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与文法
2016-01-28杨豫京中国传媒大学文艺学101400
杨豫京 (中国传媒大学文艺学 101400)
“匠”与文法
杨豫京(中国传媒大学文艺学101400)
摘要:“匠”字于中国古代典籍中并不少见,多数人将“匠”与手工业者等同,贬低之意不言而喻,但如今有“文学巨匠”等词出现亦不是毫无缘由。匠的内涵从依靠外在标准工作的手艺人,到心中自有法度的大匠,均体现了古代先贤对“匠”不同的审美价值判断,因而在与古代文论结合中,也就逸生出不同的作文之法。不论是以“匠”为外在法度,在谋篇布局上要求标准有序,理义清晰;还是以“匠”为内在能力,民胞物与,天人合一;亦或是将两者结合,以和谐之理念,对文章进行构思撰写,都是先贤将个人审美判断和理性思考与作文之法相结合的硕果。因而,探究“匠”与文法之关联,亦是对古人甚至是对整个时代审美形态的探索。
关键词:匠文法;外在标准;内心能力;天人合一
现代汉语对“匠”字的解释可谓“其为义也多姿”,有“木匠”“画匠”“能工巧匠”,意为有手艺的人;又有成语“独具匠心”,意为灵巧、巧妙;亦有名词“匠气”,将”匠“诠释为具有某一方面的熟练技能,但做事平庸板滞,缺乏独到之处。“匠”字何以获得如此多的内涵解释,又如何在作文之法中发挥其独到作用,是文章所研究的关键所在。
一、匠的内涵阐释
《冬官考工记》将“匠”定义为攻木之工,即木匠,但紧接便言:“匠人营国”。1由此看来,“匠”并非营营苟且于木桌木椅等家常用品,而是与国家的经营管理有了一定的关系。匠与王关联有二,一是王宫大殿修建布局,无不需要匠的谋划建设,而王宫之布局风水,与王朝国运有着不可言说的密切关系;二是匠修造建筑,从无到有,无不需心中先有宏大布局,整体构造,而后再付诸实践,以防“改而就之,未成先毁”。这一对统筹大局能力的要求,从无到有的过程形式,都与王治理天下大事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因此,“匠”之深意绝非工匠、木匠便可涵盖。
如果说以上对于“匠”的定义还是处于现实方面的,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职业,那么在《论衡》中,“匠”首次不囿于固定的职业,而是抽象为一种属性、能力,从而因能赋物,扩大了“匠”的运动范围,为之后匠与文的勾连,创造了更大可能。王充在《量知》中表明,削砍建筑梁柱的为木匠,打穿土地洞穴的为土匠,雕琢史书文字的为史匠,最后表明,文吏治书的学问,与土木之匠并无二致,属同类而已。这一说法表明:负责不同工作主体的工种,都有“匠”的特性,而这种特性,是使得看似天壤之别的木匠与史匠归为同类的根本原因。用以现代汉语一词匠心,大莫可以将这种属性或者能力表现出来,正是因为独特的匠心,才使得被常人视为低等工作的木匠土匠与万般皆有读书高的史匠文匠归为一类。王充《论衡》对“匠”一字的分析将“匠”抽象为能力及属性,从而为“匠”字的内涵探究,赋予了更多的可能。
古人常谓一字以喻褒贬,“匠”一字,也包含了古代圣贤对其的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在之后“匠”对于为文的标准与意义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视心性为核心的孔子,在于鲁哀公的对话中表明“巧匠辅绳而斫”是“心未之度,习未之狎,此以数逾而弃法也。”正是因为巧匠内心没有法则,对事物不熟悉,所以才会依靠外在的规则和尺度进行工作判断。孔子所谓的法是心能分辨精审,自立法度,而所谓巧匠根据绳子来判断曲直,恰恰是没有法度的表现。因而孔子认为,“匠”实际上是比不得君子、圣人的,因为君子与圣人是内心有法,而“匠”一类的庸人达不到内心的法度,便只能依靠外在的规则,这便是所说的“弃法”。2
孔子认为“匠”是不得道之存在,《抱朴子内篇》中却明确表示,“匠”则是在得道的基础上,方能匠物,因而“匠”必然包含着内心对于万事万物的体察考验。明本有:体道方可匠物,宝德才能长生,这所体之道,乃是黄老学说所言的自然万物生存之道,只有心存万物皆有灵之念想,将自己融入到自然生活之中,才能体察万物,在此基础上匠物赋形。
圣人先贤们在对“匠”核心内涵的评价中,逸生出两种想背而行的价值判断,一种以“匠”为严格的外在法理和规则,一种则视“匠”为庖丁解牛般的心中自有法,心中自有道。这两种不同的价值判断,则深刻影响了匠在文章建构中所起的指导作用。
二、匠的外在法度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匠”逐渐走出固定的匠人、巧匠等名词定义,进入到相关文学理论著作中,由其丰富的内涵衍生出状物之法、抒情之法等不同文学创作内涵。其首见于陆机《文赋》:“体有万殊,物无一量,挥霍纷纭,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面对世间万物挥霍纷纭,各有其态的现状,如何在文章中呈现和表现呢?陆机以为,要“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五臣解释匠为:“宗也。文辞见才以致巧,立义以理要为宗。”3,即要用才气和理法来状写万物,构建文章,而“匠”,则是理法之大宗。“匠”在《文赋》中,则意味着在文章的安排布局上,要有文理纲要的支撑,谋篇大端,方能将形态各异的万物清晰描写出来,不会出现杂糅现象。
