为江西“匪区”儿童“受赤化麻痹已达极点。现在我方虽努力恢复该项地区小学教育,强迫儿童入学,无如所有课本,均各地书局所编营业性质之教材书,几乎完全失效”,因而,“拟请特编使用于匪化区域之小学教科书”。,致函教育部编辑特种国语课本,推行于“收复匪区”,“欲改造其心理,使趋于三民主义之光明坦途”。*《国民党中央秘书处致教育部公函》,《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二),第1124-1125页。1933年3月,国民党中常会通过《小学特种训育纲领》《特种区域暂行社会教育实施办法》,为各省党部和教育部实施特种教育提供指导性之文件。6月,蒋介石通令前方各军师首长、各政训处长,负责办理各驻在地中山民众学校,自7月1日起,一律开办;同时依据《特种区域暂行社会教育实施办法》,订定《剿匪区内教育实施方案》,颁布实行。*《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政治工作报告》,1935年11月印,第67页。但是,前线军队作战频繁且经常开拔,办理民校殊多苦难,而且随着收复区的扩大,必须成立专门机构专责其事。为此,1934年2月,南昌行营拟订《赣闽皖鄂豫五省特种教育计划纲要及计划》,从教育目标、经费、实施办法等方面制订了全面实施特种教育的方案。1934年春夏,国民党军前线军事进展顺利,为配合收复区善后工作,7月,南昌行营成立赣闽皖鄂豫五省特种教育委员会;9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式发出训令,“查被匪省份,民众多受煽惑,思想麻醉。现在匪区已次第收复,亟应实施特种教育”,饬令赣闽皖鄂豫五省政府开办特种教育。*《国民政府军委会检发特种教育计划及其纲要的训令》(1934年9月),《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二),第1143-1145页。
二、政治教化举措:从特种教育的实施到保学的兴办
作为中国苏维埃运动中心的江西,无疑是“匪患”最深的区域,特种教育当然实施最早。1933年,江西省成立特种教育处,直属南昌行营,由教育厅长程时煃兼任处长。1936年3月,赣闽皖鄂豫五省特种教育委员会由南昌行营划归行政院管辖,随后又归并于教育部。江西省特种教育处则于该年6月正式归并江西省教育厅,在厅下设特种教育股,继续主管全省的特教事业。*《议事录(本府委员会第八百七十八次省务会议议事录)》,《江西省政府公报》第518号,1936年6月10日,第7页。
特种教育经费,按照五省推行特种教育规定,以十年为期,开办时由行营拨款救助,嗣后地方每年应自筹十分之一,十年之后,完全由地方自行接办;第一年预定总额为40万元,其中江西省12万元。*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3、4页;《国民政府军委会检发特种教育计划及其纲要的训令》(1934年9月),《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二),第1152页。1933年,南昌行营拨给江西省特种教育处1.5万元,作为筹办和开办费用;次年,南昌行营继续拨款12万元,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继拨16.2万元,1936年为14.6万元。*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3、4页。此后,中央政府每年拨给的经费逐渐递减,地方政府补助费年有递增,但每年总经费稳定在12万元左右。
特种教育的主要施教机关为中山民众学校,学校为收复区社会(民众)教育的中心。因此,特种教育的对象是全体收复区民众,但一般以办理成人班和妇女班为主,必要时才附设儿童班、高级班以及职业补习班等。成人班和妇女班规定招收16岁至50岁之间的民众,每日白天或晚上上课2小时,4个月结业,结业后须升入高级班继续肄业6个月。儿童班招收7岁至16岁之间的孩童,与职业补习班等分别依照普通小学、短期小学或职业学校规程办理。成人班和妇女班的教学科目为国语、算术、劳作、自卫、音乐5门,各占一定的时间比例;课程之安排完全按照管、教、养、卫之目的来设定,以完成其特种教育目标。
