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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来的“变”与“不变”——戴来近作解读

2016-01-28江苏丨齐红

名作欣赏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说

江苏丨齐红



戴来的“变”与“不变”——戴来近作解读

江苏丨齐红

摘 要:戴来在写作停滞了一段时间后,以三个精致的短篇《两口》《潘叔叔,你出汗了》《前线,前线》开始了认真而缓慢的回归。虽然,呈现在戴来小说中最醒目的风景仍然是那个“生存之烦”,但其新作中情节本身的戏剧化设计明显减弱,“没意思”与“无意义”的庸常生活场景成为小说的主导,并在这“没意思”和“无意义”中显示了内在的张弛与节奏,从而体现出其独特的“意思”与“意义”来。

关键词:戴来 小说 生存之烦 无意思 无意义

五年以前的一段时间,我几乎迷上了戴来的小说:一口气翻阅了她在2007年之前的几乎所有作品,无论长短。那些小说(尤其是短篇)带来的阅读快感竟然让人有种不想说话的感觉。出色的叙述控制能力、个性化的人物类型与人物群落、故事的高潮与收束,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几乎无可挑剔。但当我们这样去描述戴来的时候,问题其实已然出现:对于三十多岁的戴来而言,这个写作高潮的到来也预示着必须直面的一个艰难事实:写作开始在同一高度和平面上滑行,如何突破?能否自我超越?

我在2008年左右终止了对当下小说的关注,也包括戴来,却不料她自己也几乎就是在那一年终止了写作,而且终止得如此彻底——于繁华热闹中戛然而止,回到寂静与寂寞的个人阅读,这,真的需要勇气和魄力。

重新开始读戴来的时候是在她刚刚重启一度终止的写作:2011年的《两口》(《上海文学》)、2012年的《潘叔叔,你出汗了》(《江南》)、2013年的《前线,前线》(《作家》)——这个节奏让我们感觉到戴来认真而缓慢的回归,同时,三个短篇也渐次向我们呈现着一个熟悉而略有陌生感的戴来。

不变:直面生存之烦

戴来小说最醒目的风景仍然是“生存之烦”。他早年小说中那种生存的荒诞、沉重、焦虑与凌乱随处可见,有时候仅从题目中就可以感觉出主人公在面对生活时的不耐烦:《要么进来,要么出去》《你躺在那儿干什么》《给我手纸》《我还能干什么》……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每一个人都感受着现实的不堪与消磨却又无能为力,无所作为——“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却找不到救治的药方,常常只是被动顺应、随波逐流,一任生活的无聊与不堪继续强化与漫延。顶着哥哥的作家身份,高远的生活并无实质性改变,反而滋生出越来越沉重的无所事事感——“看过时间后干什么呢?”“又把一天糊弄过去了。”“屋子里除了风扇叶子转动时和空气相磨擦的声音,就是‘胡噜胡噜’吃面的声音。高远尽量想吃出狼吞虎咽无比美味的样子,可事实上,嘴里的面越来越难以下咽,同时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最后他颓然地把筷子插在了面里。”

生命陷入了不可救治的荒诞与无聊,随风飘摇,没有支点,最后演绎为无可控制的焦躁,或者莫名其妙的怪癖,窥视,跟踪,臆想,这些人物内心的失衡最终导致生活的失衡。

十八岁的张爱玲曾说过一句令人心惊的话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天才梦》)戴来就是那个翻开生活的华美外衣,向我们展示人生各种暗藏的角落的人,而这些角落里正爬满了啃啮人的小跳蚤。戴来对这些人性角落的逼视,到了一种毫不留情的地步,只须将她小说的关注焦点以关键词的方式稍作罗列,我们就可以感觉到这目光的力量:中老年,男人,性,孤独……

