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东西契合之美
2016-01-28张计连云南大学昆明650091
⊙张计连[云南大学, 昆明 650091]
日本文学研究(一)
川端康成的东西契合之美
⊙张计连[云南大学, 昆明650091]
阅读川端康成的小说犹如欣赏日本优美的俳句,“物哀”“幽玄”“风雅”的日本传统美在其笔尖流溢,同时我们也看到西方现代派技法在他笔下娴熟运转。现代意识和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心理刻画和自然景物描写的结合、意识流飞跃和日本传统工整技法的融会,使得川端的作品在传统与现在、东方和西方文化之间穿行,构成了其作品的东西契合之美。
川端康成现代意识传统审美
“愈悲愈美,愈美愈悲,因美而悲,因悲而美”,文学史家爱对川端康成的创作风格做如是评价。的确,阅读川端的小说犹如欣赏日本优美的俳句,“物哀”“幽玄”“风雅”的日本传统美在其笔尖流溢,同时我们也看到西方现代派技法在他笔下娴熟运转。川端非常执着于传统,但他不是保守主义者。他大胆吸纳并自觉地把握了西方的现代意识和技巧,同时又重估了日本传统的价值及其现代意义,注意到近代明治维新吸收西方文化经过百年尚未完全日本化的历史经验,并且结合创作实践,提出了“采取日本式的吸收法,即按照日本式的爱好来学,然后全部日本化”(《日本文化之美》)。在东西契合之美方面,川端康成在创作实践上的成功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的融合,即现代意识与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心理刻画与自然描写的融合,意识流飞跃与传统工整的融合。
一、现代意识与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
川端康成的一些小说积极吸收西方近代的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表现了现代人的理智和感觉,同时运用导入深层心理的表现手法,融会贯通日本和东方的精神主义,注意民族文化的心理素质。他的某些作品比如《伊豆的舞女》《雪国》等蕴含着人道主义精神,表达了对小人物的同情。小舞女那欲说还休的依依离情、少年书生涓涓而流的感伤的泪水,透漏出川端一抹淡淡的哀愁。天真未凿的小舞女、温馨的情谊、丝丝缕缕的柔情让人感觉是三月细雨中摇曳的柳丝。但江湖艺人的出身使得纵有千般风情的小舞女永远也摆脱不了流浪的生活和做舞女的命运。同样《雪国》中对艺伎驹子、少女叶子的刻画,委婉的情致,淡淡的哀伤,都给人以无尽的忧伤和幽怨。
日本文化中的“种姓平等”和“平民意识”与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结合起来使人道主义的内涵有了更明确的阐述,使之拓展为更积极的意义。《古都》对千重子淡淡的忧伤和哀愁的描绘,几许柔情、几多哀婉,把人文关怀从对弱小者的同情提升到了对人的普遍内心的观照。《千只鹤》中菊治与太田夫人及其女儿文子的关系,在道德与非道德的矛盾冲突中,企图超越世俗道德的规范,于是融入了日本式的悲哀,这悲哀又是与爱情和同情相通的。作家借此创造出一种幻想中的美,超现实的绝对境界。他非常得当地运用传统的“茶室”作为人物的活动空间,以传统的“千只鹤”包袱和茶具作为铺陈故事情节的辅助工具或者作为人物心理流程的重要媒介。这些辅助工具联合多个人物的复杂关系并蕴涵这些人物内心的情趣,以此象征这些人物的命运。这样日本化人道主义就有了更丰富的内涵。
川端有时又无法解决现实生活存在的问题,为了摆脱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导致的苦闷心境,他只好把佛教的思想引入人物的心灵世界。在《古都》中的苗子祈求与从未谋面的孪生姐姐见面,无比虔诚地做七次参拜,然后她“求仁得仁”抬头就与千重子相逢、相识、相认。这是佛教中“心诚则灵”思想的体现。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充溢着“人生无常”“万事皆空”的思想,企图以此忘却生活烦恼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他的《湖》《一只胳膊》,既探讨了西方现代性意识的秘密,又突显了“人生无常”“万事皆空”的东方虚无主义。
《雪国》中岛村一再说驹子的爱是徒劳的,驹子记日记、苦练三弦琴,也都是一种徒劳的虚无。岛村多次去看驹子,表面上是对驹子的爱的回应,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是把驹子满腔真挚、热烈的爱看作是“单纯的徒劳”。他明知驹子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终将难以实现,却屡屡让她产生希望,并满足于她对自己的期待。时光流转,住所变迁,但驹子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依然冷清、凄凉,只有那衣柜和针线盒成为她仅有的奢华。
川端的遁世思想还体现在他对叶子的刻画上。如果说驹子是现实的美,那么叶子就是虚幻的美;如果说驹子是现实中的美好女性,那么叶子就是虚幻中的理想女性。叶子身上具有不可思议的美,体现出日本室町时代的“茶道”所创造出来的日本传统的“冷淡”“枯寂”的美。叶子是一朵半隐半现的寂寞的花,因此她才美得令人战栗。在“雪中火”事件中岛村目睹叶子坠落的过程:“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见到的是她的脸和她红色箭羽花纹的布和服。叶子是仰脸掉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子痉挛,整个人仍处在昏迷状态。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①“雪中火”事件中叶子凄美的死去以及岛村移情于叶子都证明了驹子的爱确实是“单纯的徒劳”,叶子的美和叶子本人也都是虚幻的易逝的。
