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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小说的叙事艺术
——从《勘皮靴单证二郎神》说起

2016-01-28北京周先慎

名作欣赏 2016年10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

北京周先慎



话本小说的叙事艺术
——从《勘皮靴单证二郎神》说起

北京周先慎

摘 要:《勘皮靴单证二郎神》是一篇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有特色的话本小说。本文意在考据这篇小说产生的时代,分析其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双重主题,探讨其语言风格和情节设置,从而使这篇被文学史埋没许久的故事重新浮上历史的表层,引起读者对其的关注。

关键词:话本小说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叙事艺术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是一篇话本小说,收入冯梦龙所编《醒世恒言》卷十三。这篇小说不太为人注意,各家选本中入选的不多。但其实这一篇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有特色,因而是应该给予更多关注的作品。

小说的时代

关于这篇小说产生的时代,有不同的看法,难于确定。有认为是元代话本的,也有认为是明代话本的,各有依据。话本所写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末年的宣和年间。小说中写到的有关社会情况,例如做靴子的工匠要在靴子里留下店铺和做工的名字,还有社会上普遍敬祀二郎神等,都与宋代的风俗习惯相合。但话本开头却有这样一句:“这首词调寄《柳稍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①称“故宋”,显然是宋以后人的语气。篇中对宋代皇帝的享乐腐化生活有较多的揭露,也不大可能是宋代人所敢写。小说的语言比较通俗,很像是在口头讲说的基础上整理而成。小说篇末有这样一句:“原系京师老郎流传,至今编入野史。”据此,很可能是宋代话本,由元人写定;或为元代话本,由明初人写定。明代嘉靖时晁瑮的《宝文堂书目》中著录了一篇《勘靴儿》,一般认为就是这个故事。因此,胡士莹先生认为可以确定为元代话本,是大体可信的。②冯梦龙在编入《醒世恒言》时,肯定也做过文字上的整理和加工,但基本上还是保留了口头讲说的风貌。

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双重主题

若按话本小说传统的分类方法,这篇小说可以归入公案题材一类。因为从题目和内容来看,它主要是写破案的。破案的作品当然有不同的写法,有重在情节的曲折生动而意在吸引和娱乐读者的,有重在通过坏人的作案以揭露社会的黑暗和罪恶的,也有主要是歌颂破案官员的机智和干练的。这一篇基本上属于第三种情况。因此,把这篇小说看作是一篇公案小说,则小说的主题非常明确,也不难说明;但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全篇并详加考察,就会发现,小说的内容和相关的主题其实并不单纯。小说前半部分占了一多半的篇幅,写韩夫人的宫中生活和由宫中生活引发而来的种种奇遇。韩夫人名玉翘,因在宫中被冷落而受病,由于她原是由杨太尉(杨戬)进奉入宫的,皇帝便下旨让太尉领回到杨府中养病,这才发生了与冒充二郎神的庙官孙神通幽欢的事。这件事在小说中就反映出两种不同的评价体系:从统治者特别是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奸淫“天眷”的重大案件;而从普通百姓的生活,特别是从命运悲苦的妇女的人性需求来看,则是一种可以理解甚至是值得同情的正常情况。这种含蕴在题材内层认识上的矛盾,决定了小说独特的艺术处理方式,带来了一些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的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写破案的内容虽然很曲折,但在整个小说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大,与写韩夫人的宫中生活及其不幸的遭遇相比,连平分秋色都说不上。因而,单纯地将写韩夫人的部分看作是案件发生的背景,显然并没有真正理解小说作者的用心。作者不避繁冗,对韩夫人宫里宫外的生活,放开笔墨来写,写得很充分、很丰满,构成了一个首尾连贯、相当完整的生活画面,不仅故事本身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而且体现了与后文破案情节并不相同的思想意义。也就是说,前后两段故事,其实是具有相关而又相对独立的思想主题的。

