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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眼

2016-01-26王祥夫

上海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金枝烟叶三毛

王祥夫

就这样,王三毛他们一家都到县城里来了,他们像扔什么破烂一样把村子里的那几块地和老掉牙的房子说扔就扔了。说扔好像又不是,是他们不管它们了,那几块分散在山坡上左一块右一块大大小小的地,要是在往年,早就会给种上玉米或者是土豆,然后等老天下雨,要是老天不肯给他们雨,到时候埋到土里的玉米种就还都是玉米种,只不过那些土豆却已经变成了土豆干,每年春天的时候,王三毛也许还会给地里种上豆子,豆子是好东西,来了客人炒几把就着喝茶水没有不喜欢的,豆子还可以做成白嫩嫩的豆腐。但他们不管这些了,他们被金枝说动了,都一窝蜂扑到了县城里。去年下大雨滑坡被埋掉的那个村子就在他们旁边,这让他们害怕极了,谁也说不好下一次是不是会轮到自己,半夜“呼隆”一声就什么都不见了。他们也不管他们的房子了,再说那些房子也早就七斜八歪了。金枝说得好,房子又不是一头牛会自己跑掉,也不是一只鸡会被别人偷去杀了吃,上把铁疙瘩锁就行了,一把锁不行,就上他妈两把。金枝她娘说要是进了小偷呢,金枝的嘴是向来厉害,金枝问她娘说家里有什么?我在的时候也许还会有人贩子打打主意,我不在恐怕连小偷也不会来,就你们这老狗皮人家看都不会看。金枝她娘说,啧啧啧啧,看你就不老,世上人,谁没年轻过?金枝说这话的时候看定了她男人王三毛,王三毛也正在用眼睛看金枝,他手里是两个核桃,他要剥核桃给金枝吃,据说核桃对头发好。金枝说看什么看,咱们这是去县城里过好日子,又不是去逃荒,你看什么看?你又不是没在县城里待过,哪像在村里,一脚踏下去不是狗屎就是鸡屎。看你说的,王三毛说要是有那么多鸡屎狗屎倒好了,就不用买化肥了。金枝说,难道你还会踩出一块金元宝!王三毛说反正我不是那么太想去,我现在在村里待惯了,他们也都不想去。王三毛说的他们就是金枝爹妈,还有金枝的弟弟。金枝已经想好了,她把眼睛横过来,说你是想吃鸡屎还是狗屎?看见王三毛用那种眼神看自己,金枝就“扑哧”笑了一下,说县城里起码地上没这么多鸡屎狗屎。王三毛是倒登门女婿,他明白县城里就是满地鸡屎自己也肯定是去定了,他从来就没有不听金枝话的时候。王三毛从小就没个家,他爹是个杀猪匠,赌钱杀了人,他娘早就跑得没了人影,王三毛虽然摊上了这样的爹娘,但个子有个子,模样有模样,人人都说当倒登门女婿像王三毛这样才算是好材料。王三毛听了这话竟也不气,还觉得很顺耳。有人如果说什么话让王三毛不高兴了,王三毛还会生气,说放你娘狗臭屁,你去来个倒登门,看看哪家的两扇大门会瞎了眼为你打开。王三毛本不姓王,他本来姓张,原来叫张三毛,倒登门过来,他一下子就随金枝姓了王,他还对别人说,我就爱姓王,姓张有什么好?嘴张开就要吃东西,鞋子张开就走不得路了,裤子张开鸡巴就会掉出来,我就喜欢姓王。金枝的老子听了这话对金枝说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好男人的嘴不是这么说话的。

