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孽海花》的讽刺语言艺术
2016-01-28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罗 贝[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试论《孽海花》的讽刺语言艺术
⊙罗贝[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摘要:《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文学名著。小说不仅规模宏阔、思想深刻,语言也极具特色,通过夸张、反语、对比等手法的运用,使此书生动而又深刻,达到了入木三分的讽刺性效果。
关键词:讽刺性夸张反语对比
一、引言
《孽海花》与《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共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评价说:“此书所表现的思想,其进步是超越了当时一切被目为第一流的作家而上的,即李伯元、吴趼人亦不得屈居其下。”①时萌也认为《孽海花》堪称“晚清小说领域唯一的一部大规模描写近代社会颇有气魄的杰作”②。作为一部谴责小说,如何能自出版后两年间再版十五次,行销不下五万本,我认为,除了作品所蕴含的进步的民主思想、结构上的匠心独运、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塑造外,自然也少不了作品在语言艺术上的成就,尤其是其热辣的讽刺性语言艺术的运用。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③鲁迅以讽刺小说为参照,提出了谴责小说这一概念,指出谴责小说与讽刺小说相比而言较为“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但是同时也指出谴责小说与讽刺小说“同伦”“命意在于匡世”。陈平原在《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中认为:“谴责小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类型,只能说是讽刺小说的变体。”④一方面谴责小说具有讽刺艺术的特点,另一方面谴责小说的言辞更加激烈。所以我们说,谴责可以是一种讽刺手法,它属于辛辣的讽刺艺术。而“讽刺”这一艺术手法的运用可以说是一直贯穿了整个中国文学史,从《诗经》里的怨刺诗到汉末的讽刺诗,再到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以及元杂剧、明清小说中的讽刺小说、晚清的谴责小说等,作家们大多采用这一手法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不满。被鲁迅赞其“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亦极淋漓”⑤的《孽海花》自然也不例外。该书记录了从洋务运动开始之后的三十年的历史变迁,作者运用夸张、反语、对比等艺术手法,用热辣的讽刺性语言揭露了当时清廷统治者的腐朽、官场的腐败以及达官名士的迂腐无能。
二、以夸张的语言来表现讽刺
夸张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是指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有目的地放大或缩小事物的形象特征,以增强表达效果,在文学作品中经常被作者使用,晚清的讽刺小说和谴责小说中更是普遍使用夸张这一艺术手法来彰显讽刺对象的可笑、荒谬,暴露他们行为的不合理。这种艺术上的夸张技巧的成功运用,可以有效地增强讽刺小说的艺术效果,从而使作品更真实、更深刻、更具有批判性。
《孽海花》中作者对庄仑樵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就极具夸张和讽刺,书中第六回写道:
原来仑樵自到福建以后,还是眼睛插在额角上,摆着红京官、大名士的双料架子,把督抚不放在眼里。……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的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
“眼睛插在额角上”这一夸张的比喻把庄仑樵忘乎所以、大权独揽、仗势欺人、小人得志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冒了雨,赤了脚”,夸张地写出了庄仑樵纸上谈兵、兵败如山倒时急于逃窜的猥琐形象。就这样,被称为“清流六君子”之一的庄仑樵,平日里一副清官的模样,却整日钻营,靠着揭发官僚们的劣迹得到朝廷重用,到头来却只会纸上谈兵、临阵逃脱的卑鄙形象被作者无情地揭露了出来。所谓的“清流六君子”的名号看来是多么无用且讽刺。
又如书中第十九回写到,庄小燕邀李纯客去云卧园时,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燕翁来了!老夫病体不能起迓,怎好?”
李纯客这拙劣且夸张的表演,看了不禁惹人发笑。李纯客不过是想表现出自己的清高,可只是瞒过了自己,自欺欺人罢了,作者对李纯客极尽夸张的描写,将人物的虚伪做作、故作清高的面目暴露得一览无余。
三、以反语来表现讽刺
反语又称为“倒反”“反说”“反辞”,是指使用与本意相反的话来进行表达,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说反话”。使用反语可以对一些不便明说的问题给予辛辣的讽刺和抨击,话语所隐含的意义恰恰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在文学作品中使用反语具有否定、讽刺以及嘲弄的意思,可以使表达更尖刻、辛辣,更具有战斗力,是一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修辞方法。《孽海花》中,作者多次使用反语这一修辞手法来进行辛辣的讽刺。
例如书中第二回写道:
话说大清朝应天承运,奄有万方,一直照着中国向来的旧制,因势利导,果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列圣相承,绳绳继继,正是说不尽的歌功颂德,望日瞻云。直到咸丰皇帝手里,就是金田起义扰乱一回,却依然靠了那班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拼着数十年汗血,斫着十几万头颅,把那些革命军扫荡得干干净净。
而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呢?19世纪中后期,英国的坚船利炮炸开了清王朝封闭的国门,中国陷于列强瓜分、大厦将倾的岌岌可危的境地,所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过是作者运用反语,有意地正话反说、冷嘲热讽罢了。所谓“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究竟做了些什么?书中的那班达官名士诸如:潘尚书、庄仑樵、陆如等人,或是科考阅卷舞弊,或是战场临阵逃脱,或是故步自封,毫不关心国事。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穷形尽相,不一而足。
在国家正是需要仕子抛头颅洒热血的紧要关头,此时的读书仕子却仍然醉心于状元及第、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对国外的形势不闻不问。书中写道:
本来一般读书人,虽在乱离兵燹,八股八韵、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是不肯丢掉,况当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呢!果然,公车士子,云集拈毂。会试已毕,出了金榜,不第的自然垂头丧气,被出都,过了卢沟桥,渡了桑干河,少不得洒下几点穷愁之泪;那中试的进士,却是欣欣向荣,拜老师,会同年,团拜请酒,应酬得发昏。
大难临头、风云巨变的时刻,被作者反说为“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而“垂头丧气”的不第之人“洒下几滴穷愁之泪”,沉浸在科举制度中难以自拔。“欣欣向荣”的中试进士则是沾沾自喜,“应酬得发昏”。
又如第二回中作者对“状元”的讥讽:
我想列位国民有看过登科记,不晓得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作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倍根、法国的卢骚呢?