不错,韩夫人不幸的宫中生活是产生这个案件的原因,但出于上述不同认识中的平民观念,趋使作者没有简单地把这种不幸遭遇只是当作这个案件的背景和成因来处理。这样的安排,绝对不是对素材轻重处置的失误,作者显然是别有用意,或者说是创作时为作者基于生活体验而产生的一种感情倾向所支配的结果。小说通过韩夫人的具体生活遭遇,着重描写了被选入宫中而未获宠幸的妇女的悲惨命运,这在封建时代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她进宫以后不仅没有得到幸福,相反是过着一种如囚禁一般的生活,备受冷落,没有自由,美好的青春年华白白地被耽误和浪费了。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小说充分描写了她对爱情的渴求和性苦闷,这是合乎人性,也是合乎生活逻辑的。这一部分,虽然在结构上经由曲折的演进而引出后文的破案故事,但它本身具有与案件并无必然联系的独立的思想意义。也就是说,作者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设置案件产生的背景,才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篇幅写韩夫人的故事的;它的内容,它在全篇所占的分量,作者对这部分故事内容思想意义的开掘,都显示出作者是自觉地认识到并力求充分地表现出其中所包含的社会意义的。因此,我们有根据判断,这篇小说其实是双重主题,而双重主题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简单地说,小说的前半部分写案件产生的原因,后半部分写破案的过程。没有前半部分,当然不可能有后半部分。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处理素材和结构作品时,有他基于对生活的体验和认识而产生的独到的眼光和匠心,即他并不是只着眼于写破案,更不只是为写破案而写破案,而是广泛地关注社会生活,从中发掘出更为深广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他不是简单地交代案件产生的原因和背景,就急忙转入破案过程的描写,而是对韩夫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进行了充分的、细致的描写,铺展开来,深入挖掘,以至于在相当长的篇幅和阅读时间之内,我们根本就没有发现作者原来写的是一个公案故事。如果我们只着眼于小说的公案主题,那么他对案件产生的原因和背景的交代,就未免显得过于拖沓和繁冗,会让人产生这是小说在艺术处理上剪裁失当的错觉。但如果我们充分理解了作者描写韩夫人宫中生活的用心和它所表现出的独立的思想意义,就会有充分的理由将这部分描写看成是这篇小说的优点。显而易见,作者这样写是自觉的,在艺术表现上是有他的用意的,说是出于精心的安排也不为过。因此我们说这篇小说具有相互关联而又相对独立的双重主题,并不是主观臆断,而是小说的构思和结构本身客观地显示出来的。

下面对前半部分的描写做一些具体的分析,主要谈两点。

其一是,小说前半部分细致地、充分地写出了韩夫人的爱情饥渴,她的性苦闷,而这是由不合理的宫廷生活所造成的。一个普通民女被选入宫内,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享受到了最高的荣华富贵,实际上多数的妇女是受到冷落,被剥夺了正常人的生活权利和需求,失掉了人身自由,沦落到十分悲惨的境地。正所谓“后宫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这种情况历代皆然,是封建时代皇帝的特权所造成的一种极不合理、极不人道的普遍现象。《红楼梦》中的贾元春,入宫后还被选为妃子,回贾府省亲时内心还不免那样的悲伤凄凉,就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问题。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怎么可能与神灵(二郎神)产生欢爱呢?这不是太离奇了吗?作者在离奇的情节中写出了正常合理的生活逻辑。这有两个方面的依据。

一个方面是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迷信思想,相信神灵的存在。不仅像韩夫人和杨夫人那样的妇女相信对神许愿还愿一类的事,就连号称大儒当了知县的杨龟山患眼疾时也到二郎神那里去拈香许愿;还有缉捕使臣王观察在案情复杂的情况下,也曾说:“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甚至机警过人、从始至终肯定案子是坏人所为的冉贵,虽然不认为是二郎神犯的案,却也并不否认神灵的存在,他对王观察说:“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等亏心行当不成?”有这样普遍存在的社会风气,写一个年轻妇女与神灵有这样的关系,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另一个方面是,写出韩夫人生活的具体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中必然会产生的爱情饥渴和性苦闷。作者用生动细致的笔触,展现出宫廷生活的真实情景。小说先从宋徽宗奢侈享乐的生活写起,再写到“金铺屈曲,玉槛玲珑”,华丽辉煌的玉真轩中,第一个受宠幸的是安妃娘娘。写一人受宠幸,就是写成百上千人被冷落。这实际上是为写韩夫人做铺垫,写她的“不沾雨露之恩”。她在孤寂冷落之中,“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这里的“红茵”“翠被”都是床上用品,这就暗示我们,她的生病是与爱情饥渴和性苦闷有关的。这样写,不仅为下文顺理成章地写她从宫中出来到杨戬家中养病张本,而且也为写在养病中竟然与二郎神发生幽欢预伏一笔。这些笔墨都有暗示,都有作者的匠心。