天下着雨,这个秋天老天总是不停地下雨,天一下雨,满地是烂泥,王三毛他们在县城里安顿下了,租房子没花几个钱,一共三间,虽说给雨水泡歪了一点,但还都蹲在原地没跑到别处去。三间房,东边那间王三毛和金枝住,到了晚上总会“吱吱呀呀砰砰嘭嘭”响一气,这让金枝的弟弟二金很生气,就用脚使劲捣墙,捣墙,捣墙,捣墙,金枝在那边说了,说二金你别起哄,你还小哩,大了有你闲不住的时候。说完金枝就在那边笑个不住,床跟着又是不停地响,“吱呀吱呀,吱呀吱呀”。西边那间原说是金枝的爹娘和金枝弟弟住,金枝弟弟不高兴和爹娘住,说人老了管不住屁股夜里总是不停放屁,他要自己住中间那间,中间那间放了满地烟叶和核桃还有从村里弄过来的粮食,金枝弟弟就睡在粮食和烟叶中间。县城和村里毕竟不一样,才住下没几天,金枝的爹和娘就一声接着一声叹气,金枝的爹说,这是啥鬼地方,看不到鸡也看不到鸭,这很让他心里不踏实,而且在街边连头猪也看不到,他们是和鸡狗猪羊一起待惯了,只有听到它们的声音心里才会安生。以前的县城可不是这样,金枝的娘说,路边都是猪,没有猪哪还像个县城?金枝说人一老就会糊涂得不像样,到处是猪屎人还走不走路。那鸡和鸭呢?金枝的娘说什么也没有还叫什么世界,早上都听不到一声鸡叫。金枝此刻已经把嘴和眉眼细细画过,她要上班去了,家里人都知道她是在一家公司做事,家里人还知道她在公司里做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金枝年年没少往家里捎钱,所以金枝都是天天很早出去回来却很晚,有时候嘴上还会有酒气。好在孩子有爹娘给看着,其实她让爹娘跟上过来也是这个意思。这时候,王三毛也已经出去了,他一到县城就去找过他的那几个熟人,原想看看有什么好事可以做,没想到一下子就联系上了,那几个熟人原来还都在澡堂里做事,那边不但管吃管喝,一个月还会有一千多块,王三毛就去了。其实王三毛是喜欢在澡堂里做事,起码天天还可以洗澡,而且他要去的那个澡堂已经不单单是个让人们洗澡的地方,那地方也不叫澡堂而是叫“洗浴中心”,是个六层的大洗浴中心,王三毛原来在澡堂里的工作是倒茶倒痰盂,而现在老板让他看监视器,躲在地下室屁股大的一间屋子里,小屋里一共七台监视器,看明白谁来谁去就行,主要是看会不会有警察突然出现,要是有警察出现他就得按那个铃,那个铃就在桌子上。王三毛要待的那间地下室太隐蔽了也太小了,人钻在里边,就像老鼠,领班说小怎么了?这是最重要的地方,这座大楼数这里重要了,这是这座大楼的眼,谁见过眼睛有菜盘那么大的?王三毛只好就待在这个眼里,好在里边还有个电风扇。王三毛知道什么是可以夸口的事什么不是可以夸口的事,王三毛只对金枝说自己找的事是在一家大宾馆看车库,专门指挥客人停车。金枝转着眼珠说,你在哪个宾馆?有事我也好去找你。王三毛当然不希望金枝去找自己,只说自己在县城西边的那个叫宏安的宾馆,而其实王三毛是在城南,王三毛这么说,只想金枝不要去找自己,那地方,是老鼠待着也不会高兴的地方。后来王三毛才知道,洗浴中心的人都叫这地方“地下眼”,把在地下眼工作的都叫做“老眼”,姓王叫“王老眼”,姓李叫“李老眼”,还有一个姓苟的叫“苟老眼”,去他妈的,王三毛在心里说好在自己现在改姓王了,要不还不得被人家叫“张老眼”,王三毛又在心里说叫“张老眼”怎么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你们在外面头上顶个大太阳好?王三毛算是安顿下来了,转眼就快一个月了。金枝的兄弟呢,进了县城,却有了脾气,动不动就和人生气,整天噘着个嘴巴,提了那袋子核桃,好像是谁捅了他一刀,满脸都是深仇大恨,他的裤袋里,有他姐金枝给的十元钱,要他饿了记着买面吃。