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湖夜里的声音
2016-01-26但及
但及
1
他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
午后,汽车奔驰着,窗外是陌生的。桃花正旺,一大片,一大片,簇拥在田间。路边还有厂房,铁皮屋顶闪亮。一群鸭子抬着头,在水塘里张望并叫唤。窗外,似乎总有什么牵着他,令他目不转睛。
当湘湖出现时,洪鸣眼前一亮。湖还是以前的湖,湖面开阔,明亮,但是没有三十年前清澈。他把车窗摇下,让风吹进来。风带着涩味,也带着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他记忆的闸门顿时洞开,一些东西在心中复活,一缕缕,一丝丝,涌了上来,充斥脑海。
车路弯曲,柏油路面干净、整洁。
在村口的公交车站,他看到了黄海。黄海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戴着一顶运动帽,站在风里。黄海的脸黝黑、严峻,上面还有几颗黑斑,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轿车门开了,洪鸣走出来,一把握住了黄海的手。
“领导,你来了,领导,你终于来了啊。”黄海的话有点激动。
两双手紧紧握着,黄海的手粗糙,有力,两人握了十几秒之久。“这里都变了,我不认识了,以为走错地方了。”洪鸣说。
“不要说你,有些地方我也不认识了。你看前面,在做人造沙滩,湘湖要搞开发,正在大兴土木呢。”黄海说着,把手指向前方。在公交牌后方,的确可以看到工地的模样,有已经粉饰过的小木屋,也有脚手架伸向天空,还有彩旗在飘扬。
“三十年,好像做了场梦。”洪鸣一阵感叹,然后不禁笑了起来,黄海也跟着笑了。一辆大货车猛按喇叭,从身边掠过,扫来一阵强风。
“你看那边,以前是村里的晒鱼场,现在都做草坪了,还有这边,有了个种植园,种了荷兰引进的郁金香,现在还没开,再等十几天就开了。红红的,黄黄的,城里人都会涌来,拍照,吃烧烤,还有人跳舞。”黄海说。
站在公交站台,能隐约看到一部分村庄。他还能看到湖,湖面上有船只,好像是运输船。湖边有芦苇丛,芦花在梢头晃动,一阵又一阵,像是鸟群在飞。
“你来了,我没告诉村干部。”黄海说。
“这样好,不要告诉,我怕着呢,围了一堆人,啥事也做不成。”
“是你关照的。”
“当然要关照,否则,我没自由了。”
“先去我家吧,去我家坐坐。”
洪鸣踱了几步,拍了一下手掌。“不急,不急,我倒想先看看那间老房子,就是我问起过的老房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要看了吧,有什么看头呢,都破了,破得不像样了。”
“不像样也要看看,难道你怕丢村里人的脸?”
就这样,他们往那房子方向出发。黄海骑着电瓶车,在前面引路,洪鸣的车跟在后面。司机戴着墨镜,一声不吭。车窗一直开着,洪鸣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周围。他总想把记忆与现实重合起来,但现实总在击伤记忆,让记忆变得更加模糊。
春天的村庄,弥漫着一股青草的气味。路是沿着湖走的,湖就一直在变化着,一直有一团水面在眼前晃动。路上不时看到晾着的鱼干和鱼具,鱼腥气也开始变浓。饲料加工点,农机站,化肥供应点,还有村里体育活动场地……不时晃过眼前。
过了七八分钟,黄海停下电瓶车,洪鸣的汽车也停下了。“就是这里,这里了。”
这是孤零零的一间房,两层楼房,与其他房屋分开着。一条水沟横在中间,里面满是垃圾,却没有水。与村庄其他房子比,这里更像是个孤岛,无人理睬,正陷入倒塌的境地。黑沉沉的瓦片,长满青苔的屋脊,还有几处塌陷的屋顶。门紧闭着,上面积满了灰尘,前面的空地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野草在太阳里闪着光。
