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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岁

2016-01-28苏枕书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年糕做菜母亲

苏枕书

记忆中人们写度岁贺年的诗词,虽也有“柏绿椒红事事新”一类可喜的句子,但印象更深的,常是那些有关光阴之速、一岁无成、年华苦短、离乡未归的慨叹——“岁末纷多思,天涯渺未归”;“客中惊又度年华”;“吟鬓短,彩符新,五湖犹是未归人”。在儿童看来,过节应该都是美好的,因此长大后客居在外,才格外怀念不可复制的、幼年的节庆。流逝的光阴与远去的故人,令我们无限怅闷,也令回忆中的节日无限完满。我从前也是如此,独居在外,仔细回忆过故乡的春节,有哪些仪式,都吃些什么,如何的温馨,不过是孤独时虚无的想念。母亲很开明,叫我春节不必特意赶回,人多,旅途劳顿,南方的初春又太冷。“多羡慕你呀,逍遥海外,一个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劳动,也不要应酬。”她总是这样安慰我。是故在京都的这些年,春节都没有回去过。

而京都呢,岁末风俗甚繁,倒都很有趣。虽无暇一一照办,但看超市里摆出的商品日日不同,也能感受年节气息。堆叠的镜饼、年糕、白味噌、酒糟……一保堂始卖“大福茶”,常要买一包,讨个好彩头。这是新年的名物,据说平安时天历五年(951),都城瘟疫流行,六波罗蜜寺的空也上人在自造十一面观音像前敬茶,中有梅干与海带结,又将茶水分给众人,以求驱除恶疫,活人甚众。其时在位的村上天皇也于每年正月元旦饮此茶,故有“王服茶”之称,音同“大福”。各家茶店的大福茶内容稍异,一保堂家用的是玄米茶,盛在朱红茶桶内。

年末要买镜饼、新年花束。大晦日的晚上、也就是除夕,会煮荞麦面吃,添几条超市买的现成的天妇罗大虾。11时许,骑自行车到离家一公里有余的永观堂,等待零点108下的除厄钟声。这一晚,很多寺庙都有敲钟的活动。永观堂通往大殿的石径旁,点着许多盏纸灯。一路幽光明灭,十分清静。排队敲钟的人已从钟楼前迤逦至石阶下。手捻佛珠的僧人们与人打着招呼,时时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辈分更低的沙弥们端来滚热甘甜的米酒,让大家暖和些。12时许,钟声响起。人们依次上前,众僧长诵佛号。有些人敲得响,哐当一声,自己也吓一跳。有些老人家,颤颤巍巍从轮椅上起来,被家人搀扶着,也一起挽住钟绳,或者僧人含笑帮忙一起敲。敲完后,走下石阶,僧人会祝一句“新年快乐”,然后将一张守护符交到你手里。

而后,可以去钟楼一侧的阿弥陀堂写经,殿内供奉有国宝回首阿弥陀像。佛龛前有两排几案,放置笔墨纸砚,白瓷小盏内燃一截短短的蜡烛,席上铺设电热毯。写经者可在佛前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再写上新年祝愿、姓名、住址、菩提寺名,交给僧人即可。这种仪式庄严郑重,又简洁宁静,我很喜欢。抄完出来,层云散尽,月至中天,殿前白沙洒满清光。流泉自山上来。钟声仍此起彼伏。寺内有清池,池水极洁净,月光下看见各色锦鲤缓缓来去,清月的影子也缓缓摇荡,如置身晶宫鲛室,不由屏息。至此就可以缓步回家,收拾睡觉了。

新年第一天早上,一般人家都会吃年节料理。这是岁末就开始准备的,装在纹样、颜色吉祥好看的食盒内。现在很少有人全部自己做,可以在店里买现成的,单做几种家人爱吃的招牌菜。一到12月,研究室各位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到年节料理。大家都不是京都人,都是外地人,最远的在九州、北海道,年节食物各异。有人家传统一些,祖母、母亲会做一大家的过年料理,很有讲究。“家母年初一早上做的萝卜年糕味噌汤最好喝了。”一位平时很沉稳的师兄,也会讲这样温情的话。

日本的春节用新历,称为“正月”,而以“旧正月”称中韩等国的旧历春节。每到岁末,彼此见面就问:“正月什么时候回老家?”见是中国人,就要补问一句:“是旧正月回去么?”我每每说,旧正月之后才回。大家会很同情:“啊,家人会很寂寞吧!”今年研究室有一位“大四”的学生,家在北海道,因为要写毕业论文,也不回家,12月31日还在研究室,独自磨咖啡泡咖啡。前辈们关心他,他则很平静:“不要紧,交完论文就回家。”

也常常被问,你家的新年怎么过,都吃些什么,是包饺子么?我说,家里人都不会包饺子,如果是在故乡过年,那么就要蒸年糕、做有馅的馒头。除夕夜,廊下张灯。阖家祭祖后,年夜饭吃杂煮,内容有荠菜、笋、肉丸、蛋饺之类。直到大学毕业,来京都之前,我们家大多如此度岁。家庭成员是祖父母、父母。饭毕,一家人看电视,聊天,做米粉团圆。小小的没有馅儿的白玉团子,正月初一早上和年糕一起煮甜汤吃。祖母抱着竹箩,团子搓得飞快,一粒一粒滚在雪白的米粉里,珠玉一般。