他的一只手在裤袋里,捏着钱,一只手抓着肩上的那袋核桃,他只在街上转来转去,想起几个在县城里混的同学,觉得没什么大意思。金枝的弟弟叫二金,他知道集市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他偏不往那边走,走着走着走远了,却到了县城的另一边,是个工地,有大楼正在往起盖,从前年盖到今年忽然又停了,二金先对着树撒了泡尿,然后坐在那里开始吃核桃。不一会儿就是一地核桃皮。二金现在对他爹有说不出的仇恨,他爹说哪个有钱人不是做买卖做出来的,他爹要他先去学着卖核桃,核桃卖完了卖烟叶,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光核桃和烟叶就装了满满一车。想一想那些烟叶和核桃二金就头痛,他心里烦躁得很,手一扬,核桃就都滚到了地上,那些核桃个个让他看着都来气,他又跳起来把核桃一个一个往土里踩,刚下过雨,土是又黑又松又软,核桃就都给踩到了地里,后来他找了一根细棍,再把核桃从土里一个一个抠出来,偏偏留下一个又不往出抠,还用脚又用力往土里踩了踩,心想明年看它会不会长成一棵树。他在心里有些恨金枝,恨金枝把一家人拉到县城里,这边又没个金山没个银山,在这一点上,他和他姐夫王三毛一样。做完这些,二金觉得饿了,也快中午了,他决定先去吃面。二金一边走一边摸摸脖子后面,脖子后面有什么?有一大块黑,像谁不小心把墨水给他洒了一脖子,二金很想把这块黑给去掉,听人说姜能去掉这块黑他就用姜擦,后来又听说狗屎有毒,可以专门用来毒那个黑,二金就用狗屎,结果那黑还在,那脖子上的黑一天去不掉,二金就一天当不成兵。二金的理想是当兵,他想过了,只有当兵才能让他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二金的屁股在小饭店里的板凳上坐下来了,这个小饭店,二金已经跟上他姐夫王三毛来过几次了,这地方离王三毛待的那个地方不远,这里的面汤和泡菜可以白吃,所以他们就懒得再去别家。二金坐下来,旁边那个人吃面吃得真是响,真是让人生气。这是两个县城里的年轻人,二金心里发烦,朝那边看一眼,面端上来,二金把面吃得更响。但二金忽然不用那么大的声音吃面了,二金发现那两个人在看他,再扫一眼,果然是看他,不但看他还对他说,你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臭。二金说那是一袋核桃,核桃怎么会臭?我看你那不会是核桃,而是一袋子驴粪!那个人说。“哗啦”一声,二金已经跳起来,那袋子核桃马上就咕噜了满地,像是都忽然长了腿。二金又一屁股坐下,继续吃面,咬到什么,猛地往地上一吐,原来什么也没有。小面铺忽然很安静,那口煮面条的锅原本就开着,这时候却吼吼地大响起来,好像在下雨。看二金火气大,那两个倒忽然没了火气,他们都不想打架,一个说,快看外边,狗日狗呢。外面果然是有两条狗,此刻已经连在了一起,看阵势一时半会儿休想分开,猛看好像是当街出了个两面各有一个头的怪物。这个怪物拖拖拉拉不知想往什么地方走。往东走走,又往西去了,分明已经日昏了头。这时就有两个后生从街对过嘻嘻哈哈笑着跑了过来,手里是条桃木扁担,两个后生发一声喊,把扁担从两条狗下边穿过,一下子把两条狗挑了起来,在一片狗叫声中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小饭店的老板“嘿嘿嘿嘿”笑了起来,说又是一星期的烤肉串。