另有一次暗示,是写在杨府中韩夫人设酒还席,请说书先生说书,节目中有唐宣宗时宫中韩夫人因红叶题诗而结成美满婚姻的故事。那位韩夫人的故事,竟然深深地触动了这位韩夫人的心事。她“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因而回去后,“头疼脑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无明业火”乃佛家用语,暗指她并非真的生病,而是内心欲火所致。她在向二郎神祷告时,其祷词就绝妙地传达了此中的信息:“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回家以后,她还在花园中设香案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这般凄苦,万种愁思。”这些无一不是写她的爱情饥渴和性苦闷。在与神灵沟通时,才会由于爱情的饥渴而产生一种看似莫名其妙而实际上却是合乎逻辑的“痴心妄想”:她初见二郎神,竟然被这神灵的“丰神俊雅,明眸皓齿”所吸引,以至于“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低声吐出内心的隐秘。事虽离奇,却又合乎事理,可以理解,从而委婉曲折地透露出这个故事本身所蕴含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如果作者只是作为破案故事的背景来交代,绝不会写得如此详细和铺张,以至于如此深入地挖掘出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之处。

其二是,作者这样构思的艺术匠心,还表现在叙写过程中处处流露出的对韩夫人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上。整个故事的结局,案子破了,做案的孙神通正法受到剐刑,而韩夫人因与妖人通奸,也受到了处罚。但在作者的笔下,结果却是因祸而得福:韩夫人被逐出皇宫,“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对于这一处置,作者的态度是为她感到庆幸和高兴,小说是这样写的:“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相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并且具体交代她嫁了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尽老百年而终”。这是肯定她在爱情婚姻上最终获得了一个普通人应该享受到的幸福,以此来反衬宫廷生活对年轻妇女的摧残和扼杀。这样的揭示,在封建社会里应该是很有眼光的,也是很有勇气的。

其实,作者这种同情的态度和揭露宫廷生活的思想倾向,在前面的情节发展中已有多次透露。最明显的一次是:韩夫人病体稍愈,杨太尉及夫人建议送她回宫里去,韩夫人明确表示不愿回去。她是这样说的:“儿氏不幸,惹下一天(意思是天大的)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再要在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宫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宁愿寄人篱下而乞求别人收留,也不愿再回到宫里去,宫中生活是何等的不幸悲惨,就不言而喻了。

源于“说话”的叙事艺术

从语言风格和叙事特点来看,这篇小说不大像是文人独立创作的,而是在说书艺人讲说的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因此在叙事艺术上,保留了许多艺人讲故事(当时称为“说话”,“话”是故事的意思)的特色,体现了话本小说的艺术传统。这主要体现在下列三个方面。

(一)语言的通俗性和叙事的直露与详细

说话艺术是诉诸听觉的,与案头阅读不同,接受者不可能有从容品味和反复揣摩的时间。所以语言一定要通俗,让人一听就懂;而叙事也要尽量做到详细和直露,不能像文人创作的唐传奇那样,讲究简练和含蓄。而且叙事的节奏一般都比较舒缓,表现为从容不迫,娓娓叙来。因此,读话本小说得有点耐心,不能着急。例如本篇的开头,并不是一下子就进入故事写到韩夫人在宫中受冷落的生活的,而是落笔甚远,从一首《柳稍青》开始,泛写初春的景色和宫中的生活。然后又写到道君皇帝宋徽宗的出生,是由李后主投胎,所以是一个风流皇帝。又写他怎样即位,怎样大兴土木、奢侈享乐,等等。然后再说到有一个玉真轩,是宠妃娘娘所居,这才引出失宠的韩夫人来。这样的叙事方法,在此前的唐传奇和此后的《聊斋志异》中都是很难见到的。又如后文写潘道士收复二郎神一段,也是并非一开始就进入描写,讲潘道士如何正面与二郎神做斗争,而是同样从容不迫,慢慢叙来,从他如何安排、如何夸下海口等写起,再慢慢进入主要情节。再如写潘道士打掉了二郎神的一只靴子,杨太尉要派人去进行勘察,并不是直截了当地写派谁去就完了,而是详细地写出这一任务层层下达的过程:太尉禀告蔡太师,蔡太师着落开封府滕大尹,滕大尹再下达任务给王观察,王观察又唤来许多公人,这才最后落实到三都捉事使臣冉贵的身上。在案头读起来不免会让人感到有些繁冗,但在说书场中听起来却可能是另外一种感觉。原原本本,慢慢道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正是说书人叙事艺术的特色。这种特色自有它的好处:一是看似有些累赘,实际上却比较省力,因为一听就懂,适宜于文化层次和艺术修养较低的听众群;二是因为详细,就更富于生活气息,增加了叙事内容的真实感。当然缺点也是很明显的,少含蓄,言止而意尽,没有多少内在的意蕴值得品味,因而也就缺乏文人读者喜欢的那种雅趣和情韵。我们称话本小说属于通俗文学,这不单是指它的语言通俗,也包括了它的这种叙事方法,通俗易懂,却含蕴不深,便于社会下层的大众接受。

