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秀蓉”到“庞家玉”的身份变迁看女性生存现实
——论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
2016-01-28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冯 芽[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 400715]
从“李秀蓉”到“庞家玉”的身份变迁看女性生存现实
——论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
⊙冯芽[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400715]
小说《春尽江南》以当下中国的现实状况为切入点,描摹整个时代的轮廓,但又不止于此,小说也以女主人公身份的变迁,展现了女性个体在爱情、婚姻中的遭遇和选择。文本直接指向女性身份和生存的紧张状况。格非在书写庞家玉(李秀蓉)的追求与反抗中,探讨了社会变迁下的女性的精神与生存困境。
李秀蓉庞家玉女性
在“江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尽江南》中,格非以冷静的笔触观照当下人们的生存现实,展现整个时代的精神裂变。在资本席卷的当下,在“乌托邦”理想销失殆尽的今天,女主人公身份从“李秀蓉”到“庞家玉”的变动,引发了我们对女性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正如萧红所感受到的那样:“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女性的羽翼是稀薄的。”①精神的荒芜和心灵的伤害,使庞家玉成了“祭坛上的月亮”。面对一个诗意不在的世界,一个曾是诗歌爱好者的文艺女青年,一位诗人的妻子,一名当代女性,庞家玉做出了怎样的人生选择,这其中又体现出怎样的悲剧意蕴,值得探讨。
一、女主人公身份的裂变
当代作家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是写实性的作品,尤其是《春尽江南》,不论是精神指向上力图书写精神意义上的当代,还是在“雅致”诗意化的语言中加入当下的流行语言元素,无疑都是描摹现实的。因此,“江南三部曲”被看作是格非现实主义转向之作,但在《春尽江南》的女主人公身上,仍然以寓言式的双重身份考问当下女性的情感和精神内核。在先锋和现实之间,《春尽江南》以女性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弥合了二者的界限和断裂。“自小说里时间开始的上世纪80年代末到如今,中国社会经历的巨变常常令人瞠目结舌,个体在时代变迁之下自觉或不自觉地也都有着相应的选择。”②这种无力的选择同样在女主人公的身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春尽江南》的女主人公叫作庞家玉,是一名秉持着凡事完美的律师。但在此之前,她叫李秀蓉,是一名文艺女青年。
从“秀蓉”身份上来看,她是诗的追随者,也是理想爱情的追求者。那时“她只有19岁,中学生的音容尚未褪尽”③,羞怯又天真地委身于谭端午,以为得到了爱情,却遭到欺骗和抛弃。与谭端午相识后,秀蓉被谭端午的诗人光环所迷惑,懵懂和崇拜使她以为爱情到来了。然而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她无家可归,缠绕她的一直是巨大的孤独。因此,谭端午的出现使她立即陷入爱情也就好理解了。在这场招隐寺的相遇中,秀蓉的人格并不独立,无论是她被徐吉士带到端午那里,还是以身献祭诗人,她都不是自主的。正像小说开篇第一句话说的:“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她的失败似乎是必然的,她希冀在爱情里得到男性的救赎,这显然是无力的。在这场背叛和欺骗之下,秀蓉意识到“原先的那个隐身的世界,已经回不去了”。秀蓉以失去自我的形式憧憬爱情,却求而不得。在秀蓉的意义上,生命有着无法逃避的重量,在命运诡谲下带来的痛苦是沉重的,李秀蓉的爱与悲伤是一种钝痛,销蚀着女性纯洁的生命力量。
“家玉”在精神荒芜的现实裹挟中成了时代的俊杰,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然而,在女强人的表象之下,她悲伤、敏感、忧郁。家玉不再是依附性的人格,她似乎在这个物欲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然而在物质的安居中,精神却无处安放。小说中,家玉总是被忧郁缠住,并在现实中苦苦挣扎。房子被强占、儿子的教育问题、与婆婆之间的争执、丈夫的隔膜与冷漠,这些无处不在的苦痛侵蚀着她。在当下的价值观中,人们像拉磨的驴子蒙上眼睛生活,只有当“蒙上眼睛,她会误以为她在走向通往未来的富有意义的道路上”。《春尽江南》借用“精神病患者”王元庆的笔揭示了“月光下的金钱,从来未使忙碌的人类有过片刻的安宁”的真实体验。这种物质利益驱动下的生活,让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被掩盖了,女性的爱情、婚姻追求被扭曲,生命的褶皱和纹理被压平。在家玉的层面,生命又有其难以承受的轻度,飘忽无根,无处安放。家玉的迷茫和无力同样是一种疼痛,与时代纠缠在一起的是身份的无定和生存的荒谬。
二、身份转变背后的象征意义
