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位诗人致敬一个民族
2016-01-26叶梅
叶梅
在神奇的西南大山里,生活着古老的羌民族,汶川地震中,羌族人与当地的其他民族一起经历了死与生、绝望与重建等一系列巨大的冲击,有一位叫羊子的诗人,因此写出了一部受到人们关注的长诗《汶川羌》。
记得在地震发生之后不久,我们《民族文学》杂志社特邀诗人羊子去宁波海边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他刚从死亡的边缘走过,面色发青,内心非常绝望,时刻惦念着家乡还没有完全走出困境的兄弟姐妹。作家出版社跟羊子约写一本书,他徘徊在海边,苦恼地说写不出来,后来我建议他不如写一部长诗,或许更能表达出他的心境。羊子当即点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艰苦地思考、艰苦地写作,终于写出了长诗《汶川羌》。这是一部关于灵魂的复活和看守,关于土地的死而后生的长诗,也是一部可称为民族史、为民族立传的长诗。这位与他的族群一道经历过大灾难的诗人,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审视远去祖先的生存变迁、劳作和信仰,探究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码,发现再生的希望和支撑之力,这部长诗因此得到文学界理所当然的重视和好评。
诗人没有停歇,接下来的几年间继续着新的艰苦思考和写作,眼下又为读者奉献出新的诗集《静静巍峨》。读过其中的若干诗篇之后,我暗暗惊讶羊子对诗歌的坚守和开拓,惊讶他于喧嚣的世界里始终保持着的心底宁静,一个劲专注开掘脚下那片古老而又崭新的土地,叩问民族的历史、现在及未来。他跟所有的优秀诗人一样,对诗歌具备忘我的虔诚与痴情,同时还具备对民族独有的爱恋和守护。
很多评论家注意到《汶川羌》及羊子后来的诗对于羌族代表性符号的开掘提升,但实际上,那些符号早已经是他生活的真实,而不仅是外在的符号,也可以说,羊子的民族融进了他的诗,而他的诗融入了他的生命。他对于诗歌和民族的赤诚,浪漫而又深沉,正如他所钟爱和崇敬的诗人屈原对于楚国的深情眷恋和歌吟,通过心灵香草美人的隐喻,楚辞释放出区别于诗经的浪漫质地,而羊子的诗也是通过对羌族的图腾、石头、山峦、草地的吟唱,使得古老的羌族精神得以高高飞扬。
羊子以其独特的民族品质和诗歌精神,扎实地行进于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文学之路上,他似乎颇有些宠辱不惊,只是经营着自己的诗歌,从不因外界的干扰而改变;同时,他并不停留于已有的发现,而是在承接之前表达的基础上,不断开垦和拓展,一如既往地寻找新的境界,攀升新的精神高度。值得重视的是,羊子通过这些年的努力,有意建设起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体系,建立起一个属于羌民族的独特的诗歌形象。
“看岷江”和“岷山居”为《静静巍峨》之中两个小辑的名称,所选入的诗歌都来自羌族的历史和现实,及羊子真实的生活和感受,是那片曾经多次经历苦难的土地养育了他的身体,托起了他的心灵。《静静巍峨》应是他第一本诗集《一只凤凰飞起来》的一种延续和呼应。他的生活与写作始终来自岷江,让人不由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身处的那一块邮票大小的土地,根扎得越深,所受到的滋养就越丰富。世代相传的民族文化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具体生动地散发着影响,作家与诗人,需要自觉地甄别和传承,才不至于在纷繁复杂的时代潮流中丢失自我,迷失方向。《入海岷江》似乎是诗人自我追求的写照:入海的岷江经过长江,经过时间的延续,/经过星光一般的行走与无穷的坚持和开拓。//岷江入海是地质的本能,也是水的本能。/岷江是海的一种源头,海的一种分布。/海从属于千姿百态,包罗万象的流。不仅抒发了诗人行走与开拓的意志,也表达了对于文化多样性的自觉和尊重,同属中华文明,同归世界文化。
