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壮思”的文学之路
——李壮印象
2016-01-28北京张柠
北京张柠
通往“壮思”的文学之路
——李壮印象
北京张柠
2011年上半年,青岛大学因通识教育改革而设立了一个“浮山讲坛”,北京高校各路人马轮番赴青岛,我也在受邀之列,是为开坛第一讲。讲座结束前照例有提问环节,只见左后方最后一排,突然跳出一个“花果山小猴儿脸”的学生,用略带结巴的声音提问:诗歌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或散文语言的区别,究竟在哪儿?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像“什么是文学”“什么是人”这类问题一样。但面对几百号人,也不能不回答。我说,假如日常生活语言是一元一次方程,那么文学语言就是一元N次方程;假如散文语言是常微分方程,那么诗歌语言就是偏微分方程;假如散文语言的运行是匀速运动,那么诗歌语言的运行则是加速运动,它可能一瞬间就抵达存在的核心,并让日常生活语言的逻辑崩溃。提问的学生点了点头坐下,好像懂了似的。
散场的时候,那位提问的学生来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本自己打印装订好的小册子,封面上有“李壮习作”字样,除几十首诗歌之外,还有一些发表在当地报纸上的散文随笔复印件。讲座之后收到学生习作的情况,不是第一次遇到,面对那些充满了“学生腔”的作品,我通常只对他们说:不错,多写就好。同样,我也没有打算认真对待“李壮习作”,将它往手提包里一塞就回宾馆了。睡觉前,我拿起那本“李壮习作”,随手翻了起来。阅读的第一感觉是,它与我经常收到的那些学生习作,有不同的气息,“学生腔”并不明显,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尤其是《冬天的定义》那首诗,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冬天是鼻子,是耳朵,是脚趾/是一切冻伤的可能性/当我扔掉手套/将手浸在风里/我的手被攥紧/我感到疼痛/那是整个世界的疼痛/像童年,像儿时母亲的吻/那样痛楚却欲罢不能/碾入我的骨骼里面……”对于一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而言,我认为他有很好的艺术感觉和文学才能,这与所谓的“文笔”无关,而是与人的内心世界相关,也就是与“文学”本身相关。多年来带研究生的经验告诉我,有些高分考生,关心的可能只是文凭,而不是文学,不要说文学才华,即使真正具有热爱文学之心的人,也不多见。
第二天是学校安排的参观环节,去参观民国时期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前身)文化名人的故居:闻一多的、老舍的、沈从文的;参观康有为纪念馆,还有民国第一总理熊希龄的故居;去八大关看德国建筑群;参观青岛啤酒厂的德国老机器。一位青岛市民指着一个一百年前德国产的下水道铁盖,把国产劣质商品大骂一通。还有青岛海鲜的味道,让我有回到了南方的感觉。这是一座偏北而刚健、近水而柔软的城市,虽然地处北方,精神深层却隐含着南方情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青岛骨子里还是属于南方。它仿佛有一种随时越过黄海湾投奔南方、而非向西归属济南的冲动。
第三天我就要回北京,当天晚上校方设宴送行。闲谈中我随口说,有个叫李壮的学生诗写得不错。听了我的话,在座的老师都露出惊喜的表情,说,赶紧叫李壮过来。不一会儿,“花果山小猴儿脸”就坐到了我身边。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面容清秀,稚嫩的脸上装出老成的表情,拘谨中透着灵气。此时才知道,他就是本校一位教授的儿子。在座的文学院老师问他:为什么入校三年来,都没有透露自己家庭的信息?他说:“我不想沾我爸爸的光,我要靠自己努力。”嘿!有志气。李壮的老师们对我说,李壮的确是他们这里最有才华的学生,看能不能通过保送或者考试的途径,让他去北师大读研究生。可是,北师大好像有规定,原则上不接受非985或非211学校的保研生,因此我怎敢贸然允诺。我说,那你就考过来吧。回北京之后,这件事情就搁下来了。直到有一天,李壮的老师给我来电话,说李壮以全院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仅有的两个保研名额之一,我才开始尝试启动李壮的保研程序。期间的诸多周折就不再说了,印象最深的是研究生院的疑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录取一所地方普通高校的保研生?但在我的坚持和文学院的支持下,李壮终于成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说实在的,我并非没有担忧。假如李壮成绩平平地毕业,我可能会留下一些话柄,甚至还可能引起一些无谓的猜疑。直到研三那年,文学院长才对我说,你破格录取过来的那个李壮很优秀!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地了。这就是我们的师生因缘,也可以说是文学因缘。
