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说扇
2016-02-02王健
王 健
王健是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制扇技艺”传承人。制扇三十多年,他转益多师,研习古籍,打破了传统制扇行各自为政的藩篱,贯通了百余道制扇工序而“独立成章”,复活了明式乌木泥金扇、明式水磨玉竹扇等失传已久的制扇技艺,重建了苏州文人扇清雅、朗润的美学规范。
除了在苏州平门斜对过的听扇居工作室里闷头做扇子,修扇子,王健还爱钻博物馆,爱翻古籍,爱藏古董;爱结交高人异士,爱于满座高朋间纵声谈笑;也爱独自琢磨事儿,还爱饮酒,且饮酒讲格调,有派头——饮白酒用私人订制的银酒杯,耗银二两,携之赴宴,止饮二两;饮啤酒则酒器不拘、酒量不详,人以千杯不醉异之,王健亦笑而不辩。
上述诸喜好看似与扇子无涉,其实大有关联。许多业已失传的古扇样式、古时制扇技法,王健都是从博物馆、从古籍中得之;酒席上,平时真人不露相的藏家的只言片语,也常常给王健灵光一闪的启发。揣着从各处得来的灵感,在头脑里慢慢琢磨,在工作室里反复试验,那些被时间的河流所淹没的扇艺精华,便如芙蓉新开般一枝枝擎出水面。
对王健而言,酒不光是交际的媒介,更是养精蓄锐的良药。“只要醒着,就会琢磨做扇子的事,一不留神就到了半夜凌晨,必须喝上一杯,才睡得着。做扇子这一行苦啊!”说着王健哈哈大笑,敞亮的笑声激荡着空气,展开着挂在对面墙上的扇面也跟着微微振动。
严肃起来的时候,王健会对慕名而来的访客们说:“我们制扇人是从艺不从匠的。”跟他接触多了,你会发现,他这貌似标榜的自我定位还是过谦了。王健固然不是局促在技艺里的匠人,可也不仅仅是有能耐把扇子做成艺术品的艺人,骨子里他是文人,一个有名士风度的文人。从他手底下出来的扇子,样子自然是极尽精美的,但真正打动方家的,却是蕴含其中的精神趣味。
苏州折扇中的上品,在明代就被誉为“文人扇”,但几百年来,做扇子的主要还是艺人、匠人,文人不过是提笔蘸墨,在扇面上题题诗、作作画罢了。到了王健这儿,这“文人扇”的名头才算圆满了。
从我接触的古籍资料来看,最早的折扇是南齐(公元479—502年)时候的腰扇。《通鉴注》对腰扇的注释是“即折叠扇”。腰扇的样式,我已经根据记载复原出来了。
不过也有人认为,腰扇跟后世的折扇是两回事,所以又有两种说法,一说折扇是宋朝时候日本和尚访华作为礼物送给宋太宗传入中国的,一说是明朝时候高丽人作为贡品敬献给永乐皇帝传入中国的。大家各执一词,由于当时没有照相机,只有文字描述,谁也无法完全把对方驳倒。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现在所认知的这种形制的折扇,明朝初年就已经发展成熟了,而且迅速达到了艺术的巅峰。这是有流传至今的实物为证的。永乐皇帝的喜好确实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皇家的推崇给了折扇生存空间和社会地位,而以苏州文人画家为代表的知识阶层的青睐和参与创作,则大大提升了折扇的艺术品格,使它成为了文房四宝之外的第五件读书人必备之物。不论寒暑,扇不离手,从此成了江南才子的标准像。
明代苏州折扇样式清丽秀雅、轻盈飘逸,契合人们心目中文人才子清高脱俗的风度,奠定了傲视后世五六百年的审美高度。这一难以企及的审美高度,一方面跟当时苏州的整体文化气候有关系——当时的苏州,并非只有折扇这一座孤峰,吴门画派、以明式家具为代表的一大批“苏作”手工艺,都取得了令后世同行高山仰止的成就。各大艺术门类互相影响、互相促进,一同创造了“明式苏州”的辉煌。而另一方面,明代苏州折扇的艺术高度,也离不开背后成熟产业链的支撑。明代苏州的制扇产业相当壮大,有上千家作坊分工制作,有专门的扇庄装配销售。等到明末天下大乱,制扇产业链受到冲击,很多顶尖工艺也就遗失了。
清代折扇仍有一定的发展,但主要在装饰层面,例如添附金银螺钿等各种镶嵌物,好看的自然也很好看,但难免给人繁复累赘之感,跟明扇对比,富贵有余而清气不足。明扇、清扇还有一个明显的差异是,明扇多有扇坠,而清扇多配扇袋。
