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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施特劳斯的古典阅读之道

2016-01-28黄继勇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施特劳斯读法柏拉图

黄继勇

列奥·施特劳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一文中说原本意义上的“自由教育是在文化里或向着文化的教育”。“自由教育的成品就是文化之人。”这是因为古典时代是某种“贤人”政治。古代“贤人”的教育首在“品格和品位的养成”。贤人是如何养成的?关键在有资质、有抱负的年轻人经常与年长或有经验的贤人,尤其是年长的治国者交谈,向智术师学习言辞的技艺,阅读史书、游记,冥思诗人的作品,还有参加政治生活。而这样的教育需要财富与闲暇时间。绅士的教育就在政治的生活中,在“常识的世界”中,在传统中,在男性贤长引导下,以“常人”的姿态进入公民的、政治的,甚至哲学的生活。“常人”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由各种标签标示的职业人士或专业人士,这倒很像孔夫子的教育理想:“君子不器”。古代绅士们是作为“人”而参与政治,从事教育,探求智慧。再后来,文化人指向的就是古典学者。这样的教育主要通过研习拉丁语、希腊语,专志研读古典语言,阅读古贤留下来的文字,向古贤学习而达成。又因为阅读必须是阅读原文,所以自由教育就在语言研习:古典所用的语言,包括外国的语言及其翻译[注:翻译应当是字对字的直译(literal translation)],就成了古典自由教育的主要形式。虽然这种教育形式已经是与原初的教育隔了一层,但终归还是“为己之学”。而现在的古典语言的研习已经大大衰落了,我们与原初的教育又隔了一层。但“自由教育”是为了提醒“大众民主里那些还有耳朵来倾听的成员不要忘了人的伟大与崇高”。自由教育是大众教育的“解毒剂”。我们唯有通过文字这个唯一中介,伟大心灵才能对我们直接说话,我们才能重新触摸到古人“高贵的简单和低调的伟大”。由此,自由教育必须是“一种类型的读写教育,是某种在文字中和通过文字的教育”。

又因为伟大心灵的伟大著作都是关于“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最重要的主题的独白或者对话。我们只有通过十分审慎地研读伟大心灵的伟大作品,通过“谦卑而温顺地”倾听古人的对话,向古人学习,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可是我们怎样才能读懂古人的教诲呢?历史主义(最后即虚无主义)与实证主义(结果即相对主义)造成我们与古贤之间又一隔层。历史主义的读书法将进步视为当然:新的比旧的好,后来的比先到的新,简言之,将好坏、高下等最重要的价值判断等同于时间的先后,即历史。历史主义的读法①是一种“起源式”的理解。比如,要从希腊思想的母体中来理解柏拉图思想的起源。“起源式”的另一种方式则是看中思想的发展阶段,对诸如“柏拉图的某一对话属于哪一个发展阶段”之类的问题感兴趣。追究起源,发展,罗列,为考证而考证“史实”,简言之,“事实”与“价值”分离,是此类阅读方式的基本特征。实证主义的读法是这样提问的:柏拉图对现在的思想有何贡献?其缺陷在于以今释古,想当然地将现在的思想当做判断的标准,将现在的思想不加批判地绝对化,典型的方式是用现在的概念来阐释柏拉图或早期的思想家,诸如价值、极权主义、领袖魅力、反动、进步等,在前现代语境中毫无意义。由此,古今之通道被现代的各种阅读的“理论”阻断:理论先行,阅读已死。现代人阅读,先讲“方法”,似乎掌握了方法,理解就是水到渠成的了。17世纪以来的现代哲学引入的方法论,或各种“方法导致的结果就是心智的自然差异的抹平,因为诸方法究其本质而言,是可以被学会的。只有发现依旧是少数人的独占领域。而发现的结果之获取,尤其是诸方法的发现,是对所有人敞开的”  [1 ]。而古人认为知识的进步是少数人的独占领域,古人将那些少数人称之为有好本性之人,我们(现代人)称为有好天赋之人。苏格拉底就深知并非所有人都天性优秀。他自然地为那些天性良好,即禀赋优秀之人所吸引。所以他在谈话的时候重视引导他的同伴们朝向卓越或者说德性,让他们得到最高程度的益处,也就是说,达到每个同伴自己所能达到的德性之程度  [2 ]。

