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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家宴 味蕾中的故乡

2016-01-28程磊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泡饭豆皮锅巴

程磊

30多年前,很多个夏天的夜里,爷爷都会搬出竹床到院里,放在之前因浇过水而降温的平地上,他躺着,我坐着,星空下,一把蒲扇、一杯泥壶里泡好的花红凉茶、一则老红军的小故事,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骨架。少不了的还有那一碗浸了几根冰棍的绿豆汤,这碗绿豆汤好似将热烈的夏天细细煮碎,制造的无限凉意,是庸常生活中的磅礴快意。

对爷爷的很多记忆,都与吃食相关。解放前,爷爷在武汉老字号的老通城当学徒,老通城豆皮因毛主席的夸赞而名扬全国,反而让豆皮之美名盖过了这一名店其他佳肴。其实,老通城提供早中晚三餐,除了小吃也有当地菜肴,爷爷驾驭食材的功底在那时便已打下。后来又去百年老字号的四季美、顺香居打工,学得汤包和烧梅等许多小吃。所以我们,是一个有口福的大家庭。

50年代,际遇巧合,爷爷进了公安系统工作,过去的学厨经历在他之后的“公务员”生涯中、在同事范围内形成了会吃会做的口碑,他是那个年代的美食家。

作为长孙,家宴的餐桌最好的部分总被爷爷送到了我的胃中。比如吃鸡腿似乎是我独享的待遇,一碗鸡汤面,一筷子下去,撬起埋于碗底的卤鸡腿,我在爷爷慈祥的注视下眉开眼笑,而他竟似乎比我还开心。在我工作以后,一些忙碌的日子里,面对一碗简单果腹的面条,也会下意识地撬一撬面条,没有鸡腿的失落感伴随了很多个日夜。

80年代初,物资依旧短缺,鸡腿尤甚。一个人一只腿,两个人腿一双,哪里够吃?那时的鸡腿全部得取自自家的鸡,没有工业化养殖的年代,即便是在逢年过节,鸡腿也是个稀罕物。自家阳台上或院门口隔出的小栅栏里,养上几只鸡,平日取蛋,养上两年,过年宰了吃肉。爷爷的做法是,卸下两只鸡腿留着给我,鸡身炖汤。

鸡汤是爷爷的魔术袋,直接喝汤是舍不得的,于是有了很多用法。除了下面条,也泡饭,目的是让“吃饱”这个终极目标实现起来不那么无趣无味。湖北以前吃烫饭,就是把剩饭与剩菜一起煮,有时候,也将刚煮好的饭,切些青菜加盐去煮,加点猪油就已算是提高待遇,倘若能加一点带油的鸡汤,一碗稀疏平常的烫饭顷刻间变成至美之味。烫饭在冬天吃,吃得热乎乎的,寒冬就这样给打败了。

烫饭想必是因泡饭而来,在以省吃俭用为美的年代,中午的剩饭下午吃,又没有电饭锅微波炉,加热稍显麻烦,开水泡饭最简单。这还要有点技巧,饭盛到碗里以后,倒开水泡一下,然后将水箅掉,再倒开水泡,通常泡两次,饭就泡热了,冬天可增加到三次。吃泡饭就咸萝卜条,一点也不差,如果泡的时候有一勺猪油,就不显寒酸且难下肚了。

米饭不缺,但菜得细着吃,是当时的家庭的普遍状况。这种情况下,菜汤是养育子女过程中重要的营养来源,将菜汤放入米饭中,小孩也因颜色的变化而让米饭一扫而空成为可能,这是长辈们对付不爱吃米饭的小孩的绝招。最美味的是爷爷做的红烧鲶鱼或红烧武昌鱼,家里人多菜少,鱼汤泡饭是解决方案。一条鱼,汤多一些,当天泡饭,第二天剩下的汤在冬天变成鱼冻,成为一道可口凉菜,是儿时明晃晃的记忆。

唯一一个不借助外力就能让米吃得令人难忘的,是锅巴粥。这在乡下的家家(当地姥姥的称谓)那里吃得较多。早年用比较原始的炊具做饭,其中的铁锅和鼎罐,是极易产生锅巴的。锅巴是贴在锅底的,坚硬无比。将锅巴捣碎,加水煮成锅巴粥,居然香喷喷的,比正常米饭好吃。锅巴的极品,则是用柴灶铁锅焖饭焖出来的锅巴,加米汤来煮,吃时只需几根咸萝卜或腐乳,是最美味的粥。焖锅巴里含有人生的平衡术,那锅巴焖起来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而苦不堪言,唯有火候适中,脆而不煳,金黄颜色,芬芳弥漫。