民国折扇最突出的是扇刻,出了一批优秀的竹刻家,如恽清、顾伊耕、林介侯等,也有一个懂行的消费群体,虽说西学东渐,提倡新文化了,但当时不少读书人依旧继承了把玩折扇的旧风雅。京剧大师梅兰芳、写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周瘦鹃这路老派文人就不谈了,刘海粟,中国头一个用裸体模特的油画家;胡适,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够洋派了吧,他们也用折扇,还合作写过扇面。甚至连鲁迅,那样一位战斗型的文豪,居然也用折扇,也写过扇面,一般人无法想象他老人家也有这份闲情逸致。所以,当时扇文化的大环境还在,一把好的折扇要两个银洋,价格相当于现在的三倍。
1949年以后,市场体制骤变,个体手工业解体,苏州折扇也转为集体化生产,加之接踵而至的“破四旧”,苏州折扇从精英阶层使用的艺术品,陡然沦为了普通商品。苏州扇厂人数最多时超过五百人,规模似乎也很大,但一度以生产民航扇为主(因为当时飞机上没有空调设备),改革开放初期,转为生产外贸扇,例如日本女扇。
然而,艺术品跟产品毕竟是两码事。正宗苏州折扇的艺术属性决定了它不适宜大规模生产,九十年代彻底市场化以后,国营的苏州扇厂就支撑不下去了。从那以后,苏州折扇的命运就落在了寥寥可数的还在坚守的制扇人肩上。
1980年,我从学校毕业,那是第一年,国家就业模式从包分配变为自由双向选择。我去一家工厂参加招工,从苏州扇厂门前经过,碰巧有位老先生冲我招手:“小伙子,要不要进来看看啊?做扇子很有意思的呦!”我心想,反正我也不赶时间,看看就看看嘛,不料一看就迷上了,把一生都搭进去了。
1981年正式进入苏州扇厂,1993年被调到桃花坞扇庄,到2000年出来自己开工作室,这二十年时间是我的集中学艺期。为什么叫集中学艺期呢?因为直到现在,我依然每天都在学习。做扇子也跟搞科研一样,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可能在一个节点上一困几年,也可能在一个瞬间豁然开朗,有了关键的突破。
做扇子是一门包罗万象、越钻越深的学问,能不能成,能成到哪个地步。首先要喜欢,要很喜欢,才能坚持下去;其次要有天分、勤动手,在此基础上还要看缘分。我的师父是徐义林老先生,进入苏州扇厂后,我便追随师父学做扇骨,扎牢了基础。授业恩师以外,还有不少老师傅给了我许多指点,像退休后被苏州扇厂请过来传道的王维忠老先生、在桃花坞扇庄教我做扇面的朱水根老先生等。此外,酒桌上碰到的高人、书本上遇到的古人,也都给了我不少启发。
2000年扇厂、扇庄全面转制,我从企业雇员变回个人身份的时候,做扇子的几大领域,扇骨、扇面、扇刻,已经基本学齐了。当时制扇行业处于低谷,大部分同事都选择了转行,我实在太喜欢,不甘心,就对自己说,你学了这么多,难不成还能把自己饿死?于是一咬牙,在桃花坞开了个工作室,硬干。头几年确实比较艰难,主要靠我家“老板”(太太)养家。我一门心思沉浸在做扇子、修扇子的乐趣当中,大量阅读跟扇艺相关的古籍资料,在历史的缝隙里寻找苏扇的密码,慢慢地复活了一些失传的技艺,虽然倒贴了不少金钱,精神上还是很满足的。
2005年年底是另一个转折点,一个朋友在北京工美组织了一场折扇主题的活动,请了一帮国内有名气的制扇人参加,苏州的、浙江的、四川的、安徽的都有,其中也有我。我带了一堆工具过去,现场做给大家看。当时大部分人对做折扇没概念,我光是演示穿扇面,就意外地引起了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把工作台都挤翻了,弄得我很紧张,生怕被踩踏。那场活动影响力很大,吸引了几十家媒体报道。从那以后,折扇的市场行情开始好转,我不靠“老板”也能勉强活下去了。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其实是比较散漫的人,不算很用功,但自认非常用心,喜欢嘛,就乐意花时间去琢磨、去感悟、去寻找苏州折扇应有的品格腔调。我每年做的扇子不过十来把,每一把都斟酌再斟酌,务求完美。纵然如此,从业三十多年,比较满意的作品也只有百把左右。一把地道的苏州折扇,往往流传数百年,所以不单要当得起同时代玩家的好评,还须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所以一丝也不能苟且。