针对此四重隔离,施特劳斯提出“历史的”读法:“要像柏拉图理解他自己那样来理解柏拉图”的必要性,“历史的”不同于历史主义的读法。此处施特劳斯特意用“历史的”来标示一种“哲学的”读法。由此,“就目前而言,悬置我们的判断,向我们的伟大老师们学习,是明智之举。”  [3 ]阅读的目标应该是“像作者理解自己一样理解他”。“我们研读,应该带着这样的期待:我们也许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习,而不仅是了解关于他们的某些东西。”  [3 ]

阅读就是要去理解。理解只能发生在理智相仿的人之间经常而生动的交往与交谈之中。苏格拉底曾与好友聊到他的读书之道:“如果我知道什么好的事情,我就教给他们,而且把他们推荐给我认为会使他们在德行方面有所得的其他人。智慧的古人在他们说著的书中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我也和他们共同探索,如果我们发现什么好的东西,我们就把他摘抄出来,我们非常重视那些能对彼此有用的东西。”  [4 ]“朋友”“好”“德行”“智慧”“古人”“书”“共同探讨”“摘抄”“彼此有用”这一系列的词语表明,苏格拉底的读书之道就是与好朋友一起读好书,希冀与好友一起成为更好的人。此即阅读的要义。施特劳斯有一次在回答学生提问时说:“我不阐释……我读书。如果有些东西让我觉得重要,我就记下来。”②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木心曾言,当读者与作者或作品达到共契之时,真分不清是“我读书”,还是“书读我”了;分不清是读者理解了作者,还是作者理解了读者了;分不清是“读者”选择了“作者”,还是“作者”选择了“读者”,但终归还是“作者”选择了“读者”。但木心又说了:“一般人,不读书,不交友。某些人,耽读坏书,专交恶友。也有人读了很多高尚的书,来往的朋辈却是低三下四的角色,那是因为他没有认为他读的书是高尚的,他把高尚的书当做低三下四的书读了。”  [5 ]正如细心的作者并不为所有人写书,并非所有的读者都能做有能力的细心的读者。只有读者与作者心性相仿,那读书就犹如“与某人谈论,像坐地下车,窗外一片漆黑,到终点站,不下,回……仍不下,复到终点站”。现在的读者是大大地缺乏“品格与品位”了。endprint

以前的人读书“主要做或者说唯一做”的就是理解。如何理解有何可以操作的技艺呢?我们来尝试理解施特劳斯的名言“表面即核心”。要理解,作为读者的我们就必须回到现象,回归“常识”,或者说,回到“常识的世界”来开始理解那些伟大心灵。“常识意味着对理性应用到了日用的程度。换言之,常识并不意味着简单地诉诸意见。我们需要经验。我们必须见过所有类型的人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与我们不同的方式都是错误的或愚蠢的。”③最重要的事物是直接可见的事物,不是因为这些事物呈给我们事物的原因、缘由或起因,而是因为它们是我们理解这是事物的起点。即是起点,当然就还不足,不充分。探究之前,一切皆是可能的。常识是我们阅读的起点,是意见上升到真理的哲学的读法。“研读柏拉图的著作意味着经历思考的训练,在爱智慧中。换言之,不是某种获取信息的尝试,……哲学在此意即对整全的,所有的事物的知识之探求。”④

如何读柏拉图呢?谁都知道柏拉图写的是对话,以及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反讽。这就是表面,是意见。所以,阅读柏拉图首先就要理解什么是对话,什么是苏格拉底的反讽。而要理解对话,首先更需要关注的乃是文学形式(how/form)的问题,比如,柏拉图的对话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希罗多德的历史不同,然后再关注教诲之内容(what/substance),既然“内容”依赖于“形式”。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讨论过书写这一“发明”的本质缺陷就在于他们平等地对所有能接触到书写的能读书的人,或他们不知对谁说话,对谁沉默,或他们对所有人说同样的话。所以苏格拉底不著一字。但是柏拉图写对话。可以假定:柏拉图对话是一种没有书写之本质缺陷的书写。柏拉图的书写,即柏拉图的对话,乃是一种克服了写作之缺陷的谋划,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或者说,根本上就是反讽的。这就意味着好的书写的每一部分,哪怕是很小甚至看似无意义的部分,都有其“书写的必然性”,读者应该十分细心地阅读。