二、心理刻画和自然描写的融合
在西方文学中,人作为主体,自然作为客体,把人和自然分割开来。在这里人和自然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而东方的“泛神论”思想和“天人合一”的思想中人和自然却是“相生”的,往往把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和自然一体化。中国古诗词的境界是情景交融的,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日本人有很纤细的美的感受,他们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音清”(松尾芭蕉),“晚春矣,墙隙方见,小白花”(与谢芜村)以及“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明蕙上人)都给人一种很精美细致的感受和“物我合一”的审美观照。在东方的审美思想里,主客体的区别并不明显,特别是禅宗教义中对自然的态度,是要求自身和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吸灵感了悟,来摆脱人世间的羁绊,从而获得一种心灵的解救。西方文学只着重于孤立地描写人物的内心,很少将人物的感情融入自然中。例如拜伦在他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与主人公心理的刻画和抒情主人公的议论是分开进行的,异国风情——那些壮丽和优美的景色都不能和抒情主人公或者是作品主人公融为一体。
川端康成重视内在心理的描写,还充分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和乔伊斯式的意识流手法,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但他又常常把自然描写渗入到人物的意识流中,收到了“融合物我”的效果。《雪国》中的色彩与人物的喜、怒、哀、乐是相通的,因此人物的心理表现为色彩,而色彩也代表着人物的感觉,二者水乳交融。除了色彩之外大自然的光线也是变化无穷的,它时而璀璨,时而柔和,时而炫目,时而暗淡,映染其中的色彩或艳丽或淡雅,或欢快或忧郁,充满奥妙。《雪国》开头,叶子出场,岛村观其在镜中的影像时,有这样一段奇妙的文字:“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影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世界。特别是山野里的灯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几乎为之颤动。在遥远的山巅,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②川端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通过对光、色、影的巧妙处理和对岛村的心理审美意识流动的行云流水般的描绘,把雪国晚景的美和叶子的美浑然地表现出来了。那是一种空幻的、令人心悸的、尘世难以寄托的美。“对面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蒙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依依难舍,不忍离去。”③驹子第一次留宿岛村房中慌张得怕被人发现而又依依不舍则如雨雾中的山麓层峦一样。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的声音。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虚幻的速度慢慢地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近,夜色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④这是岛村第一次来雪国见驹子。驹子情窦初开,对岛村无比崇敬和爱慕但又放不下自尊和对自己卑微出身的自卑。在岛村的眼中无比洁净的驹子是那样情不自禁,那样诱人。《古都》中,北杉村杉树下的姐妹重逢,自然景物和人物心理的描写达到了“忘我之境”,从而表现了假托在自然之上的人物感情世界: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熏馨,也就是杉树的芬芳扑鼻而来。
……
两个姑娘所在的山林,骤然间变得昏暗起来。
“要下骤雨啦。”苗子说。
雨水积在杉树末梢的叶子上,变成大粒的珠子落下来。
伴之而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可怕,太可怕了!”千重子脸色煞白,握住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请你把身子蜷缩起来。”苗子说着,趴在千重子身上,几乎把她整个身子覆盖住了。
雷声越来越凄厉可怕。雷电交加,不时发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响。
……⑤
在这里,作为劳动者的健康的苗子,她勇敢、果断、友爱;作为批发商家的独养小姐的千重子从小娇生惯养,面对大自然的精灵——骤雨,感到无比恐惧。一对在不同生活环境下长大的孪生姐妹的不同性格在“物我交融”的描写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苗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千重子抵挡暴雨,浓浓的姐妹情在这里充分地表现出来了。这种“物我交融”“物我两忘”的描写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随处可见。
