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高地奏鸣曲
2016-01-31吴平安
吴平安
一个志愿军连队奉命扼守一处高地,在经历了8天8夜的阻击战后,除一名小战士存活外,包括数次补充的兵员在内全部阵亡。
不难看出,在我们丰富的战争文学积累中,西元锁定的只不过是一次规模不大的战斗,他既无意于展开大兵团作战的恢宏,也无意于描写小分队游击的传奇(而这,正是以往战争文学津津乐道的套路),进攻一阻击,进攻一阻击,如此而已。
在一部中篇有限的体量里如何拓展小说的格局,关键在这场阻击战的意旨能否突破单一英雄主义的讴歌,或者说,以一场阻击战为触发点,如何扩充小说的幅度,抵达小说的纵深。与此内容追求一体两面的,是叙述上怎样颠覆一场战斗全过程惯常的线性叙述模式——甚至以诸如插叙、倒叙之类的手法,也因其陈旧而无法从根本上撼动线性叙述的呆板。明乎此,叙述形式的苦心经营便是当然的。西元在这两个维度上,显示了自身良好的小说家素质。
这部题为《死亡重奏》的中篇,“死亡”是文学向哲学的靠拢,“重奏”是文学朝音乐的越界。
正如一部交响乐或奏鸣曲的主题常在开端呈现,而后在整个作品不断展开中徐徐显示其全貌那样,小说简短的前奏,“你把苦难强加于我,我把苦难变成武器”点醒了作品蕴含的深意。序章开篇,是为全文奠定基调的章节,这一基调给读者的冲击力是极为强烈的,这种冲击力来源于“战壕里的真实”。熟悉当代文学进程的读者知道,这一术语系舶来品,它来自苏联的卫国战争文学,即便是在中苏蜜月期,这一术语依托的战争景观叙述也招致了我们刻意的反弹,中苏决裂之后,则被作为典型的修正主义文艺观而大加挞伐。依据我们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叙事伦理,“革命的乐观主义”始终是战争文学的基调,于是在以往的革命文学中,大大小小的战役和战斗便谱写出一首首激昂的凯旋曲,即便是不可避免的流血牺牲,也演化为犹如宗教献祭般的仪式。
放在上述背景下,这部充满了伤残和死亡场面的战争小说,其反拨的意义是巨大的。它淋漓尽致地状写了以往讳莫如深的“战壕里的真实”,不惜采用慢镜头加大特写的电影技法,放大弹丸和弹片或穿透或撕裂人体的时间和空间,定格战壕里的血腥和残酷。只要看看这些文字,“连长的下半身跌坐在手榴弹木箱上,血肉之花露出几节又红又白的脊梁骨,肠子像一捆胡乱缠在一起的粗麻绳,摊在腰上、腿上,有一节垂到了雪地上,某个器官似乎还未完全死去,慢慢地、顽强地蠕动着,每动一下,便有一大股血冒出来……”这还不够,再看,“连长身后的战壕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碎肉、牙齿、半块耳朵、几缕头发,还有布头、铜扣子、军衔,啪的一声,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眼珠子,从布满血浆的战壕壁上落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战争这一人类相互厮杀的怪物的狰狞与凶险,在西元笔下获得赤裸裸地呈现,以至于不仅能引发读者心理上的反应,甚至可以引发出生理上的不适感。就小说描绘的战争画面来说,倘若倒退若干年,是会被目为“自然主义”的,必须承认,它无疑更逼近战场的原生态。
不过这一文本呈现的美学资源,却不妨归结到现代派文学的营养,我在阅读《死亡重奏》时,常常联想起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来,联想起闻一多的《死水》来,联想起莫言的《檀香刑》来,经历了西方现代主义洗礼的中国小说,其面目已经与传统写法大异其趣了。除去美学的、文学的学养之外,军旅生活历练中获取的兵学、兵器知识,是西元作为战争小说家的强项。正面地而非侧面地,细微地而非笼统地描写一场战斗的始末,这一知识储备是不可或缺的硬件,非军旅作家写作战争小说,常在这一环节露怯,要么只能虚写,要么出现细节性失真,原因盖出于此。当然,对于同样没有实际战场经验的作者来说,必须借助的想象力是另一种功力,这其实对所有的小说家都概莫能外。