物质匮乏时代的吃食,很多都是围绕着让米饭吃起来不那么单调而来。剩饭和雪里蕻,加个鸡蛋一起炒,起锅前放一点葱花,一碗油盐葱花鸡蛋炒饭,是贯穿整个童年的美食。武汉人将炒饭裹上两层蛋皮,在锅上刷油煎一煎,切方块,取名豆皮,就成了一个好吃的点心了。为了更好吃,米换成了糯米,和炒好的榨菜丁、肉丁、香菇丁配在一起构成馅,裹在蛋皮里煎时菜籽油变成猪油,就成了后来商业化的豆皮。

豆皮是我们家传承下来的美食,爷爷做的豆皮在街坊四邻有口皆碑,到了母亲和姑姑手里,继承了下来,成为过年餐桌上的主食。姑姑后来在一个1平方米的小摊卖豆皮,竟也成为一方地界上一段短暂的传奇。

爷爷擅长烹制鸭子,先让它喝一点白酒,为的是让鸭子加快血液循环,毛孔扩张,便于褪毛。爷爷的宰杀鸭子是不用刀的,用手指点穴,鸭子的翅膀下有一个穴位,点一下,鸭子弹动几下就牺牲了。不放血的鸭子炖汤味道更好,且营养丰富。

抓龙虾、泥鳅、鳝鱼、青蛙,是童趣,也是食材的来源。小时候常干的,坐着脚盆里,两块简易木板滑进荷塘,莲子采了揣兜里成了零食。碰见挖藕人讨要几块藕回家交给爷爷,会被称赞好几天。

有了藕,爷爷就会想办法变出排骨,红泥小炭炉上煨一锅排骨藕汤,这是平日里家族聚会的理由,很多家庭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排骨藕汤成了家族记忆的图腾。所以排骨藕汤总被寄托着无限的希望,它不仅祛寒退热解乏生津,还十分神圣,滋补身体的同时也滋补着记忆。

爷爷能分辨出适合煨汤的粉藕和适合做菜的甜藕,前者藕丝多,吃起来粉;甜藕脆嫩,在没有排骨的日子里,在爷爷手中变成糖醋藕片或藕丝炒肉,过年的时候则被用来做藕夹,上下夹藕片,中间是肉馅,外面裹上面糊糊,油炸了吃。

小孩是盼望过年的,腊月二十六前后,家家户户要为年三十准备吃食。炸肉圆子、炸鱼、蒸鱼圆子,以及卤牛肉和卤猪的各种部位,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在告诉街坊四邻,这一家过的是一个丰盛的新年。做菜时,奶奶会责备我偷吃,爷爷则会鼓励说:多吃点。

大年三十的年饭,在自家陋室、自己家人一起操办才有味道,家里人一起打下手,生火、做饭、择菜、洗碗……争着忙、抢着干,炉火锅铲的铿锵声,热闹蒸腾的烟火气,家长里短在充满饭菜香的空间里,交织成温情脉脉的画面。

排骨藕汤的藕粉不粉?红烧蹄髈火候够不够,是不是炖烂了?几个儿子都最爱吃的炒菜薹和腊肉炒泥蒿要不要多准备点?昨天准备好的蒸肉米粉咸淡不知是否合适?主食要不要准备,要白米饭还是炸点欢喜坨?要不要准备玉米羹或伏汁酒当甜品?压轴的红烧武昌鱼翻个的时候表皮是不是破了……爷爷张罗的年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有序幕,有高潮,有结尾。荤素搭配,甜咸相间。

一切需要去周密安排的细节,在爷爷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他哪里知道,以他为核心的年饭家宴是满心期待的,偷偷欢喜的。没有人会因为差错而埋怨,即便省略若干也没关系,只要该在的人都在一起。

人一定有一种味觉固执,坚守着的故乡味觉还希望传到下一代,下下一代,在潜意识里,去用味觉维系着乡土亲情。过去多年,我对学做香肠、腊鱼腊肉、豆皮、圆子这些家乡吃食兴致盎然,如今我也能独自操持一桌传统菜肴。我的后代,想来是脱不开这样的味觉系统的,在某个时刻,他们也会像我眷恋爷爷一般思念我。我总在想,如果爷爷能吃到我传承于他的味道,是否会比看到我发现埋于面汤中的鸡腿时还要开心呢?

乡愁是味觉上的思念,程长庚,我的爷爷,他的食谱家馔,深植于我的记忆。虽然我已经描述不清楚他那碗排骨藕汤的味道,你知道,那些都已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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