事实上,对男性,确切地说对中老年男性的关注在戴来暂时中断写作之前就开始了:《突然》《向黄昏》《老陶啊老陶》……戴来自己解释关注这个人物群体的原因时说:“我写老年人完全是感兴趣、好奇,觉得那是我认知的一个盲点,让我有冲动想去了解。同时,心里摆脱不了伤感,我的父母已迈入老年,而我也很快就会老去。”①这个观念仍然延续了戴来以往小说写作的驱动力:首先要有探究的兴趣和探索的空间,其次是对行将老去的这个人群的悲悯与关怀。而无论中年还是老年男性,戴来最终突显的仍是生存之烦,只不过在这个群体中,因离异或退休在家导致的孤独、寂寞、无可排遣的精神积郁显得更为深重。

如果将戴来最近的三个短篇按照时间顺序解读的话,它们在节奏与力量上倒呈现出一种渐强趋势。《两口》从一个有悖常理的工作细节入手,开始探察退休在家的老安的内心世界:多年以前,没钱没势没能力没背景的老安怎么就升了车间主任?厂里流行的说法是厂长看上这个男人的女人了。心存疑惑的老安在退休之后决定去弄清楚多年来困扰自己的这个问题,他要找出厂长与自己老婆的关系真相。找到最后,真相并没有浮出水面,老安却在寻找的过程中悟出了一个事实:真相其实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每个平静、光鲜的生活场景背后,都是一样琐碎、不堪、无法沟通的隔膜与悲凄。儿媳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曾经风光的厂长在老婆面前是怎样的猥琐与无奈?自己为什么能当上车间主任?这些飘浮在生活中的问号会在不同时间里以不同方式闪现,当你意识到问号的存在时,它们其实就变成悬在头顶的无数盏灯,将那些暗藏的生命角落暴露在人们眼前。

如果说《两口》基本上是在演绎日常生活的波澜不惊和庸常琐事,那么,《潘叔叔,你出汗了》则将一个中年男人潘蒙的不堪一步步推向了高潮。这个被肥胖折磨的离婚男人当然也被炎热折磨着,但是更大的折磨来自于女儿的好友,十四岁少女钟磬的到来。在这个长相白皙、富有青春朝气的女孩的注视下,潘蒙竟然变得局促、慌乱起来;而当这个少女偏偏又走到了厨房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高温夏天里潘蒙在灶台前的忙碌,五十岁的潘蒙真的走到了煎熬的极致:大汗淋漓,慌乱不堪,盛菜的手都抖了起来。而钟磬平静的一句“潘叔叔,你出汗了”,更是将两人的心理与情绪对比推向高潮。

在这篇小说中,戴来对一个中年离异男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剖析已经呈现出锐利之势。而到了《前线,前线》,其目光更加直接、犀利,直指老年男性的性生活问题。这是戴来自己的视阈盲点,其实也是当下小说写作的一个盲点:极少有人关注这个群体的性需求与心理变异。

小说的落笔重点虽在石松的父亲,但其实涉及三代男人的性问题:石松儿子的早恋,石松自己不和谐的性生活,以及石松父亲的性需要问题。中国人对性的态度一直比较微妙,一面是观念上的规避、排斥与压制,一面是实际行为中的好奇、试探与放纵;或者说,正是前者的阻滞带来了后者的漫漶。当中学生儿子有早恋的苗头时,石松妻子的反应代表了大多数中国家长的反应:将早恋与男女性关系迅速画上等号,洪水猛兽到来,妻子如临大敌,本就烦扰不堪的生活更无乐趣,石松自己与妻子的性行为也就免谈,更不要说乐趣了。当“性”的阴云笼罩在石松一家三口生命的上空时,他没有料到,自己的父亲竟也在这方面出了问题:七十多岁的父亲竟然患了性病。

至此,我们就必须跟随戴来一起直面这个头发稀疏但身体基本健康的老人,并且必须跟随这个老人一起直面他的下体:他拉上窗帘,开了床头灯,解开裤腰带,发现那些陌生而令人恐惧的病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羞辱感……忽然又发现病历不见了,老太婆可能已经知晓,慌乱混杂着压抑与愤怒使他松开了提裤子的手,那裤子一下褪到了脚背上……