如果说《文赋》所言之“匠”是在文章的整体安排上要求理义清晰,那么《文心雕龙章句》中的“匠”则是在章句安排上,要长短有度,有理可依。“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4为文者要像匠一样,面对章句长短上,随所写之物变换,长短有度,不设一个固定僵化的标准,像匠人造器时根据物之材质决定如何制造,力度大小,尺寸长短一样,为文者在面对不同的事物前,也需要“随变适会,莫见定准。”,但总体则需遵守这一理法规则。此外,在具体文辞表现中,亦需要“匠于义理”。《宗经》篇有:“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5这里遣词造句所需恪守的文理,则是六经经典,唯有此才能使得文章充满浩然正气,耀眼光芒。六经在文辞上具有文约意丰,一字褒贬,骨气高洁等特点,因而作为连接文辞和六经的“匠”,也应是一种有条理的,有规则的,有逻辑的学习和模仿。唯有这样,文辞才能明晰地蕴含六经之精华。
“匠”在文章创作中所蕴含的外在规则性和法度性,在之后的使用中,逐渐转换扩大为一种整体的行文方法。如郝经在《答友人论文法书》中,赞誉韩愈、柳宗元为“规矩大匠”,则是将“匠”的规矩之意作为整个文法的核心,对行文造意需合乎法度和义理的观念大加赞赏。
三、匠的内在能力
“匠”最为人熟知的故事则是《庄子》中所讲的“运斤成风”,此时匠人手中的工具—斧子,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一个日常使用的工具,而是内化在匠人的心中,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挥动的不是沉重的斧子,而是轻盈有度的内心。因此,“匠”除了意喻外在严格的标准与尺度,亦包含着内心层面的意义。
东汉王符曾有“巧匠因象,各有所授,曲宜为轮,直者宜为舆,檀宜作辐,榆宜作毂,此正法通率也。”6巧匠之所以能够熟知“正法”,是因为其能因象赋言,各有所授,给世间万物以不同的价值和存在方式,这才是所谓的“正法”。想要达到这种能力,则需要借用《抱朴子》中所提及的,匠人对自然世界的亲近与熟悉,只有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与自然和谐共生,才能够感受到使万物成其所是的内核,从而达到正道。因此这里的“匠”,表达了在作文中,一种对内心层面的要求和标准,即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
这种哲学内涵,具体到文章的具体创作方面,则集中表现在《文心雕龙》的篇章之中。在意象选择方面,需“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即在虚静的前提下,将感情投入世间万物,窥得事物核心特点,以”不伤物情“为标准,将主体情感投射在事物中,从而真挚地赋予其意象。7在篇章结构上,则需做到“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8,达到这一境界则要求创作者“各有司匠”,即文章整体不仅要各个要素和谐共处,相互交融,还要保持其本身的特色,不可相互杂糅。犬不能像马,雅俗不能混为一谈,即每个事物都要有其本身与众不同的地方,各有其特点,不能混为一谈,应该各有其成其所是,存乎文章之立意根本。
“匠”对文章创作的具体指导方法,随着相关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的产生,逐渐变为一种宏观的、不可言说的哲学范畴。徐祯卿在《谈艺录》中,认为“诗者乃精神之浮英,造化之秘思”即是“轮匠之超悟”,不论是一字喻褒贬,还是铺排诉情志向;无论是行文急促,还是叙说徐缓;无论是大江浪淘尽之慷慨激昂,还是凄凄惨惨戚戚之悲凉哀伤,诗人全部可以随心所欲的表达,这些皆是“轮匠之超悟,不可得而详也。”诗人与轮匠一样,都具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造化钟神秀的能力,而这种能力的具体分析,则与上文所言“匠”的内在能力不无关系。这种难以用语言阐释的能力,徐祯卿随后解释为“神工哲匠”,特点是“逐手而迁,恒度自若”、“不可强能也”,“匠”在文学创作中的奇妙之处,便如南宋戴复古《论诗十绝》:“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9
四、匠的和谐相生
片面地追求事物在某一个领域达到的极致,绝非中国古代圣人先贤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诗经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是中国古代文人一心向古的核心引力。“匠”在文章创作中的作用,不会仅囿于外在严苛的法度,亦不会仅桎梏于内在不可捉摸的神秘能力,其作为外在法度和内在能力的结合,在作品创作中的价值和指导意义,被进一步的扩大与生发,使其内涵更加丰富。
外在法度和内在能力的结合之法,于赵秉文《答李天英书》中已给出答案。