《千只鹤》为写古风、旧俗而对文化氛围乃至传统文化的茶道、花道进行的描写,也很少游离于人物的性格、命运之外。它们包含着季节时令、自然及作者的身心和情感。一切景语皆情语,可以说,自然风物的灵光,它渗透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描写主观感情与客观景物、心理与自然的契合,在川端的笔下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在川端人物意识流中,总能找到附着上了人物意识的“人化”了的景物,这种景物是深入到了人物的意识甚至潜意识的景物,而人物的意识又被这种景物“物化”了,犹如溪水般涓涓流淌。总之,川端把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手法和东方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以日本人特有的敏感和精致刻画他的人物。
三、意识流飞跃与传统工整的融合
意识流在川端康成许多作品里,比如《雪国》《千只鹤》《山音》等,都以其为根本手法,通过自由联想与回忆来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使联想与回忆的范围扩大到深层心理世界中去。《雪国》是以岛村三次去雪国见驹子,在路上和雪国所见、所闻、所感为线索的,岛村的心理活动,意识流贯穿整个小说情节。川端又不完全照搬乔伊斯式的意识流手法,而是保持着日本文学传统的坚实、严谨和工整的格调,抓住了根本性的意识用理智加以制约,使自己的联想和回忆不是任意驰骋,而是有层次有秩序地展开,使意识跳跃不杂乱无章而是有条不紊地进行,联想与意识相互结合,彼此协调。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纯意识流动、十几页的没有标点符号、毫无秩序的内心独白不同,川端的《山音》虽然以信吾的意识流动为主线,贯穿了他的家庭、社会生活等诸多内容以及他对儿子修一和儿媳苏子微妙关系的洞察和暗示、对女佣人的离开和回忆的无能为力,从而感到自己的衰老,但是整篇小说读下来丝毫不觉杂乱,而是给人一种严谨疏淡又精致的感觉。
西方意识流的时空变幻、交叉、叠合的快节奏,有时又受到日本文学传统的慢节奏的限制,结构飞跃而又工整,并且使两者保持和谐,将意识流日本化。《山音》既有信吾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又有他对自己衰老的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还穿插了“艺伎殉情”事件的叙述。意识流动、思维跳跃性很大,但全文以空灵的“山音”贯穿始终,开始以信吾听到“山音”想开去,结尾以信吾对“山音”的感悟而终了,结构浑圆承转,滴水不漏,体现了日本传统审美中的整一性。再如《雪国》: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问。她气得双肩直打战,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累了,用发簪把铺席哧哧地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⑥
这段对驹子的心理描写是在岛村说驹子是好女人的话后引发出来的。岛村很简单的、无意识的一句:“你是个好女人!”引发了驹子强烈的内心活动。驹子的内心活动,意识跳跃性很大。与岛村交往了那么长的时间,自己强烈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同样强烈的回应,这些“单纯的徒劳”驹子是可以忍受的,她可以做到飞蛾扑火。但是如果岛村不理解她的爱情,轻视她的出身、她卑微的地位,她是无法容忍和接受的。驹子的整个心理活动、强烈的感情,川端是通过意识流动的飞跃和东方美的含蓄与平缓表现出来的。驹子最强烈的反映也只是用发簪扎铺席,东方女子的柔弱、婉致由此可见了。读川端的小说,在理解上不像《为芬妮根守灵》一样晦涩难懂,不像《尤利西斯》一样难于解读,它把你带进一个敏感、纤细的审美环境中,让你的每一根神经都沉浸在日本式的审美里。
总之,日本的传统喜“幽闲”、论“风雅”、讲“物哀”“枯寂”的审美与中国的重“骨气”“文气”、讲“文道”、说“境界”不同,也与印度文论谈“味”、言“韵”不同,与西方谈“摹仿”、言“狂迷”、崇“结构”、尊“系统”、论“崇高”和“优美”更是大相径庭。现代意识和日本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心理刻画和自然景物描写的结合、意识流飞跃和日本传统工整技法的融会——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成功就在于他的创作契合了东西之美。川端把日本的传统美学放在世界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之下重铸,使得其作品极具表现力并以此发扬光大了日本式传统审美。
①②③④⑤⑥[日]川端康成:《雪国·古都·千只鹤》,叶渭渠、唐月梅译,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页,第6页,第21页,第25页,第198—199页,第86页。
[1][日]川端康成.雪国·古都·千只鹤[M],叶渭渠,唐月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
[2][日]川端康成.睡美人[M].叶渭渠,唐月梅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3]高慧勤.川端康成哀婉小说[C]上海:百家出版社,2004.
[4]周阅.人与自然的交融——雪国[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作者:张计连,博士,云南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