从秀蓉到家玉,身份巨大的反差是一种象征,这既是人物遭际的暗喻,也是整个时代变动的表征。“如果说李秀蓉标示的是已经一去不返的理想主义精神高扬的上世纪80年代,那么,庞家玉积极介入其中的,就是当下这个物欲横流、世俗功利的时代。”④一方面,“秀蓉”和她所在的80年代一起是指向精神向度的,是属于自然生命。最初的故事发生在“竹篁清绝,人迹罕至。院外有一方宽阔的池塘,养着睡莲,四周长满了芦荻和菖蒲”这样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环境中。另一方面,当她成为家玉,她是属于社会意义上的生命,投身于现实的世俗世界。用小说中人物绿珠的话说就是:“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所以说丰盛就是贫瘠。”小说以鹤浦这样连点渔火也无处寻觅、代之的是巨大的垃圾填埋场的南方小镇来揭示当下的生存环境,也暗示原本的精神家园已经被弃和腐烂。正如格非说的:“今天这个社会诞生不出伟大的人格,是因为我们已无法从伟大的自然中汲取智慧。”⑤从秀蓉到家玉的变化正是这样发生的:“我曾经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心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去追赶别人的步调。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渐渐地就上了瘾。自以为融入这个社会。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一步都不落下。”在这种追赶中,作为家玉的女性主体再一次失去了自我。秀丽的芙蓉终是一去不返,美玉红颜也在现实中香消玉殒。
何止是个人的理想和生命的损耗,在《春尽江南》中女性身份转变的背后是整个时代的悲剧。“江南”这一文人墨客的精神故土,这一人们想象中的寄托,正遭受着春将近的损耗。“江南不再是乌托邦,而是‘荒原’。”⑥这种春尽的悲剧和女性的迷失互为表里,女主人公改掉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时代。秀蓉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经被湮灭,古老的难以辨识了,而庞家玉的时代里,时间进程也失去了光辉。
三、当代女性生存的本相与现实
在这个疯狂的向前追赶的时代,格非以《春尽江南》展现了一幅女性生存危机的图景。她们似乎从附属走向独立,告别旧我,走向新生,而事实上,她们直面了时代现实的荒诞和残酷,难逃失败者和牺牲者的角色。
《春尽江南》中,对于失败者这个形象的定位,研究者关注的是男主人公谭端午,他作为知识分子在这个文化边缘化的时代里一点点的烂掉。然而,以往研究却忽略了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形象,她更是一位失败者。秀蓉渴望的是爱情,得到的却是欺骗;家玉得到了婚姻,却在婚姻中遍体鳞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个失败者。在“庞家玉”的时代,外部世界竞争激烈,作为女性主体,她们无暇关注自身的生存状况和理想慰藉,灵魂的安宁无处寻觅。正像孟繁华指出的:“家玉就是我们自己或将来的自己,她心性如此要强,生命如此脆弱,她如此辛苦而又不快乐,是许多人感同身受的。”⑦同样,这种失败者的角色或许正承接了格非的自我表露,显示出作者的审美取向或精神追求,他在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中讲道:“我认为所有的成功者都是肤浅的,只有失败者肩负着反思的重任。”⑧
格非笔下的女性主人公不仅是失败者,更是牺牲者。在庞家玉还叫李秀蓉的年月,她就是“诗歌”的牺牲者或者殉道者。而庞家玉则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丈夫和儿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做出了无法挽回的牺牲。如果没有庞家玉的倾力支撑,又哪里会有谭端午的逍遥自在和百无一用呢?妻子的角色阻碍了妇女的自由,婚姻成了一种奴役的形式。从家玉身上,我们看到当代女性的沉重和痛苦。“因为她们面临的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是一个女性面临挑战的时代,面临着自身性格中的惯性与觉醒意识的新挑战,面临着男性、家庭、社会等相互交错叠合的矛盾带来的挑战。”⑨家玉不但以丧失自我精神追求来对家庭、婚姻付出,而且是以全部生命付出。格非借叙述端午和家玉的一次争吵中表达自己对于“牺牲”的认识:“形形色色的个人,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们都死在历史之外。属于某个偶发性事件的一个后果。甚至没有人要求他们做出牺牲。他们是自动地成为牺牲品。”在临死之际家玉意识道:“我已竭尽全力,但还是失败了。”家玉以失败者、牺牲者的女性身份考问这个污浊不堪时代里女性生存的真实状态。
格非说:“我希望读者在看《春尽江南》的时候,能够从作品里面看到自己的灵魂。”⑩《春尽江南》不仅让读者看到自己的灵魂,更是直面当下女性生存本相。从“李秀蓉”到“庞家玉”的身份变迁,既有人们的生存境况的紧张,也有对女性身份问题的焦灼。
①聂绀弩:《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天涯一缕霞——西青散记》,《新华日报》1946年1月22日。
②窦金龙:《诗人之死,或不死——论格非〈春尽江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2期。
③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④王春林:《时代现实的别一种直击与洞穿——论格非长篇小说〈春尽江南〉》,《文艺评论》2014年第11期。
⑤⑧⑩格非、张清华:《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
⑥王德威:《乌托邦里的荒原——格非〈春尽江南〉》,《读书》2013年第7期。
⑦孟繁华、刘虹利:《这个时代的精神裂变——评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小说评论》2012年第4期。
⑨王兵:《新时期女性文学中爱情悲剧的主客体思考》,《陕西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4期。
作者:冯芽,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重庆市研究生教育优质课程建设项目“文学研究方法论”(105060/20700201)中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