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的范式意义
2016-02-02施爱东
施爱东
学术史的范式意义
施爱东
前沿话题
学术史书写的“细节”与“理念”
主持人语
刘锡诚《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学术和学术史地位,自出版以来,“学界内外已有共识”(陈泳超)。本栏目收录的六篇师生之间“各言其志”的坦诚对话,无论作为“书评”论及学术理念、学术范式,还是作为“人论”涉及人格理想,均出乎情而合于理,读者诸君,可自感知。但是作为栏目主持人,让我感触最深的却莫过于“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民间文学发展历程中承前启后的最重要的一代学人”应该“被书写”的“呼吁”或提议(陈泳超、叶涛)。
当然,“呼吁”并非单纯出于情感上的敬重,提议更是基于学理上的考虑。施爱东、陈泳超、叶涛和萧放都强调,学术史写作不仅要有“理念”而且要有“细节”。根据学术史写作的“理念”和“细节”这两项标准,《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1949年之前的部分,要强于1949年以后的部分。正是以此,包括刘锡诚先生在内的一代学人之“被书写”问题,才因于学术史写作“细节”的理念标准而被提出来。这样说吧,对“细节”的要求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理念了,即现象学地不预设某种学术范式,而借助细节呈现“多元化”(施爱东)学术史的学术史写作的先验理念。
与施爱东等人的书评、人论相对照,吕微的文论更偏重于学术史写作的纯粹理念标准,即通过预设的“自由”理念回顾学术史,把不同时间段的学术史细节“挑选”出来联结“建构”成一个实践目的论的学术史历程。而这种“按图索骥”(施爱东)的做法,又与刘锡诚先生通过“学派”的概念梳理民间文学学术史的做法,有相通之处;尽管刘锡诚先生的“学派”,是根据经验归纳的概念,还不是先验的理念。这样说来,学术史写作究竟应该是纯粹的理念在先,还是应该细节(的理念)在先?实在是不同范式的学术史写作各自的侧重面,于是,学术史“纷争的本质”(叶涛),被认为存在于学术史写作的不同侧重面当中。
作为对学生辈的回应,刘锡诚先生的发言,重申了自己的一贯思想,“民间口头文学是下层老百姓的文学(近年来学界有[吕微等]人对‘民-人民’的种种阐释,并不能改变民间文学作者的下层地位)……因而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批评了学生们把“民间”“民间文学”单单地解释为应然的“国民”和“实践的文学”的做法,再一次践行了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的学术人生观。
一个纯属偶然的现象颇有意趣:本栏目的前五位作者,正好是当年“民间文学青年论坛”最初发起人中的全体在京人员,甚至排列顺序也正好是从年轻到年长(我原本是纯粹按照文章“理念”排序的),而且讨论的又是学术史问题,记得“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第一次会议的主题正好就是“中国民间文化的学术史观照”。毫无疑问,“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和《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都将成为新世纪学术史的具体“细节”,而这么多遥相呼应的“正好”,是否冥冥之中也映射着某种学术史的轮回与接续?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浴于京,风乎舞蓟,咏而归。噫!
——主持人 吕 微
一部好的学术史,决不是对学术历程的简单编年、梳理,对学术成果的简单罗列、评点,学术史本身就包含了一系列的理论建构,其意义决不仅限于历史记录这么简单,它可能蕴含着一种深刻的学术革命的理想。我认为刘锡诚先生《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就具有这样一种范式革命的意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来看看传统的民俗学史或民间文学学术史。过去我们所见的民俗学发展史(含民间文学发展史,下同),基本上都是由北师大系统所书写的。所谓北师大系统,也即北京师范大学的民俗学团队,或者直接、间接师从于北师大民俗学团队的民俗学者,说到底,也即出自钟敬文先生门下的民俗学从业者。所以说,传统的民俗学史,本质上是遵循钟敬文先生的学术思想而建构起来的一套学术史。
那么钟先生又是依据什么来建构这一套学术史呢?当然是依据他自己的知识结构。钟先生是20世纪中国民俗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位当事人,也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民俗学界惟一的学术领袖,甚至被学界称做“中国民俗学之父”。所以,他对于中国民俗学史的认知,左右着学界对于中国民俗学史的认知。钟先生将20世纪上半叶的民俗学史主要分成了三个时期,北大时期、中大时期、杭州时期,他自己是这三个时期的亲身参与者、见证者,因此这三个时期的学术成果就得到了突出的介绍。我自己治民俗学史的时候,就是遵循这一线索来进入的,这三个时期的学术成果也因此成为我的重点关注对象。