在江西省特种教育处主持下,1933年11月,制订了《特种教育南丰实验区计划大纲》,计划通过实验的办法,完善特种教育的理论与实际,以指导全省实施特种教育。次年10月,正式成立南丰特种教育实验区。1934年2月,江西省教育厅创设特种教育师资训练所,培养特种教育教师和干部人才。当年,先后开办三期师资训练班,每期两个班,共训练6班,培养了毕业生254人,全部分发各收复县区*收复县区即“匪区”,系国民政府对原苏区的通常叫法。下同,不加引号,也不另作注。充任中山民众学校校长、教师等。*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7页。1934年,特种教育处分三期在全省60个县和特别区政治局创办了245所中山民众学校,共666班,在校学生32907人。*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12页。其中,第一期在慈化、萍乡、万载、德兴、弋阳等20个县和特别区政治局开办了74所,有274班、学生11192人;第二期在高安、新喻、分宜、找桥、上饶、崇仁、赣南、南康等26县局开办了81所,有118班、学生3017人。*《江西省收复区第一期中山民众学校概况一览表》、《江西省收复区第二期中山民众学校概况一览表(前期)》,《江西特种教育》第2期(1934年11月15日),第5-14页。1934年底,赣东南各县收复后,特教处在宁都设立特种教育推行所,委派温凤翔为主任,主持赣东南宁都、兴国、瑞金、会昌、于都等7县的特教事业。*《特教处积极推行收复区特种教育》,《江西民国日报》1935年1月11日,第4版。到1935年6月,赣东南7县共开办中山民众学校31所,有115班、学生4969人。*《宁都石城等七县特教推行状况》,《江西民国日报》1936年6月17日,第6版。
1939年新县制颁布以后,国民政府在全国各地开始推行国民教育。1941年,江西省“乃将本省各县中山民校分别改名为中山中心学校,与中山国民学校”。*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教育》,《赣政十年》(4),第10页。这样,特种教育正式结束,全部并归于国民教育。特种教育的对象是“匪区”民众,其实施区域是特定的“匪区”,从时间上说是短期轮训性质的。显然,特种教育并非是常态社会所需要的国民义务教育。1934年底,中共中央和主力红军长征以后,南京国民政府重新占领了原中央苏区暨赣闽边区,重新取得了对江西全省的统治权。就教育来说,如何在战后重建收复区,尤其是奠定全省教育的基础,延续教育现代化的步伐,向乡村进军,进而“谋全省地方建设事业之发展”*《省政府公布普设保学暂行办法》,《江西民国日报》1935年2月2日,第3版。,成为江西省政府必须面对的问题。为此,1934年,江西省政府在丰城、高安、南昌等地尝试运用保甲组织的力量试办保学,取得良好效果;随后,颁布“普设保学暂行办法”,要求在全省范围内普设保学。
1935年初,蒋介石认为,“复兴民族,教育最为要务”,通令各省市教育当局普及教育。*《蒋委员长普及教育令》,《现代民众》第1卷第9期(1935年4月10日),第32页。借着“中央”重视教育的东风,已先期倡办保学的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决定将1935年定为“普及教育运动年”*《赣省定今年为普及教育年》,《现代民众》第1卷第9期(1935年4月10日),第32页。,“以设立保学为普及教育的捷径”*《省政府公布普设保学暂行办法》,《江西民国日报》1935年2月2日,第3版。。5月,江西省根据国民政府义务教育的有关法令订定“江西省推行义务教育计划”。7月,成立省义务教育委员会,聘请吴健陶、李中襄、涂闻政等10人为委员,襄助办理全省义务教育。同时,指派省督学、指导员等分驻各专员公署,组织各地区地方教育整理处,负责督导所属各县推行保学。
何谓保学?简单说,保学是运用保甲组织及力量实施国民义务教育和失学成人补习教育的地方教育中心,以全保民众为施教对象,以促成“管教养卫合一”的实现。*“管教养卫合一”,指达到健全组织(管),充实生活(教),发展生计(养),维护安宁(卫)的统一。《江西的保学》,江西省政府教育厅第三科义教股编:《江西义务教育丛书》,第1页。
对于保学,江西教育界人士是这样认识的。省教育厅厅长程时煃认为,保学有8个特点:一是一保一校,城乡分布均匀,教育机会均等;二是地方办校,容易引起人民自动兴学的兴趣;三是按保设校,各项教育设施便利,可收政教合一之效;四是保学教职员与保甲长关系密切,诸事可通力合作;五是保学办理儿童班和成人班,义教民教同时实施;六是保学以保为小学区,学区与自治区相一致;七是各保兴学办法一致,行政上易于管理,学校间可相互竞进;八是保学为一保之施教中心,亦即一保民众之生活场所,保学教师教育保内全体儿童及成人,和全体民众均有师生关系,为人民的总导师,一切良好的生活习惯,便于倡导和推行。著名教育学家陈鹤琴指出,保学“以实施‘管教养卫’合一为目标,是社会国家任何建设的根基”。*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与展望》,《赣政十年》(33),第1页。督学秦凤翔认为,保学要“以行政力量,运用教育方法,去领导地方民众,建设地方事业,改善地方生活,而谋三民主义社会的实现”*秦凤翔:《保学中心地方建设宣言》,《江西地方教育》第7期(1935年5月1日),第2页。。教育者吴自强认为:“新江西的建设,是先要推广保学,普及教育”,“要用教育的力量,启发其智识,使他们明了固步自封决不能生存现代的世界,一定要了解政府的政策,奉行政府的法令,一心一德,群策群力的从事建设工作”。*吴自强:《新江西的建设与普设保学的关系》,《江西地方教育》第7期(1935年5月1日),第5、4页。