“谁家的狗?就没个主?”那两个年轻人说。

“鬼才知道。”老板说。

门口这时黑了一下,有人从外面一步跨进来,是王三毛,眉头拧在一起。他先端起二金的那碗面汤猛喝了一口,说二金你马上跟我走。二金说什么事?这么急像猴屁股着火。

王三毛对二金说,“去晚了就怕你看不到。”

“看什么?”二金说。

“气死我了。”王三毛对二金说。

二金说,“谁气你了,你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插图/戴未央

“当然跟你有关系。”王三毛说,“就是不知道你看了会不会生气。”

“你吃个核桃就不气了。”二金说,“我要是一生气就吃个核桃,使劲咬,气就没了。”

“不吃!”王三毛说。

“那你喝碗面汤。”二金说。

“去晚了就看不成了,还喝面汤?”王三毛说。

王三毛很快就把二金领到了地方,这地方就是王三毛上班的那个洗浴中心,离那个面馆很近,院子里的花都谢了,树叶子也黄得不像个样子,风一吹,树叶子飞得像鸟。他们从后边院子进了那地方,后院停了好多车,王三毛领着二金下了十多个台阶就到了。打开那个小门,王三毛让二金坐在那把吱呀乱叫的椅子上,指着其中的一个电视屏幕说,二金,你就盯着这个看,你好好看,你给我好好看。二金看看王三毛,不知道姐夫让自己看什么,里边又没有电视剧,只有走廊,灰乎乎的,二金只看了一会儿就困了,这种地方又热又暗,让人直想睡觉。

“你看,你好好看,你闭上个眼睛咋球看。”王三毛说。

二金就又把眼睛睁开,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么多电视。

“你看就对了,要不你抽烟。”

二金就抽烟,两个人都一根一根接着,一会儿就把屋子抽得烟雾腾腾。

“看看看,看看看!”王三毛忽然叫了起来,用手指戳电视,再用劲,电视也许就给戳出窟窿了。他要二金快看,有一个人从屏幕里的一间房里出来了,是个长头发女人,先往出探了一下头,然后就出来了,二金一眼就看出那是金枝。

“咦,她在这儿做啥?”二金说。

“你说她做啥?”王三毛气得鼓鼓的。

“我咋能知道她做啥。”二金说,看着姐夫,王三毛那张脸此刻好像歪了,下巴朝左边扯,他一生气就这样子。

“看看看!”王三毛又叫了起来。

这回是又有一个男人从那间屋里出来了,跟在金枝的身后,这个男的紧走几步,把金枝从后边一把抱住,两个人就那么亲亲热热抱着走。

“你看看,你看看。”王三毛的脸扯得更歪。

二金不说话了,这事他懂,他想安慰一下姐夫,但他不知道该说啥。

“真不要脸死了!”王三毛说。

“要不是我姐呢?”二金把要说的安慰话一下就收回去了。

“那还能是个谁!”王三毛一下就火了。

“你跟我火个啥?”二金跳起来,“你找那个男人火去。”

“那还能是个谁?”王三毛又说,摸屁股,好像屁股上有主意。

“要是不是我姐呢?”二金说。

“那能是个谁?那能是个鬼?”王三毛说。

“天底下长一样的人多的是。”二金说,他想应该给自己姐遮护一下。

“天底下的人跟你姐都长一样那你想想你爹会是个啥东西?”王三毛说。

“你这是放屁。”二金说。

二金其实自己已经气得了不得了,便开始吃核桃,他给自己砸一个,想给王三毛也砸一个,但二金看了看姐夫王三毛,是越看越生气,二金心想自己该不该把这事告诉金枝。“这话咋说?”二金对自己说,“这话你咋说?”

但一句话又从二金嘴里出来了,“我看那根本就不是我姐。”

“你这才是放屁!”王三毛说。

二金不说话了,怎么说王三毛都是自己姐夫。

“这还不如在家里种豆子!”王三毛又说。

“要不,你吃颗核桃,你狠狠咬它一下。”二金说。

王三毛却突然用两只手捧着个脸哭了起来。

二金一下就火了,跳起来,说:“我看你就是个球像!”

“我就是个球像!怎么样?”王三毛捧着脸说。

“球像!”二金说,拉开门一步迈出去,出门的时候在自己裤裆里抓了一下。

“我才不说呢。”二金对自己说。

“那你慌球个啥?”二金站住了,心怦怦乱跳,问自己。

新的一天又来了,这天的太阳很好,照到哪里哪里就都是金子,县城里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好太阳。金枝的爹就想把放在屋里的烟叶拿出来晒一晒,要不它就霉了,霉了的烟叶就不金黄金黄了,也不好抽了。他在院里头的地上铺了块布单子,烟叶可真他妈好闻,好闻得让他不停地打嚏喷。他把那些个烟叶从屋里倒腾出来,都码在了那里,烟叶可不真是受了潮,干烟叶是“哗啦哗啦”的,就像刚刚烙出的煎饼,可现在是蔫的。“不晒不行了,不晒不行了,操他个祖宗,不晒可真是不行了。”金枝的爹对金枝的娘说。金枝的娘说你先晒粮食,你怎么不先晒粮食?金枝的爹就不高兴了,他从来都不喜欢自己老婆对自己指东道西。金枝爹说你知道不知道烟叶就像是一百块钱的票子,粮食顶多像是十块钱二十块钱的票子。金枝娘说你要活你离不开粮食,你饿了烟叶也不顶饥,你给我吃口烟叶看看。你给我做熟我就吃,金枝的爹说,你给我把它做熟,你有本事把它给我做熟。金枝的娘看着金枝的爹,正在想自己应该说句啥,就看见有人从西头飞跑了过来,这个人跑得很快,跑近了,是王三毛,一头一脸的汗。