“从前,这是好房子了,两层楼,村里只有两家人家有两层楼的。现在,你看,没人住,一塌糊涂了。”黄海说。
这已经不能称为正常的屋子了,摇摇欲坠,风一吹,随时可能倒塌。但这房子却勾起了他的记忆,那些深藏在脑海里的碎片开始拼凑、复活,把他拉回到三十年前。他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这幢房子。他记得那时穿梭在这幢屋子里的情形,那时,她就坐在门口哭泣,她一哭,整个村庄的人仿佛都能听到。还有她的男人,掩藏在门后面抽烟。他抽的是烟管,一根硕大的烟管,一吸,一股浓烟从他鼻子里翻滚而出。那男人几乎不出声,只会吸烟,一口接一口,没有停下来。
他向草丛走去,靠近破屋。茅草缠住了他的脚,一些带刺的针状叶片勾住了他的衣袖,一拉,手也被刺到了。血出来了,他用拇指按住。他继续走,拉开叶片,径自往前。黄海在后面喊,领导领导,不能靠近,这房子不安全,不安全呢。他只当没听见,走到一个窗前,一群麻雀腾地飞起,吓了他一跳。
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地上满是玻璃,还有一只编织袋装着的沙土。他在窗前,朝里探了探,里面黑漆漆的,堆着杂物,蛛网遍布。
“羊棚在哪里?”他问黄海。
“羊棚在后面,但现在哪里还有羊棚?早没了,早倒塌了。”
“去看看。”
他倔强地行走着,脚上被藤类植物绊住。黄海跑上来,抢到他前面,为他挡开植物。两人朝着屋后走去,黄海一边走,一边还在抱怨。黄海说,“你不该到这里的,你这么个大领导怎么可以到这里呢?”
终于,看到羊棚了。屋后,有一个小间,那里已倒去了一个角。屋子里堆着木头,还有一堆腐烂的稻草。但三十前的羊棚的模样依然还在,洪鸣吸了吸鼻子,似乎想嗅出羊屎味来。可惜没有,只有腐烂的稻草气味。
“就这里,就是在这里破案的。那时候里面有五只羊,我记得清清楚楚。边上还有个茅坑,茅坑上放着铁锹和夜壶呢。”洪鸣喃喃地说。
2
抵达湘湖的时候,已是凌晨。
天昏沉沉的,寒风从湖面上吹过来,直透衣袖。
从县城到湘湖,汽艇开了两个多小时。刚才,在电影院里,放映的电影突然停了下来,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喇叭里发出一个带本地口音的女声。“请公安局的洪鸣和维刚两位同志,马上回公安局,有紧急事情,有紧急事情。”洪鸣和维刚坐在第四排中间,他们同时站了起来,电影院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们身上。在沉重的目光里,他们绷紧身子,走出影院。
他们骑着自行车,火速赶回局里。一回去,才知道出事了,大事,有命案。
一路上,汽艇在突突地响,灯光打在河道的中央,两边的堤岸、草丛、桑树和芦苇在快速地向后退去。村庄已经入睡,连灯火都十分稀少。天越来越冷了,洪鸣衣着单薄,有些哆嗦。越靠近湖,寒气就越重。
尸体在湖边的水里,那里有一片低洼的树林,有些树还长在浑浊的水里。芦苇丛里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村民们晃动着手里的电筒,汽艇上的灯光也直直地逼了过来。几道光在湖面上摇晃,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水,最后落到了一件半沉半浮的物体上。那是一具男孩的尸体。
尸体拖上船后,法医就工作了。男孩贴着船板,水从他嘴里淌出来,流开来。尸体有些发白,也有浮肿。男孩只有七八岁,从面相上看,长得还很清秀。鼻孔上翘,眼睫毛长长地遮着眼帘。法医说,很明显,男孩的脖子上有勒痕,证明他是被人勒死的。
