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诀》：中国奇幻冒险片的样本

韩婷婷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100048）

《寻龙诀》：中国奇幻冒险片的样本

韩婷婷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100048）

2015年中国奇幻片的制作成果醒目，以《捉妖记》与《寻龙诀》为代表。《寻龙诀》可谓中国奇幻冒险片的样本，也是乌尔善导演艺术的新高度，值得做文本分析。该文主要分析了《寻龙诀》的题材与主旨、叙事与人物、艺术格调等三个方面的特色，印证了好故事和讲好故事的创作铁律，可以为同一类型或其它类型的电影制作提供借鉴。

奇幻冒险片；题材；主旨；叙事；人物；艺术格调

《寻龙诀》可以看作中国奇幻冒险电影发展成型的一个标志，也是乌尔善导演艺术的新高度。这来自《寻龙诀》与好莱坞优秀奇幻冒险电影的艺术比照，也来自《寻龙诀》与《画皮Ⅱ》的艺术比较，是《寻龙诀》的艺术文化格调的印证。

《寻龙诀》作为中国奇幻冒险电影的类型样本，良好的艺术质量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寻龙诀》的题材是探墓题材，属于奇幻冒险电影的一个常规题材，但对国产电影而言是新鲜的领域。而且，无论题材还是主题都贴近中国观众的历史与生活经验，是一部地道的“中国式”奇幻探险片，比起《画皮Ⅱ》的内容广阔得多。

《寻龙诀》的题材改编于情节奇异、想象丰富的小说《鬼吹灯》，原著本身的容量与厚度都颇深沉。它在一个盗墓探险故事里表达了人性、历史、民族的具有意蕴的内容。21世纪中国电影迅速走向商业化，几乎没有电影触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生活，而在《寻龙诀》的探墓故事里，巧妙地描绘了那个时代青年群体的剪影——狂热的伟人崇拜、偏执的唯物主义信仰、缺乏对自然的敬畏，那些青年的厄运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那段历史生活的反讽。影片所描写的日本鬼子复活与教主应彩虹的命运也容易令人联想到上个世纪日本军国主义的阴影和某些邪教外强中干的特征。这一独特的、场面宏伟的探墓剧情，叙述了中国观众共有的某些历史记忆与经验，能够引发共鸣和感动。“寻龙诀”的片名、八卦口诀和《周易》、“奈何桥”“鬼门关”“彼岸花”的设计、蒙古语与奥古公主等元素都是对民族文化与历史的传达，烙有鲜明的“中国”表征。

《寻龙诀》的主题显示多重性。影片的主旨指向普遍的人性困惑，从开端、高潮到结尾都围绕这一个中心：勇敢面对过去的愧疚与内心的恐惧，放下执念，珍惜生命，好好活着。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是一种人类思想情感的顿悟，但在以前的影片里鲜见。主角胡八一说服了王凯旋，珍惜并把握住了再次遇到的爱情和幸福。该片的预告片以情义为皈依，乌尔善认为它是电影最核心的力量。

《寻龙诀》的次主题集中体现在“彼岸花”这个道具与意象上。正如影片所呈现的，完美的事物有时就象彼岸花，或者痛苦失去（丁思甜之死），或者永远无法得到（阴阳相隔），或者得到了也已变味变质（一种看似甜蜜实则可怕的幻觉），它只存在于可望不可即的美好想象界。胡八一的智慧之处在于他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极力维护身边的爱情与友谊，帮助与拯救自己的恋人和兄弟，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毁掉了彼岸花，破除了幻象。

《画皮Ⅱ》的题材与主题则简单得多。《画皮Ⅱ》的题材是从《画皮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爱情几乎是影片的唯一主题。影片叙述了狐妖与公主互换容颜、各取所需，她们妖人有别，一邪一正；狐妖是违反道德伦理、痴心爱情的牺牲者，公主是纯真爱情的执著追求者，展示了两种不同的爱情历程及结果。狐妖影射着现实界女子婚外恋的苦涩与苦果，而公主象征着人类对赤热、忠诚的爱情的信奉。与之比较，《寻龙诀》的艺术境界开阔很多。

第二，《寻龙诀》叙事线索明晰而富有层次，过去与现实、现实与想象的时空交错，编织入情入理，结构完整、统一，人物形象比较丰满，不逊色于好莱坞同类影片，比《画皮Ⅱ》的叙事与人物更复杂、生动。

1.叙事结构分成两个层面，表面奇特，内里寻常而真实

《寻龙诀》是乌尔善迄今为止叙事最好的一部影片，比起《画皮Ⅱ》有明显提升。《寻龙诀》的故事表面离奇，内里却扎根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扎根于普遍的人性，以寻常、真实为美。影片开场是胡八一的一场梦，这场梦既展示了盗墓动作与场景，亮出“吹灯”“摸金”“校尉”等招牌，又标明主要人物、身份及其关系，颇有悬念与张力。从这场梦开始，伸展到胡八一关于丁思甜的探墓回忆，一直推到剧情的高潮——胡八一力夺彼岸花时产生的幻象，都严格按照预定的主题编排。整个叙事结构的中心线索是胡八一和王凯旋的心理症结，符合人之常情。外部动作是人物从美国返回草原的神秘探险，内心动作则是一步步再现历史、探索打开心结的钥匙，外部动作紧随内心动作，表里两个层面彼此推动，大大增强了叙事的魅力。