“你跑啥呢?”金枝娘说。

“爹你快跟我去看。”王三毛说。

“出啥事了?”金枝的爹和金枝的娘都吓了一跳。

“没出啥事,但你跟我去看一看就明白。”王三毛说。

“我抱着孩子我咋去?”金枝的娘说。

“也没人说要你去。”王三毛说。

“那咋就不让我去?”金枝的娘说。

“你把我那烟叶子看好就行。”金枝的爹说。

金枝的爹就跟着王三毛走,看一下天,又说,“肯定下不了雨。”

“下雨你就把烟叶子收了。”金枝的爹又掉过头对金枝娘说。

“我在家里看孩子,我管不了那么多!”金枝娘已经气了。

两个男人已经一眨眼就走远了。他们都走得很快,金枝爹的心里很慌,不知出了什么事,是谁出了事,这个狗三毛就是不说。“你跟上我去一看就知道。”王三毛说。

“是金枝还是二金?”金枝的爹问王三毛。

“你一看就知道。”王三毛说,王三毛很急,他拿捏着时间,要是走得慢,也许就赶不上了。

“爹你就不能快点?”王三毛说。

“你跟我火什么火?你哪来的火!”金枝爹说,“再快我这脚就要走掉了。”

“脚还能走掉!”王三毛说。

“火车轱辘还掉呢,那还是铁器。”金枝的爹说。

说话的时候,王三毛已经把金枝的爹领到地方了,脚下“哗啦哗啦”,落在地下的树叶比金子还黄。下了那十来个台阶,下边走廊黑咕隆冬,“这是啥地方?”金枝的爹说。“管他是啥地方,你一看就明白了。”下了台阶,往右手一拐,王三毛已经把那个门打开了,他要金枝的爹先进,他跟在后边,他让金枝的爹就坐在二金坐过的那个椅子上。

“你坐下看。”王三毛说,“你就坐下好好看,有好看的。”

“你让我看啥?”金枝的爹说。

“看这地方,一会儿就有正经人出来了。”王三毛用手指戳那个屏幕。

“这是电视,你让我跟上你跑过来看电视。”金枝的爹不高兴了。

“看吧,好看的东西在后边。”王三毛说。

“这有啥好看。”金枝的爹觉得这电视不好看,里边都是走廊,灰乎乎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不但这个电视是这样子,其他那几个也都这样,里边也都是灰乎乎的走廊,有人出来了,有人进去了,有人站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也不知对谁在招手,又有一个人过来了,这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两个人忽然就抱在一起了。

“看看这像个啥样子,这还好看。”金枝的爹说。

“待会儿就有好看的。”王三毛气乎乎地说。

“这是啥地方?”金枝的爹问。

“这就是我上班的地方。”王三毛说。

“地方小得连个大屁股都放不下。”金枝的爹说。

“这是这地方的眼睛,专门看谁来了谁走了。”王三毛说,王三毛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快看,你看看那是个谁?”

“我咋知道那是个谁。”金枝爹说。

有人从那间屋里出来了,却是个男的,金枝的爹说这有啥好看,一个男人么,还不就是一个男人么。王三毛说你再看,你往下看。王三毛这么说,但那屋里没了动静,那个男人已经从电视屏幕里消失了,就好像他知道有人在看他,躲起来了。怎么回事?王三毛说。你问我,你让我看什么?还问我怎么回事?金枝的爹说。但王三毛马上叫了起来,又有个人从那间屋里出来了,这回是个女人,披头散发,捂着个脸,像是在哭,是金枝。

“你看看这是个谁?这才是真正的角儿。”王三毛对金枝的爹说。

“我咋能知道这是个谁?”金枝爹说。

“你好好看,这角儿是不是金枝。”王三毛说。

“可不是金枝。”金枝的爹叫起来,“她钻到这鬼地方做啥?你说她做啥?”