曾在小说里写过这样一段:“年糕与馒头是过年必不可缺的两种食物,一半用来供神,一半留着吃。年糕切块长约一尺,宽两寸,厚一寸,嵌高粱红,扣梅红福字与团花。团圆饭,各人从自己碗里拿一片年糕,放到桌子当中的碗里,曰年年高。年节互赠,曰高来高往。入春后可切薄片入油锅急炒,金黄翻卷,叫玉兰片。馒头有圆形与长条两种,前者有馅,正月里吃完。后者切片粥上蒸,入夏后发酵做面酱。家宴是大伯父一手操办。荠菜豆腐笋片年糕茼蒿蛋饺杂烩汤,年夜饭一定有,荠菜是聚财,豆腐是多福,笋片是清醒,茼蒿是同好,小孩子吃一样,大家就要祝福一句。红烧肉百叶结,百叶结里裹荸荠肉糜。老母鸡煨香芋。铁炉熏香鸭,金黄滴油。炖甲鱼,壳里填满珍珠肉丸。红烧羊肉。”

并无虚词,我的确有一位做菜很好的伯父,但在我读高中时已过世。此前除夕中午的家族聚会,都由他掌厨。

而我的家人都不擅长美食。奶奶做菜,一概软烂少盐,母亲做菜无耐心,时常急火炖肉。很多过节的食物,香肠、腊肉、熏鱼、腌菜之属,都是亲戚们馈赠,或者母亲花钱请人做。外婆对母亲的烹饪技术有一套解释:“她一直念书,我不许她浪费时间做饭。”但我们一家从来都不会说祖母或母亲做菜不好吃,甚至到如今,还很想念祖母当年做的极其软烂的青菜豆腐,是所谓的家族记忆么?至于母亲呢,自从父亲回本地工作,也渐喜爱烹饪,时常研究菜谱,技术日进。每次回家,都会吃惊:“这真的是妈妈做的吗?”她佯怒:“我以前做菜那么难吃吗?”几年前的端午节,她兴高采烈地给我发微信:“我在学包粽子!”先发来几张不太端正的粽子,又发来几张端正一点的粽子:“学会了,不错吧!”家风可想而知。

也有几年岁末,是在山东或者宣化度过,因为当年父亲在那里工作。住所都在山里,四周荒芜,宣化的山中还有黄狼,夜里远远传来长嚎,颇觉怵然。我的父亲少年离家,在北方生活日久,很能入乡随俗。在北方过春节,除夕吃饺子。但我们不会包,就买现成的。在烟台时,年初一早上,往往都是雪天。踩着很厚的积雪,父亲领我去当地朋友家。是乡下大土屋,十分宽敞。门帘是细长的彩色挂历纸卷在一截细铁丝上,作纺锤状,一截缀一截,玲珑可爱。父亲抱我上炕,跟主人家热烈聊天。他们过年蒸各种花样的白面馒头吃,苞谷皮裹着,点缀红枣、黑枣,做成刺猬、猪等各色形状,令我惊叹。父亲自如地大吃煎饼卷大葱、玉米棒粥。我不太行,记得煎饼十分坚韧,很难对付。而新从雪地里拔出来的葱,玉琢般可爱,可赏玩半日。那时当地流行孔府宴酒,覆盖酒瓶的有一块鹅黄色绸缎、一根红缎带。主人家的阿姨做成头花,绑在我辫子上。

宣化的春节远没有烟台的热闹,而且天太冷,风也大。不过那里有位河北出身的舅奶奶,会做各种美味的面食。他们家离我家不远,经常邀我们去玩。舅奶奶试图教我母亲擀面条、包饺子,但不久放弃了。我父亲也不会擀饺子皮,就用小碗沿摁出一张圆面皮,舅奶奶连连摆首。“想吃面条就找舅奶奶,啊。”她无限哀怜地捧着我的脸,十分同情我竟然吃不着手擀面食。

在我来京都前的那个暑假,经常陪伴在沉疴老迈的祖父跟前。祖父性情平和,与世无争,与我父亲一辈风格大异。我很依恋他,也得他爱宠。他尚康健时,喜欢种花,最爱菊与腊梅。冬天总在家中写字,四邻常来索春联,我便在一旁磨墨静观。室中梅花、水仙、香橼清气沁人,而今回想起来,好似幻梦,不真实。出发当日,父亲又想带我去看祖父。母亲说,昨天不是刚回家里见过。父亲忽而语调萧瑟,曰,恐怕下次回来,小孩子就见不到了。母亲制止,不要乱讲。但一家人还是回了老家。见面并无话讲,不过是在床边略坐一坐。祖父反问,今朝不是要走嚜,做啥又归来?我并未想过那是永别,但次年春日听到消息,也无意外。从此故园草木荒芜。父亲要重修院子,移栽了腊梅与栀子,都是老树,俱未成活。祖父收集多年的菊花品种,也被繁殖过盛的菖蒲吞噬。

我已熟悉京都的生活,跟着当地人的习俗,建立对节令的认知。但我在此间读书的岁月却所剩无几,未来不知去往何方,不知是否会组成家庭,也不知是否会养成一些自家的新年习俗。又或日光底下,并无新事,新年似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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