侦破工作展开了。办公地点就在村委会。洪鸣刚任刑侦队副队长,这个案子对于二十五岁的他来说,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死者来自四口之家,母亲叶香,父亲田建明,还有一个哥哥田大亲。死者在上小学,名田小亲。田家笼罩在一片抑郁与悲伤之中,母亲看到警服在门口出现时,突然瘫倒在地,然后打起滚来。她胸部起伏,泪花四溅,头发散乱地拖在地上,像抹布一样扫来扫去。父亲一声不吭,看见警察也没打招呼,他坐到了门后,抽着烟管,那冷默的眼神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直直地插过来。
孩子是渔民捕鱼时发现的,那时候已经像皮球一样浮起了。据叶香回忆,孩子前天晚上没有回家,从那以后就彻底消失了。晚饭的时候,他还在玩弹弓,对着树林里的麻雀,发射石粒子。他的眼力好,左眼一闭,就把一粒石子飞出去,常常能打下鸟来。那天,到半夜还没回家时,叶香就急了,发动邻居一起找,他们踩着黑,在村子里转悠,高声叫唤田小亲的名字。连村外面的坟头也去找了,结果,等到太阳从湖面上再次升起,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谁是凶手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排查没有发现有效的线索。洪鸣和两个民警住在黄海家里,黄海时任村长,主动要求他们住在家里。黄海的家是平房,有些旧,但收拾得挺干净,锅与碗擦得明亮生光。每天,黄海都会给他们烧鱼吃,红烧的,清蒸的,甚至弄碎后做成鱼丸的。然而,洪鸣没胃口,再好吃的鱼,放进嘴里,也淡而无味。
“黄村长,你说谁会把这么一个小孩杀了呢?动机是什么呢?”吃饭时他询问黄海。
黄海摇摇头,他说村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凶杀案,一次也没有过。这是第一回,把大家都吓坏了。他把村里的人排查了一遍,“怪了,没有一个像是杀人犯,真的是一个也不像。”
“如果是自己淹死的,也是有可能的,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但关键是他脖子上的痕迹,这个痕迹太明显,做不了假。”洪鸣对这个结论十分肯定。
四天以后,有人反映有个叫丁茂汉的人那天去湖边放甲鱼钓,神情异样,举止神秘。洪鸣把他传唤过来,刚一进门坐下,那人的脚底下就变得湿漉漉了,一条细长的水线,从他的裤腿那里延伸出来,转了几弯,淌到洪鸣面前。他撒尿了,吓坏了。不仅如此,声音还发抖,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时地挪动。
“我没,我没杀,没杀人。”他一直在狡辩。
洪鸣以为抓到了希望,把他关了起来。
黄海说,“不可能是他,他向来独来独往,连老婆也没有,他要杀他干吗?”
“有些人,可能对儿童有兴趣。审了再说。”洪鸣坚持道。
结果,从白天审到天黑,终究是一无所获。
3
回到车上,洪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
车停在树荫里,阳光落在车顶上,闪闪发光。风从那幢破房子的边上吹过来,那一撮撮的野草还在摇晃。远处有两条狗在追逐,然后,突然停下,看着面前的轿车。车没有动,司机正打开地图,查看着。
“现在,老人的遗体放哪里?”洪鸣问黄海。
“在敬老院,大厅里。”
“这几年,敬老院是她的家了呀,她吃在那,住在那,结果,死也在那。”
“是的,有些事情,我跟你以前说过,有些事情我没有跟你说过。”
洪鸣一愣,急忙回转头。“什么?你说什么?还有没跟我说过的事?”
黄海坐在他的电瓶车上,电瓶车停在一棵树下。洪鸣的目光就落在黄海的身上。“你还瞒着我什么?”
“不是瞒你,怎么可能瞒你呢?只是事情忘了说了,我这人做事粗心,常丢三落四的。”
“说呀,还有什么事?”