曾经有记者告诉我,有业界专家评价我对扇子这个行当的贡献是“上承五百年,下启五百年”,问我敢不敢接受这份荣誉。我想了想说,后半句不敢当,前半句可以勉强接受。
确实是我们把这个行业给带动起来的。如果不是我们在坚守、在努力,这个行业会更没落。各种传统手工艺之中,现在能超越古人的,只有我们扇子这个行当。这个结论不是我信口乱下的,是很多专家论证过的。倒不是说,我们比古人更聪明、更厉害,而是因为我们的眼界、我们摄取的信息量、我们拥有的工具,都大大超过了古人。古人也许一生才能出一件精品,而我们可以非常方便地把一百个人的一百件东西找出来,加以研究,在此基础上,做出更新巧的东西,所以还是要感谢古人。
具体而言,我这三十几年做出的成绩,无非就是,恢复了一些失传的古扇样式和工艺,修复了一些珍贵的旧扇,融合了一些技法,创造了一些新的样式……说实话,现在让我总结自己的成绩,我是不大乐意的,因为我的制扇生涯才进行到一半,接下来的三十年还能做出些什么来,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还在不断地学习,扇骨、扇面、扇刻,我都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我相信学习到一定的程度,肯定会有让大家惊喜的东西出来,当然首先是给自己惊喜。
这十来年,扇行总体在慢慢往上走,传统的生产模式逐渐恢复,市场对折扇的认知度也在提升,文人扇的概念又回来了。但行业的规模还是太小,依然存在失传断档的危机。只靠我们几十号人努力做扇子、做活动,影响力毕竟有限。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玩扇子的人群还只是非常小的小众。换言之,扇子的品质起来了,但扇文化还没有起来,先不跟明代比,想要恢复到民国的水平,也还需要几代制扇人的持续接力。
从业以来,每复原成功一种古扇,我都会尝试把工艺技法详细记录下来,免得再度失传,但是意义也不是特别大,因为做扇子是非常精微的技艺,很多东西无法言传,做的过程中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问题冒出来,有些问题师父也没有遇到过,也没有办法给你指点,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解决。
举个例子,从扇厂出来头两年,我扇面一直做不好,动不动就断掉。我就去找朱水根老师傅请教,可是他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他做出来的扇面不会断,我做出来的扇面会断,问题出在哪里?没人能回答。没办法,我只好天天冥思苦想,一遍遍地试验,后来终于找到了答案,解决了断面的问题。我可以把这个答案传给徒弟,不过徒弟一定还会碰到其他新的、我无从想象的问题。做扇子这一行,有规矩,有法门,但没有万宝全书。
这些年,陆续有人找上门来,想拜师学艺,我坦率地告诉他们,学习做扇子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做扇骨入门就需要三年,只学拿刀;做扇面也不轻松,天分高的人大致学会也需要六年,要想完全掌握,至少还需要再看三年。兢兢业业跟着师父,十年辛苦,学到的也只是基本功,还要学会跟古书古画古人打交道,上穷碧落下黄泉,随时随地搜求跟扇子相关的知识,才有可能在这个行当里做出一点微小的成绩。
对扇子如果没有十二分热爱,没有爱到痴迷的程度,没有超越名利的奉献精神,这条路是走不下去的。因此到现在为止,我也只收了十二个徒弟,每收一个徒弟,我都要他们保证,将来也会带徒弟,只有这样,这门技艺才能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