无论从保学教育的内容、对象和目标等来看,还是以当时江西教育界人士对保学的理解看,保学实际上就是特种教育的升级版。只不过,保学推行的范围不像特种教育局限于“匪区”,而是全省;不是临时短期轮训性质,而是长期的制度安排。保学教育继承了特种教育的核心——学校为社会教育的中心、方式上“管教养卫”并举和义教民教同办、终极目标是实现三民主义统领下的“政教合一”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保学又是义务教育,是普遍性和强制性合一的国民义务教育,正如陈鹤琴所指出的,“保学制度在理论上讲,可以说就是普及义务教育的桥梁”。*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与展望》,《赣政十年》(33),第1页。很显然,作为特种教育和义务教育相结合的保学教育,是江西主政者在全省推行的另一项政治教化举措。
保学教育为什么会继特种教育之后成为推行全省的政治教化举措呢?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认为,“政治上办的事,是教育上教的事……政教一致,才能发生效力”*《熊主席语录》,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教育》,《赣政十年》(4),第77页。;他还将教育视为“文化宣传之神经系统,保学则其末梢”*熊式辉:《海桑集——熊式辉回忆录》,香港明镜出版社2008年版,第162页。。换言之,熊式辉和蒋介石一样,不仅将教育看作是战时“剿匪”、战后“清匪”的重要政治手段,而且将之定位为“复兴民族”的重要政治举措。这就是在“剿匪”大业底定东南以后,熊式辉迅速将特种教育以保学教育的形式,由收复区向全省力推的关键原因。熊在迅速制定并颁布多项保学政策的同时,还提出了著名的“三比”政策,即“有比无好”、“多比少好”、“快比慢好”。*熊式辉:《海桑集——熊式辉回忆录》,第162页。这既说明了保学政策在熊心目中的重要性,也反映了熊对保学的重视程度和急切心情。
在江西省政府的力推下,保学在全省迅速建立起来。1934年,江西全省初等教育学校仅为8699所,教师16867人,儿童为390750人,成人为56500人,总计447250人。*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教育》,《赣政十年》(4),第4页;《民国二十五年江西教育重要设施报告》,《江西教育》第25期(1937年1月30日),第120页。至1935年,全省初等教育各项数据大幅上升,学校数为15432所,儿童761878人,成人229733人,共计991611人;其中保学就有14448所,儿童为632095人,成人为229733人,共计841930人。*《民国二十五年江西教育重要设施报告》显示1935年保学学校为13551所,入学儿童数612197人,笔者经过多份数据对比,未采用该数据。分别参见《民国二十五年江西教育重要设施报告》,《江西教育》第25期(1937年1月30日),第120页;陈鹤琴:《江西的保学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2页。这说明,1935年的保学,已成为江西初等教育的主要教育形式。到1938年,全省保学跃增到19025所,入学儿童770382人,教职员24040人,入学儿童占学龄儿童总数的54.6%。*数据采用“七年来江西义务教育概况比较表”和“六年来保学推行概况比较表”;1938年学生数稍有差异,但入学儿童数相同,疑为笔误,此处设校数采用前表。分别参见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教育》,《赣政十年》(4),第5页;陈鹤琴:《江西的保学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2页。江西保学的迅速发展极大地推动了江西义务教育的发展。与曾经同样遭受“匪患”的鄂、豫、皖、闽四省相比较,江西初等教育发展速度当属首位。*以1936年为例,安徽学校数为5921所,在校学生为384214人;湖北学校数量为6178所,在校学生为397973人;福建学校数量为5414所,在校学生为497159;河南学校数量为19551所,在校学生1078140人,其中河南省1934年就有各类初等教育学校21128所,在校生981869人,教育基础较好。故以发展速度而言,仍属江西最好。参见《民国二十五学年度全国初等教育概况(1936)》,《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教育(二),第580页;《二十三年度河南教育统计》,河南省政府秘书处统计处编印,《河南统计月报》第2卷第9期(1936年9月),第3、4页。1939年新县制改革以后,国民政府在全国推行国民教育(义务教育)。从1940年8月开始,江西保学逐步分年分期转办为保国民学校。*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14-15页。