黄海从手上下来,靠近轿车,清了清喉咙。“她眼睛瞎了,看不见了,两年了,这是两年前的事。”
洪鸣拍了一下腿。“这怎么可以不说呢?这么重要的事,我可以请医生,或者她去住院,我跟你们说过了,她的医疗费全部由我来,我是跟你们说过这个话的。”他的脸涨得通红,充满了抱怨。
“是说过,是说过的,这也是村里的意思,我跟村里商量过,大家都说,不要告诉您,反正老了,总要瞎的。”
“你们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眼睛瞎了,不是成了个废物了吗?她连走路都不行了,真是作孽啊。如果能看好呢,不是又可以见到光明了吗?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处理呢?你们应该告诉我,必须告诉我啊。”洪鸣这样一说,让黄海低下了头。
“她的眼睛是哭瞎的,肯定是哭瞎的。我知道,你们不要瞒我,这瞒不了我。”
“你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真的,村里的干部都是这样觉得的。”黄海说。
洪鸣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做得再多也没用,没用啊。”
“不能这样说的,你已经尽心尽力了。”黄海把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洪鸣的手背。
“哎,这怎么说呢?这怎么说呢?……”
洪鸣苦笑了一下,露出十分无奈的神色。不远处,就是那破败的房子,就像是一层薄纸,风一吹就能穿透。房子是灰黑色的,那青苔的气息还萦在四周,有蚂蚁在里面横行,有麻雀在筑窝,更有老鼠在里面疯狂追逐。
这房子无数次进入过他的回忆,甚至进入过他的梦境。谁也不清楚这幢房子和里面的人,对他意味着什么。即使黄海了解一些,也不完全知情,他从未与黄海深入交谈过。那里仿佛长着一根巨大的刺,时不时地会触痛他,时不时地会让他坠入一种虚空的状态。这种心理,谁也不得而知,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使他的妻子和儿子,也不清楚。它一直潜藏着,潜藏在他身体的深处。那里幽暗无比,就像海洋的最深处,没有光,在底下几千米处。
黄海每年都会去看洪鸣一次,他就打听他们。不,不是他们,田小亲没了,田大亲没了,田建明也没了,已经没有他们了,只有她,那个孤单的女人。黄海每次说的时候,他都会听得很认真,很细致,唯恐黄海漏说了什么。现在看来,真的是漏说了,而且是故意的,黄海故意把有些情况隐瞒了起来。他心里责怪着黄海,但退一步,又觉得无可责怪。黄海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也是为他着想。但黄海怎么知道呢?如此一来,他心头更郁结了,更不舒展了。她瞎了,她竟然瞎了呀。
想到这,心头泛起了更多的凉意,后背上有一阵阵的发麻感。
他朝司机挥了挥手,“走吧,去敬老院吧。”
车在路上跑,柏油路面上泛起油亮的光泽。黄海的电瓶车还是跑在前头,它仿佛在牵着轿车走。
4
跨入门槛,洪鸣一脚踩到了鸡屎,脚下黏黏的。
他急忙返身,回到屋外的草地上擦鸡屎。运气不好,这些天他就这样想,案件没有任何进展,现在连鸡屎都踩得稀巴烂了。他们踏遍了村庄,查找线索,找人交流,但十天过去了,一点头绪也没有,破案看不到一点曙光。局里已经带来指示,这是刑事案,一定要侦破。这“一定”两字,像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压得他这个年轻的刑侦副队长喘不过气来。
擦完鸡屎,重新进门。里外光线的反差,令他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待他站立片刻,光线恢复正常,他看到了她。她在切菜,砧板在噔噔地响。
“喂。”他叫了一声。叶香惊了一跳,那把刀从她手里跌落,掉到了地上,差点劈到她的脚背。刀侧着,在地上闪着寒光。她目光呆滞,眼神无光。
“我们是公安局的,想了解些情况。”洪鸣说道。
她既没有欢迎,也没有拒绝,只是站着,面前是切好的一堆青菜。她的另一个儿子在不远处的灶间,正在烧火,灶膛里的火焰照红了他的脸。他的眼神里透着不安和焦虑,与洪鸣的目光一碰,好像遇到了另一团更炽热的火,快速地躲开了。没有看到他的父亲,屋子里只有他和他母亲。黑沉沉的屋子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好像随时都能摧垮这房子。
有一只猫,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看到洪鸣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
洪鸣拿出笔记本,与叶香面对面站着,试图从她嘴里得到更多的线索。然而,她几乎没有回答,要么是点头,要么就是摇头,再要么就是沉默,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她什么也不说,好像内心这扇门已经关上,她对谁也不想再开启。失去儿子,让她失去了生活中所有的乐趣,一切都变得不再有意义。儿子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她再也不能与儿子有说有笑,这也意味着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洪鸣无力地拿着本子和笔,他一个字也没记。他甚至担心这母亲会选择死,这个担心强烈得一直压着他的胸口。