表面看,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言辞中,柏拉图都将自己的意见隐藏了。柏拉图的“行”却又经常显露自己的意见,比如那些叙述式对话中那些看似无关主题的细节或看似随意的评论,就是柏拉图书写的“行动”。“行”首先是每一个对话发生的场景和行动:苏格拉底的言辞对什么类型的人起作用?每个对话之人的年龄、品性、能力、社会地位及外貌是什么样的?对话行动发生于何时?何地?苏格拉底达成了他的意图吗?苏格拉底的行动是自愿的还是受迫的①?阅读柏拉图,就是要通过柏拉图的角色的言辞,以及柏拉图书写的行动,来理解柏拉图的思考。表面看苏格拉底每天在市场上与人聊天,行动上的苏格拉底似乎更愿意与那些外邦的智者以及那些为他所吸引的人交谈,而不是与政治家、诗人,有技艺之人,和严肃的各行各业的雅典绅士交谈  [6 ]。表面上苏格拉底是反讽大师,实际上反讽乃是一种假装,一种“非真”。这种假装是一种自我价值与优越的高贵的假装。最高意义上的假装就是对自己的智慧的假装。这种假装有两种形式:要么将那些普遍被接受的关于“智慧的”主题的思想表达为不如自己的思想,要么就鉴于自己的无知而克制自己针对这些主题不表达任何思想,因而只能提出质疑而不能给出答案。如果说反讽本质上而言与这一事实相关,即人存在一个自然(本质)的等级秩序,那必然的结论就是:反讽就在于对不同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说话  [7 ]。据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的对话技艺是双重的。有人反驳他时,他就回到整个对话所关涉的主题最根本的假设“什么是……”,然后一步一步回答,以这种方式向反驳者展现真理。但是当他自己主动讨论一个主题时,也就是当他说而他人只是倾听的时候,他就从广为人接受的意见向前推进,最后达成惊人的一致。由此苏格拉底引导那些天性优秀之人走向真理,引导其他的人朝向有益的意见,或肯定他们的此类意见  [4 ]。苏格拉底的反讽就是他因材施教的秘诀。

施特劳斯自己的阅读经验并非某种普适的阐释理论,“我相信……即每一种有价值的阐释都有不可复原的‘偶然的特性”  [8 ]。也不同于伽达默尔的“视界融合”说,“确实如果我学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我的视界扩大了。但是很难说柏拉图的视界扩大了,如果对他的学说的修改证实为比他的说法更优”。阅读是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

真正的教育是教育人——让他们变得更好,更正义或更高贵,更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人在真正倾听之前,必须愿意倾听,他们必定已经意识到了倾听的必要,他们必须从让他们变得愚钝的“方法”中解放出来。施特劳斯身体力行的“字里行间的阅读”是我们这个时代碎片式、肤浅阅读的解毒剂:在“与那些最伟大心灵的恒久交往”的“最高形式”中训练我们所缺乏的“谦逊乃至谦卑”、“勇敢”、“脱俗”的品质。而脱俗,即“经验美的事物”最好的道路就是跟随那些“有经验的读者”,向那些不再是学生的老师学习,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注:该文得到湖南省社科规划基金支持项目“大学英语专业之自由教育的研究——列奥·施特劳斯学派的视角”[11YBA217]的资助。

注  释:

① Leo Strauss. Transcript of Seminar on Platos Gorgias[J]. Autumn Quarter,1963:6-9,59.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Unpublished.

② Leo Strauss. Transcript of Seminar on Xenophons Works. 1962:459.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Unpublished.

③Leo Strauss. Transcript of Lectures on Natural Right. 1962:143.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Unpublished.endprint

④Leo Strauss. Transcript of Seminar on Platos and Xenophons Apologies of Sokrates. 1966:80.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Unpublished.

参考文献:

[1]Leo Strauss. Progress or Return? The Contemporary Crisis in Western Civilization[C]//Hilail Gildin. 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hilosophy——Ten Essays. 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9:261-262.

[2]Leo Strauss.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Science[J].Interpretation,1996(3):168.

[3]Leo Strauss. How to Study Medieval Philosophy[J].Interpretation,1996(3):337,329.

[4]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M].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VI-14,53.

[5]木  心.即兴判断[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61.

[6]Leo Strauss. 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M].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16.

[7]Leo Strauss. City and Man[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9:52.

[8]Leo Strauss,Han-Georg Gadamer. Correspondence Concerning Wahrheit und Methode[J].The Independent Journal of Philosophy,1978(2):5-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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