在各收复区,为了推进保学并做好特种教育和保学之间的衔接,1935年春,江西省政府制定《收复区各县推进地方教育办法》,希望通过该办法的实施,“建立收复区地方教育之基础”。其举措为:(1)各中山民校应辅导该校所在地周围5里内保学之实施;(2)各县普设保学,已设中山民校之所在保,应责成地方筹划保学经费,如果所筹经费达到规定标准,可设保学,由县府呈准特教处,将中山民校迁移,或将经费交由中山民校,为扩充班次之用;如果所筹经费未达规定之标准,则将经费作为弥补中山民校按年所减少之经费;(3)中山民校如果全部依赖地方经费维持,则改为区学;(4)如果一自治区内有两所中山民校,且两校在20里以内者,可依照前法,待全部依赖地方经费维持时,一改为区学,一改为保学;如果两校在20里以外者,可依照前法,待全部依赖地方经费维持时,均改为区学;(5)如中山民校不在自治区之中心者,应将该校迁移适中地点,待全部依赖地方经费维持时,改为区学,各保自行设立保学。*《省政府力谋建立收复区地方教育基础》,《江西民国日报》1935年4月12日,第3版。依据该办法,中山民众学校且办且退,保学且办且进。据1934-1941年度统计,中山民校学校数、班级数、教职员数、入学儿童数等4个方面均呈递减态势;与之相反,1935-1941年度,江西保学却在这4个方面呈递增态势。*参见“江西省中山学校各年度概况比较表”、“六年来保学推行概况比较表”。分别参见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特种教育》,《赣政十年》(17),第12-13页;陈鹤琴:《江西的保学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2页。
就收复区的政治教化来看,是先有特种教育,后有类似特种教育的保学,两者间存在着一种递进发展的关系,师承关系较为明显。从特种教育到保学,既反映了江西民众思想教育从特定的“匪区”教育向常态社会的国民教育过渡,也反映了国民政府对江西政治教化手段重心的转移变化。
三、政治教化遭遇的问题
从特种教育到保学,苏区革命后国民政府在江西不仅事实上建立起对民众的政治教化体系,而且将这种政教合一的政治教化体系镶嵌在农村的义务教育之中。从体制上和形式上看,其政治教化是比较成功的,然而,从微观层面看,不难发现国民政府的政治教化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遭遇了许多问题。
一是保学创办之初,存在不少滥竽充数和徒具其名的现象。保学的重要特点之一是义教民教同时实施,在办理儿童班的同时,必须办理成人班。然而在实际当中,许多地方并未开设成人班,或“徒具形式而无实际之趋势”,还有的“挂保学之名,行私塾之实”。*李宗江:《保学改进问题(下)》,《县训》第6卷第7期(1937年1月17日),第28、29页。1935年的新喻县,“就推广保学数量上观之,不无可嘉……间有未设成人班者”。*《据第二行政区督察专员呈送二十三年度第二学期设立保学一览表请核示等情指令遵照(教字·第6157号)》,《江西省政府公报》第265号,1935年,第16页。1936年,江西省教育厅视导员朱希仁巡查发现,赣北某县“各区学校竟有四分之三以上还没有开学,其中已经开学的大部分还是由私塾改头换面的保学,这种情形尤以第四区为更甚”。*朱希仁:《视导赣北七县教育回忆录(中)》,《江西地方教育》第91-92期合刊(1937年9月11日),第13页。同年,时人指出,“各乡村的保学,有一普遍的危险趋势,即是大部分学校已变成私塾化的学校了”。*王继善:《关于保学的几个实际问题》,《江西省立南昌乡师进修会年刊》(1936年7月),第54页。1937年的南康县,“穷乡僻壤地方往往有假创设保学之名而无创设保学之实”。*《答南康县一区第五保保学廖志群君二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7期(1937年11月1日),第13页。1941年,作为保学推行者之一的陈鹤琴也不得不承认:“所有的保学设有成人班或妇女班的却极少”,这种情形在作为临时省会的泰和也可以看到。*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8页。