一眨眼,那个大儿子不见了。
田大亲,这个田大亲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走的,等洪鸣想找他聊聊时,灶间已变空,灶膛里的火苗也已熄灭了。
“田大亲,田大亲。”他大声呼喊。没有回音。这个十八岁的大小孩已经杳无踪影。
这楼是新建的,两层,里面的墙壁刚上过石灰,一张八仙桌在屋子的正中央,四条长凳,其中一条的腿已经残缺。朝南的窗上,贴着一张“样板戏”的宣传画,画是旧的,贴在新墙上。两个儿子的房间在最里间,两人合伙用一张木板床。他推进去时,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床上的被子胡乱地堆着,一双袜子扔在地上。床前有一张方桌,堆着课本和衣服,还有一把木制的驳壳枪。他拉开抽屉,一拉,整个抽屉都哗地倾翻到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里面有针线、火柴、小刀、钢笔、旧杂志、瓶子还有小本子。那本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就翻了起来,想从中寻到某种他想要的东西。结果,里面记了些家里的开销,似乎是造房子的记录,木材多少,泥灰多少,小工多少,等等。
晚饭的时候,洪鸣没有回黄海家吃,而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湖边。他对着这十多天来盘问过的人物进行回忆,逐个呈现,又逐个排除。最后,他的焦点开始聚到一个人身上,他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认为有必要提审他。连抽两根香烟后,他风风火火赶回黄海家。大家正围着餐桌吃饭,看到他,满腹抱怨,说找了他好久也没找到。他没有直接去打饭,而是把黄海叫到面前,沉重地对黄海下达指示。
“饭后,找两个民兵,你也一起去,把田大亲给我叫来。”洪鸣严肃地说。
谁也没有多想洪鸣的这句话,包括黄海也是如此。去带田大亲的时候,黄海只带了一个民兵。其实,他是不想带的,只是在路上遇到了陆涛,于是,他就把陆涛给叫上了。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田家。田大亲正在拌猪食,不肯去。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黄海说,不行,公安的人叫你呢,不去怎么行呢?田大亲说,我就是不去,死活也不去。陆涛说,估计是问问你弟弟的情况,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实话实说。田大亲说,我没空,我要喂猪,喂完还要喂羊,好了还打蚕茧的笼子。黄海说,你这个小孩真烦,叫你去,你就去,这是公安,不开玩笑的,公安叫了谁敢不去?这样刚一说完,那孩子就扔下猪食桶,撒腿就跑。脚步声从弄堂里窜出,然后朝着田野方向而去。他们两个都怔住了,当眼前看不到他的影子时,才发现出问题了。
当黄海和陆涛一起奔跑,在一片蚕豆里把田大亲逮住后,案情开始急转直下。
审完后已是半夜。大伙还是赶到了田家,并敲开了田家的门。那个老汉,田建明,哆嗦着来打开大门,那吱嘎作响的大门在子夜时分显得十分刺耳。看到警察时,他涌上尴尬的一笑,他本能地认为已经破案了,抓住真凶了。但警察进门后,什么也没说,直奔羊棚。电筒光在黑暗里晃动,一支支光束扰乱了人们的视线。最后,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到了一起。
那根绳还是挂着,又粗,又大,褐色。上面还有割断的痕迹,那是刀子留下的印记。前半截拿走了,后半截还留着。
当看到这截绳子时,顷刻间,大家都明白了。
“真的是这样啊,怎么会是这样呢?”一旁充满了叹息声。
5
(本报讯)我县发生凶杀案,经过公安机关侦查,查获真凶。
4月3日,我县七星乡湘湖村发生凶杀案,一位年仅八岁的儿童田某,被人勒死后抛入湘湖。案发后,我公安机关进行了十多天的深入调查和走访,最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田某某。
田某某系田某的亲哥哥,因为听信谣传,认为弟弟以后会跟他抢夺家产,动了杀机。3日晚上,田某某约田某在田间玩耍,用粗麻绳亲手勒死了年仅八岁的弟弟,然后抛尸湘湖。
田某某已年满十八周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目前已被我公安机关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1982年4月21日《嘉兴报》
6
敬老院在村子的边上,左侧是田地,种满了青菜,浩浩荡荡的一片。右侧是箱包加工厂,机器正在轰轰作响,废弃的边角料散在墙圈旁,一堆又一堆。敬老院的白墙已经发灰,但上面的红字依然清晰——“老有所养,老有所乐”。那个乐字,还加大了字体,显得突兀,有力。
车子在敬老院的大院里停了下来,里面的老人们都直直地盯着车和车上下来的人。那些目光谈不上友好,甚至还有几分冷漠。在二楼的走廊上,还有两个老人对着远处的车子指指点点。