学术史的素材来源主要基于两种理路:一是自然积累的理路,也即在学术史家的从业过程中不断接触、日渐习得、逐步积累起来的学术史资料;二是按图索骥的理路,也即学术史家依据一定的学术理念,从浩瀚的前人学术成果中挑选出建构学术史所需要的材料。
对于钟敬文先生来说,由于他本人就是民俗学史的主要亲历者,因此他的学术史素材主要基于自然积累的理路。依据这一理路建构起来的学术发展史,脉络清晰、人物简单、传承路线单纯、学术成果相对比较集中。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遥想公瑾当年”“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学术史书写者来说,我们首先需要习得一套学术范式,用范式来武装自己的眼光。有了这样的眼光,我们的学术搜索就能够避免漫无边界的盲目性,就可以明确学术搜寻的方向、阅读思考的标准。因此,搜索什么,选录什么,弘扬什么,遮蔽什么,都会受到这套学术范式的约束。前面说到,我们都是出自北师大系统的,我们的学术范式就是钟先生传承下来的学术范式,因此,我们的学术史眼光,往往也只能聚焦在钟先生为我们划定的学术地盘上,这些地盘之外的学术成果,自然也就不在我们的关注范围。
可是,刘锡诚先生的《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却为我们呈现出了一幅略显陌生的学术史图景。蒋观云、胡寄尘、王显恩、陈国钧、张亚雄……这一连串的名字,都因刘先生的挖掘,开始进入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刘先生的学术史为我们展示了一大批过去被遮蔽被忽略的学术成果,他从故纸堆中找出这些尘封已久的文字,给它们拂去岁月的尘埃,用自己的评述为它们擦拭、抛光,让这些成果得以重放光芒。
学术史最终是要提供给行内学生阅读的。学生不仅通过学术史了解一个学科的发展历程,还通过学术史来寻求他们的模仿对象。学生们在学术史中看见了顾颉刚、钟敬文、杨成志、娄子匡,于是,他们就会把这些人的学术成果找出来认真研读,这些成果也就被他们奉为圭臬,成为他们学习、模仿的对象。刘先生的学术史让我们在这些主流的名家名作之外,重新见识、学习到另外一批非主流学者的异样的方法和成果,事实上等于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民间文学新范式的藏宝地图。华东师范大学的游红霞博士,就是在刘先生学术史的引领下,不断深入挖掘,先后发表了《清末民初浙江学者蒋观云的风俗观》《论蒋观云的神话学思想》《清末‘民族’视角下的‘民俗’诉求》等系列学术史论,最近还将这些成果结集成《蒋观云学术思想研究》出版。
学术史家总是会把自己认为重要的学术成果介绍给学生,反过来,学生也会在学术史家的引领下,通过学术史家的书目清单来寻求他们的模仿对象,通过这样的学习,逐步建立对于学术研究的感性认识,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选择未来的研究方向,进而展开学术研究。也就是说,一个民间文学从业者,他们对于学术的认识、学科的认识,正是建立在对于学术史认识的基础之上。
刘先生学术史最独到的地方,恰恰与他的个人学术历程相关。刘先生从事民间文学研究,可谓半路出家,正因如此,刘先生没有受到北师大系统民俗学学术范式的束缚,他是先从事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出版、推广、组织、研究等具体的工作,而后转向学术史写作的。刘先生更容易关注到那些非学院的,以及游离于主流学术派系之外的民间文学研究者。
刘先生钩沉了一大批散落在书山文海中的民间文学研究成果,但他并不是按简单的时间顺序罗列这些成果,而是从方法论上对它们进行了分门别类,分析、总结出不同的学术派别,并对每一个流派做出评述。这些评述事实上等于在钟敬文划定的学术版图之外,重绘了一幅新的学术版图,同时,刘先生为我们的学术多元化提供了一批新的可供选择的学术范式。所以说,我认为刘先生学术史的意义绝不是单纯的重述学术史这么简单,而是蕴含重构学术范式的企图,怀抱了学术革命的理想。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刘先生学术史对于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贡献,不仅具有学术史的意义,同样具有学术革命的意义,对于民间文学研究的多元化走向,民间文学的未来发展,都有重要的意义。