《画皮Ⅱ》的叙事总体以奇为尚。故事的奇异之处在于狐妖与公主互换身份，彼此原以为是聪明的选择，谁知竟有意想不到的缺陷，比如公主再也闻不到花香了——从前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为了维持生命不得不扼杀生灵、企图吞噬人类的心脏；狐妖只具备凡人的力量，再无从施展习以为常的魔力，出嫁后才知道费尽心机换来的依然是死亡。这一情节设置是影片矛盾冲突最激烈、最有意蕴的一环，但并不新鲜，例如吴宇森的动作片《变脸》的情节也有类似模式。结尾安排近卫霍心为了与毁容的靖公主般配，竟然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有些离奇、残酷。

2.闪回得到较精致的分解和穿插

《寻龙诀》的叙事需要从现时回溯历史，闪回是常规的技法。《画皮Ⅱ》也运用了闪回，两相比较会发现，《画皮Ⅱ》的闪回是人物受现实触发引起的联想，功能是交代过去，补充因果关系，构成完整事件，并未对情节进展起到多少推动作用。《寻龙诀》的闪回也是人物在现时矛盾中引发的回忆，功能却不仅仅是呈现过去，更是对人物现时动作和冲突的激发、推动，戏剧性更强。例如胡八一回忆草原往事之后毅然回国帮助王凯旋，王凯旋关于暗恋丁思甜、小丁之死的回忆为后面他无论如何都要取到彼岸花、浮现亲手把彼岸花递给小丁的幻象提供了充足的依据。《寻龙诀》的闪回被精致地分解成三个段落穿插在现时动作之中，断断续续讲述了探墓奇遇、知青恋情和小丁之死的往事，钩织了强大的悬念和波澜。

3.矛盾冲突的设计比较强烈、独特，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比较丰富，增强了整个故事的吸引力，比起《画皮Ⅱ》更有韵味

好的故事离不开优秀的矛盾冲突的设计。《寻龙诀》设置了多个矛盾冲突：

（1）重要的冲突之一是同为摸金校尉的胡八一与王凯旋之间的矛盾冲突。他们遵从“合则生、分则死”的行业古训，也是好兄弟，但作为插队知情两人都爱上了丁思甜，彼此是情敌。当在美国决定是否回归大草原探墓时，王凯旋态度坚定，他难以抹去对丁思甜的痴心和愧疚，胡八一则不愿前往，虽然他的内心无法忘记丁思甜，也获得了丁思甜的爱，可是他更明白探墓的危险和无意义，丁思甜已死这件事无可更改。因此，胡八一与王凯璇的关系亦友亦敌，敌对的是双方对待情感的不同方式——胡八一内心是纠结与痛苦的，然而始终理性至上；王凯旋则爱情至上，即便冒死寻找彼岸花也在所不惜。所以，当胡八一千辛万苦拿到彼岸花的时候，被王凯旋一把夺过来，递给了小丁，却仅仅是幻象；胡八一虽然听从了理性的声音，却一直未能完全摆脱愧疚情结，毕竟他活下来了，小丁死了，当他奋力拿取彼岸花之时，展现了一段出色的心理幻觉：胡八一与丁思甜的对话、与奥古公主的对峙，之后胡八一才真正跨出历史的阴霾。结尾处胡八一与王凯旋达成了共识。

（2）最重要的矛盾冲突并不是常规的正反两面人物之间的，而是在主角内心以及主角和神秘力量之间的。胡八一与王凯旋的内心冲突被加以外化和具象，展现在他们与小丁、彼岸花之间。小丁与彼岸花之间的关系很玄妙，两者奇怪地纠结在一起。丁思甜的父母都是植物学家，在她的笔记本里，有着关于彼岸花的描述，故而在墓穴里小丁看到彼岸花时，立刻表现出兴趣与喜爱，这才惹得王凯旋期盼自己能够亲手把彼岸花送给小丁。彼岸花的盛开具有起死回生的魔力，才吸引着王凯旋不畏艰险、一探究竟。王凯旋的内心隐藏着关于小丁和彼岸花的强烈冲突。