二是政治教化的合格师资不足。教师是组织实施政治教化的主体,教师个人的政治素养直接关系到政治教化的成效。特种教育是针对“匪区”的,设立的中山民众学校相对来说数量比较少,教师需求量也较少,集全省之力来选拔和培育数百名教员自然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作为普及义务教育桥梁的保学,其目标是“一保一校”,师资需求量巨大,质量成为一大问题。保学教师虽有较为明确的准入要求,但保学创办之初,“可念书本之识字者,不论资格,即可为教读”*熊式辉:《海桑集——熊式辉回忆录》,第162页。的现象自是难免,还有“医生道士算命先生之流”*王文辉:《推行保学的困难及其补救办法》,《乡村教育半月刊》第46-47期合刊(1935年11月30日),第4页。充任保学教师,甚至到了1937年保学教师仍“多文理欠通者”*《答南康县一区第五保保学廖志群君二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7期(1937年11月1日),第13页。。为此,江西教育当局曾举办寒暑假讲习会、增设省立乡村师范和各区师资训练所,努力培训合格师资,到1940年左右师资不足现象才有所缓解。到了1941年,陈鹤琴仍旧认为“就现有保学教师的素养来说,实在还有相当的数目够不上水准,小学毕业,甚至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保学教师也还不少,这影响到保学的‘收获’是极大的”*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7页。。实际上,保学创办之初,不少地方就因师资素质问题而广受民众批评。1935年,时人公开质疑:保学教师“任用些小学毕业生,或一知半解的东烘先生”,“能不能负担教养的责任,就其学识与道德上讲,能不能取得民众的信仰,来做领导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族等工作”。*徐舜宗:《兴办保学的商榷》,《乡村教育半月刊》第41期(1935年4月30日),第7页。1937年,乐平县某些“社会人士对保学亦群起怀疑”*《乐平整理保学办法》,《江西地方教育》第88期(1937年8月1日),第34页。。同年,南康二区第三十六保民众反对该保保学教师而致“学童多不就学”*《答南康二区第三十六保保学黄大俸君五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7期(1937年11月1日),第12页。。
三是不少地方民众保学就学积极性不高,导致政治教化的效果大打折扣。成人班如1937年,奉新第二区第三十保,民众就因家庭负担过重而不肯入学,以至于成人班办不起来。*《答奉新第二区第三十保保学魏星高君二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7期(1937年11月1日),第13页。儿童班如尚学之风鼎盛的临川地区,据1936年的一次记载,某保学儿童班“在籍人数三十五名,国语课出席人数三十名,缺席人数五名,下节常识课出席人数二十八名,缺席人数七名”。*《答临川二区第十九保保学游士榖君三问》,《江西地方教育》第80期(1937年5月10日),第21页。揆诸民众不愿就学或常常缺课的原因,可谓多种多样。有的是认识问题,认为“没有读书的必要,尤其是成人”*《江西的保学》,江西省政府教育厅第三科义教股编:《江西义务教育丛书》,第15页。,“不读书也会发财”*王文辉:《推行保学的困难及其补救办法》,《乡村教育半月刊》第46-47期合刊(1935年11月30日),第2页。;或是认为“集会训练荒工废时颇以为苦事”*《江西省政府教育厅特种教育实验区实验概况》,《江西教育》第25期(1937年),第88页。,故“不愿牺牲宝贵之劳动时间或休息时间,而入学校接受教育”*李宗江:《保学改进问题(下)》,《县训》第6卷第7期(1937年1月17日),第29页。,有的为生计所迫,“即使明知儿童有求学的必要,也不得不忍心地使他们适合学龄的儿女放弃了难得的求学机会,而来帮家庭工作”。*陈鹤琴:《江西保学的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7页。因此之故,即便政府强制推行,结果也是“狡猾者始勤终怠,良儒者藉口效尤”*《弋阳县办理短期小学及附设民众学校报告书》,《江西教育》第3期(1935年1月1日),第109页。。