这时那个走出屏幕的男人忽然又出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又跑了出来,直奔跟在后面的金枝拳打脚踢起来。金枝往这边躲,那个男人就打到这边,金枝往那边躲,那个男人就打到那边。

“啊呀,啊呀,打人呢。”金枝的爹就叫起来。

“狗日的还打人呢!”王三毛跳起来就往外跑。

金枝的爹也马上跟出去,却看到王三毛已经蹲在那里,在喘粗气。

“那人打金枝呢,你还不赶紧去。”金枝的爹说。

“人家那是拍电影哩。”王三毛说。

“拍电影?”金枝的爹看着王三毛。

王三毛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说,“拍电影就是拍电影,她还能做个啥啥啥!”

“她还能做个啥啥啥!”王三毛简直就要气疯了,王三毛又蹲下去,王三毛觉得自己还算聪明,要真跑过去算球个啥?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

“她不拍电影这日子怎么个往下过?”王三毛又跳起来,对金枝的爹说。

“莫非拍电影就非得叫人打?”金枝的爹说。

“打还是小事哩,还要做别的呢。”王三毛说。

王三毛觉得自己就要说漏嘴了,这下子日子就要过得不像个日子了。王三毛把手朝地下一挥,说,“你给我快走!”

金枝的爹觉得自己这下子可真是给气坏了,他从来都没见过王三毛发这么大的火,金枝的爹也大声嚷起来,“我当然要回,我还有我的烟叶呢!你这叫啥地方,大屁股都放不下的鬼地方,让我待我还不待哩!”

王三毛把手又朝地下一挥,“你这就给我走!”

金枝的爹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姓个啥!”

王三毛又把手朝地下一挥,这回他没说出个啥啥啥,却一头蹲在那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起来,被王三毛和金枝爹吵出来的人忙围过来问王三毛,“咦,你这是哭哩还是笑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哭好好儿哭,要笑好好儿笑。”

“我这回就要姓他妈一回张!”王三毛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说。

这可把那些人笑坏了,说王老眼今天筋不顺溜,大家散开,快别理他。

冬天下过第一场雪,王三毛和金枝还有金枝爹娘还有王三毛的两个娃都又回到了村子里,“天蓝蓝的,地黄黄的,还是咱村里好!”别人都不说话,王三毛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大声说。二金呢,没跟上回来,留在了城里,在澡堂里倒痰盂和茶水,那地方缺一个人,王三毛一说就成了,“吃处有吃处睡处有睡处,阎王爷也赶不上你舒服。”金枝呢,噘上个嘴,跟在王三毛后边总算也回来了。天还不算个冷。“天蓝蓝的,地黄黄的,还是咱村里好!”王三毛又仰着脸大声说,又朝天吐了口气,说,“看看这吐口气也都白花花的有个模样!”

金枝的爹也不再生气,他甚至还有些欢喜,烟叶啊,麦子啊,棉花啊,秫秸啊,石头啊,瓦块啊,柿饼啊,核桃啊,一切他熟悉的东西又都在眼前了,鸡叫狗叫牛叫又都回到耳朵边上了,这才是个过日子的热闹劲,这才叫个过日子,县城那叫个啥!县城那叫个啥!那叫个球!他虽对县城有一百个不满,但现在已经都过去了。只有金枝,不知出了什么事,对王三毛倒像是怕了起来,话也像是不敢大声说,气也好像不敢大口出。金枝爹对金枝说,“回来咋也比你在县城里拍电影好,还得让人追上打,你看看那叫个啥,又没犯王法,追上就打,咱又没犯王法。”

金枝爹本想劝劝金枝,金枝却黄河水决堤般哭泣起来。“你哭你的,我晒我的,我不说你也不管你,你还以为你真是金枝女,我事多着哩。”金枝的爹去晒他的烟叶去了,他把烟叶在院子里铺了起来,一片金黄,一片的金黄,那才叫个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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