(二)情节曲折生动,引人入胜

这也是由说书这种口头艺术的特点所决定的。上文所说的叙事的直白,是从情节内在的含蕴来讲的,与这里所讲的情节安排的曲折并不矛盾,是不同角度和层面的两个问题。从情节的组织安排来说,如果过于单直,叙事平板,没有曲折变化,那听众就不爱听,这会影响到说书人的收入和生活。所以他们必须千方百计地吸引听众和留住听众,不得不在情节的安排和组织上下工夫。

故事要曲折生动,能吸引人,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一是要多变,就是常常有出人意料之笔;二是要有悬念。这两点又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这里着重从悬念设置的角度,并关合到两个方面的因素,谈谈这篇小说的叙事艺术。整篇小说在叙事过程中,有一个总的悬念,就是跟韩夫人发生欢情的二郎神,到底是人呢,还是真的是一个神?这一悬念,一直到故事的结尾,就是冉贵勘破并且捉住了孙神通时,才最后揭开。在谜底最后揭开之前,情节的发展一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同样是写破案的公案小说,由于主题的不同,叙事手法也会有很大的差异。若将这一篇与宋人话本中的名篇《错斩崔宁》做一比较,就会看得非常清楚。《错斩崔宁》重在揭露昏官的误判造成无辜者的冤死,所以把罪犯作案的过程详细地揭示出来,谁是凶犯读者一目了然。但这一篇却着意在表彰破案者冉贵的精明和智慧,办案的过程带有推理小说的性质,因此对罪犯是谁,一直藏而不露,让读者不断地猜想和思考。

当冉贵接手这个案子时,小说就在两个方面交代和渲染:一方面是交代冉贵“极有机变”,是一个极精明的破案能手,“不知替王观察捉了几多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而另一方面,又极力渲染案子非常难破。王观察给冉贵一只皮靴,向他交代案子时,是这样说的:“我们苦杀是做公人!世上有这等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日之内,要捉这个穿皮靴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道是好笑么?”连办案一向十分精明的冉贵看了这皮靴后也说:“难!难!难!官府真是糊涂,怪不得你烦恼。”众人也说:“贼情公事还有些捉摸。既然晓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够多时了,他也无计奈何,只打得一只靴下来,不想我们晦气,撞着这没头绪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处。”这个“没捉处”的案子,竟使得王观察由先前的“五分烦恼”,“更添上十分烦恼”。这一段铺垫和渲染,就造成了情节发展中的第一重悬念:这么难破的案子,一贯机敏的冉贵能够破么?

这时写冉贵对王观察“不慌不忙”(显示他胸有成竹)说道:“观察且休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要寻他些破绽出来,便有分晓。”这就暗示给读者一条破案的线索:找出破绽。可破绽在哪里呢?冉贵又怎样寻找出来呢?这是第二重悬念,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于是下文就接着写冉贵翻来覆去观察那只靴子,终于在靴子的蓝布托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据有人考证,这完全符合宋代的制造业习俗。这时小说写办案人的表现:“仔细看时,不看万事全休,看了时,却如半夜里拾金宝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突然出现的一条线索,也就推出了第三重悬念:这任一郎是谁呢?冉贵又怎样能通过他去抓住罪犯呢?

任一郎找到了。经审问,从他的“坐簿”(就是底账)上查出了三年三月五日来订做靴子的人家,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当朝太师府中的张干办。这是出人意料的一笔,情节由此而显得跌宕起伏。事关蔡太师,这案子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更增加了办案的难度。在这种情况下,冉贵将怎样破案呢?这是小说设置的第四重悬念。滕大尹听了汇报后“吃了一惊”,“半信不疑”,“沉吟了一会”后,说道:“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一句撇开了任一郎,情节的发展别开生面。