四是保学推行之初,有些民众对其缺乏基本了解,还是信任传统的私塾。1935年,省会南昌附近的墨山涂村,竟有村民认为“报了名,是要派去当兵的”,而对深入乡村开办民众学校的师范生“置之不理”。*聂昌伦:《半年来的涂村民众夜校》,《江西教育》第5期(1935年3月1日),第102页。1936年的吉水县,也有民众“以为进保学将来要充当壮丁或当兵,不愿送子女入保学。尤其是大富人家宁愿送子弟入私塾而不入保学”。*《吉水县整理保学报告》,《江西地方教育》第40期(1936年),第17页。1937年的奉新第四区,有保长将其子“无故辍学自行聘请塾师组织私塾”。*《答奉新第四区中心小学刘国栋君问》,《江西地方教育》第79期(1937年5月1日),第21页。正是因为民众的误解,有些较为富裕的村庄“巧设敷衍之法,或拖薪欠俸,或竟以少量金钱送给保学教师为挂名费,实际仍移用保学经费以聘私塾先生”,以至于“保学创办而后,民众视之,有如毒蛇猛兽”。*李宗江:《保学改进问题(下)》,《县训》第6卷第7期(1937年1月17日),第29页。
五是部分民众因保学损害其经济利益或因思想观念落后而对保学横加干涉。保学创办之初,经费全部就地自筹,多以地方公学款产拨划,不足部分由住户摊派;1936年改为不足部分由本保各户富力公议分担,或由热心公益人士乐捐;1937年又改为本保公学款产和乐捐筹集二分之一,中央及省库补助四分之一,县就田亩、房铺、商业、特产四项税收中摊派四分之一。*陈鹤琴:《江西的保学回顾及展望》,《赣政十年》(33),第2页。保学经费不管如何筹集,必然涉及民众经济利益。一般民众,“衣食不给何肯捐出钱来做与他不甚相关的事”*徐舜宗:《兴办保学的商榷》,《乡村教育半月刊》第41期(1935年4月30日),第6页。,有些地方士绅“多不肯协助,反从中破坏”*《余江县第三区民众识字班实施工作报告》,《江西教育》第3期(1935年1月1日),第123页。。经济利益与思想观念交织的结果,反映在行动上便是轻则干涉保学课程,重则煽动民众罢课。1937年,万载四区第五十九保,有保学女生“每同家长来校要求读女子四书”*《答万载四区第五十九保保学江俊才君四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1-92期合刊(1937年9月11日),第29页。;临川四区三七保,有民众对体育课“颇为厌恶……总来校说诸端”*《答临川四区第三十七保保学傅炀交君四问》,《江西地方教育》第98-99期合刊(1937年11月21日),第36页。;安义三区第二十三保保学开办妇女班,“开学未及三日,即有保内恶劣份子扰乱学校秩序,虽经鄙人屡加劝诫,仍置若罔闻……自是日起,该恶劣份子竟煽惑妇女班中途辍学”。*《答安义三区第二十三保保学黄正廷君三问》,《江西地方教育》第88期(1937年8月1日),第17页。
面对问题,江西省当局采取了一些举措积极加以应对,如训练和培养合格师资,灵活设校和开课,改善保学资金的筹集方法,联络绅士协助办学;组织劝学团与宣传会,向民众展开积极宣传;挨户访问和调查,掌握失学民众情况,对适龄入学者实行征派入学等。但有些问题,如民众生计与入学矛盾、保学经费摊派,尤其是政治教化的实际效果等,远不是短期内所能解决的。
四、结论与讨论
苏维埃革命是近代中国历史上一个大事变。这个大事变所展现的是中国共产党对中国革命新道路的全新探索,是对中国历史另一个走向和另一条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全新探索。面对中共的全面挑战,在历经三次大规模军事“围剿”失败以后,中国国民党逐步认识到中共完全不同于旧军阀,而是一个有着“主义”追求的现代政党,苏维埃革命也不是一场如历史上常常出现的“地方造反”或“武装叛乱”。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1932年,蒋介石提出了应对苏维埃革命的“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策略,以期在军事上“围剿”的同时,以政治手段消弭革命。鉴于中共在苏区文化教育方面的成就,尤其是阶级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的深入人心,同时战时为配合政治“剿匪”,战后为实现思想“清匪”,南京国民政府在收复“匪区”开展特种教育,利用保甲组织设立中山民众学校,对全保民众实施管教养卫等短期培训,使其由被中共意识形态“蒙蔽”“麻醉”的农民逐渐转变为国民党三民主义教导下的“良好国民”。抗战爆发前后,尽管特种教育的目标在“纠正阶级斗争思想”的同时,强调“培植民族意识”*《议事录(本府委员会第八百七十八次省务会议议事录)》,《江西省政府公报》第518号,1936年6月10日,第7页。、从“剿匪保乡”到“抗日救国”转变*程时煃:《十年来之江西教育》,《赣政十年》(4),第9页。,但使作为教育对象的民众成为国民党统治下良好国民的目标始终没有变。
1934年底,中共中央和主力红军长征以后,南京国民政府重新取得了对江西全省的统治权。为延续教育现代化的步伐并向乡村推进,重建江西全省的教育基础,省政府主席熊式辉决定将1935年定为“普及教育运动年”,而“以设立保学为普及教育的捷径”。之后,江西全省利用保甲组织遍设保学。保学教育继承了特种教育的核心——学校为社会教育的中心、方式上“管教养卫”并举和义教民教同办、终极目标是实现三民主义统领下的“政教合一”等,从而将特定地区(收复“匪区”)短期轮训的特种教育一变而为对江西全体农民的长期教育制度安排,并较好地实现了非常态社会的特种教育向常态社会所需要的国民义务教育的过渡。1939年,新县制实行以后,少量延续的中山民校和普遍建立的保学,全部分年分期转变为中山中心学校或保国民学校,最终完成了向义务教育的转变。