我之所以耐心叙述小说中的这个场景,是因为它值得我们在这样的细节逼视中反省我们对于老人世界的忽略与漠然。日本心理学家早已指出,许多老年问题专家对老年的性问题持反科学态度,认为老人“无性欲”,“老年人的性生活对身心有害”,而把老人描述成“喜欢孙子”“一味养鱼种花”“好唱民谣”的“神圣老人”形象②,误读与误解带给老人的只能是心理暗示与自我压抑。而石松父亲就是在现实的压抑中发展了自己不无好奇、不无叛逆的性倾向:他要去那个叫“前线”的发廊探个究竟,结果就在不自在、不舒服、莫名的难堪外加久违的刺激中完成了自己对“前线”的考察,同时也迎来了作为一个退休的老政工干部最不堪的处境。

戴来就这样直逼老人生存的黯黑角落,果断、锋利,不留余地,她的书写无疑是对我们关于老人世界轻慢态度的一种嘲讽。

偶然看到过一篇记述德国舞蹈家皮娜·鲍什的文章,作者说这位女性舞蹈家的舞蹈就是邀请你一起剥生活的洋葱,然后和她一起泪流满面。这形容极其准确地道出艺术表现的一种倾向:剖开生活真相,直面尖锐事实。戴来的小说也给人这样的感觉,她对社会世相的剥离虽没那么辛辣,不至于让你跟她一起泪流满面,但同样直逼感官,直到最后你几乎忍不住要扔掉那个还未剥完的洋葱头。

变化:从“有意思”到“没意思”

戴来曾说,“我以为的‘小说味’,就是以独特的语言讲述有意思的故事”,“‘意义’的发现是读者和评论家的事,作为写作者的我只关心有没有意思,如果读者一不小心看出了那么点意思,那就有点意思了”。具体说来,这个小说的“有意思”是指“应该带有一定的游戏性的特质,有张力,有趣味,搞脑筋,和读者有一个互动,有出人意料的结局,它是混沌的,难以言说的,也是开放的,它在说出一种可能性的同时让读者相信还存在着更多的可能性”③。

这正是戴来小说非常好看的原因之所在:从技术的层面讲,起承转合,张弛收放,看得出来她是做了用心的处理,更重要的是,几乎每个短篇都会呈现一个渐强的节奏与旋律,我所谓的这个“强”指的是小说的批判力度与内在张力——通常先是平淡甚至近乎平庸的生活琐细与日常流程的铺展,你隐隐感觉这背后暗流涌动,但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矛盾何在,你不断追随戴来的叙述,最后就终于来到了那个结局,而结局往往就是高潮,小说的旋律忽然达到了最强音,戛然而止,留下无尽的回味与感慨。

这就是戴来小说的阅读效果,顺手拈来戴来以往的任何一篇,或多或少都会呈现这样的“有意思”,有时是局部,有时是整体:《我看到了什么》中安天眼中最后的一幕,《看我,在看我》中薛未编剧身份的揭示,《之间》中钱小玲爆出的关系“真相”,《剧烈运动》中最后出现的新闻报道……一切似乎都在预想之中,但又出乎意料之外,在技术的高潮处,戴来要表现的生命的烦扰、荒诞、无聊、无奈也达到了情绪的顶峰。以短篇《亮了一下》做一个简单展示:一个看似完美的三口之家中,男主人公洛扬早已行为出轨,与开酒吧的小美保持着婚外的肉体关系。但这种隐蔽的交往开始让洛扬在快感之外感到郁闷:一是自己的渐趋衰老与小美的青春激情比对之中形成的精神压力,再一个就是小美与自己的固定男友之间的亲昵与交往让他不堪忍受……在这些小烦恼啃啮中的洛扬偶然回家,意外发现自己的妻子尚云早已经红杏出墙,而且情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师弟叶子荣。