洪鸣踩到地上,才发现这地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走路有些异样,脚步变得不自然,也不自信。敬老院有部分是新建的,也有些是老房子。房间一间间隔着,晒着的衣裤随风飘荡。
“在临时会议室。”黄海指着前面说。
黄海走在前面,洪鸣跟在后面,黄海的背有些驼了,毕竟五十好几了,脚步也有些拖沓。很快,洪鸣的眼就模糊起来,眼前呈现的是叶香,那是三十年前的叶香。她红肿的眼,还有那哭出来时的那份撕心裂肺。他与叶香总共只见过两回,加起来,还不到五六分钟,然而,这个人却贯穿了他整整三十年,她会时不时地窜进来,进入他的生活,他的睡眠,甚至进入他的潜意识里。她像个影子,你说没有,她的确不存在眼前,但他又分明感觉她处处存在。他记住那哭声,能穿透屋顶,能掀起波浪,能让他时不时地颤抖。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一直盘踞在心头,一直化不开,一直成为他生命中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做过刑侦队长、公安局副局长,现在是公安局长兼县委常委,官位一路上升,但这个结一直存在。一直在隐隐作痛。
现在,他朝着她走去,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是被直觉牵引的。他知道,他要去,应该去,必须去。
会议室就在眼前,墙面有些剥落,一个拖把支在门口,还有水在淌。他停下脚步,呼吸了几口。此刻的脚底仿佛黏乎乎的,一种反向的力也开始生成,这力就从脚底而来,强大,且鲁莽,在跟他说,别去,别进去,这个人与你无关,你不必如此认真。但很快,前面的力战胜了后面的力,他认定一定会战胜的,一定会如此。三十年来,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他应该明白,今天该有多么重要,至少对他的生命来说应该是如此。
简易的停尸床,堆着五六条花花绿绿的被子,其中一条盖着。盖着的那条被子上有一只凤,好像在飞翔。凤的翅膀很长,看上去不像一只凤,更像一架飞机。被子下有一张他认不出的脸,脸苍白,精瘦,还有许多的皱纹。她的鼻梁伸在空中,那样子,好像还有呼吸。他紧盯这张脸,努力地分辨着,试图从记忆里拖出来,然后一一比对。然而,他失望了。眼前这个直直躺着的人,完全是个陌生人。他竟然找不到一丝的雷同。如果别人不跟他说,这就是叶香的话,他怎么会认出来呢?或许,人死后,样貌就变了,就认不出来了,他自己跟自己这样说。
旁上坐着几个人,冷冷地,看到他们进来也没有打招呼。几根竹竿撑起一个架子,白色的纱布绕了一圈,挂在上方。她的脚后,一盏小油灯点着,闪着细微的光。地上堆着稻草,供人跪拜。边上有个小喇叭,里面在播放哀乐,声音断断续续,不时有噪音泛起。
“火葬场的车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半小时就到。”有人在喊。
洪鸣站在一旁,有些木然。三十年啊,三十年,他心里一直在说着这个数字。现在,面对死者,仿佛一切静止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黄海与人在说话,不久,那人过来,伸出手与洪鸣握手。洪鸣有些不想握,但人家的手已经张开,于是只好也把手张开。
“这是张主任,管这里的。”黄海说。
洪鸣点了点头。他担心黄海会把自己的情况说出来。不过,还好,黄海一直遵循着他的指示,始终没有透露半句。黄海跟别人都说,他是叶香的远房亲戚。那个张主任真的把他当成了叶香的亲戚。
“她走得很快,没有多少痛苦。前一天晚上,吃了一碗粥,第二天早上,别人一看已经不行了。”张主任说。
“噢,噢,这就好,这就好,你们辛苦了,辛苦了。”他一遍遍地说着,仿佛他在代表家属说话。
洪鸣的心里酸酸的。这么多年,他似乎也担起了家属编外成员的角色。田大亲被枪毙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打铁一样,在咚咚地敲。一锤,一锤,清晰无比。枪毙的那天,他有个会议,结果他缺席了,躲在家里,没有出来。这种感受,他没法跟别人说。到了那年的冬天,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积雪达一尺多厚,结果从湘湖传来了田建明在梁上上吊自杀的消息。这个消息令他震惊,听到时,他浑身冰凉。像窗外的大雪一样,从此他身上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袈裟。隐隐之中,他觉得是自己把这一家人推向了绝境,没有他,就没有他们一家的今天。这三十年来,他经常是这样想的。
他默默地沿着尸体转了一圈。
叶香的双眼是凹下的,眼皮上还有青筋,硬硬的睫毛挡在前面。他不能想像这两年,她在没有视力的情况下是怎样生活的。尸体很小,好像缩了水一样,感觉她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她的去世,对村里人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们甚至可以不谈论,但他不一样,他还是披着那层袈裟,觉得沉重与悲怆。这三十年来,他一步也没再踏进过这村庄,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她,他不敢再面对她。面对她,他的心是支离破碎的。
