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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
——李青凇和他的诗

2016-01-28北京吴思敬

名作欣赏 2016年10期
关键词:宗教诗歌

北京吴思敬



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
——李青凇和他的诗

北京吴思敬

摘 要:李青凇既是佛门弟子,又是诗人。其诗歌渗透了一种深厚的宗教情怀,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对人生的体悟和大爱。他善于在隐逸中冥想,他的作品具有“诗”与“思”的双重品格。

关键词:宗教 诗歌 自我体认

西方近代诗学有一种趋向,那就是追求诗与宗教的合一。钱锺书在《谈艺录》中引用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碎金集》中的论述:“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真僧侣亦必有诗人心。”①这两句话相当准确地表达了近代诗人对诗与宗教关系的理解。

“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是说诗人应有一种广义的宗教情怀,这种情怀基于人对摆脱生存不自由状态的渴望。在时间的永恒面前,人感受到生命的短促;在空间的浩瀚面前,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而宗教的价值就在于对人生不自由状态的解脱——清洗心灵中的泥沙,消除生存中的妄念,寻找关怀天下苍生的大道,从而使自己的灵魂在栖居中得以安宁。至于诗歌,正如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所说,诗歌抒情最主要的源泉来自于回顾人生历程时升华起的时间意识。他所说的这种时间意识,也就是一种生命意识。人在现实社会中会受到种种限制,生命的有限与残缺,使得人本能地幻想自由的生存状态,寻求从现实的拘囿中解脱出来,而诗歌作为人类生命活动的象征形式,是力图克服人生局限、提升人生境界的一种精神突围。基于此点,诗人就不会仅仅以展示现实生活图景,表达私人化的情感、欲望为满足,而是要透过他所创造的立足于大地而又向天空敞开的诗的境界,向哲学、宗教的层面挺进,昭示人们返回存在的家园。

“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还意味着诗人与僧侣在思维方式上某种程度的相通。宗教的思维方式,在于对时间的某种瞬时的领悟中,使瞬时永恒化,最有代表性的是禅宗的“顿悟”。所谓“悟”,便是指人的心灵从不自由到自由的转变。禅宗认为,禅是不可言说的,要言说也要绕路而行,因而特别强调闻声悟道、见色明心,强调暗示性。而这恰恰又与诗人在审美创造中的思维方式得以沟通。荷尔德林说过:“自古以来,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海德格尔对此解释道:“诗人之道说是对这种暗示的截获,以便把这些暗示进一步暗示给诗人的民众。这种对暗示的截获是一种接受,但同时也是一种新的给予。”②优秀的诗作都具有这种暗示性,强调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强调表达的疏密得当、不即不离,具有一种含蓄、空灵之美。

当然,这里讲的“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并不是把诗人与僧侣完全画等号。僧侣,是离开世俗生活,为了信仰而修行的人,他们以弘扬佛法为己任,他们的言说,即使是借助于形象的说法吧,也是为了阐释佛学禅理,传播宗教文化;而诗人尽管在追求生命的自由、在思维方式上与僧侣有相通之处,但诗人写诗的目的却不在于弘法,而在于言志传情。他可以有一颗僧侣心,他写出的诗字面上却无佛理禅学的痕迹。不过,透过诗人笔下的意象、情境与鲜活的情感状态,有时也可以让人感受到禅的趣味,领会到禅悟般的境界。

现在就让我们从上述的角度,来观察一下李青凇和他的诗。

李青凇,湖南邵阳人,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曾创办《哲理诗刊》。上世纪90年代初就读于鲁迅文学院,90年代中后期隐逸山林,远离红尘,参禅悟道,并继续写作,出版了《灵魂的家园》《灵魂的飞鸟》《天真之歌》《重温亲人——李青凇乡音诗选》等诗集。李青凇孤身一人,谦逊低调,漂泊不定,随遇而安。他说:“我只求简单的生活/我苛求充实的生命。”的确,他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却葆有一颗礼佛向善之心。他精研佛经,潜心学诗,身居乡间的“清庐”之中,却心怀众生,悲天悯人。在他看来,学佛不仅是为了发现自我,寻找自我,而且也是为了完善心性修养,协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使心胸得以开阔,使人生境界得以提升。2015年,作家出版社为他出版了总称为《隐行者》的两本诗集:《我之歌——诞生与涅槃之间的精神史》和《盛世微言——一个现代隐者如是说》。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诗歌渗透了一种深厚的宗教情怀,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对人生的体悟和大爱。他善于在隐逸中冥想,他的作品具有“诗”与“思”的双重品格。