这种建立在保甲基础上的“政教合一”的特种教育和保学教育,以及新生活运动*许多学者认为,新生活运动是蒋介石或国民党,建立自身合法性和教导民众适应现代化的手段。参见温波:《重建合法性:南昌市新生活运动研究1934-1935》,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日]段瑞聪:《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庆应义塾大学出版会2006年版;[日]深町英夫:《教养身体的政治:中国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岩波书店2013年版;刘文楠:《借迷信行教化:西山万寿宫与新生活运动》,《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1期。等,一起构成了国民党对付中共革命“七分政治”的关键环节之一,也是苏区革命后南京国民政府在江西推行的重要政治教化手段。从特种教育到保学,既反映了江西民众思想教育从非常态的“匪区”民众教育向常态社会的国民教育过渡,也反映了国民政府对江西政治教化范围和对象的转移变化。而无论是特种教育还是保学教育,都寄予着统治者的厚望,即希望通过对民众实施“管教养卫”合一的训练,使民众“成为健全之国民,并期由此树立楷模,进而作改造一般教育之参考,寻求复兴民族教育之途径,以为民族复兴之基点”。*《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政治工作报告》,1935年11月印,第67页。
众所周知,中国国民党曾与中国共产党一样深受以苏联为首的共产国际影响,对意识形态有着较为强烈的追求。孙中山著名革命三段论中的“军政”阶段,就着重强调“宣传主义以开化全国之人心”,“训政”阶段则是实行“以党建国”*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建国大纲浅释》,中央训练团1940年1月印,第13页。,即由国民党代表民众行使国家主权,由国民党训练民众、教育民众,实行自治,最终达到民主的宪政阶段。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逐步在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颁布系列法令,以确立其政治教化的原则和方案。实践中,国民党更是致力于“党化教育”,谋求民众对其“以党建国”的认同,加强对民众的意识形态灌输。*熊秋良:《从政治动员的角度看国民党改组后的“党化教育”》,《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第152页;卢毅:《事与愿违的党化教育——以1949年以前的国民党为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71页。
回顾苏区革命后南京国民政府在江西的政治教化,不难发现,南京国民政府很好地抓住了苏维埃革命这一突发性事件,先在特定的收复“匪区”建立中山民校,推行特种教育,接着在江西全省普遍设立继承特种教育核心的保学,大力发展保学教育,最后再将保学的精神移植到保国民学校的义务教学中。从特种教育到保学再到保国民学校,无不反映了国民党“训导”民众成为合格国民、重建和加强自身统治合法性的种种企图和努力。尽管这种政治教化企图、努力和手段在具体实施中遭遇各种问题,但“党化教育”下乡成为事实,此后的乡村义务教育烙上了“党化”的印记,其背后折射的正是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国民党“以党治国”的政治逻辑。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近代史、中华民国史,尤其是中共党史和革命史的书写中,中国共产党和苏维埃革命往往被作为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反面或对立面大加深描。然而,历史展现的事实却是,追寻着中共革命的步伐,国民党的“以党治国”理念得以迅速下乡,南京国民政府统治的合法性得以重建和加强,其背后离不开中共的作为和“贡献”。从更长的时段看,20世纪的中国历史,正是国共两党和其他党派你来我往、生死交锋、频繁互动、交相为用所创造的。历史长河的发展及其所展现的逻辑并非如京剧正反角色的脸谱一样一目了然。穿透历史的烟云和重重迷雾,才有可能感受到历史的复杂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或许,这才是历史研究的真正魅力。