案子既然牵涉蔡太师,案情就变得复杂而扑朔迷离。滕大尹、王观察、冉贵向杨太尉汇报,太尉的反应是:“呆了半晌,想道:‘太师国家大臣,富贵极矣,必无此事。但这只靴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滕大尹等人颇感为难,若到太师府中“面质”,“诚恐干碍体面,取怪不便。欲待搁起不提,奈事非同小可(指天眷被污),传扬出去,圣上发怒,罪责非小”。因此而感到十分为难。“左思右想”的结果,还是决定由滕大尹和太尉一起,带上靴子、坐簿,到蔡太师府上去。他们到蔡府中情况如何?是凶是吉?这是读者非常想知道的情况。这便是小说设置的第五重悬念。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太师的反应只是:“怪哉!怪哉!”并未深怪大尹和太尉。经查底簿后,得知张干办已经交纳,“与他无涉”。这就又撇开了张干办。再一查,靴子是送给了杨时(龟山)杨知县。破案的线索发生了变化,由蔡府内转到了蔡府外,而小说情节的发展又由此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可是,一个知县怎么会跟二郎神的秽行发生关系的呢?这又是小说设置的第六层悬念。

及至询问杨知县,得知他在京时因患眼疾,曾到清源庙二郎神处许愿,“眼痛痊安”后就将这双靴子“舍与二郎神供养”。“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作。”这一句又撇开了杨知县。这样,小说情节的发展,忽明忽暗,忽连忽断,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二郎神这个原点上来。由神到人,又由人到神,这构成了小说的发展线索。但到此,小说开头呈现的那个总的悬念并未解开:这桩案子,到底是人干的呢,还是真的是神干的呢?

滕大尹感叹说:“始初有些影响(指线索、信息),如今都成了画饼。”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说,作者是有意地设置这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特殊境界,然后再来从容地揭示出这桩公案的结局。这时又把靴子还到了王观察的手里,并限他五日破案。经过前面多层曲折,王观察重新接到这个案子时,是“好生愁闷”。到这时,才将全部笔墨集中到了冉贵的身上,写他如何进行实地勘察,终于成功破案,表现出他过人的精明和干练。

王观察在一筹莫展时,认定案子就是二郎神所为。但冉贵却肯定无疑地说:“此案不干任一郎事,不干蔡太师事,不干杨知县事,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犯案的是人而不是神,这一判断,就表现了这位三都捉事使臣冉贵的眼光与经验。接着,就写他在这一正确判断基础上的实地勘察,使得案件由“山穷水复疑无路”进入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我们看到,这篇小说对悬念的设置,不只是为了情节的摇曳多姿,吸引读者,而是为了更好地刻画人物。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不过勘察过程的描写亦有小小的瑕疵,就是过分倚重于偶然性的因素。这就是冉贵正好在无意中遇到了罪犯孙神通的姘妇向他出售另外一只靴子。这未免有些过于奇巧,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情节的真实性,也会影响到人物形象的塑造。

(三)情节的转换和照应,处理得比较自然细密

小说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半段写韩夫人的苦闷和与二郎神的欢合;后半部分写破案,韩夫人的事便放下不再提起。这两个部分当然有着内在联系,但要使两个部分转换自然而不生硬,有变化又有照应,显得浑圆无迹,成为一个整体,这也很能见出作者在情节安排上的工夫。这首先是作者抓住了皮靴这个具体的物件,使之在情节的组织和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潘道士在与二郎神做斗争时,特意写到他打掉了二郎神的一只靴子,这只靴子就成为小说情节转换,由前一部分过渡到后一部分的关键;同时又成为破案的线索,贯穿于后半部分的全部情节。这样就使得前后两部分,虽然具有相对独立性,却能前后照应,联成一体。

其实,前半部分情节的发展也存在一个转换的问题,即韩夫人由在杨太尉家养病,到与二郎神欢会,总要有一个合理的缘由。小说写是因为太尉夫人问病,韩夫人提出希望向神灵许愿,杨夫人于是陪她到二郎庙祈祷,这才引出那桩意想不到的风流案件来。这样写,情节的发展和转换,就显得十分流畅自然。

后半部分写破案,基本上不涉及韩夫人,却在破案以后,不忘或者说是特意交代对韩夫人的处置,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逐出宫外,改嫁良民为婚,以使她“了却相思债,得遂平生之愿”。这不仅使情节的发展前后呼应,而且在衔接上达到严密的合榫,小说前后两部分的内在联系,在形式上也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来。

①本文所据的文本是《新注全本醒世恒言》,张明高校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②参见《话本小说概论》上册第九章第四节,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5页。

作 者: 周先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是宋元明清文学,尤侧重于古典小说的思想与艺术。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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