羊子对岷江、岷山的热爱和痛惜,体现了他对环境与时代的认同和反思,他内心积累起一种强大的力量,使他能无怨无悔地深入时代生活,同是又超越现实生活,以一种先行者、先觉者的姿态体察和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他与时代环境保持适当的距离,让诗歌的精神穿透语言,让语言忠实于心灵的召唤。现实的痛楚、精神的甜美、飞翔的想象、需要创造的未来,都凝聚在他的诗行里,给读者带去升华的空间。《升,静静巍峨》:闭上眼睛,我的生命愤然提速。/周身时间纷纷脱落,/在破碎,在让开,在消尽。/无一丝波澜,无一尾声响。/所有时态相互否决,而转化,而迎接,/扶持我这片崭新的大陆向天的高度。
忠诚和反思,正是羊子诗歌最好的品质。作为一个古老民族的当代诗人,他自觉肩负起众多的使命,显然,他的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民族在新时代新的史诗。羊子因为对民族的忠诚而泣血成诗,而他的反思则是忠诚的另一种体现,他的款款诗情更是因为忠诚而生发出无穷爱意:我的歌声与层层梯田上金色麦浪相融了,/与我的千山万水千村万户相依偎了。/澄明幽蓝,宝石般的母语在季风的涨落下,/未有谁的眼神不因此激动而发出振奋的光芒,/未有谁的翅膀不因为照亮而拍击高远的天空。/每一棵高树低草的心,每一条远近蜿蜒的路,/都在迎接和歌唱时间的到来与炊烟的升腾。/那些爱意如山间的河流缠绵无尽,千回百转,水落石出:我的心蔚然苍茫,紧紧搂住这方山河的美!
超越和创新是羊子诗歌又一个显著的特点。他从未放弃对于自我的超越,读他的诗,能不时让人惊喜地感觉到语言的变化、风格的多样。从过去的短句到现在的长句使用,表现手法及技巧的日臻成熟,体现出诗的自由气象。即使在同一本诗集中,也能明显表现出诗篇之间的差异性和丰富性。还有一种超越,是他对于当前诗坛写作的超越,人们在读到羊子诗歌之初,常有一种陌生感,甚至还会有些不太接受,但静心体味,不难发现其诗歌意味深刻,语言有力,情感饱含温度。诗集的开篇《旭日升起》,第一段:尊严和智慧,深锁在生命的内核,/开天辟地的手退化成柔弱的触须,/装点在黑暗层层无边的时间里。/视觉消失。听觉消失。触觉消失。……第二段:一匹马,凌空而驰,从心而至,/踏落曾经的黑暗成一声声春雷,/引爆埋葬的火光在地质中焚烧。/千年成寸。奴役成寸。黑暗成寸。节奏铿锵,随着诗人如火的情感而迸发出火花,将读者的心灵点燃。
磅礴和细腻在羊子诗歌也同时可见,几年前,他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级研讨班学习时,我曾与他聊起,觉得他那时的诗已有了磅礴,但需要更好的细节来支撑。此次出版的《静静巍峨》有了很多的完善,比如《请让开一下》:你们一个一个挡住我三千年后回家的眼光了,/高楼厂房和别墅请你们让开一下,/哪怕就那么小小一毫秒,/街道柏油路高架桥和公园请让一下,/哪怕是亿万念想中的一闪念,/我的目光和做后裔的感恩就要回家了。既有着情感的细腻也有着想象的周密。
《静静巍峨》还选入了羊子关于爱情和灾难的一些诗作。人生长短莫测,酸甜苦辣皆有,而爱情之树常青,多情的诗人都会对此而吟唱。而汶川之震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大裂变”的伤痛却永远无法抹去,人类童年对于灾难的那份共同的记忆,遥远又真近,与他的《汶川羌》形成生命的呼应、诗歌主题的强烈延续。这些,都是羊子的诗,也是羌族这个古老民族在今天时代的诗意表达。我们由羊子的诗领略和理解了一个民族,一个令人起敬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