但是,当真相到来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愿意或有勇气打破压抑、灰暗却早已习以为常的生存惯性,只能让日子继续下去——经由不着痕迹的铺垫、延展,戴来最终将故事推向高潮又快速收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缠绕。

这是戴来曾经强调的“有意思”。但三个新短篇中,这个“有意思”的品质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悬念仍在,铺叙仍在,只是最后的“高潮”——那个对“生存之烦”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撞击”没有了。或者,换句话说,戴来不再注重那个最终的“结果”或“真相”了,也许是因为在奔向结局,或者接近真相的过程中,一切的细节已经足以呈现生命的尴尬、无奈、不堪,不需要最后那个强力的“注脚”了。

《两口》中的夫妻关系都出了问题,多年来老安对厂长与妻子关系的猜测显然影响了他的家庭生活,而儿子安晖也面临着一个令人郁闷的事实:妻子马昕怀了别人的孩子,要跟自己离婚,但究竟两代人的情感出轨存不存在呢?老安与小安一起在追问、寻找真相,但没有什么结果。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是:安晖在夜晚突然回家,敲开反锁的门直奔卧室,却什么也没发现,早年小说《我看到了什么》《亮了一下》中的戏剧场面没有出现,安晖没能抓到那个想象中的“奸夫淫妇”的“现形”。马昕的离婚诉求与离婚理由和老安当年的被提拔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现实因由,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它存在着,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决定不过是不堪生活重负的当事人想要将头伸出水面,透口气而已,谁知道呢?

戴来新作中情节本身的戏剧化设计明显减弱,“没意思”与“无意义”的庸常生活场景成为小说的主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完全抛弃了内在的张弛与节奏,它们的起伏变化与铺叙、高潮仍在,只是这个高潮不再靠出人意料的结局来支撑了。当认真、努力擦地板的潘蒙擦着擦着忽然遭遇钟磬两只穿着拖鞋的脚,想象她居高临下、恶作剧般打量的眼神时,潘蒙摔了一跤(《潘叔叔,你出汗了》);同样,当老石终于进了“前线”发廊,一步步跟着那个叫小白的女孩子进入里间时,他内心的惶恐与期待、抗拒与顺应、挣扎与放纵也达到了冲突的极致(《前线,前线》)。

或许,这个变化意味着,像戴来这样冷静直面生存问题的作家,在经历了对小说技术的兴趣与信任之后,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对人性与人心的展示上,同样用张爱玲的那个比喻做个总结:要揭开生命华美的表象,其实不必一定要指出跳蚤潜伏的具体褶皱,而只须告诉人们那光鲜背后有着无法摆脱、无以言说的瘙痒与销蚀就可以了。

至今为止,戴来小说的人物类型与表现方式仍是极具特色的,但这特色有时也带来一些遗憾——阅读感受相对单一。我个人之于戴来的一个小小期待是,在她对“中老年”“男性”这样一个人物群体的关注兴趣稍稍减弱的当口,能给我们讲述一些关于女性(或者其他类型人物)的故事,告诉我们戴来眼中的女性世界又会呈现什么样的景致。当内心生出这样一种期待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其实一直飘浮着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爱丽斯·门罗的小说。虽然看得不多,但她的几个短篇《逃离》《不一样地》真算是精妙之作。在某些层面上,戴来的小说与门罗有些相像:生存的小琐碎与小尴尬,人物内心的隐秘、曲折与变化,转念之间的抉择与舍弃……看似波澜不惊,却暗藏风云,似是而非的心绪变化中,给人无限的遐想。

而门罗的写作对象多半是女性。女性作家对于女性的勘探空间也存在多种可能性,戴来未必一定要绕道而行吧。

此文为2011年度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苏州作家群研究”(项目编号:11ZWD020)的阶段性成果

①戴来:《途中》,《文艺报》2013年3月29日。

②时蓉华、张登华:《老年心理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4页。

③戴来、姜广平:《用意料之外的手法讲好经得起推敲的故事——与戴来对话》,《西湖》2008年第10 期。

作 者: 齐红,苏州市职业大学与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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