在依次展开的几个乐章里,小说的几个人物次第登场。西元是一个善于书写极端环境的作家,“从山东逃荒到东北”的连长魏大骡子,逃荒路上的凄惶和母亲的死亡与安葬是一种极端环境;“榆木脑袋”的河南农民上官富贵,遭遇到的大旱凶年是一种极端环境;秦淮河边长大的文书王尽美生于书香家庭,与连队其他官兵的背景有很大反差,却是一个从日寇大屠杀的浩劫中死里逃生的幸存者,那又是另一种极端环境。将这些极端环境淋漓尽致地凸显出来,作者采取的同样是慢镜头加大特写的电影技法。从东北到中原到江南,从农村到城市,若干断断续续的镜头将各自的极端环境显现出来,不同的只是地域色彩,苦难却是共同的。这些章节丰富了叙事内容,超出了眼前的阻击战,却与这场残酷的战斗有一种内在的因果链接。那些养尊处优的美国大兵,不会理解在炮火、严寒和饥饿摧残下已所剩无几的“野蛮人”,何以“还不命令他们投降”,因为他们不了解更无从体验这些对手背后的苦难,不了解“你把苦难强加于我,我把苦难变成武器”的决绝,当然更不会了解由柳公权楷书引申出的那个“骨”字,一个民族屹立于世界数千年不倒的精神支撑——作者并非偶然地在开篇即寥寥数语,写到同样是“柳公权的楷书写得非常好”的老秀才,宁死也不愿为日本占领军“到镇政府当官”的气节。这个刻印在王尽美和战友们心上的“骨”字,在战场上与“烫着金色十字架”的《圣经》遭遇了,碰撞了。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老兵,曾“为我是一名美国士兵而自豪”,如今却困惑于“我们要给你们的你们不理解,而你们想要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越是拼命地要给你们,你们越是拼命地抵抗”。进入21世纪后中美两大国间的博弈,何尝不是半个世纪前7号高地冲突的继续。濒死的憨厚的“河南农民”上官富贵对美军俘虏的救助,连长在“实在是没有吃的了”的情况下,“咱们有一口吃的,就得给他一口,你忍心把一个大活人给饿死?”的命令,显然已经不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律令的外在束缚,而是出于人性中恻隐之心的内在驱使了。建立于两军对垒、敌我分明,从而将敌人妖魔化、脸谱化的意识形态色彩淡化了,代之而来的是对战争的思索和拷问,以及笼罩其上的大悲悯。
小说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是新鲜的,这一审美效果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小说叙事结构的新意迭出,“序幕-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的定型化的情节结构模式,被作者纳入到西洋乐曲“序章-奏鸣-咏叹-华彩-柔版-终章”的曲式结构中,这一变更并非故弄玄虚,更非哗众取宠,它与相关内容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契合,调控了叙述的节奏。序章的第一节“一个连的高地”,已写出阻击战的结局,终章的重复,则犹如乐曲的回环照应;若干章节以第二人称起始,“你”既可视为一虚拟的个体,也可视为整个连队的化身,如此拟想作者的叙述便充满了面对特定对象的倾诉感,与第三人称叙述形成对比度,遂文气流贯,如旋律跌宕;再间隔类似于咏叹调的独白,华彩乐段的独奏,语调激越的奏鸣与语调舒缓的柔版,一种内在的音乐律动流布首尾,最终将一场很容易流于平庸叙述的战斗演绎得风生水起,摇曳多姿。
“尾曲”题为“无名”是会令人废书而叹的:整个建制殉国的连队竟然“没有留下番号”,壮烈捐躯的每一个个体也没有留下姓名,它只是作为“无名连”留在二斗伢子残缺的记忆中,而这位阻击战唯一的存活者,已是油尽灯枯的痴呆老人了。是咏叹英雄牺牲的壮烈,还是提醒后辈对先烈的亏欠,或是感慨岁月的无情甚似战争的残酷?浓厚的悲剧氛围溢出纸页,这大概就是古人之所谓“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吧。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