首先要坚守“匠”之基本要求,即恪守墨绳之法,不可独自师心,“故为文当师六经.....韩愈”、“为诗当师《三百篇》……下及李杜”、“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颜、柳等”10,师古人之法,游文章之府,习大家之文,进而使文章诗词规矩,有实,而不是旁门左道,难成大器。在恪守墨绳,尽得诸人所长基础之上,方能幻化出自我风格,自成一家。这一自我风格的获得,则是在文法有度的基础上,运用个人内在能力,探究自身与天地万物之关系,而后成自家之文章。
这一结合过程,在文章诗词中的最终体现,即可称之为“全美”,“全美”的判断标准则是“数者兼备”。多个不同甚至相对的元素在作品中兼备,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必定是和谐共生,你中有我的。而“匠”之外在法度和内在能力的关系恰好与此相契合,和谐中庸之美,亦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审美取向。胡应麟《诗薮》对古体诗和近体诗之“美”是如此定义:其意如串起来的珍珠,文词如丝丝相扣的玉璧;意若贯珠,曲中有直;言如合璧,无人工痕迹。此言诗歌文意应婉转晓畅,歌诗文辞应精雕细琢而不失物本身色彩。丝铂锦绣,颜色相依方有色彩;宫商角徵,声音相合才有妙月。此言万物一体,和谐相生,为“文匠”作事之依据。具体行文中,思想要厚重而不隐晦;情感要缠绵而不放肆;文字不可过于华丽掩盖文意,结构也不可过于显露失纹之本;文辞不可过于绘饰掩盖文气;文气亦不可过于张扬成为个人宣泄感情的工具。此言文字与结构,词采和气质要适度和谐,把握文章之度。以上种种作诗作文可称之为“美”的要求,胡应麟认为只有“名流哲匠“才能做到,“匠”所意蕴的审美标准与审美取向——和谐适度,外在法度和内在能力的完美融合,于此可见一斑。外在法度和内在能力的融合,使得“匠”的创作指导价值和审美意蕴价值美被最大程度的激发,因而有人言“匠”,为天地之涵秀毓精者也。
“匠”之内涵,从最初平淡无奇的“攻木之工”,到天地之毓秀精华,其间不同的含义在不同的领域范畴都发挥了不同的作用,尤其是在文学创作领域,一个”匠”字,从篇章结构、意象选择再到行文之法、行文之心,其都与具体的文学创作相结合,互相丰富其内涵意韵。看似朴实无华的“匠”字,在具体的指导运用中,却迸发出无尽的华彩与美丽,其内涵的生发方式,恰恰与匠人作业的过程不谋而合,他们坚信万物相同,万物皆有灵,用自己活生生的内心去面对手中的每一个材料,每一个生命,将或柔软或坚韧的人生品格与个人情感投射进入或坚硬或稀松的物之中,从而用“匠”的眼光发现万物那独特的生命内核。“匠”用“匠心”去发现世界,展现世界,所谓“匠心独具”,亦是“灵心独具”。
注释:
1.郑玄注.陆德明音义.周礼[M].《四部丛刊初编》中第9~14册.景长沙叶氏观古堂藏明翻宋岳氏刊本.
2.高明注译.古籍今注今译丛刊:大戴礼记今注今译[M].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六十四年四月初版: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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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570-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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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符著.彭铎注.汪继培合著.潜夫论笺校正(繁体竖排版)[M].中华书局,1985:174-190.
7.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93-505.
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529-537.
9.方回.瀛奎律髓(李庆甲汇评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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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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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柳桥.庄子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何文焕.中国文学研究典籍丛刊:历代诗话(套装上下册)[M].中华书局,2004.
[7]胡应麟.诗薮[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杨豫京,中国传媒大学文艺学,西方文艺理论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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