责任编辑:魏烈刚
From Special Education to Bao-Xue: The National Government's Political Edification in Jiangxi after the Soviet Revolution
You Haihua Rao Taiyong
During the Soviet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PC)'s achievements in the field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 and particularly their prevailing class education and ideological education among people; have aroused the Kuomintang (KMT)'s high alert. In order to eliminate the Revolution from the ideological and educational aspects,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making use of the Soviet Revolution as a historical opportunity, firstly organized special education in the recaptured region, and then carried out Bao-Xue in Jiangxi province. These measures were not only the KMT's emergency methods for "suppressing bandits" politically during the wartime and "eliminating bandits" ideologically after the war; but also the KMT's political edification methods for "disciplining" people to be qualified citizens, reconstructing and strengthening its rule's legitimacy. Although these political edification methods have encountered various problems in practical execution, the rural compulsory education thereafter was marked with a deep "Party" imprint. It reflected the KMT's political logic of "governing the country by the party"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It was the extension of the KMT's "party education" to the countryside.
the Soviet Revolution;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Jiangxi; Special Education; Bao-xue; political edification; governing the country by the party
10.16623/j.cnki.36-1341/c.2016.05.012
游海华,男,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饶泰勇,男,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浙江杭州31001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南区域社会史研究——以闽粤赣皖浙毗连地区的国统区为例”(10CZS022)和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学者行动计划”支持项目(11ZJQN060Y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