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芙蓉
2016-01-28
秋芙蓉
十月,在平潭,在崎沙村的海边,在村子里吃过海鲜大餐出来,头顶蓝天,暖阳照在身上,我有种脑满肠肥的满足感。猛地一抬头,见到一株开满了枝头的芙蓉花,真是那种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呢!跟少年时校园里开着的芙蓉花一模一样,谁说“淮南之橘,到淮北则为枳”呢?这蜀地的花到了台湾海峡,居然还是开得这么热烈,这般的亲切!
故乡成都,一到秋天,满城尽是芙蓉花开,白色花瓣,粉色花瓣,红色的花瓣,那玉盘般大的花,把秋的萧瑟一扫而光。老杜所言“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是春天的雨夜写的,不知道他看到了成都什么花儿?我更愿他看到的是木芙蓉,那红湿处,滴滴雨珠在大片大片的花瓣上滚动,更有“花重锦官城”的味道。
故乡的秋天,跟海岛的秋天,完全是两回事。与台湾一海之隔的平潭,秋天就不见落叶,唯一变化的就是海上的风变烈了,天蓝得更加高远了。所以,在海岛遇见一株花开正盛的芙蓉花,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记得上中学时,从教室到住宿的女生院,除了高高的松柏,就是那错落有致的芙蓉,树干居然有小碗那么大,一年一年长成了一棵棵花树。每年暑热散去,九月开学后,先是桂子花香满了学校,接着就是一朵两朵三朵的芙蓉花,渐渐地把校园包围了。我们的教室在二楼,临窗前就有几株芙蓉花跟垂花帘似的,在秋风中成了一道天然图画。我的手中有一本包着语文书皮的琼瑶小说,书中的女主角会吟诗作赋,记得那个“穿紫衣的女子”,给男主角的信中夹杂着这样的句子“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在秋风中琢磨涉江采芙蓉之人的心情如何?懵懂的少女思绪哪有心思听课,在日记本里抄下书中的小诗,写在老师布置写秋天的作文里。语文老师是位师专刚毕业的男青年,他在课上念着我的作文,然后把诗经里的这首《涉江采芙蓉》写在黑板上,用川普的调子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尽管十三四岁的半吊子娃儿,并不太理解那位深闺女子等待采芙蓉的郎君何时是归人的具体涵义,但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接下来有一个惊人的举动,到今天想起来仍然有暖流淌身。
那个秋天的某一节体育课,被我们的语文李老师霸占了。他居然带着我们全班同学去校园寻秋,还特地说是赏芙蓉花,这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我们隐约知道李老师似乎恋着隔壁班的英语老师,不知道恋爱中的男子,是否燃起的情愫才有了这么浪漫的举动。那个秋高气爽的时节,一群愣头青跟着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老师,信步走在校园的石板路上,从教室到食堂有一排白色的芙蓉花,那素白的花瓣,在秋霜的浸染下,居然毫无黯然之态,如同素雅的绢花,一朵朵插在阔叶的枝头。经过食堂时,只见烟囱里冒出炊烟袅袅,空气中有股蒸馒头的香味。
调皮的男生想着中午食堂大师傅炒什么菜,根本没有心思听李老师讲什么芙蓉花的花期,唯有女生们把掉落地上的花朵拾起,跟着老师的移步抬头欣赏枝头的花儿。
老师让我们观察芙蓉开花时的形态,他说,芙蓉花开早晨初开花时为白色,至中午为粉红色,下午又逐渐呈红色,至深红色则闭合凋谢,单朵花只能开放一天。
“一天时间里,花因为阳光的强度不同,就会有着不同的色彩,这生命多么绚丽多姿啊!”记得,那四十五分钟里,我们沿着教学楼走到女生院,从食堂走到大操场的小溪畔。学校名为“球溪中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条水流清澈的小溪。我们围坐在小溪旁的花树下,老师那天诗兴大发,讲到《红楼梦》里称为花神的女子晴雯。他说,小说里第七十八回,贾宝玉决定写《芙蓉女儿诔》纪念晴雯时,“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又叹道,贾宝玉祭奠晴雯时有“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的凄婉情形。我在成年后才读明白当年贾宝玉的无奈,还有晴雯刚烈性子。
当年李老师用蜡板刻了贾宝玉写的《芙蓉女儿诔》,作为课外抄写作业,男生们一边抄,一边叹气,这样“之乎者也”的句式,对于一群荷尔蒙刚萌发的男娃儿来说,不仅牵强还有些矫情了。
但是这有些矫情的诗词,却慢慢培养了我们对文字的审美。后来,只要一读到唐诗宋词里关于草木的句子,感动我们的句式,都会用心地抄在日记本里。
我生活的顺河场小镇上,铁路两旁除了夹竹桃就是棵棵长势繁茂的木芙蓉了。少年的我,常常背着竹篓在打猪草的路上,看着火车呼啸而过。在蒸汽车的火车头上常常冒着呼呼的白烟,扫过铁道旁的芙蓉花,那风中飞起的花瓣,让少年的我,呆立风中,想着那个叫晴雯的苦命女子,到大观园为奴,后被赶出园去,哥嫂并不待见,虽然见到宝玉最后一面,但最终含恨而去。也许,就是这样莫名的伤怀,让我开始试着写日记,慢慢走上了写作的道路。
故乡广袤的土地上,芙蓉花树是极为平常之树。关于芙蓉花和成都的渊源,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五代后蜀皇帝孟昶,有妃子名“花蕊夫人”。有一年她去逛花市,在百花中她看到一丛丛一树树的芙蓉花如天上彩云滚滚而来,尤其喜欢。孟昶为讨爱妃欢心,就命百姓在城苑上下遍植芙蓉树。待到来年花开时节,成都就“四十里如锦绣”,成都自此也就有了“芙蓉城”的美称。
终日读闲书,没有考上大学。十八岁那年,离开故乡去深圳打工,行囊里装着笨重的书籍,内心清寂,并不惶惶,还有种“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豪情。所以,在火车站离别时,母亲一再叮嘱,到了深圳就写封信回来,如果活干不了,就回家。
母亲的脸上挂着泪痕,我被一阵人流推着上了车。车窗外母亲频频挥手,那沱江河畔的芙蓉花,一闪而过,如同渐行渐远的故乡。
时隔二十年,去年回到在成都,在宽窄巷子与老父母坐在雨中,在见山书店外遇见一袭芙蓉花。雨幕中,我们坐在店里捧着一杯茶,翻书,摆龙门阵。猛然间想起,在我生活的闽东海岛上并不曾见过芙蓉花,心中不免怅然,这是故乡才有的景致,才能唤起的回忆。
没想到,今年带朋友游览平潭秋色,竟然发现了一株木芙蓉,一株花开正艳的芙蓉花。关于故乡,关于少年时那位诗情的语文老师的身影就此浮现。秋意阑珊,翻开泛黄的日记本,少年时摘抄的拙笨字迹,涌现出原真的初心。我在少年时,每日打猪草而识得了许多植物,也培养了喜欢草木的兴趣。“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电影《小王子》里的对白。在自然里也一样,无所谓什么具体的地方,也无所谓什么时间,天气如何,只要你用心,你就可以看见美,喜悦安宁的自然之美。
责任编辑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