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谱的晚清名医
2016-01-30李夏恩
李夏恩
一位叫丁祖良的老贡生,因为十九岁的女儿两三月经期未转,请贝祖荫去诊病,但请的人却说成是为少奶奶看病。结果贝祖荫竟然给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诊出了怀孕三月的喜脉……
在大清朝进入尾声之时,中医依然在这个国家的救死扶伤事业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但人们也知道,这些挂着“悬壶济世”牌子的大夫,往往有着种种不靠谱。
当“拟生脉散”四个字,被杜钟骏忐忑不安地写在药方笺上时,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阴沉下来。
每个医生都知道,当药方上出现“生脉散”这味药时,就相当于宣判了患者死刑。尽管组成这味药的几种药材——人参、麦冬和五味子都是常见药物,却只有在患者六脉散微将绝、命悬一线时才会冒险一试,但往往也只是尽人事。
对杜钟骏和其他医生来说,1908年11月14日,必将成为他们一生中最难忘也最恐惧的经历,因为躺在面前的是大清帝国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主——光绪皇帝。
所有迹象都显示皇帝之病猝然突发,而且凶险至急。对给皇帝诊病的医生们来说,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与皇上的死亡撇清干系。
杜钟骏诊完脉面见内务府官员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今晚必不能过,可无须开方。”只有在内务府官员的再三强迫下,杜钟骏才勉为其难地在药方上写下“拟生脉散”,让人用“人参一钱、麦冬三钱、五味子一钱,水煎灌服”。
自从三个月前入宫给皇帝和慈禧太后看病开始,杜钟骏就打定主意:皇上的病,徒劳无益,希望全无,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但伴君如伴虎,皇上的生死分分钟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这并非是杜钟骏第一次面临这种棘手的危难状况。早在30年前,他就遭遇过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生死时刻。那一年杜只有26岁,诊治的是一名“头面赤肿,以致两目俱合”六脉沉细欲绝的濒临死亡之人。
但杜在按完脉后,却得出了一个让病人家属大为惊诧的结论,这个人的病有救,但必须要按照他开的方子来治。而他开出的药方更让病人全家大惊失色:病人明明“面红肿如火”,而他却开出了十全大补汤,还加上干姜、附子这样的大热大补之药。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但最终的结果如杜钟骏所预料的那样,药到病除。杜钟骏也因为这个起死回生的医案而声名大噪,就像晚清的许多医生同道一样,他开始踏足官场,为自己的行医事业更添上一顶功名的帽子。
1908年,他已经成为浙江巡抚冯汝骙幕中的节署文书,这是一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位置,晚清的很多督抚大员都是从幕宾文书起家一路直上的,但就在此时,他突然被冯保荐入京,为身罹重病的光绪皇帝治病。
从一开始,杜就把这个差事当成一份苦差,毫无为龙体把脉的荣耀感,反而更添了许多忧惧。为这样的非普通病人诊脉,要时时小心不要触碰忌讳:“皇太后恶人说皇上肝郁,皇上恶人说自己肾亏。”
“肝郁”和“肾亏”这种被忌讳提起的病名恰恰证明了早已流传坊间的宫中秘闻:从1898年戊戌政变之后,皇帝就一直被皇太后幽禁,囚徒心境,自然很容易患上“肝郁”之病,而“肾亏”则暗示皇帝生殖能力有问题,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宫内外一直谣诼纷纷的“废帝另立”之说。
宫中的三个月,对杜来说,也许抵得上他行医经历的三十年。三十年前,他冒险使用大热大补的猛药救活了一个命在旦夕之人,而三十年后,面对同样一个缠绵于生死之间的病人,杜却感到手足无措,他和他的医生同道,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生脉散”的奇迹发生。
就在杜钟骏和他的医生同道满心想着如何脱离宫中火海的时候,一本名为《医界镜》的书,在嘉兴的一家名为“同源祥”的小书庄里刊印发行。
这本书的作者,化名“儒林医隐”的郁闻尧,本人就是医界中人,所以深谙所谓“名医”的个中三昧。
《医界镜》最初在1906年以《医界现形记》的名字出版,已经印了一千册,却因为揭露了某位名医的内幕,所以被迫收回,这算是现代中国医界揭黑小说的鼻祖。
按照这本书的说法,这些名医的练成,往往都是无心插柳,或者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小说的主人公贝仲英就是完全靠运气发迹的典型代表,他的名医发家之路是治好了杭城富豪赵氏之子的疑难怪病,这位赵公子因为贪食不消化,患病日重一日。