屋子的气味不好闻,有檀香的味道,但也夹杂着一股尿臊味。绕了一圈以后,他来到她面前,正对着她,对着她的脚。然后,开始鞠躬,一鞠,二鞠,三鞠。每一次鞠躬的时候,他心里都在默默地说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话,他等了三十年,一直想说,但一直说不出口。如果,没有揪出田大亲,可能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但偏偏揪出了田大亲。从公理上说,他做得一点也没错,但从私理上说,等于把他们一家推向了深渊。他一生破案无数,但就是这个案子,让他放不下,让他心有愧疚。
是啊,不是愧疚是什么呢?如果案件不破,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或许……一想到这,他就涌起了下跪的念头,这念头来得凶猛。来的一路上,他根本没有这样想过,但此刻,却变得十分强大。于是,他一只脚颤抖着跪了下去,膝盖顶住了那堆稻草,有些生疼。
然而,一跪下,他又觉得不妥,不能,不能这样。毕竟,自己没有做错。他破案错了吗?擒住真凶不该吗?他不擒谁来擒呢?无数个问题箭一样地射来,另一只还想跪下的腿突然收住了。
于是,他就这样单腿下跪着,模样古怪。边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黄海在挠头皮。尿臊味似乎也更浓了些。
他有些摇晃,身子不稳,黄海急忙过来,扶住了他。借了黄海肩膀的力,他重新站了起来。
从停尸间出来,张主任让他去办公室坐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办公室里有张很大的办公桌,后面墙上挂满了锦旗。黄海这时手机响了,没有进门。张主任要泡茶,他谢绝了。
“老太太这几年好吗?”他问。
“不好。”张主任的回答很干脆,“她好像有些厌世,经常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还会用剪刀戳自己,好几次了,身上都留了好些疤。”
“她对自己?”
“是的,所以,她的房间里不能放菜刀啊剪刀之类的东西。她戳的时候好像不痛,有时血流出来,她也不吭声。这里人都怕她,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受了刺激。不过,也不总是这样的,有时她也还好,还会跟人说话。可一旦一根筋时,我们养老院就有些头痛。”
“她……她……”
“她在村里没有亲人,逢年过节也没有人来看她,她总是一个人。有时候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有时,冬天,下大雪,她也坐在门口,她说她在等儿子,儿子出远门了。她总是说些胡话,但大家也习惯了。你是他亲戚吗?我们以前也不知道。”
“是,是……不过……”他慌乱地掩饰着。这时,黄海进门了。黄海一进门,他就急着往外走了。
回到车上时,他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汗。后背有些湿,额头上亮津津的。
他找了张纸巾,擦了擦,然后哆嗦着寻找自己的包,拉开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鼓起的信封。他把信封递给黄海。
“里面是一万块钱,不多,你交给张主任,算是办后事的钱。”
“哎哟,领导,你平时给她的钱够多了,你给了多少年了,每年都给的,这个我还不清楚吗?现在人死了,这丧葬钱村里掏得起。”黄海这样说着,把钱塞回他的包里。他拎开包,不让黄海塞,但黄海硬是往里使劲,包的口子大大地撑开着。
“黄海!”他火了,口气突然变了。
听他这样一声,黄海收住了手。
“不要跟我再说了,就这样,就这样了。你现在就去给张主任,现在就去,办得像样些,好让她死后安息。”
“叫我怎么说呢,你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黄海感叹着。
“不要说这种废话,永远不要说,我不要听。”
7
“吃了晚饭再走,你以前说过,我的红烧鱼好吃。”
“算了,不吃了。”
这时,黄海突然站到了车前面,“你要走,我会挡着车的,一直挡着。听说你来,我老婆昨天就忙开了,你不去,她会不开心的。一定要去。”
看着黄海那股执拗劲,他也软了下去,“那我去,去尝尝你做的鱼。”
车又上路了。路上,油菜花正在鲜艳地盛开,还有一群群的蜜蜂,在盘旋与飞舞。有人在路边放蜂,蜂箱堆了一片。
这些年,黄海每年去嘉兴探望洪鸣一次,都是在正月里。洪鸣每次都会夸黄海的厨艺,说好吃,一直难忘。因此,这回,黄海早想好了,要弄一顿鱼宴,好好让洪鸣尝一尝。黄海的家已经新造,在原先的旧址上,但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模样了,连周围也没有了。三层楼,小洋房的格局,面前浇了水泥地,还有几盆山水盆景。“这是我弄的,我从山里掏来的宝贝,以后我做了也送你一件。”他指着其中一盆盆景说,上面有石,有松。
黄海的老婆踩着碎步,迎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手里还抱着一个穿花衣的男孩。看到洪鸣,眼前好像一亮,“哇,真的是你吗?你就是以前那位刑侦队长吗?你现在也老了,但你那个时候可是真帅。”这样一说,大家就一起哈哈地笑。
“我帅吗?”