不过,刘先生学术史对新中国成立后这一段的叙述尚有太多的保留,给人意犹未尽的感觉。刘先生长期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领导工作,参与、见证了新中国民间文学发展事业中的许多重大事件,了解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他保留了翔实的日记,以及当时的大字报、会议记录、临时文件等一大批一手资料。我曾听吕微、陈泳超提到过,说刘先生对于各种历史资料,几乎片纸不丢,许多珍贵的史料都得到了妥善的保管。但可惜的是,刘先生这些亲历的历史故事并没有很好地体现在这套学术史中,甚至刘先生已经写就的一些回忆文章也没能收进来。比如,我看到过刘先生写的一篇《周扬与我国民间文学事业》,其中就披露了许多珍贵的史料。这些史料是我们无法从图书馆查到的,或者说即使我们可以查到一些片断,也无法像刘先生这样把它们串联成篇,像这种极具历史真实感的文章没有收入这部学术史真是太可惜了。
我猜测刘先生如此克制的当代史叙述,可能是为了尽量维持一个中立的立场,以免授人以柄。但事实上,学术史从来就不是客观的、中立的,历史书写者的过度克制反而会损害历史细节的真实呈现。学术史家所需要做的,只是尽量地呈现他所知道的事实,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真实思想,至于这些事实和思想是否片面,完全可以留给读者去钩沉、去思考、去讨论。我认为,学术史家的片面、夸张、遮掩、武断,种种为人诟病的所谓弊端,其实都是正常的、难以避免的写作现象。刘先生的过度谨慎,反而让我们与许多历史细节擦肩而过。
学术史家的个人偏好、私人交情、学术恩怨等许多因素都可能会影响到学术史的书写。比如,在王文宝先生的系列学术史论著中,我们就很难找到“刘守华”三个字,相反,一些与王文宝私交较好的学者,往往能占据不小的篇幅。这种倾向会更清晰地体现在一些“论集”的编辑上,主编选录谁的论文,不选录谁的论文,并不是纯粹依据学术的标准,他们会更多地兼顾到“人际关系”。同样,一些知名学者在当代学术史的叙述中,会偏向于将自己摆在学术版图最中心的位置来进行叙述,暗示自己的某篇论文或某个讲话影响了中国民俗学的学术走向,突出自己小圈子的学术影响,甚至暗示自己的倡导开创了“中国民俗学的新时代”。
学术史家在历史建构中夹带“私货”是很正常的现象。我们认为,只要不是明显的偷梁换柱、无中生有、指鹿为马,表述上的详略、情感上的偏重,这些都还在读者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事实上,作为读者,我们并不会因为王文宝先生忽略了刘守华,就因此把刘守华打落历史的冷宫,我们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学术史料可资利用。各种历史素材的拼合,不同历史角度的叙述,反而会呈现出一幅色彩更加鲜明、角度更加多元、场面更加有趣的历史图景。
过度追求客观、中立,反而会让历史叙述变得束手束脚,由此遗失了许多生动的历史细节。陈泳超在“洪洞走亲习俗”的研究中就发现,羊獬历山一带流传着极其丰富的“尧舜及二位娘娘的身世传说”,可是,这些传说在每一个人的口中都呈现着不一样的形态,当他试图“中立”地从中抽取一个“当地所有民众都毫无异议”的身世传说的时候,却发现最终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话:“居住在羊獬村的尧王将两个女儿嫁给了历山上的舜王。”(《背过身去的大娘娘》第96-97页)学术史的写作与此类似,当我们试图写出一本各方都能接受的学术史的时候,学术史就变得只剩了一个没有血肉的历史轮廓。但是对于读者来说,除了这些干巴巴的历史轮廓,我们也希望学术史家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历史细节和历史评议,让我们能够借助学术史的阅读,亲切地触摸到每一个历史人物的脉动和体温。
最后,我想借此一角,表达我对刘先生潜心治学的崇高敬意。我们都是在高校或者研究机构工作的,我们的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可资利用,但刘先生没有这种优越条件,刘先生曾经是民协的主要领导,民协并不是一个纯研究性的机构,他一个退休老人,哪来如此丰富的学术史素材?为这事我曾专门请教过刘先生,刘先生说:“我是个没有单位图书馆可用的边缘人,写学术史要用到很多书,部分书是利用各种关系从各单位借的,如文学所、文学出版社、民研会、文联图书馆等,更多是到国家图书馆借阅。以前是靠单位给办证,现在是凭身份证换证。但要复制、复印,都要花钱的,价钱昂贵。”
刘老师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我估计刘老师一辈子都很少求人,但是当他为了找齐这么多资料,而又必须求人的时候,他就必须放下自己的骄傲。这种一心为学的精神,是最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学者学习的。正因为我本人也曾做过学术史的研究,看到刘先生这一部皇皇巨著,更容易体会到这些海量资料的来之不易。此外,刘先生对于材料的把握,以及对于学术流派的梳理和归纳,都让我敬佩,这些方面许多同行都已经充分表达过了,我就不赘述了。
I207.7
A
1008-7214(2016)03-0005-04
施爱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