影片开始于胡八一的一场奇怪的梦，梦中的女子既是奥古公主，又仿佛是丁思甜。盗墓团伙只是作为外部力量和副线启动了摸金校尉探索内心困扰的历程。当胡八一夺取彼岸花的瞬间，他的幻觉里出现的先是小丁，后是彼岸花的所有者奥古公主。小丁与奥古公主之间难道存在着神秘的联系？假设果真如此，小丁当初未能逃离墓穴的安排似乎顺理成章。然而小丁是善意的，奥古公主是恶意的，合乎情理的解释是胡八一的心结——小丁引导他们找到并打碎了彼岸花，好像是对他们正式的告别，对自己死亡的默认，对彼岸花魔力的破解，毕竟还有很多队友都深埋地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两次探险的经历，随着一朵彼岸花的发现与打碎而宣告结束。胡八一的内心隐匿着与丁思甜、彼岸花的尖锐冲突，并最终以己之力解决了这一冲突。

（3）应彩虹盗墓团伙与摸金校尉的矛盾冲突是情节的直接推动力。应彩虹盗墓团伙是探取彼岸花的中坚力量，从外部推动了整个戏剧动作。王凯旋与应彩虹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各自的动机不同，王凯旋是为了一份痴迷的爱，应彩虹名义上是为了教派的魔力，实则是为了自己的长生不死。

（4）次要的矛盾冲突表现在胡八一与Shirley杨之间、大金牙与盗墓团伙之间。胡八一与Shirley杨的矛盾属于恋情的矛盾。胡八一最初不肯承认这份爱，而Shirley杨坦率、热烈，尽管她反对胡八一回国探墓，但割舍不下这份爱，同时作为摸金校尉的一员，她追随胡八一来到大草原，一直陪伴到底，结成正果。大金牙与盗墓团伙的矛盾冲突围绕金钱而展开，大金牙只为钱，又尽可能规避风险，贪财怕死，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则合作、歹则分离。这两个次要的矛盾冲突起到辅助作用，使得故事更加丰满。

《寻龙诀》的人物关系因为矛盾冲突的多样显得更有层次，相比之下，《画皮Ⅱ》的矛盾冲突比较简单，主要在近卫霍心、靖公主与狐妖小唯之间展开。

4.细节、场面和突转的设置有独到之处。例如胡八一、王凯旋和丁思甜三个人一起坐升降机离开，不料升降机被卡住，丁思甜不得不排除故障，结果掉入爆炸的火海。这一细节和场面的设计既真切，又有震撼力。再如毛主席像章的细节。当丁思甜从蒙古包走出来，王凯旋一眼看到了她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小丁机灵地用长辫子遮住了。这像章是王凯旋请胡八一写情诗的赠礼，他明白小丁喜欢的人是胡八一。在高潮的幻觉部分，胡八一愕然发现小丁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图像是反的，这些许恐怖的细节令胡八一瞬间清楚眼前的美好都是幻觉。像章既是爱情的象征，也成为戏剧情境的折射。再如结尾处教主应彩虹摘下头套，露出可怕的疤痕光头，这一突转令观众感到震惊和恐怖，也才看清她可怜、可鄙、虚弱的真面目。另外，墓地、地宫坍塌、瀑布坠落等大场面都做得壮观、拟真，导演乌尔善为此承包了中影基地所有摄影棚，包括亚洲最大的5000平米棚，耗资2.5亿。

第三，《寻龙诀》致力追求高品质，艺术格调俗中有雅，不仅体现在技术制作精良，也体现在人物塑造、叙事结构、主旨诉求、场面营造等环节的严谨和创新，技术与艺术获得较完美的融合。

导演乌尔善表示，《寻龙诀》整个前期拍摄全部都是3D来拍，后期特效制作量也是空前的，电影1800个镜头中有1530个是电脑特效镜头，后期整整做了一年。充足的资金和精良的标准保证了《寻龙诀》技术的成功。该片高度重视电影的两个核心要素——故事和人物，观众在满足视听奇观享受的同时，观看到一个独特、曲折、感人的故事，台词、场面、悬念、高潮、突转、幽默、恐怖、感动等各个环节和元素都保持着恰当的紧张度，一直到片尾；主角虽然类型化，但较细致刻画了其深层的心理，属于比较圆满的类型形象。在文化上，既彰显民族特色，又兼具历史感、时尚感。综而论之，《寻龙诀》的艺术定位比较高，而且实现了这一点。

当然，《寻龙诀》也有瑕疵，比如剧情接近高潮时，摸金校尉赫然发现了知青时代举过的红旗，这证明他们再次回到了原地。然而，按照那次爆炸的规模，这面小小的旗子包括其它物件早应葬身火海，难道爆炸是幻觉？果真如此，那么小丁是怎么死的？日本鬼子、逝去的队友为何没有在彼岸花的魔力下死而复生？不过，这些令人疑惑的细处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通常被过滤掉了，瑕不掩瑜。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中国商业电影类型正变得多样化，艺术品质渐次提升，《寻龙诀》就是在这样的潮流中呈现出来的优秀之作，也意味着奇幻冒险电影正走向更广阔的创作空间。

韩婷婷，1972年出生，女，山东泰安人，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教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是影视艺术的历史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