诗人在《盛世微言》第一辑“孤独与隐逸”的开头,手书了“世人皆下海,我独上山来”这两行诗,表明了他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世俗的红尘遮蔽了人的诗意本质的时代,在生态失衡、雾霾笼罩、人类生存面临危机的时刻,作为一个诗人所意识到的责任。《我之歌》和《盛世微言》,是他在隐逸山林与云游天下中记下的心路历程,其中特别是他对“我是谁”这一亘古以来的哲学命题的追寻,是极有价值的心灵探险,是在国人精神危机、价值失衡的情况下,对“自我”的心灵救赎。

能否在主体与客观世界的交融中,自觉地发现自我,形成对自我的认知,这是人和动物的主要区别所在。然而正确地认识自我,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自我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③。 “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④面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人往往迷失了自我而不自知,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慨叹。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欲求索世界的意义,首先要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人们在对大千世界、宇宙万物怀有强烈好奇的同时,也有强烈的探寻自我的愿望。李青凇的长诗《我之歌》探索了“我”从出生到生命终结的心路历程,其情感的真诚、思考的深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他在诗集前边的《自白》中对“我是谁”这一古老哲学命题的体悟:

此“我”即我,亦非我;有我之缩影,亦有众生之投影;有尘世之我的心路历程,更有真如之“我”的精神诗史。“我”心即佛,佛即觉悟之“我”(也即众生)。这个“我”,不仅是人类,而且是世界万物的代称,天地人神的化身。“我”可以是您,是我,是他(她),是它等一切事体;同时可以是一条道路,一束光芒,一滴水珠,甚至可以是一个词语,一点空白,一片虚无。它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又无所不在,无所不容,遍虚空,含法界……

如果您——神性的读者,能够从“我”这方多棱镜中读出您的影子,照见您的心灵,找到您的道路,走向您的归宿……那么,“我”的无题之题已标识起来,“我”的无目的之目的已显现出来了;那么此刻握笔与您倾诉的这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或者“我”已在天堂为您留下一个神圣的座席了。

这段话对“我”的深层阐释,充满了禅思的机辩。在诗人晃动的这面多棱镜中,读者不仅可以发现自己,更能触发在诗歌中如何处理“我”与世界关系的思考。诗是自我与世界的拥抱,诗中既有诗人的自我,又有诗人的“非我”,即诗人生活其中的宇宙。诗永远是主体与客体拥抱或碰撞的结果。诗人忠实于自我,但又不能局限于自我,而应当把自我的感觉、情感、思维、想象向无限深广的境界中推进,让自我与世界融合,让个体与万物呼应,冲破自我的封闭状态,使主客观达到高度的协调一致,这样心灵才能获得充分的自由感。

李青凇既是佛门弟子,又是诗人,他也面临着身份认同的问题。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第一身份应该是诗人。这是由于他不断地出入于隐逸与入世之间。隐逸使他获得心灵的安宁,入世使他感到生活的意义。他还未能做到完全心无挂碍,“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他还在牵挂着这个世俗的世界,他愿为人间的真善美而歌,而把批判的锋芒指向社会的假恶丑。就他的诗作而言,尽管融有一定的佛理成分,但总体上不属于宣扬佛学禅理的宗教诗,而是有明显的主体意识与个性色彩的诗性话语,请看——

他的出发点是:“做原始的人,/写原初的诗,/悟原本之道。”

他的本性是:“我从石湾走出/天生秉有石头的灵性/我的本能就是击石取火/连一个光斑也不放过。”

他的现状是:“为了未来,我葬送了现实的幸福/为了真爱,我抛弃了尘世的花朵/为了光明,我历尽了黑暗的折磨/为了正义,我背叛了伦理的亲情/为了真理,我抵押了肉体的生命/为了大我,我跪行在通天的长阶。”

他的理想是:“以流亡者的情怀写诗,/以哲人的头脑革命,/以仙家的心态生活,/以觉者的淡定归去。”

透过这些洗练的、富有张力的诗行,一个飘逸的、孤独的、执着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呈现出来。在当下诗坛同质化的写作铺天盖地的形势下,这个独特的、非常个性化的诗人形象的存在,是值得珍惜的。

因此,李青凇如何认同自己的身份,是他的事,我只把他认定为一个诗人,一个有着可贵的僧侣心的真诗人。

2016年1月6日

①钱锺书:《谈艺录·八八》,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72页。

②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0页。

③纪伯伦:《先知·沫与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6页。

④李大钊:《青春》,《新青年》1916年第2卷第1号。

作 者: 吴思敬,著名诗歌评论家、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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