贝仲英给他开出的灵丹妙药,其实是他“旬日未洗澡,臭垢层叠,一搔一条”的泥垢捻成的臭垢丸,却被他吹成是用了“参芦、藜芦、生山桅、豆豉,加些阿魏丸”制成的“二芦豉丸”,但因为病人需要催吐,所以没有什么比身上的臭垢更让人恶心呕吐的东西了,于是药到病除,贝仲英也借着赵富豪的鼓吹而一跃成为名医。
这些靠运气扶摇直上,成为名医的事迹绝非个例。在有清一代的笔记中比比皆是,吴炽昌就在《客窗闲话》中提到过一个吴姓的槜李郡名医,这位名医刚出道不久,就把县令爱女的感冒治成了不治之症,幸亏和衙役相熟,闻风而逃,等到县令换任,他才回家复整旧业。
结果就在庆祝重新开张欢宴之时,又新出事故,竟把一大瓶信石末当痧子药给了都督营下的一位大将。
酒醒后的吴名医第一念头是再上逃亡之路,但没想到大将所生的病恰好只有信石能治,于是吴名医便成了大将军的座上客,而他本来不佳的医术也靠着大将的威势被掩饰下来。结果就靠着这点儿运气,吴名医没过数年,便富甲一方了。
运气之所以称为运气,是因为它就像气飘摇不定,早晚有离开的时候,贝仲英的儿子贝祖荫就是如此。
一位叫丁祖良的老贡生,因为十九岁的女儿两三月经期未转,请贝祖荫去诊病,但请的人却说成是为少奶奶看病。结果贝祖荫竟然给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诊出了怀孕三月的喜脉。
发现误诊的丁家怒不可遏,令家人将这位名医“拖翻,用索子捆扎起来”,然后拿了一把剃刀,亲自动手,把贝祖荫的眉毛全部剃去,又把胡子剃去一半,把他赶出门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
尽管如此丢人落魄,但在这本《医界镜》中,贝祖荫误诊的下场还算是不错了,更多的结局是所谓的“名医”误诊,害人害己。
小说里提到一个叫周药师的医生,本来只是贝仲英家的一个书僮,因为行为不端而被贝氏逐出家门,却靠偷出的两本方子在江阴行医撞骗,“要讲他做郎中的样子,龌龊下流,也描摹不出是哪一种”,却因为碰巧有一张妇科名家张大金的方子,所以成了当地时兴的妇女之友,“靠这歪运,行了二三十年,家资很大”,但最终还是折在了他发家的妇科上。
一位张姓人家请他给媳妇看病,竟被他治死。张家不依不饶,最终周药师没有办法,只好请人说情,“他死了一个媳妇,我拿自己的女儿配他的儿子是了”,不料又过了两个月,他又把李大郎家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媳妇治死了,“药师磕头如捣蒜,情愿将第二个女儿赔偿与他做媳妇,才能完结”。结果没过几天,又有人来请他为周小三娘子难产诊病,吓得周药师对他媳妇说:“不好了,周小三又想到你了,快去回他,说不在家,不要开门。”
周药师的故事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但在清代笔记中,庸医误诊、致人死命的故事往往有之,而《大清律例》中对庸医治人死命有着非常详细的规定,最重的是斩监后。
处罚看起来不可谓不重,但是却鲜有真正执行者,官方对庸医致死的处罚往往是杖刑枷号,罚银了事。
清末民初,西医随着洋人进入了中国,中医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除了用传统的思维去解释西方理论不适合中国特点之外,还要从旁窥视侦查西医有没有在治疗上犯下致命的错误,一旦抓住把柄,中医就像被医死人的病人家属一样,对西医进行严厉反扑。尽管每年死于中医之手的名人成百上千,但西医一旦医死了一个名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非常不幸的是,晚清大名鼎鼎的外交家、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就被认定死于西医之手,更重要的是,他还曾和力斥中医的英国医生德贞是至交好友,所以曾纪泽的死亡很快被加到西医头上成为一大罪状。
像《医界镜》这样的中医揭黑小说,也特意在书中单列一回“贤侯误丧柱石身”,来详述曾纪泽如何因为“酷信西医”而死。
从某种意义上讲,爱国主义恐怕也是中医在面对西医时的唯一法宝。风潮甚至刮进了宫廷之中,在杜钟骏看病的三天前,一名叫屈桂庭的西医给皇帝诊过病。他发现皇帝病势猝然转危,当时殿中“中医俱去”,没有一个人发现皇帝之病猝发得如此蹊跷,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进宫。
三天后,杜钟骏捏着“生脉散”的药方焦急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奇迹确实发生了,但却不是起死回生——皇帝在用药前突然死亡,这也打破了所有的僵局。
此外,杜钟骏绝对想不到的是,他在皇帝临终前开出的那味“生脉散”也许真的能救皇帝于死亡——根据新的临床试验结果,使用生脉散急救休克患者,死亡率仅有25%,比使用西药升压药的52%死亡率要低一倍。问题是,用药的方法不是杜钟骏这些中医习惯的灌药,而是西医的注射——倘使在1908年11月14日那天,杜钟骏或者其他医生随身带了一个注射针筒,也许历史就会改写。
但,历史就是少一个针筒。
摘编自第456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