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老师的花园(外一篇)
2016-01-28欣桐
◎欣桐
伍老师的花园(外一篇)
◎欣桐
一夜秋雨,起床时,拉开窗帘看到窗台沾满了雨滴的花叶。那日日红居然因夜雨浸润开出几朵小花,五瓣薄薄的花瓣,在细嫩的茎上顶着。窗台上挤挤挨挨的绿叶,水珠在上面晃动,这些寻常的小花小草,为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培土,浇水,剪枝,某天某棵花开了,养花人会定定地站在窗台,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们,如同眼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在静好岁月里娉婷地成长起来。
我爱花,爱养花,源于小学的班主任伍老师。
故乡蜀地,那是一个土地肥得会冒油的好地方,种庄稼,庄稼定有好收成,种花草,花草则繁茂如海。故乡位于沱江河畔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不大,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一个农贸集市,一个酒厂,我上小学时的学校就毗邻酒厂,我们的班主任伍秀芳老师时年五十岁左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教我们的语文,课余时还坐在风琴上教我们唱歌。
学校坐落于一个小山上,操场上栽了十来棵槐树,一到春夏之际就开满了如雪的槐花。伍老师带我们在树下跳绳,唱歌……劳动课上,带我们到沱江河畔识别植物,夏枯草、车钱草、蒲公英、苍耳子,我们摘下苍耳互相扔,这带着小刺的东西,粘在裙子上、裤角上,甚至粘在我们的头发上。伍老师并不阻挡这些顽劣少年,只是专心地采着一种给兔子吃的草,她的家里养了几只兔子,日日要供给新鲜的兔子草,后来这项工作就成了我们放学时抢着完成的任务。
一个暮春的傍晚,第一次背着一篓兔子草去伍老师家,我和小兰推开她家的院门,被满园的花草“吓”到了,那是一座砖结构的平房,院子里的窗台是花,地上除了一条能走进屋子里的空隙,全摆满了花,而屋子的天台上,那伸出来的枝枝蔓蔓垂落下来,悬在瓦片砌成的花台间隙间,我们只认得海棠花和凤仙花等,那密密匝匝的花枝,令人眼花缭乱,“春深似海”指的就是这样的景致吧。
伍老师从院外推门而入,她的手上提着一筐土,原来,她在屋子下面的田野里,把鸡粪等加入土沤成花肥,怪不得她的花开得如此之好!
伍老师放下土筐,带我们欣赏她的花园。“这是玫瑰花,可以插枝栽种,回去剪几枝给你们试种吧。这是金银花,是爬藤植物,可以扦插繁殖,也可以收集种子繁殖。金银花花开时间长,金黄一片爬在院墙上很好看,金银花摘下来还可以晒干做成茶喝,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伍老师兴致勃勃地介绍,她的鬓角间有几丝白发,眼里全是这满园的花草,那眼神里有怜爱,有浅浅的幸福,如同一个富足的财主,贪婪地盯着这一院的“财宝”。
我们两个“小尾巴”亦步亦趋跟随在老师身后,认识了栀子花、菊花、大理花、一串红、文竹、金边兰、吊兰、芍药、木槿、紫罗兰、茉莉花、木芙蓉、迎春、三角梅、百合……在丛丛花香中,那个初夏的季节里,得到了老师的几株小花小草,如获至宝回到家里,寻找烂瓷盆子,可是家里洗脸盆即使坏了一两个洞,母亲也会拿到镇上补好再用,哪来栽花的空盆子。
小兰和我到粮站那边的竹林坝里,寻到两个锈迹斑斑的破盆子,把凤仙花栽下,再把那几株将要露花苞的芍药栽在盆子里,玫瑰花则栽在了院子角落的地上。
十来岁的小姑娘,第一次发现生活中除了花裙子、白球鞋是美的,原来,这花花草草也是极美的。日子因了这些花草,似乎变得有了企盼,上学的时候,除了给老师带些兔子草,更主要的是去她的院子里欣赏那些美丽的花儿。
伍老师爱花到痴迷,如同戏迷听曲儿,捧角儿。那年她的工资大约三十元左右,可是,她常常托人去成都或是内江等大城市买青瓷花盆,那花盆上印有五彩云纹,那云纹花瓶会因为空间位置和角度的不同,出现造型各异、多彩多姿的五彩祥云。在大米才一毛三分八一斤的时代,那一个青花盆子要四块钱左右,等于可以买三十斤的大米。
周遭邻里对伍老师的奢侈行为无法理解,觉得这就是一个不懂生活的矫情女子,那花草可以吃吗?何必还要买那么贵的花盆呢?
不过,伍老师的先生在粮站食堂当大厨,一个儿子去当兵,一个儿子高中毕业进了粮站当工人。所以,伍老师是有资格买花、种花、赏花的。
对于别人的闲言碎语,她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地打理她的小院,她的院子前面有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溪,可能泥土湿软,那一片泥地上丛丛芭蕉恣意生长,阔大的芭蕉叶绿得透明,叶片间还有半熟的芭蕉垂于其间。一个土方垒成的土坎,灰色的院落仿佛镶嵌在那土方之上,那小院如同水墨画中画师点下的寥寥几笔。
少年时,并不知晓芭蕉与居所互为映衬的妙趣,进入中年后,在秋雨稠稠的季节,读到李清照的句子:“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雨打芭蕉,叶叶心心,舒卷有情,这是写给伍老师的句子吗?二十年前,小镇上那个嗜爱种花的妇人,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她不仅是我们的启蒙老师,还是教会我们热爱生活的老师。自己养花,教学生识花、种花,每年的夏天,她的院子里开得热热闹闹的花丛中,伴着热热闹闹的笑声,那是三五成群前来赏花的女同学的嬉闹声。时年,伍老师如同我们心中的女神,那阵阵花香中,她穿着一条绿吊丝裙子,上身是碎花白衬衫,一双圆口丁字皮鞋,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翻开一本《唐诗三百首》,我们跟着她一起吟诵,“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伍老师偏爱古人书写草木的诗,那些花花草草在唐诗宋词中染尽了人间春色,而爱花的女子,坐在鲜花绕就的篱笆间,青春就此定格了吗?
教完我们那一届学生,伍老师就退休了。后来,我南下深圳打工,再后来在南方安下家。虽然这些年辗转不定,但养花的习惯都一直没变,吊兰、文竹、海棠、三角梅,花开花落间,时间就走到了中年。四十岁生日之际,买了一本沈从文的《花花草草,坛坛罐罐》。本以为作者是写花草的集子,没想到翻看却是先生书写文物与艺术研究的文集,包括古代镜子的艺术、谈瓷器艺术、花边、织金锦、古代人的穿衣打扮、谈皮球花、龙凤艺术、鱼的艺术等等。原来,花边、织金锦、龙凤艺术等终究是有与花有关,与花纹有关啊!
今年的生日在福建龙岩的初溪土楼度过,那圆圆的土楼畔,几丛花开艳冽的紫薇花在风中摇曳,遥想故乡蜀地,不知道伍老师院子里那些花,是否依然花开繁茂?年迈的老师是否坐在院子里吟读那些关于花草的句子,同我一样,在风中絮叨旧日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