硕士在读期间的李壮,是学院里的活跃分子,精力充沛,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整天蹦跶不停:白天上课,黄昏踢球(学院足球队主力),晚上表演(学院话剧团成员,饰演过迪伦马特戏剧《流星》中的主角施威特),半夜里喝酒、写诗,铁狮子坟俨然成了他玩耍的“花果山”。他身上的确有一股“猴性”:敏锐,迅捷,好奇,有模仿才能,写文章出手很快。有时候,还能发现他的一些“怪癖”:腰间挂着一只俄罗斯产的扁平金属酒壶,自以为是“斗酒诗百篇”,其实更像在演“怪人”壮胆。有人透露,本科的时候,他腰缠一根金属狗链,走起路来叮当响,别人以为他在恶作剧,其实他可能是在“卧薪尝胆”呢,至少也是在“悬梁刺股”。从中可以看出他性格中“坚韧”的一面。
这种骨子里的坚韧,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并不稀奇;而在李壮这一代人身上,却是一种罕见的品质。这也是他跟同龄人相比,更有后劲儿的重要原因。比如,他会经常往我邮箱里发来自己写的诗歌和读书随想,而且很有规律,半月一月就寄来一批,即使我经常不回复他,他也不在乎,继续照发不误,有一股子执拗劲儿。其实,他发过来的东西我都看过,并且见证了他写作能力和研究能力的变化,也发现他存在的问题。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文章里有一股“东亚系”的酸味儿,经常用一些跟现代汉语不甚相容的翻译术语。见面时我会直接对他说:删掉!我要强化他词语系统的“排异功能”。我拒绝评价他关于当代文学中“某某主义”的议论文章,什么“在场主义”“复魅思潮”之类。我支持他写诗,倒不是鼓励他去当诗人,而是因为写诗对写评论很有助益,比如培养感受的敏锐性、用词的准确性、思维的加速度,还能培养在小篇幅之中贯彻大逻辑的能力。当他学会了去除自己文章中那些不和谐元素的时候,我提醒他要注意文章的气息,力求贯通流畅,像是自己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在校期间,李壮学习认真刻苦,阅读量非常大,凡是我指定的经典理论书籍,他都会按期读完,而且自己主动写读书报告发到我邮箱。他的写作量也大,门类众多:诗歌、随笔、论文。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整体能力:对作品的解读和评判能力,讨论时的口头表达能力,写作中的语言表达能力。几年来,他写了不少小说和诗歌评论,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文艺报》等报刊上。他经常参加中国人民大学教师杨庆祥主持的学术沙龙,在“联合文学课堂”上崭露头角。我是在网络上读到他那些发言稿,才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艺术感觉准确,问题意识有效,细读功夫不着痕迹,且文气流畅,一气呵成的样子。关键是,他开始有能力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对文学价值的评判,我觉得已经可以了,不用读博士就能够去独闯江湖了。接下来便是,他放弃了去中国“第一牛报”工作的机会,到中国作家协会投奔他最心爱的文学事业去了。
李壮的网名叫“猴子壮”,机灵敏捷的“猴子”后面,跟着一个笨拙结实的“壮”,身体“壮实”的壮,“壮志凌云”的壮。可是,猴子并不壮,只有熊、河马、大象才壮。“猴子”与“壮”,两种异质性因素并置在一起,或许正是他的性格原型。好比青岛这座曾经被殖民过的中国城市,貌似北方实则南方,或者貌似南方实则北方。“猴子壮”真正的精神指向,无疑不是机智敏捷的“猴子”,而是后面那个“壮”字,像熊和大象一样壮实,像虎豹一样强壮。李壮在成长途中所要强化的,或许不是已然充沛的“猴性”,而是尚未外显的“壮实”:“肌肉”结实,“骨骼”强壮;情志之“壮”,生命力之“壮”。
我认识很多文学青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思维敏捷,活蹦乱跳,像花果山上的小猴儿似的;但一旦离开了校园这座“文学花果山”,独自一人走向社会那座“火焰山”的时候,在各种外部环境的压迫和烤炙下,文学生命很快就终结了。原因在于,多数文学青年的“文学猴性”有余,“文学壮心”不足,特别是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不壮,缺乏坚韧精神,扛不住各种打击。最后的结果是:文学越来越瘦,身体越来越壮,“猴子壮”变成了思想的“瘦猴”和生活的“胖子”。
文学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神思飞扬的自由状态,固然与精神原创力相关,也与情感的真挚性相关,更与生命力的强壮相关。像现代作家歌德、巴尔扎克、福楼拜、托尔斯泰等人那样,身体很“壮”、精神很“壮”、文章也很“壮”的,实在是罕见。王国维眼中的文学标本是屈原,他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说:“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王国维认为,屈原能够将北方人的深沉情感与南方人的自由浪漫这两种精神嫁接在一起,于是有了他所推崇的“大诗歌”。然而,屈原“哀怨起骚”,泪眼滂沱,自比香草美人,常思迁地遁形,忧思难解,自沉汨罗,诗人耶?壮士耶?由此,我们联想到尼采“强力意志”或鲁迅“摩罗诗力”的现代价值。疑似有外族血统的古典诗人李白,似乎也深谙此理,其诗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俱怀逸兴壮思飞”。真正的文学生命之“壮”,所要抵达的,正是李白的自由“壮思”境界。
2016年1月20日写于西直门寓所
作 者: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任。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