“帅,你住我们家的时候,经常有小姑娘趴在窗子张望呢。她们心里装着你呢。”于是,大家一起,把洪鸣迎进了屋子。一条狗卧在地上,看到生人也没有叫,知趣地站起,走到了外面。一台液晶大彩电挂在正面的墙上,几张皮沙皮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水果、糖和瓜子。一家人,早盼着了。
黄昏时分,黄海夫妻在厨房忙碌,洪鸣跟司机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走到了室外。他沿着一条泥路走,路面板结,像蛇游的形状一样,伸向湖边。夕阳正在西落,云层撕开了一道口子,把光线倾斜到了湖面上。湘湖就在面前,烟波浩淼,水天一色。霞光落在树叶上、树干上,落在光秃秃的屋顶上,他张开嘴巴,呼吸从水面递过来的新鲜空气。
来到湖边,湖水没有波澜。他挑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与湘湖有这样的连接,也与黄海这样一个农民有了一份深情的交往。叶香走了。他起先以为,她走后,他会恢复平静,一切困扰都可放下。其实不然,他依然觉得沉重,那层袈裟还在,它就在湘湖的上方,在他的身上。他想,可能这一辈子也无法放下这困扰。叶香走与不走,好像还是一个样。
现在,他甚至有些责怪黄海,黄海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他,或许黄海是对的,告诉他又能如何呢?天色渐暗,村庄里升起了炊烟,袅袅地,飘散开来,回荡在湖边的树丛里。他一直坐着,盯着湖面发呆。凉意在加深,他缩紧身子,抵抗着这外面的侵袭。
风渐渐大了,他还是坐着。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湖里有一种声音,空蒙又遥远,真实又虚幻,他耸起耳朵,想听得更真切一些,但依然够不着。他不清楚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自己想像出来的。或许,两者都不是。
田小亲在湖里,他在湖里说话呢。
不久,他仿佛又听到了田建明的声音,甚至还有田大亲的声音。他们都在这个湖里,都在说话。他们的声音很轻,贴着水面,随波送来。尽管细微,但声音还是强劲,还是一个劲地钻进他的耳朵,搅动着他的耳膜,他的脑干。他不安,恍惚。他感到呼吸的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悲伤向他袭来。悲伤来得迅猛。他仿佛看到了叶香,叶香正无助地站在面前,瘦弱的她,头发花白,身子驼背。她在叫着儿子,那声音凄婉,像是夹着风一起过来的。此时的叶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现在每周去探母亲一次,缺一次,母亲都会抱怨。母亲还是叫他的小名,小鸣鸣,小鸣鸣。此时,叶香与母亲重叠到了一起。他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鼻孔阵阵发酸,泪水开始从他的眼眶里冒出……
湘湖成了一个幽黑的影子。不久,一个缥缈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在叫:领导,领导——他听清了,是黄海。看来,黄海在喊他吃饭了。
他没有回应。
波浪在拍打着堤岸,风声从树林里穿越而过。夜幕里透出黄海的声音,那声音忽高忽低,从西方,从那片有灯光的地方传来。
他没有接黄海的声音,他还沉浸在悲情里。泪水正在黑暗中一点点从脸颊上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