可眼前的状元金雯青可真是活生生的一个反例,论德行:金雯青看见男妓就不觉心旌摇曳起来,在出使的船上看到美丽的俄国姑娘夏雅利就不知不觉看呆了,更过分的是丁忧在家刚满一年就开始招妓,好一个“见色不乱”!论才能:作为出使大臣,这满腹诗书的状元郎面对外交任务始终显得局促而狼狈,把使馆变成他的私人书斋,一头扎进那并无太大意义的地理考究,好一个“群仙领袖”!作者正话反说,以正当反,用正面的语句去表达反面的意思,表达了鲜明的讽刺性。
四、以人物语言的矛盾对比表现讽刺
通过人物言行的自相矛盾、语句之间讽刺性的对照来揭露讽刺对象的虚伪可笑,是作者常用的手法。而这种荒谬、滑稽、可笑的现象,在让人们发笑中更能让人们感受到讽刺的锋芒,体会到现象背后隐藏的悲凉意蕴。《孽海花》中作者通过人物语言前后的不一致、不协调来暴露人物的虚伪、做作,发人深省。
例如在书中起重要线索人物的金雯青,在小说第三回中讲到,在一品香大餐席间:
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到:“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那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
金雯青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意识到了学西法、识洋务的重要性,但是当他真的被委任为出使大臣时却整日埋头于研究元史和考校地理,一接到政府公文,就以为有什么交涉的难题来了。他并不具备开阔的视野和开放的心态。他想花重金买下国界图时说:
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都有了确实证据,成了千秋不刊之业,就是回京见了中国著名的西北地理学家黎石农,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
前后不一致的语言暴露出了金雯青的懦弱无能、狼狈不堪。之前说好的要学习西法、识洋务,现如今只想着能得到地理学家的钦佩而已。而讽刺的地方是,金雯青花了重金买来的中俄交界图,却是一张假图;他没有替清朝开疆拓地,却险些使中国丧失八百里土地;他醉心于史地学研究,却根本没有能力辨别地图的真假。这一切,无疑给了这个满腹经纶的儒生一个巨大讽刺和打击!
再如金雯青听了祝宝延中计迎娶船娘的事时,说道:
英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真个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功名富贵,直刍狗耳!我当为宝翁浮一大白!
说得慷慨激昂,可放在他自己身上又是如何呢?正是这位口口声声说为了真情不管功名富贵的金雯青,在中了状元后却抛弃了曾经资助过他进京赶考的妓女梁新燕,害得可怜的薄命女子悬梁自尽。而他的理由竟是:“我当时只为了怕人耻笑,想不到她竟会吊死。”这所谓的“功名富贵,直刍狗耳”,到头来只是一句自欺欺人、埋没良心的话,听来多么讽刺。
又如第十三回写潘尚书:
尚书衣冠肃肃,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完了,好像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的磕了三个大头,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佩进去。尚书就道:“这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副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
潘尚书阅卷,心中早已内定了最佳人选,却还摆上桌子、点上蜡烛、捧着清香、嘴里祷告着、挤出几滴老泪、再磕几个响头,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这一系列动作语言俨然似一场虚伪的表演,本就让人觉得荒唐可笑。这还不够,紧接着,潘尚书竟然还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潘尚书眨眼间转哭为笑、转悲而喜,前一秒哭诉不该屈了“好手”,后一秒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这一前后语言的巨大反差,大大加深了作品的讽刺性。
五、结语
与“无一贬祠,而情伪毕露”⑥的《儒林外史》相比,《孽海花》并未达到《儒林外史》“婉而多讽”的讽刺艺术高度,鲁迅曾说《孽海花》“书写洪傅特多恶谑”“而时复夸大其词,如凡谴责小说通病”⑦,比如说,作品中对李纯客摆臭架子的描写过于夸张。但我们也并不能因此否定《孽海花》的讽刺艺术,也许是晚清面临瓜分的政治环境过于严峻,封建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末路,作者面对着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全面崩溃的清王朝统治,面对国破家亡、人民困苦的社会局面,无法做到冷峻而客观,不得不发出愤怒的呼号。作者或夸张渲染,或正话反说,或热辣嘲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自己的主观倾向,暴露出封建统治者的黑暗腐朽、官僚名士的丑恶无能,用辛辣的语言对科举制度的荒诞不经、封建官吏的虚伪懦弱进行了尽情的嘲讽和讥笑,而这笑又是沉重而令人心酸的,包含着深邃的社会批判性。所以我们可以说,作者的讽刺是直率、热烈的,在热辣的嬉笑怒骂之中,作品的讽刺力度大大加深了,同时也开拓了讽刺小说的表现手法,呈现出了另一种美学风貌,使之不愧为晚清小说之巨擘。
①阿英:《晚清小说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5页。
②时萌:《曾朴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5页。
③⑤⑥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页,第188页,第140页,第188页。
④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页。
参考文献:
[1]曾朴.孽海花[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4]时萌.曾朴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罗贝,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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