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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

2016-02-02刘成纪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基督教信仰民主

刘成纪

反思“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

刘成纪*

西方现代文明建基于希腊的理性、民主、自由精神之上,而不是中世纪的宗教神权;它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和科学结盟而成的伟大事业,而不是来自基督教信仰,民主科学、理性自由,才真正代表着西方从文艺复兴之后的核心精神。中国人信仰的薄弱和多元性可能正是中国文化的优势所在。如果要为中国文化补上信仰的维度,选择中国传统式的信仰可能是一个更加良好的、更加符合人性的方案。

信仰 基督教 中国传统信仰

看到“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的讨论题目,我内心是非常迟疑的。作为一个专业的美学学者,这一话题超出了我的知识边界。记得2015年我参加了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组织的关于美感神圣性的讨论。当时我讲,蔡元培先生在五四新文化时期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对中国人而言是个假命题。这是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美育从来不需要替代宗教,因为美育本身就构成了中国人的宗教。但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比如,你说美育可以作中国人的宗教,那么历史可不可以作中国人的宗教?中国人历来是讲以史为鉴的。儒家文化讲伦理本位,伦理传统构成了中国人最坚固的精神传统,它可不可以作中国人的宗教?换言之,历史、伦理,乃至一切人文科学的东西,在中国最终都通向神圣价值,都具有宗教性。如果我们拘泥于自己从事的学科,无限放大它的解释范围,并最终赋予它信仰、宗教等神圣性,那必然导致对信仰认识的狭隘和偏执。

我认为,提出“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是延续了中国自五四以来的启蒙话语,延续了近代以来的改造国民性的主题,体现了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担当。为中国文化补信仰或者为中国文化补宗教的提法,其创新之处在于拓展了启蒙的边界,即将中国五四运动以来被强烈批判的宗教,当成了西方启蒙运动的遗产。但也因此让人怀疑,这种提法到底预示着一种更深刻、更彻底、更全面的启蒙,还是以启蒙的名义走向了反启蒙。对后一种状况,必须保持警惕。

近年来,国内学界受马克斯·韦伯的影响,认为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是奠基于基督教的新教伦理的。一些学者提出为中国文化补神性、补宗教以及“先基督教”起来,离不开这一重新阐释基督教现代价值的背景。但必须注意的是,西方现代文明的进展却正是从反基督教开始的。人文主义战胜蒙昧性的神本主义、科学战胜宗教,是西方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在这中间,宗教与其说开启了西方的现代进程,不如说是它面临现代科学的挑战被迫做出了自我调整。也就是说,是科学倒逼了宗教改革,而不是宗教带动了科学。西方现代文明建基于希腊的理性、民主、自由精神之上,而不是中世纪的宗教神权;它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和科学结盟而成的伟大事业,而不是来自基督教信仰。我认为,对这一主流必须有清醒认识。当然,有人认为,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从西方引介来民主与科学,并没有触及西方现代精神的深层支柱,即信仰。或者说,是信仰构成了民主与科学的共同基础。这个讲法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忽略基督教信仰为西方社会带来的漫长专制历史。也就是说,一种非个体性的信仰,或者一种对整个社会形成覆盖式影响的共同信仰,往往是强制性、专制性的,它会成为民主政治和人性解放的敌人。我说要对信仰问题保持警惕,原因正在于此。

五四运动,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30余年,我认为它对中国社会的最大贡献,就是对社会民主进程的开启。民主价值是西方现代文化能够为中国接受的最具核心意义的价值。20世纪90年代以后,当代一些搞基督教的学者,吹捧这种宗教,试图把基督教引入中国,我一直认为这是对当代中国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我们刚刚从专制主义的背景下有所解脱,精神有所松弛,现在又要为西方式的一神教信仰招魂,极易使开放的中国重新坠入一种专制化的牢笼。所以,我们今天对西方传统的认知,绝对不能被马克斯·韦伯式的当代论述迷惑。民主科学,理性自由,才真正代表着西方从文艺复兴之后的核心精神。

当然,人在社会中生存,终归是需要信仰的。与西方相比,中国人宗教信仰的薄弱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讲,基于西方一神教信仰的专制性,中国人信仰的薄弱和多元性可能正是中国文化的优势所在。也就是说,如果要为中国文化补上信仰的维度,我认为中国传统式的信仰可能是一个更加良好的、更加符合人性的方案。这是因为,在传统中国,信仰与知识保持了一体性,宗教对人的精神抚慰保持了连续性。它为人提供的是一种过程性或复合式的信仰,为人的自由选择保留了余地和弹性。具体如下:

首先,在中国,由于没有西方式的严格的知识分类标准,一切人文性的东西均没有截然的分割,知识与信仰的关系也是如此。中国人可以从知识直达信仰,或者从信仰反过来贯通知识,两者具有一体性。它是一个从知识到信仰、从经验到超验的连续的系统,两者不能切割。如果切割的话,我们对中国传统的理解,肯定就会出现错误。

单就信仰而论,传统中国人的信仰,也是表现为一种内在的过程性,或者连续性的状态。比如中国的文人有一个典型的特点,即青年时代基本上都是儒家,中年之后开始转入道家,老年的时候开始转入佛教。儒、释、道三教,分别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给中国人提供了精神的安顿。这种信仰或精神的抚慰是连续性的,我们不能单单挑出某一个宗教,作为中国人信仰的特选。

另外就是中国人宗教信仰的复合型,它表现于个体、家族、国家、文化诸层面。对于个体来讲,有一个从儒向道、再向释的连续演进。对于家族来讲,现世有父慈子孝,来世则有祖宗神信仰,即以家祠宗庙供奉列祖列宗;最后则直达汉民族的共同祖先,即炎黄子孙。对于国家来讲,家族内部的父子关系被延伸到国家层面的君臣关系,即按照家国同构的原则从孝走向忠。但是忠这个东西还没有到达顶点,忠上面还有神,还有一个超越性的自然神灵,即天。从文化艺术层面讲,中国传统哲学历来强调教化,即诗教、礼教、乐教。诗教主要面对幼童,礼教主要面对青年,乐教主要面对成年,最终达至“大乐与天地同和”。从以上情况看,中国人不是缺乏信仰,而是缺乏西方独断性的一神教信仰。或者说,它的信仰不是一个绝对的实体,而是一个过程性的东西。这种复合式、连续性的信仰在人生的每一个环节给人提供具有针对性的精神指引。我认为它为人提供的精神的抚慰和安顿,比西方的基督教要更到位。讲当代中国人的信仰建构,应该接续着这个传统往下讲。

最后,我要谈谈“让一部分中国人先信仰起来”这种提法存在的问题。我不得不承认,我不赞成这种提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我们说“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的时候,我们好像是在中国人民里面,找到了一个特选的阶层。这是一种典型的精英思维,好像在这个社会上,有一批信仰的先知先觉者。但是,假如认为有一批先知先觉者的话,这就违背了潘知常在其文章中谈到的基督教的基本价值原则,即由其开启的平等原则和自由原则。或者说,假如我们认为人性是平等的,人的选择权利是平等的,我们就不可能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信仰者的特选化,与基督教开启的平等、自由价值存在着根本的矛盾。

“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是一个类比性口号,其直接的源头就是改革开放之初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并没有充分起到先富带后富的作用,而是造成了中国社会严重的贫富分化。它背离了社会主义追求共同富裕的理想,违背了人民平均享有财富,有共同的机遇或者权利分享幸福、分享社会资本的正义原则。我想,“让一部分人先信仰起来”,虽然初衷是美好的,但它在目的与手段之间存在矛盾,并不具备道义上的合法性。

另外,当我们今天认为中国人需要信仰,并因此提出从西方引进信仰模式的种种方案,这明显只是将宗教信仰当成了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手段。这种对待宗教信仰的功利主义态度,或者工具主义的宗教观,是与宗教本身的非功利特质尖锐对立的。假如我们相信宗教的超越性,我们就不能用一种现实的功利态度,去面对宗教问题。同样的道理,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基于启蒙救亡的现实需要,提倡民主与科学,认为这两种东西能为中国人开出一条救亡图存之路。但是这个救国救民的路径,往往违背了对象的精神本身。也就是说,科学像宗教一样,它的最本质的精神是一种非功利精神,这恰恰与我们赋予它的救亡图存的现实功利目的相矛盾。就此而言,无论民主、科学,还是宗教信仰,当我们仅仅将其作为一种解决现实问题的对策来使用、来提倡时,这本身就背离了西方文明传统赋予它的精神本质。对此,我认为,信仰作为人性的自由选择,并不会因为有社会担当的知识分子的提倡而增加,也不会因为社会的批判而减少。同时,它也不是知识精英“让”与“不让”的问题,而是人性深处对形而上的精神目标的自然追求和渴慕问题。

责任编辑:沈洁

*刘成纪,男,1967年生,河南虞城人。美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美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西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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